- 棄兒湯姆·瓊斯史:上下卷(漢譯世界文學名著叢書)
- (英)亨利·菲爾丁
- 4204字
- 2022-07-22 16:31:21
第七章
在本章中,奧維資先生臥床寢疾。
威斯屯先生對瓊斯先生特別垂愛,所以他的胳膊雖然早已痊愈,威斯屯先生卻仍舊舍不得和他分離;瓊斯呢,不是因為愛好逐獵,就是因為另外的原因,經威斯屯先生一勸,很容易地就在他家留下。他在那兒,有時經過兩個星期之久,也不回奧維資先生宅里去看一次,不但如此,甚至連宅里的消息都聽不到。
奧維資先生因受涼不適,病了幾天,還輕微有些發燒。但是他對于這個病并沒在意;平常的時候,對于凡是不至于使他臥床難起,或者不至于使他各種器官失去通常機能的那種小毛小病,他都是這樣對待。這種辦法,我們決不想叫人認為,我們贊成,或者想介紹給別人,叫他們仿效;因為,行伊斯求雷批阿43之術的人,警誡我們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是正確的:疾病剛從一個門侵入,醫生馬上就得從另一門引進。要不然,那句老格言Venienti occurrite morbo44,又怎么講呢?病之初來,急忙抵擋。這樣,疾病和醫生,就可以立于公正、平等的地位,互相對抗;否則,你給疾病時間,那它就要挖戰壕,修堡壘,堅守自固,像法國軍隊那樣。那樣一來,那般學識淵博的紳士就看到,和敵人接觸是很難的,甚至于是不可能的。不但如此,有的時候,疾病贏得了時間,還要采取法國的戰爭手段,使自然因受賄而喪節,站在它那一方面,果真如此,一切醫藥都來不及使勁兒了。我記得,和這種說法兒意氣相投的,是那位著名的醫生米叟班45抱怨的話;他老令人惋惜地抱委屈、發牢騷說,人們老是等到已經太晚了的時候,才求助于他的技術。“哎喲喲,吾得(我的)老顛(天)耶(爺)!吾想吾得丙奧(我的病號兒),老把吾當佐(作)喪西(事)青(承)辦印(人),因為搭(他)們不到乙孫(醫生)把丙印(病人)積(治)死了得(的)似(時)歐(候),從來不來倒吾(找我)。”
奧維資先生這次抱了采薪之患46,由于這樣毫不在意,后來竟情勢發展得嚴重起來,因此,在他體溫增高了以后,他不得不求醫生的幫助。醫生剛來的那一會兒,直搖腦袋,埋怨沒早請他,同時暗暗表示,他認為病已垂危。奧維資先生本來對于他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務,都有所安排,對于進入另一個世界,也同樣盡人性之所能,有所準備。因此以極為寧靜的心情、極為安詳的態度,接受了醫生這番聳人聽聞之言。他不論多會兒要移簀長眠,實在都可以像凱以投在那本悲劇47里說的那樣:
讓罪過或恐懼,攪擾別人的安息,
凱以投對于二者,一樣也無所知;
長眠或暫眠,他看來不值得比擬。
實際的情況是:他比凱以投,或者比任何古代和近代英雄中志高氣盛的人,都有十倍的理由,十倍的信心,來說這種話;因為他不但毫無畏懼之心,而且可以說只是一個忠于主人的農務勞工,在收獲期終,讓一位樂善好施的主子,叫到跟前,給以報酬。48
這位善人立刻吩咐,把所有家里的人,都叫到跟前。這時家里的人,只有卜利福太太,已經到倫敦去了一些時候,其余全都沒有出門在外的;還有瓊斯先生,讀者剛剛和他在威斯屯先生家分手,正在蘇菲婭離開他的時候,聽到家里的消息。
他一聽到奧維資先生生命垂危(因為底下人告訴他,說奧維資先生就要命終),一切戀愛的念頭,全從他的腦子里離去。他急急忙忙坐上他們打發來接他的馬車,吩咐車夫,以盡快的速度,驅車疾行;一路之上,我相信,連一次想到蘇菲婭的時候都沒有。
現在全家的人,那也就是說,卜利福先生、瓊斯先生、斯威克姆先生、斯儈厄先生,還有幾個底下人(因為奧維資先生就這樣吩咐的),都圍在奧維資先生的榻旁。那位善人從榻上坐起來,剛要開口說話,這時候,卜利福一下大放悲聲,極盡號啕哀痛之能事。這樣一來,奧維資先生就拉著他的手說,“我親愛的外甥,這是人間世事里最平常發生的事,所以你不必因為這個這樣悲痛。如果不幸的事,發生在我們的朋友身上,我們為他們哀傷,是合情合理的,因為那種不幸,只是意外之事,往往可以避免,同時它又好像能使一個人的命運,比別人的更特別地惡劣;但是死亡,可絕對是無法避免的,是人人所共有的,只在這一件事里,所有的人才命運相同49。至于什么時候死亡,對于我們,并無關緊要。如果人類最圣明的哲士,把生命比作是一拃之長50,那我們毫不含糊,就可以把它看作只是一日之久。我們到了晚上,就得舍之而去,這是我們命定如此;但是那般去得更早一些的人,也只能說他們早去了幾個鐘頭,這幾個鐘頭,往頂好里說,也都不值得悲傷;再說,在這幾個鐘頭里,還往往都得受勞累、忍疲乏,受苦難、忍悲哀51。我記得,羅馬有一位詩人,把我們離開人世,比作離開筵席。52我每逢看到有人死乞白賴地非把供消遣的時光延長一點兒不可,或者非跟朋友在一塊兒多待幾分鐘不可,我就想起這個比喻來。唉!這類娛樂,即使能延長到最長的時間,也還是很短。那個退席退得最早的,和那個退席退得最晚的,又多么無關重要!對待人生,這就是最好的看法兒。我們不愿意和親友分離,是一種最可愛的動機,我們所以怕死,就由此而來。然而我們從這樣的享樂中,可以希望得到的最長時間,也只是短得可憐的工夫,讓明人哲士看起來,實在應該藐視。我也承認,很少有人做這樣的想法兒。因為,說實在的,很少有人,不到死神已經把他抓入掌中,就想到死。在死亡快要來到跟前的時候,盡管它是一個龐然大物,令人恐怖,但是它在遠處,人們可看不見它;不但如此,他們感覺到死亡將臨,雖然大為驚惶恐懼,但是他們這種感覺一下消滅,就連對死亡的恐怖,都從心里一概鏟除干凈。但是,唉!那個從死亡中逃開的人,并不等于受到赦免,永遠不死,而只是受到緩刑,暫時不死,而且這個暫時,還是為時甚短。
“因此,我親愛的孩子,你就不必為我哀痛啦!這種事每一個鐘頭都可以發生;每一種元素,不但元素,幾乎圍繞身邊的每一種極細最小的物質成分,都可以置我們于死地,53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最后一定遇到一次的。所以這應該并不至于讓我們感到突然,也不必使我們感到悲痛。
“我的醫生告訴我(我這兒感謝他的好意),說我不久就要離開你們所有的人了;我這個病我覺得一時比一時重,所以在我的病還沒使我無力發聲以前,我跟你們說幾句臨別的話。
“不過我不想再格外白費氣力了。我本來打算要說的,只是關于遺囑。這個遺囑,雖然我早就已經安排好了,但是我可認為,我應該把其中與你們任何一位有關的項目,親口對你們說一說;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你們每一位,都對我給你們在遺囑里所做的安排覺得滿意,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閉上眼睛了。
“卜利福外甥,我把全部產業都留給你,你是我全部產業的繼承人:但是只有兩個例外,一個是要在全部遺產中,劃出一份年收入五百鎊的產業來,給你母親,這份財產,你母親死后,仍舊歸你。再劃出另一份年收入五百鎊的產業來,還有六千鎊現款,這兩份財產,我作以下的安排。
“這份年收入五百鎊的產業,我留給你,瓊斯先生,因為我知道,一時拿不到現款是很不方便的,所以我在產業之外,再加上一千鎊現金。這個數目,我不知道,是過于你的所望,還是不及你的所望。也許你自己認為我給得太少了,而全世界的人,也許會同樣快當地褒貶我,說我給得太多了。不過后面這種褒貶,我是不看在眼里的。關于前者,除非你也有我一生中常常聽到的那種為全無仁愛作辯護的普通錯誤,那也就是說,對自動的博施,不但不生感恩知德之情,反倒更容易引起誅求索取之行,這是所有的事項中,最無限度、最難滿足的。我只是把這種情況稍微一提就是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決不疑心你會有這種情況。”
瓊斯在他的恩人腳下,雙膝跪地,急急地抓住了他的手,對他保證說,他恩人對他自己的恩情,不論現在,也不論任何別的時候,都是不但無限度地超過了他所應得的,也超過了他所希望的;他這份感恩知德的情意,不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我對您保證,爸爸,”他說,“您對我這樣慷慨厚道,除了讓我對眼前這種悲傷情況感到難過,讓我沒有想到任何其他方面的余地。哦!我的朋友!我的爸爸!”他說到這兒,喉頭哽咽,不能出聲;他把臉轉到一旁,以掩飾正從眼里流出來的眼淚。
奧維資先生于是輕輕把他的手捏了一下,如下說道:“我深信不疑,我的孩子,你的天性里,有的是善良之心、義勇之氣和榮譽之感:要是你在這三種品質之外能加上審慎謹飭和虔誠篤實,那你一定會得到幸福;因為前面那三種品質,我承認,能使你享受幸福而無愧,但是你要把幸福取到手中,那只有憑后面這兩種品質。
“斯威克姆先生,我給你一千鎊;這個數目,我深信不疑,不但遠遠過于你所需要的,也遠遠過于你所期望的。不過,你仍舊還是要把這筆錢作為友誼的紀念來接受的。如果你發現這筆錢對你過分多余,因而起了反面作用,那你一直堅決維護的虔誠信仰,會教導你怎樣處理這筆錢的。
“斯儈厄先生,我也留給你同樣多的一筆錢。我希望,這筆錢可以使你比以前更加成功,促進你的事業。我常常很關心地注意到,困苦更容易引起人的鄙視,而不容易引起人的憐憫,特別是在生意人中間;他們的心目中,總以為貧窮是缺乏能力的表現。不過我現在所能給你的這筆小小款子,可以使你從以前掙扎的困難中解脫出來。這樣,我毫無疑問認為,你就可以達到足足有余的興盛之域,而滿足像你這種有哲學家氣質的人所需要的一切。
“我覺得我的氣力越來越微弱了,所以我現在把我的遺囑里剩下的部分,區分一下。我的底下人,都可以在那里面找到作為紀念的一些表示。還有幾筆慈善捐款,那我相信,我的遺囑執行人,要忠實地按照遺囑辦理的。上帝對所有的人加福。我正要比你們都先走一步了——”
說到這兒,一個底下人急忙走了進來,說從索爾茲伯里來了一位代訟師,帶來一個特別的口信兒。他說,這個口信兒,總得他見了奧維資先生,親口傳達。他好像忙得不可開交,他嚷嚷著說,他得辦的公事太多了,要是把他分成八瓣兒,也還是忙不過來。
“你去,孩子,”奧維資對卜利福說,“看看那位先生有什么事兒。我現在是什么事兒也辦不了的了。他如果跟我有什么事得辦,那現在那件事只對你們有關系,而對我是沒有關系的了。再說,我實在是——我這陣兒是什么人都不能見的了,我也不能再用多少心思了。”他于是對他們都打了一下招呼,說他也許還能再看到他們,但是現在他卻想稍為安靜一下,因為他的精氣神兒已經在這番談話中消耗太過了。
這些人臨走的時候,有的流起眼淚來;即使那位哲學家斯儈厄,平常本是不習慣于化成淚人一般的54,也擦起眼睛來。至于維勒欽阿姨,她真是珠淚滾滾,像亞拉伯樹流下來那些可作藥物的樹膠一般55;因為這是一種禮節,在應當表現的場合,那位體面的婦人永遠不會叫它缺失,把它省略。
于是奧維資先生在他的枕頭上放身躺下,盡力想法兒使自己安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