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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梅香

  • 風鈴
  • (日)山本周五郎
  • 5226字
  • 2022-06-23 16:45:10

“怎么了?臉色有點兒難看啊!”直輝露出些許擔心的神情問道。

加代兩手輕輕按住臉頰,微笑著說:“抱歉,讓您看著不舒服。我昨晚到底還是熬了個通宵。”

“為什么?出什么事了?”

“嗯……”

加代抬起有些浮腫的眼睛,羞澀地看了丈夫一眼。她身材婀娜嬌小,卻并非病弱引起的消瘦。她秀眉濃黑,施過口紅一般的朱唇,給人以嬌弱的美感。直輝看著妻子的眼睛,會意地點了點頭。

“噢,因為短歌嗎?”

“沒錯。我拿到‘寒夜梅花’題目后,苦思冥想,跟古人賦詩似的。”

“一首成功的都沒有嗎?”

“黎明時總算作了一首。”

“是嗎?給我看看!”直輝系緊和服裙褲腰帶說。

他做好出門準備,再度回到起居室,加代已沏好了茶,羞澀地遞給他一張長條詩箋。

“不好意思。”

直輝接過來反復吟誦,然后端起天目茶碗看著妻子說:“前天橫山跟我提起,說是你的資格審查快要通過了。有這回事兒嗎?”

“嗯,前兩天我私下里和有關方面商量了。但我還是不夠資格啊!”

加代謙遜地垂下眼簾,微笑的嘴角卻顯現出自信。

“若是合格,就有資格舉辦歌會了嗎?”

直輝說著起身,來到母親的居室,母親佳納在拼湊舊布頭,像要縫制什么。

“母親大人,我進城去辦公務。”

“辛苦。”

佳納摘下眼鏡,點頭打了招呼后,起身為兒子送行。她與管家、家臣等送直輝至大門口,然后跟兒媳婦一起返回廊下。此時,佳納注意到加代的臉色不好。加代回答婆婆時,比剛才與丈夫一起,顯得有些不安。

“我昨晚熬夜了。”她低聲回答道。

“難怪,你房間的窗戶一直映著燈光。還以為你忘記熄燈了呢。”

佳納這么說著,看了一眼兒媳婦。

“那,短歌賦成了嗎?”

“哦……”

加代吃了一驚。照理說,熬夜便該是在創作短歌。但婆婆的問話卻讓她猝不及防。

“有段時間沒看你的短歌了。把最近的作品拿來給我看看,好嗎?”

“沒有像樣的,不好意思給您看。”

或是一種預感吧,加代的心里有種強烈的不安,擔心自己受責難。佳納整理了一下房間,燃香等待。這個宅院里有很多梅花樹。特別是母親居室前有棵“蒼龍”古樹,由過世的老爺三郎左衛門取名。古樹彎曲的樹干上長滿青苔,每年春天都是它最先開花。現今也是如此。別的梅樹尚且花蕾緊裹,這棵樹的樹梢上已有多處花蕾初綻。廊外射入的陽光落在房屋內一張榻榻米草席處。這是一個平靜無風、陽光明媚的早晨,空氣溫暖得讓人覺著春天就要來臨。加代端坐,直盯盯地看著膝蓋上自己的雙手。通宵未眠,她漸漸地感到有些疲倦,睡意時不時地襲來。

“昨晚賦的就是這《寒夜梅花》嗎?”婆婆慢慢翻閱約莫十頁紙的長條詩稿。她仔細讀過最后一首后問道。

“是的……”

“不錯啊。真的是好詩。”

“愧不敢當。”

“你在這么短的時間里,進步很大啊!這么好的詩歌,非一般女人所能為之。”婆婆輕輕地放下詩稿,溫和地看著兒媳婦說。

“短歌創作到此結束吧,開始學別的吧。哎,你接著想學什么……”

加代頓時從瞌睡迷糊中清醒過來,再次感到了婆婆要看詩稿時預感的不安。她明白自己擔心的事情終究變成了事實。

“我想,能否讓我再繼續練習呢?我剛入門,好不容易才能湊對字數……”

“什么呀,聽說你很快就能拿到證書了,對不?達到這般水準足矣。你身體羸弱,最好再學點兒長刀技藝……”

“好吧……”

加代不能再多說,她頭也沒抬,默默收拾詩稿站起身來。

直輝出城時天色已暗。藩主加賀守綱紀進駐領地期間,總有很多公務,所以出城時間總是較遲。直輝洗完澡坐到飯桌前,發現妻子跟清早有些不同,顯得異常憔悴。他想起妻子昨晚熬了夜,一夜沒合眼,而武士家又不可隨意午休。“早點兒睡吧。”他對妻子說,而后很快結束了餐后茶飲,吩咐仆人點燃書房的燈光后站起了身。

之后平靜地過了四五天,直輝察覺到妻子的情緒持續低落,便問妻子身體哪兒不舒服。可她只是寂寞地微微一笑說沒事兒。一天入夜,他悄悄地走進妻子的房間,見其仍在燈下撕扯詩稿。

“怎么了?”

看到突然進來的丈夫,加代慌忙按住了撕碎的廢紙。

“等等,這是為何?”

加代默默抬起頭來,眼神里充滿悲哀,直勾勾地看著丈夫。直輝看到那雙眼睛便明白了事由。

“母親大人說什么了?”

“唔……”

“說給我聽聽,都說什么了?”

加代不肯說。但在直輝的一再催促下,終于將幾天前的事情告訴了丈夫。

“我本想,這次一定要學有所成。學手鼓、茶道,我都是半途而廢。所以我本來決定這次學和歌,一定要得其精要。”

加代的話像是決堤的潮水,語氣中充滿了一股少有的激情。

“加代教養不夠,也不懂得讓母親大人順心滿意。但我打算努力去做……我身體弱,不能生養孩子,我想了很多……”

“別說了,我都知道了。”

直輝溫柔地打斷了她的話。

“母親大人也很清楚你是一個良妻。管理年俸兩千石的家政,要費多少心血啊!即使我不清楚,母親大人也是明白的。我曾聽母親說過,你這么年輕卻很善經營,把家里管理得很好。母親大人就是那樣的脾氣。”

說到這兒,直輝突然停住了。

他尊敬母親,確信母親的人品舉世無雙。佳納不是大戶人家之女,十六歲嫁來多賀家。多賀家是前田家的重臣,系名門望族,父親三郎左衛門曾統管內務老少家臣。佳納剛進門的時候,曾因出身卑微受到質疑,但佳納把年俸兩千石的家政掌管得有條不紊,堪稱賢內助。直輝至今記憶猶新,父親臨終時突然轉向母親微微一笑說,跟你在一個屋檐下三十五年,竟從來沒有訓斥過你。的確,三郎左衛門跟佳納從未大嗓門說過話。就是這樣的一個母親,唯獨一樣令人無可奈何——多變而無常性。大概出于重臣之妻須有教養的想法,在掌管家政的余暇,她熱衷于茶道、花道、古琴、手鼓等技藝的學習。她天資聰穎,樣樣都能顯露出卓越的才華,令諸道師匠驚訝不已。但無論哪樣,她都沒有堅持到底。淺嘗輒止,很快就厭倦了。她以為自己不想再學,結果又開始學繪畫、學連歌賦詩,甚至學習俳諧。所有這些,也都是學到一定程度便放棄了。

加賀守綱紀彼時被稱作天下名宰相,文治武功俱佳。尤其在學藝方面傾注了極大心血,請來知名的儒學名匠,振興藩風。新井白石稱加州為“天下書府”。荻生徂徠道:“加越能三州無窮民。”著名的加賀能樂也是在綱紀時代深深落根于金澤。

這種情況下,武家婦人中學問技藝自然盛行,時有舉行歌會、茶會、謠曲會,亦誕生了十分優秀的才媛。佳納自始出類拔萃,卻沒有一樣堅持學到底。眾皆惋惜其沒有常性,才華出眾卻一無所成。

加代嫁到多賀家三年有余。她在娘家即學手鼓,來到多賀家后獲丈夫許可繼續練習。但半年以后,婆婆佳納提出可以休矣。“手鼓學到此為止,接著學學茶道看。”本來加代再學一段時間手鼓,便可出師,但她還是按婆婆旨意,放棄學手鼓并開始學習茶道。因為加代以前學過茶道,所以進步很快,而且產生了更大的興趣。但過了半年多,婆婆又讓她停下來去學習和歌。此期,中院通躬卿門人、和歌學者菅真靜受雇于前田家,加代入其門下。她十一二歲就開始接受新古今韻律入門輔導,相比手鼓、茶道,她對這次學習更有興致,詩稿質量亦迅速提高。她心想,這次和歌學習一定要得其精髓。老師真靜也特別熱心地指導她。當時,和歌的教授有口傳、秘傳等方式,繼承老師衣缽者,必定出類拔萃,有卓越的才能。加代進步明顯,很快就達到了理解和歌深奧要義的階段。

另一方面,加代作為多賀家的主婦,家政當然也掌管得極其出色。武士家庭年俸兩千石,屬于高官富豪。家臣仆人眾多,料理家政也不可疏忽大意。加代雖年輕,但在婆婆指點下干得有聲有色,且侍奉丈夫恪守節操,受到親屬們的一致贊譽。他們夸獎加代道:“多賀家的媳婦真不錯,一點兒無遜于婆婆。”因此,直輝也打算讓加代在和歌方面充分施展才能。當他聞知跟手鼓、茶道一樣,母親又讓加代停止和歌的學習,便感覺十分為難,同時想起母親無常性的性格特點來。

直輝提了一句母親的性格特點,便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他鼓勵妻子道:“我來婉轉地跟母親大人說說吧。就說你和歌的才能不同于其他。”

“可是這樣一來,她便知道我說了什么,不好吧。”

“母親大人不會那么不明事理。剩下的詩稿別撕了……”加代被丈夫的親切關懷所打動,小心翼翼地將撕剩的詩稿收了起來。

翌日晚,直輝來到母親的住處。母親幾天前開始做縫制布頭的針線活兒,這會兒剛好做完了,正用烙鐵熨燙。她縫制的物品像是個小小的坐墊。問其何用?說是給加代用的暖肩。

“那個寢室很冷嘛。她身體又那般羸弱。我想她睡覺時可以把墊子墊在肩下。”

“哦,她一定會珍惜的。”

說著,直輝微笑著說:“母親鑒諒。我有句話想跟母親說……”

“怎么了?”

“那個像是加代敬送給母親大人的。”

“可我身體很好啊。”母親苦笑道。

若無愛,便不會注意那樣的細節。直輝確信自己看到的正是母親對加代的愛。于是,他提起和歌之事,以平靜的語氣,婉轉表達自己的看法。他請求母親:加代習作已達很高的水平,即將獲得認證,她在這方面的確才能出眾,因此希望在不影響家政的情況下,讓她繼續學下去。

母親默不作聲,直到直輝說完,也未表示反對,只隨口說了一句“也行啊”,就顧左右而言他。自然而然,直輝也便安心離開了母親的居所。

第二天早晨,直輝進城不久,佳納說“蒼龍”已綻放,想去賞花,加代便來到婆婆居處。或因連日溫暖,嫩枝、樹梢的花蕾約四成一齊綻放,加代不禁感嘆:“啊!好漂亮啊!”她正要坐在窗外廊下賞花,婆婆卻招呼她進了房間,跟她面對面坐下。加代立即反應過來,原來婆婆叫她過來不是為了觀賞梅花。婆婆那跟往常一樣的溫柔目光中,透著威嚴。她察覺到自己要為和歌之事受訓斥了。婆婆還沒開口,加代已感覺胸口像是堵上了什么似的。

“今天想跟你說點兒過去的事情。”婆婆慢條斯理地小聲說。

“老年人的嘮叨罷了。我迄今沒有跟人說過,這都是讓人難為情的故事,你能聽聽嗎?”

“好的,媳婦聆聽母親大人教誨。”

“你別太緊張,坐姿放松些聽吧。”

微微春風送入陣陣梅花清香。佳納在梅花的淡淡香氣中娓娓道來。

“我嫁到多賀家時十六歲。我娘家身份低,沒能如愿養成女人的教養技藝,所以真是什么都不會的蠢媳婦。嫁過來十年,就像在漆黑的夜中摸行,每天都有度日如年的感覺。但婆婆是一位深情、體貼至微的人。只靠她一人傳授,我依然學會了掌管所有的家政。婆婆過世后,我必須一個人操持了,悲哀與不安無以言表。一段時間里,我完全不知所措,但后來我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便開始有了一個想法:不能愧對重臣之妻的身份。為擴展心胸,我決定學習教養技藝。獲得丈夫的許可后,我便開始學習茶道。”

婆婆停頓下來,眼簾低垂,像在回想什么似的。過了好一會兒,又靜靜地繼續敘述。

“自己說自己,像是在自賣自夸。我的茶道研習獲得好評,朋友、師傅都認可了我的技藝才華,眼看就要出師了。我卻斷然停止了茶道的學習。”

“……”

加代盯著婆婆。

“丈夫覺得很可惜,親朋好友也都勸我繼續學習,但我還是停了下來。接著,我又開始學習寶生流[1]的笛子吹奏技藝。笛子之后是手鼓、連歌、賦詩、繪畫,諸如此類。其中一兩項亦跟學茶道的時候一樣,顯現得極具才能,大家也都勸我學到底。但無論是哪一項,我都沒有學到頂級水準,達到九成就放棄。親朋好友惜才,亦有人笑我無常性。連丈夫也時不時說些刺耳的話,說我見異思遷。加代,你認為我這樣不斷改變學習內容的原因是見異思遷嗎?”

佳納平靜地望著兒媳婦,像是要給對方考慮的時間,一字一句頓開繼續說:“武士家的主人為主君獻身奉公是其本分,為主奉公不能有點滴疏忽,家政亦不可有絲毫馬虎。主人奉公不惜生命,妻子守家掌管家政亦須犧牲自己。或許你覺得料理家政沒有怠慢,伺候丈夫守住貞節,便是盡了主婦之責。可那是形式上的,真正重要的是其他方面,在沒人看見、沒人察覺的方面。除伺候丈夫、守護家庭外,還要有祛除一切雜念的妻子的心。”

“……”

“學問技藝各有其‘德’,習之乃為精神食糧,能提高人的素養境界。但是若要深究,則會在‘妻心’上生出罅隙。無論多么優秀的獵人,都不可能同時追逐兩只兔子。妻子犧牲自我護家侍夫,不可心有旁騖,雖問題尚未顯露,亦屬不貞。”

“母親大人……”

加代突然跪拜于婆婆面前,發自內心地跪伏,肩背微微地顫抖。

“我錯了。”

“……加代,”婆婆點頭說,“不用說了。老年人的嘮叨多少起點作用,再好不過。還有,如果那些道理你已懂,深習和歌亦無妨啊。”

婆婆平靜地微笑著,上了年紀的面容沒有絲毫陰鷙。作為武士之妻,生存方式有著嚴格的規范。嚴于律己的生存方式體現了無私獻身。無人所見無人所聞,卻像凌傲霜雪綻放深山的馥郁冬梅。

“我縫了這么個東西。”

過了一會兒,婆婆拿起布頭連綴縫制的肩膀暖墊,輕輕推到媳婦的面前。

“你臥房冷,睡覺時把這個墊在肩膀下,很暖和的。”

當日,直輝外出回來,驚訝地發現妻子面容明朗,跟早晨判若兩人。

“怎么?像是有什么好事情啊!”

這一問,讓加代忍不住把心里的愉悅都說了出來:“母親大人給了我這個。”

“……什么?”直輝明知故問。

“暖肩呀!您不知道嗎?”

不用說,加代的語調是喜不自禁的。

“睡覺的時候,墊在肩膀、枕頭之間。一般是老年人使用。可母親大人體恤我的身體,親手給我做了一個。”

“值得這么高興嗎?”

“男人不會明白的。”

加代說著,抬起頭來,反省似的說:“我也要像母親大人那樣,將來給自己的兒媳婦做暖肩,做個好婆婆。”

注釋

[1]傳統能樂的流派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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