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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箭竹

箭矢筆直飛去。在晚秋晴空萬里的午后,那支箭宛若繃直的閃光絲線,在澄澈的空中劃過,臨近靶垛時變成了一個小點,隨即伴著一個悅耳的聲響立在了靶心。還是那種箭。家綱頷首,注視立于靶上的箭矢片刻,回過頭來對蹲在身旁的扈從說:“把那些箭統統拿來。”

扈從把箭筒里剩下的箭拿來遞給他。一共四支。他一支支仔細確認箭尾線繩固定處的下方。果然,其中一支線繩固定處的下方刻著很小的“大愿”二字,應該是制作者的名字。剛才射出的箭上也有這兩個字。從去年開始,家綱時而會遇見此等箭矢。他起初沒有在意。但箭握在手上的輕重感、離弦時的狀態以及那賞心悅目的飛馳姿勢,匯聚了好箭的所有優點。箭終于引起了家綱的注意。“啊,又是它!”箭矢是極具自身特點的什物,但集諸般優點于一身的箭矢極其罕見。于是他仔細觀察,發現這樣的箭矢必定刻有“大愿”二字。

“我有話要問,把丹后叫來,西尾丹后。”

說完,家綱在馬扎上落座。一個扈從向別處跑去。主管弓矢槍棒的丹后守忠長立即侍候身旁。

家綱年僅19歲,繼承了三代將軍家光的豁達性格,且如父親一樣時常表情峻嚴。家綱很少直接召喚弓矢主管到身邊,丹后守以為自己要遭訓斥,此刻正跪伏地面,額頭慘白如紙。

“好了,過來。”

被催促了兩遍,他才膝行靠近,家綱將手中的一支箭遞給他。

“你看箭尾線繩下方,像是刻著什么文字。”

“啊……”

“看到了吧?”

“是。如您所言,像是刻著‘大愿’二字。”

“約莫從一年前開始,我不時看到此等箭矢。此箭出自何處?何人制作?去搞清楚。”

“遵命。”丹后守跪伏地面應道,“將軍不悅。丹后負責選定器具,向將軍請罪了。”

“啰唆,按吩咐去做就好,盡快查明!”

丹后守拿著那支箭離去了。

將軍用箭是從各地諸侯敬獻的箭中精選的,不用說,盡是最好的。丹后守親自入庫,仔細翻查矢箱。可箭矢量太大,他無法即刻查明,于是讓手下一起查找。第三天,他總算找到了那種箭矢存放的箱子。那是三河國岡崎藩主水野監物[1]忠善所獻納之物。統共五百支,刻有“大愿”二字的僅有50余支。

丹后守持箭矢來到水野家。監物忠善也大吃一驚,不知“大愿”二字是何含義。但敬獻將軍使用時卻毫無覺察,實乃重大疏忽。

“將軍有無不悅?”

“我也擔心,當場請罪。可將軍只是命臣盡快查明。不管怎樣,先來稟報。”

忠善緊閉雙唇,像在考慮什么。

“這件事,我不想讓家臣知曉。幸好月末參勤[2]結束,我提早回去。回去后立即查明。在此之前,拜托您照應。”

“知道了。請盡快查明告知。”

再三囑咐后,丹后守回去了。忠善盯著箭尾線繩邊上的字看了很久。

時值萬治二年(1659)十月中旬。事情由來要倒退十八年,也就是寬永十八年(1641),地點在駿河國田中城下,時間是八月初秋,清風時節的一天下午。

彌瑤在廊下望著院里種植的柿子樹。那棵柿子樹還處在小樹成長的階段,今年頭一次結了五個果實,卻因風吹雨打,只剩下兩個,還不知能否堅持到最后成熟的時候。現在,兩個幼果在繁枝茂葉中閃爍著光澤。按民間說法,把頭茬柿子放在用青竹編制的小筐里,讓小孩子背著,可以消災免疾。彌瑤望著兩個小青柿子,想象著快滿兩歲的安之助背著裝有柿子的小筐子搖搖晃晃走路的可愛模樣,心里充滿了愉悅感。哪怕只剩一個呢,也一定要堅持掛在樹上啊。年輕的媽媽陶醉在幻想之中。就在這時,家臣足守忠七郎跑了進來。他一身長途跋涉的裝束,從邊門一下子奔進院子。只見他頭發滿是灰土,面頰瘦得凹陷進去,失去血色的雙唇顫抖著。一望便知出事了。

“不好……不好了!”他跪在院前說道。

“主人在久能山自盡了。”

事出突然,萬無預料。彌瑤不禁驚呼出聲:“啊!”隨后趕忙控制自己,攥緊膝上的雙手,咚咚鼓動的心臟像是要撞出胸膛。忠七郎干裂的嘴唇張合著。

“一件小事引發了爭吵,賀川彌左衛門大人越說越上火,最后向主人拔刀,主人一刀砍死了賀川大人。旁觀者皆稱不怪主人,認為是賀川大人言行過度。主人卻說自己公務失職,將事情經過的詳細記錄留給監督官后,半夜竟在住的地方切腹自盡了。”

彌瑤強忍住慌亂的聲調,問道:“那件事發生在公務完成后還是未完之時?”

“不幸中的萬幸,這事是發生在供奉公務順利完成之后。”

啊,彌瑤松了口氣,心想:那就不會影響名譽了,隨之無法控制地渾身顫抖起來。丈夫百記受命執行公務是七天前的事情。當月二日,將軍家光世子誕生,水野監物忠善為表祝賀,為久能山東照宮獻納了石制牌坊,茅野百記赴久能山負責具體實施。這件公務非同尋常,所以悲痛中的彌瑤最為擔心是否完成了公務。

“沒有給安之助留下遺言嗎?”

“……沒有。”年輕的家臣難過地垂下頭說。

“除留給監督官的書信,沒留遺書,也沒有遺言。”彌瑤默默點了點頭,眼神中充滿了凄涼。

彌瑤料定很快就會有使者前來問責,于是跟家臣、下人說明情況后開始整理行李。丈夫說是年俸兩百石,負責書院寺院管理的官職,但家財卻不多。除去將被沒收的,像樣的東西僅剩下一些衣服和佛龕。雖然彌瑤平時節儉持家,可結婚三年生育了安之助,因而儲蓄甚少,只能將可以變賣的都變賣,以湊足家臣、下人的盤纏。

第三天早晨,上面的使者到了。彌瑤用水梳攏鬢發,抱著更衣后的安之助迎候。

“執行特別公務,卻因私事爭執刀刃傷人,當罰重罪。念其負罪自裁,處罰僅沒收俸祿,遺屬逐出領地。”如此通告后,使者將從久能山沒收的百記遺物——放有兩枚小金幣及一些零錢的錢袋、大小腰刀各一柄及一束遺發交給了彌瑤。送走使者,彌瑤點亮佛龕的燭光,供上丈夫的遺發,燃上線香,然后跟安之助兩人坐在佛龕前。這時,她才壓低聲音盡情地哭泣起來。

“安之助,來,合起手掌,好好拜拜父親大人。這樣……”她手把著手,將幼小的手掌合起,小聲念佛誦經。淚眼汪汪地盯著遺發說:“夫君,安之助的事你就放心吧。我一定將他培育成真正的武士。您無遺言,說明是信任我的,此心彌瑤絕不能忘。”

這時,從隔扇的另一邊,傳來了抑制不住的抽泣聲。

第二天起早,彌瑤背上安之助離開了家。美濃國加納藩有她娘家,她打算暫且回娘家落腳。因受處罰被逐出家門,熟人自不必說,連家仆們都不能相送。僅一個仆人——從藤枝[3]來當傭的六兵衛與監督官一起送娘倆至島田的客棧。六兵衛希望送母子到美濃,但彌瑤執意不允。在酷暑陽光的照射下,寬闊的河灘熱得令人目眩。母子倆沿河灘蹣跚而行,然后附在過河工的肩上渡到了河對岸。

三天過去了,下起了祈盼已久的雨。夏季久旱之后,這場雨就像預示著秋天的到來。夜晚約八時,有人悄悄來到藤枝的水守村六兵衛家門前。六兵衛女婿次郎吉出門一看,正是在城邑大宅邸見過的彌瑤。她背著安之助,渾身上下被雨水澆得濕淋淋的。

“啊!這是怎么了啊?!”

六兵衛大吃一驚,跑了過來。

“哎,先請換件衣服。我馬上端洗腳水來。”

六兵衛催促女兒颯妲及其丈夫幫忙,自己急忙端來洗腳水,并請彌瑤母子換上女兒颯妲過節時的盛裝和孫子的衣物。被驚醒的安之助在哭泣。彌瑤哄他睡好后,坐在六兵衛及其女兒女婿的面前說:“依仗從前的主仆之誼,懇求您,能否讓我們母子借住于此,直到能夠在這片土地上生存。”六兵衛惶惑不安,顫抖著聲音答道:“誠惶誠恐。夫人、公子是被驅逐的人啊。夫人希望得到照應,我們自是情愿的,但萬一走漏風聲,會依國法問罪。到那時不僅夫人,連安之助也會有性命之憂。所以,您還是返回美濃老家的好啊!”

“我這么決定是深思熟慮過的。”彌瑤用平靜中帶著堅定的語氣說道。

“茅野百記本是水野監物大人的家臣,雖不幸離世,可百記的陰魂一定在守護主君大人。我是百記之妻,安之助是他的繼承人。不管有多么重的罪,武士離開主君的領地便沒有生路。常言道,主仆三世因緣。”

六兵衛雙手捂臉,低聲嗚咽。彌瑤的話語,清楚地表達了一個武士之妻的心聲——武士之道險峻,卻難離開先夫散魂之地。

“明白了。夫人既已覺悟,我便不再多說。不知道能為您做些什么,我會竭盡全力。請您放心。”

母子倆自那夜開始,借住在了六兵衛家。

家里有六兵衛、女兒女婿及兩個幼孫。六兵衛乃屬半自耕農戶,家境并不寬裕。一開始便有吃苦準備的彌瑤,不顧大家的勸阻,翌日便開始勤快地幫忙做農活兒。就這樣她開始了隱居遁世卻緊張有序的生活。她白天在田地里耕作,夜晚或搓制編草鞋的草繩,或蹲在灶前燒火,或到屋外燒洗澡水。樣樣事情她都做。她在那樣的日日夜夜里,只有一次避開旁人獨自拭淚。那次哭是因為她看到屋后小柿子樹上紅紅的果實壓彎了樹枝。“不知城邑里自家的柿子怎么樣了?”她這么一想,不由得回憶起噩耗傳來時,自己正在廊上眺望青青的柿子幼果出神。丈夫若是活著,頭次結下的柿子哪怕只有一個能夠成熟,便會放入背簍讓安之助背上,自己跟丈夫則會笑瞇瞇看著兒子搖搖晃晃走路的樣子。彌瑤的眼前清晰地浮現出那番情景,遐想中充溢著往事。但她意識到,有這樣的情緒是恥辱。她一邊哭一邊再三發誓:絕不再為這樣的情緒流淚。

第二年的七月,監物忠善的領地轉換到了三河國吉田城邑。于是,彌瑤也下定決心去吉田。六兵衛及家人拼命勸她留下。留在此地,生活雖不寬裕,但能平安度日。孤身一人的年輕婦人還帶著幼小的孩子,到陌生之地,不知會遇到多大的難處呢。至少等孩子長到十歲時,再離開這里也不遲啊。

但彌瑤決心已定。“我們母子應生存于監物大人的領地。至于引禍上身之危險,一開始就……早有思想準備了。”說完,彌瑤便毫不猶豫地做了啟程的準備。

六兵衛送他們渡過大井川是在八月初。沿途酷熱難耐,幸好天氣不壞,安之助也一直精神飽滿。他們出發后的第四天到達三河國吉田,之后經歷了無數難以言明的困苦,那年冬天他們終于在小坂井的村落里搭起一個做小買賣的簡陋店鋪,兩人總算是能糊口了。彌瑤一邊一點一點地教安之助朗讀、書寫假名,一邊抓緊時間拼命地編制草鞋。店鋪地處沿海大道,來往的人絡繹不絕,所以草鞋一下子就會賣個精光。彌瑤在六兵衛家學會編制的草鞋,本是農夫自己穿的,因為耐穿,一開始就賣得好。不久,她的草鞋得到了眾人贊賞,甚至有的客人特意繞過別的店鋪來她這兒買草鞋。積少成多,母子倆多少也有了點積蓄,可以供不時之需。

安之助滿六歲后,彌瑤帶他到附近的禪寺求學。僧侶同情他們母子,好像知曉他們遭遇了什么變故,便勸彌瑤:“不如讓他寄身寺院,您也一身輕了。”但彌瑤無意放手孩子。落霜的早春清晨,安之助精神飽滿地順原野小路去寺院,回家后又大聲朗讀復習。彌瑤則每日做活兒到夜晚。如此,生活總算穩定下來了。可就在這時,水野忠善再次更換了領地。這次加封五萬石,領地換到了三河國的岡崎城邑。時間是正保二年(1645)七月。彌瑤在此地已生活了兩年,結識了一些熟人,生計也有了頭緒,好歹可以松口氣了,但她仍舊沒有絲毫的猶豫。不可思議的是,這次也正是初秋八月。烈日下,彌瑤打點好少量的行裝,牽著安之助的小手離開小坂井的村莊向西走去。

岡崎對她來說也是陌生之地。因是沿海大道東部首屈一指的繁華驛站,彌瑤在傳馬街的背街上租了一間陋屋。在房東的幫助下,她沒有太辛苦,便在城邑一角的道路邊開起了一家跟小坂井一樣的小店鋪。房東名叫熊造,個頭不高,敦實微胖,臉上滿是胡須,目光銳利,打起招呼來聲震四鄰。據說,他以前曾牽著馬匹往來于沿海大道,性情暴躁,招人討厭。但正因有著那些經歷,他知曉世間各方事情。遇到有事相求的人,他總是兩肋插刀。現在,他經營著傳馬街一帶的批發店,可以說是其他商客的牽頭人物,每年自岡崎藩運輸敬獻到幕府的成捆的竹子,幾乎都是由他的店經管。熊造的關照也是一因,彌瑤的道邊小店很快就在沿海大道出名,大家贊賞的自然是她編制的草鞋。“亞格麥的瓦隆幾穿百日。”這是岡崎方言:“亞格麥”是寡婦的意思,“瓦隆幾”是草鞋。正像這句話說的那樣,眾人對彌瑤的草鞋贊譽有加。

就這樣,她過著繁忙緊張的日子,無暇在意時光的流逝。就在安之助十二歲那年,彌瑤為他舉行了初掛盔甲的儀式。之后不久,房東熊造便正經八百地來為她說親。說什么對方是當地年過四十的鄉村武士,家業經營已轉交給孩子,家境富裕,彌瑤愿意的話,可另建新房生活。

“到了這會兒,我實話實說了吧,其實以前也有好幾個來提親的。”熊造端坐,一本正經地說。

“像您這樣標致的單身女人自然而然……我暗中觀察了您的言行。有些提親的人,我根本就沒想告訴您,回他們句‘瞎扯什么!’便打發了。但這次提親的人讓我也動了心。雖說是鄉村武士,那也是很不錯的武士啊!說句失禮的話,我認為這樣做,安之助的未來也算有了保障。”

彌瑤可以感覺到熊造的話是真心的關懷,她默不作聲地聽他講完,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真是斷然拒絕。

“還是這樣的結果啊。”

熊造露出失望的神色來。不過沮喪中像是明白了彌瑤的堅定品性,覺著她很有骨氣。他立即結束了提親的話題,換了個坐姿說道:“那么,另有一件事跟您商量。”

他要商量的是改換生計的事。安之助漸漸到了明事理的年齡,繼續干小買賣會惹來意想不到的是非。所以,最好考慮停止現在的活兒,另謀生計。

“有件好事,您大概知道的。岡崎一帶是竹子產地,年年向江戶敬獻大量竹子。其中有用作箭桿的。劈削打磨竹子的活兒,你要不要做做看?”

“那樣的活兒,女人也行嗎?”

“一般來說是不合規的。不過幾家大戶的箭桿由我經手,我開口請求,總會有辦法的。這活兒工錢不錯,或許比編制草鞋要省力。如果想干,我給您要點活兒來試試。”

彌瑤沒有絲毫猶豫,關閉了路邊小店鋪。

箭桿制作并非想象的那么容易。制作箭桿的方式多樣,箭桿的長度長度有十二束或三十束三伏[4]等,一束長短約等于攥緊了拳頭的寬度。而且一定要使用竿上有三個竹節的,從上部起分別稱作“穩節”“中節”“菅節”。這個活兒是挑選指定粗細、長短的竹子,削去竹節打磨竹竿,然后在尾部以上的部分打上底漆就可以了。但整個過程不僅需要技術熟練,也要有靈感。起初,彌瑤常常失敗,或竹節削得太深,或切割箭尾時手一滑切到了箭桿部位。當然,她的手也時有割傷的情形。有一段時間,她的左手手指上總是纏著包扎傷口的白布。不過這些都是開始階段艱難,干多了以后,彌瑤的技藝迅速提高,也覺得有興趣了。這樣一來,她便希望不亞于人,制作出色的箭矢。要想如此,首先須嚴格甄選竹子,這樣現成的竹子做成的箭矢就會減少,拿到的工錢自然也會相應地減少。但彌瑤卻在所不惜。她依舊按著自己的想法制作。

“竹子浪費太多了吧!”果然有人表示不滿。“本地出產的箭竹數量有限,不可以那么浪費!”彌瑤沒為自己爭辯,只是回答:“今后會注意,盡量不再浪費。”不過實際工作時依然照舊,沒有什么變化。

安之助健康茁壯地成長。生活艱苦,但孩子性情開朗,隨著年齡增長,體魄也比一般的孩子強健。學識方面,安之助求教于滿性寺方丈,自十三歲的夏天開始,又去投町的練武場習武練功。也許是繼承了父親的血脈吧,他武藝不如學識進步大。歲月就這樣流逝,安之助滿十八歲的那年春天,一天夜里,他突然端坐在母親面前說:“請求母親大人。”

他臉上露出了再三思慮的神態,彌瑤不知他有什么事要說。原來,他是想自己幫助媽媽干活兒。

“我十八歲了。雖然不能像大人那樣賺大錢,但幫助母親糊口做得到。請您允許我去干活兒。”

“住嘴,你不要這么講!”

“不,我要說!母親大人為我付出了很多。之前不能中斷學業,一直受母親關愛。可是該結束了。我不能再讓母親大人辛苦操勞。我來代替您,請母親大人放棄干活兒賺錢,求您了,讓安之助來做吧!”

“你想錯了。”

彌瑤輕聲打斷了他的話。

“母親干活兒無疑是為了培養你成長為優秀的人。但并非只要達到了這個目的,我的使命就完成了。”

“您說的話,安之助聽不明白。”

“不該不明白的啊。你大概忘了,我以前跟你說過,你父親是怎么死的?”

一聽這話,安之助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彌瑤的面部,也因痛苦而變得有些蒼白。她低垂著頭,繼續以平穩的語氣小聲說:“你父親不幸在執行公務時猝然離世。是出于無奈吧?是不得已,對吧?但是,不得不說這是半途脫離了武士之道。你死去的父親最為念及的可能正是此事。母親最了解他的性情,很清楚他內心的痛苦。只要活著,就該為主君奉公效勞。他是為了我們才自己結束了自己的性命。對武士來說,沒有比這更遺憾、更痛苦的了。母親明白,他當時是多么難受、多么遺憾啊……”

安之助以腕掩面,忍不住嗚咽了起來。

“他自殺時……”彌瑤悄悄拭去淚水說道,“母親猜想,你父親首先想到的就是你,他定希望你長大成為比旁人更加優秀的武士,代他完成未盡的公務。你不想這樣嗎?”

“想的,母親大人,我愿意!”

“那你就專心練武,使自己成為一個武藝超群的武士,這才是你要做的事。不要擔心母親,母親有自己的使命,培育你成長……代你父親贖罪。”

“您說是贖罪嗎?”

“是的。你父親未盡的公務是罪,這也是茅野百記的妻子終生的使命。”

安之助發自內心地感動了。他抹去雙眼的淚水,抬起頭來端坐,態度堅定地對母親說道:“明白了,母親大人。我要專心練武,成為一名出類拔萃的武士。”

“不要忘記自己的誓言啊,道路還很遙遠呢。”

“不過,總有一天,母親大人……會有一天,主君大人會明白我們的赤誠之心吧?”

彌瑤很堅強,但她無法回應安之助的話,并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句話一直使她無法忘卻。她沒有期待母子辛苦將獲得怎樣的補償,只要能表達自己的誠意就心滿意足了。她也能夠理解安之助的那句話——“會有一天,主君大人會明白我們的赤誠之心吧?”此刻彌瑤的內心生出一股愛憐之情,好像曾在六兵衛家屋后看到成熟柿子時那樣,“母親的心”是無法控制的,這種心情支配了彌瑤——至少要把安之助送上武士之道。彌瑤基于母愛想起了一件事:制作箭桿時,在箭尾纏繩處下部刻上“大愿”二字。很小的字體,不易被發現。說不定主君會使用刻有這兩個字的箭矢呢,箭會中靶的……于是彌瑤更加努力地制作上等的箭桿,并固執地刻上“大愿”二字。她滿懷著“請主君大人務必看到這兩字”的心情……

親自擔任審問官的監物忠善聽過彌瑤的陳述,流下了眼淚。審問結束后,他回到自己的住處,仍止不住嗚咽流淚。會有那樣的女人嗎?他不斷地思忖著。或許作為武士的妻子,自然會有精神準備,但若說是理所當然應具備的精神,并不容易做得到。有人也會一開始努力工作,但十年堅持不懈、堅定不移則絕非易事。彌瑤沒有立什么特別的功勞,也沒有成形的功績,但她繼承丈夫遺志,將近二十年一絲不茍、專心致志地實現理想,真是世間罕見,堪謂壯烈。正因有著這樣堅定不變的意志,才能培育出堪稱世間典范的武士。忠善立即提筆寫信,江戶那邊的丹后守一定望眼欲穿地等待這次的調查結果。他簡單地將事情的經過記錄下來后,加寫了以下一段文字。

補充一點:神明庇護彌瑤的赤誠之心,才使監物不曾發現“大愿”二字,以至讓主君大人看見。本該遣派使者前往稟報。但不用說,還是您酌情稟告的好。恕我多言,這樣的女人才可成為國家之基石。貿然進言。為主君大人擁有這樣的國家基石感到欣慰。

不久,安之助被召見并繼承父業。彌瑤仍舊訓子曰:“若以為這樣就實現了愿望,就大錯特錯了。不如說從今日起,才開始真正的奉公。你要比以往更加克己,要付出超人十倍的努力……你是茅野百記的兒子,與別人不同啊!”

注釋

[1]主管財務的出納官。

[2]指“參勤交代”制度。是日本江戶時代一種控制大名的制度,即諸侯隔年交替,按年俸多少組織家臣等在江戶的宅邸居住一段時間,直接由將軍統率。

[3]地名。

[4]測量箭的長度單位。一伏約為一指的寬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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