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甜菜
- 風鈴
- (日)山本周五郎
- 7152字
- 2022-06-23 16:45:10
一
“就像豆腐的凝固一樣。”只聽得夫君這樣說道。
“豆子碾碎制成的是稠濃豆汁,但是用鹵水一點,便可將能夠成為豆腐的物質與不能成為豆腐的物質明確地區分開來。可制成豆腐的精華凝聚起來,形成明顯的豆腐狀。”
“那么,不管怎樣做,鹵水都是必需的吧?”那是宅邸中的與市大人的聲音。
“是的。否則就做不成豆腐。”
夫君跟與市大人都是一本正經的腔調。
菊枝只聽到剛才的對話,卻不知他們為何談論豆腐的制作方法。她想起常聽人說,男人有時會對孩子氣的事情發生興趣,不由得獨自竊笑。菊枝因為出神沒聽到夫君召喚,直到第三聲丈夫提高了嗓門,她才驚慌地站起身來。
“再倒杯茶來,在干什么呢?”
三郎兵衛厲聲訓斥,聲調里像是插滿了刺兒,眼神也像換了個人似的極不友善。菊枝感覺出乎意料,禁不住血往頭上涌。夫君可怕的樣子險些把她嚇呆。
這是事情的開頭。嫁過來快4個月了,她一直以為夫君是個寡言少語的平靜的人。打那以后,她眼看著丈夫開始有了變化。丈夫變得言語苛刻,態度冷漠,對待她就像對待外人。無論多么細微的過失,他都不會放過,斥責的話語里充滿了尖刻。婆婆也時不時教訓她。
“你得多用點兒心啊。家里人不多,你這個樣子不行啊。做事得像個樣兒。”
婆婆上了年紀后雙目失明,所以行動不便,從一早起來到夜晚睡覺,都需要菊枝照顧。婆婆性情溫和,也很體貼人。然而涉及三郎兵衛,她則完全不會同情菊枝。是啊,做事得像點兒樣子。菊枝也小心翼翼,盡量避免出現過失,讓夫君和婆婆滿意。但這樣過于緊張的心理,反倒容易產生過失,丈夫的責備隔三岔五,菊枝的神經繃得過緊,以致不時在夜里失眠。
進入春天后,某晚,九點多了。三郎兵衛突然要喝酒,便命妻子拿酒,如果家里沒有就去外面買。武士的妻子夜晚去買酒是丟人現眼的事情,何況時間也很晚了。菊枝稍有遲疑,三郎兵衛便高聲嚷道:“磨蹭什么呢!店掌柜睡下的話,就叫他起來!快點兒去買!”
丈夫暴跳如雷,菊枝幾乎是不顧一切地跑出了房屋,她感覺呼吸困難,膝蓋不停地打戰。菊枝正要奔進廚房,又聽見婆婆叫她,盡管心里焦急不已,她還是折返回來,打開了隔扇。
“茨木屋酒店就在下面的路口。”婆婆背朝著她說道,“酒是要常備的啊。這個時間外出買酒很丟臉的。”
菊枝答了聲“是”,眼淚差點兒流出來。她一邊道歉,一邊慌慌張張地從廚房后門跑了出去……雖說已入春,但二月初的夜晚還是很冷。米澤四面環山,冬季較長。街上的路面留著污穢的殘雪。白天道路融雪泥濘,到夜晚又結了冰,一不小心,就會摔跤。菊枝心急火燎,加之不習慣走夜道,絆了一大跤,腳踝扭傷了。刺骨的傷痛,使她不由得跪在了冰凍的地面上。疼痛加上日常的忍氣吞聲,她的感情像是決了堤一般,不顧一切地痛哭了起來。
事后沒過多久,媒人蜂屋伊兵衛來到菊枝家中,好像是丈夫叫他來的。伊兵衛來第三次的時候,悄悄招呼菊枝小聲道:“你們多半是不能白頭到老了,做好思想準備吧。”
菊枝頓時臉色煞白,渾身哆嗦了起來。
二
菊枝的父親仲澤莊太夫是藩主上杉家的衛隊長,現已隱退,長子門十郎承繼父業。登野村三郎兵衛是通過蜂屋提的親。登野村的先輩出自五十旗組,俸祿少,家境一般。但因政務官千坂對其賞識,便讓其在部門任要職。三郎兵衛不嗜酒,性情溫和,頭腦機敏,很被看好,因此父兄對其很滿意,讓他們結了親。可是,菊枝嫁進門半年左右登野村家便要離婚,令仲澤家的人非常生氣,兩家已經背著菊枝幾次交涉,最終還是決定了離婚。
“我不回娘家。”菊枝哭訴道,“有什么不足我改正,一定符合夫君家風。如果一定要我離去的話,請再等等,至少讓我再待一個月。我一定會讓你們滿意的。”
可夫君根本不予理睬,婆婆也未勸解說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菊枝回想起當時的絕望,仍感覺毛骨悚然,慶幸自己竟挺了過來,沒去自盡。其實,她當時想去死的。但哥哥勸她想想父親大人的悲哀,并說若是她死了,登野村家與仲澤家就會發生殊死的爭斗。她保住了臉面,卻在兩家間埋下禍根,這與婦道決然相悖。思前想后,菊枝眼淚汪汪地回了娘家。
以后的日子里,時間靜靜流逝,花開報時也好,嫩葉觀賞也罷,菊枝對那些已全無興致。母親早逝,還好家里有嫂嫂美代,家務皆由嫂嫂來做,菊枝只需管好自己,別無他事。
“你吃苦頭了,好好放松休養一下吧。”
嫂嫂事事如此安撫,父親、兄長也一直為她鼓勁兒,讓其盡快忘掉傷心事。一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讓她傷感落淚。梅雨過后的一天,她開始一點點整理婆家帶回的什物。從行李中突然掉出一個放有種子的小布袋。是什么?種子嗎?菊枝用手指輕輕推動著手掌上小小的黑色種子,沉思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這是甜菜種子。
“對了,是婆婆喜歡的甜菜。”
甜菜又叫不斷草,可不分季節播種,一年四季都可收獲有著柔和香味的菜葉。登野村的母親最喜歡吃甜菜,曾再三囑咐說:“這個菜可不能斷啊。”
“她老人家那么喜歡,可現在誰來照顧那些菜田呢?”
想到雙目失明、行動不便的婆婆,菊枝不由得低聲嗚咽起來。明明是丈夫向我求的婚,可才過半年多便要離婚,為什么呢?我不懂事嗎?丈夫性情突變也是因為看我不順眼嗎?想起這些,菊枝生出一股絕望感。她不懂規矩,無可奈何。但她已竭盡全力了呀,為何仍舊得不到認可?往事歷歷在目,她覺得這個世上無甚可信,甩開收拾起來的什物,又俯身痛哭起來。
進入盛夏,烈日炎炎。某夜悶熱,蚊蟲也多。菊枝悄悄來到院內乘涼。院里長滿了胡枝子草。院子對面是父親的居室,從那里傳出了說話聲。沒錯兒,是蜂屋大人的聲音。她悵然片刻,本沒想聽他們說話。突然,“登野村”三個字傳進她的耳朵。菊枝一愣,趕緊豎起耳朵傾聽。
“登野村平日是千坂的心腹,這次在劫難逃啦。現在想來,菊枝離了婚倒是萬幸。”
“說萬幸有點兒過了,不過也的確如此。我早就覺著他有點不對勁兒嘛。”
“真是在劫難逃。”伊兵衛不停地強調說。
“這次處置絕對會干脆利索。您一定會慨嘆幸虧離了婚。”菊枝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但直覺告訴她出了大事且危及登野村。到底是什么事呢?菊枝心慌意亂起來……
事情很快便真相大白,以千坂對馬執政官為首的七重臣色部修理、須田伊豆、長尾兵庫、清野、芋川、平林聯袂,要挾藩主治憲。
三
藩主上杉家的幼主彈正大弼治憲是高鍋藩[1]秋月家的次子,十歲時作為養子來到上杉家。治憲英明稟賦,繼承家業的同時從重臣中提拔了竹俁美作和蒞戶善政,大刀闊斧地開始了藩政改革。但重臣中有反對者,認為改革對家臣多有不利。他們總結了五十余條訴狀,強迫治憲罷免竹俁和蒞戶,復辟舊時藩政。七重臣聯合一致,藩主治憲又年紀尚輕,一時擔心不知會怎樣收場。不料他英明果斷,掌握了先機,終于控制住七個重臣,平息了一場風波。
菊枝獲知事情經緯,是在相關人物定罪以后。對千坂對馬和色部修理的處罰是沒收一半領地,令其退職隱居。須田伊豆、芋川延親切腹自盡。其他三人閉門思過且沒收三百石俸祿。受此牽連革去官職的人中也有登野村三郎兵衛。
“據說他是主動歸還俸祿退去官職的。”哥哥門十郎告訴菊枝,“他好像在館山二十軒有其熟識的農戶,便將母親托付于彼,自己則離開了主君領地。現在想來,你離婚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
菊枝默默聽著,不知為何想起登野村家那天發生的事。
那時夫君說:“豆腐成形需要鹵水。”當時千坂對馬之子與市清高做客家中。他倆聊了很長時間,菊枝只聽到這段話,當時莫名其妙,只是覺著好笑。這會兒想起那些,心中頓起波瀾。點了鹵水,可成豆腐的物質與無法成形的物質便會截然分開。她不清楚夫君為何那么說,但恍惚覺得與此次的事件相關。菊枝忽然感覺胸悶,什么意思呢?丈夫想要說明的是什么呢?對了,丈夫也是從那時開始發生變化的,莫非……或許夫君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早已料想到了事情的結果。他是不想連累妻子才有意離婚的?這么一想,她發現很多事情符合自己的推論。絕對沒錯。菊枝這么想著,意識到自己不該離開登野村。
這天夜里,菊枝來到父親臥房,提出自己要去登野村的母親那里。
“我本來想要出家的,但現在想以出家人的心境侍奉其母終生。”
父親不是驚訝而是憤怒,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菊枝像要顯示自己的堅強決心,目光沒有回避父親。
“你知道嗎?”父親訓斥她道,“那么做,會怎樣敗壞仲澤家的名聲?”
“本來就是離家之人。出家也好,照顧前夫無依無靠的母親也罷,總之不久我是要離開這個家的。請父親大人恩準。”“我不準的話,你要怎樣?”
菊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她痛苦地低垂下眼簾,斬釘截鐵般地回答說:“我跟家里斷絕關系。”
看著父親的拳頭在膝蓋上打著哆嗦,菊枝強挺住自己的身體。父親與菊枝斷絕了父女關系。一天,菊枝拿了幾件換洗衣服,悄悄離開了家。她很快打聽到了要去的地方。城南邊的連綿丘陵地帶,有個名叫二十軒的村子,村里有個名主叫長澤市左衛門,與登野村是遠親。左衛門擁有大片田地山林,很大的宅院里還有兩棟織機房,雇人織出大量的米澤絹織。
菊枝見到主人,毫無隱瞞地告訴了對方事情原委,請求對方允她照顧登野村的母親。
“不過,婆婆大人若知道是離了婚的兒媳婦,怕是不會答應。請您保密,勿說出我是何人,拜托您了。”
“你會感動老太太的。”
倒是市左衛門先擦拭了眼角。
“好的。應該是我拜托你,請你好好照顧她吧。我不會告訴她。”
“啊,總算有了活著的理由。”菊枝道謝后,悄悄拭去了淚水。
四
登野村的母親住在另外一棟老人獨居的房里。屋前有個庭院,庭院對面是主房。屋后有一片松林。廚房里的用水是通過引水筒從松林那邊引過來的,清澈的涓涓細流不間斷地流淌。跟著市左衛門一同來到那棟獨居房屋時,婆婆正坐在榻榻米鋪席上,手里搖著團扇。菊枝看到她那寂寞孤獨的樣子,心里一酸,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忍不住涌上來。
“總算找到可以照顧您的人了。”市左衛門這么說著,催促菊枝進了房間。
“她姓屋代名秋,是個沒有雙親姐妹的可憐姑娘,請您接受她。”
“啊呀,真可憐啊。”
婆婆將膝蓋轉向了這邊,擺出用手摸索的樣子,又說道:“我這個樣子,眼睛看不見,很多地方要給你添麻煩的,拜托了。”
“實在不敢當。我叫阿秋,很不懂事,請您多多包涵。”
菊枝怕被發現,一邊小聲說,一邊在套廊叩了頭。市左衛門在一旁擦拭眼淚,點頭贊許。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菊枝就起來了。老人獨居的房屋旁邊有片田地,她先去那片田地的一隅,把帶來的甜菜籽種了下去。田地后面的松林一帶朝霧濃濃,小鳥嘰嘰喳喳地在林間飛來飛去,像是黃道眉鳥,那清脆優美的鳴囀聲在林間回蕩,和著順水筒流下的潺潺流水,使人生出身處深山老林似的恬靜心境。菊枝對著剛剛播下的種子,發自內心祈愿道:“哪怕一顆也好,祈求發芽啊。發芽了,就證明我可以待在婆婆身邊了。”她的新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或許是經歷了一場巨大的不幸吧,婆婆的感覺像是比從前更加遲緩,可以自己進食,但站立坐臥諸般行動需要幫助,半夜更需要菊枝照料。最讓菊枝惦記的還是婆婆是否會認出自己。看來她并未懷疑,總是阿秋小姐這樣阿秋小姐那樣地隨意招呼。菊枝做任何事,她都心甘情愿地配合。這樣就好,菊枝總算放下心來。一天,她突然發現田地一隅播下的甜菜種子發芽了。“啊!我如愿了!”菊枝心頭頓時涌出一股熱流,她心里充滿了喜悅,激動得熱淚盈眶。幾乎所有的種子都發了芽,田地一隅鋪滿了草綠色柔軟的嫩葉。菊枝發誓要好好培育甜菜,不讓其生出一片枯葉。甜菜在土壤里扎了根,就意味著自己的生命也在這片土地上落下了根。傍晚時分,她側耳聞聽茅蟬哀鳴,秋天來了。不久,夏天霧靄迷蒙的松林里,樹干上的蔓草葉漸漸變得火一般通紅,夜晚橫穿上空的風聲也帶來陣陣寒氣。一天一天,冬天已近。
就這樣,時間流逝著。一天夜里,菊枝將第一次收獲的甜菜烹飪好,然后拿給婆婆吃。
婆婆剛吃了一口,似乎就察覺到了什么。她總是面無表情的臉上突然肌肉緊繃,接著放下了筷子一動不動,像是在傾聽遠方的聲音。菊枝心里一驚,婆婆從來沒有這樣過。她想:“莫非被她發現了?”
但是過了一會兒,婆婆平靜地說道:“這是甜菜吧?”“是……”
“好像也叫‘不斷草’,我最喜歡了。‘不斷草’的名字很好,對吧?不斷永存……我很久沒有吃到了。”
“您喜歡,我很高興。”菊枝松了口氣說道,“這菜葉子柔軟,我想著適合您老人家,便拿來種子播撒下去。看來這里的土壤適合它生長,已經長成了一片……不過,不知能否抵御住風雪。”
“冬季蓋上稻草好像也能挨過去的,不過還是移到向陽處的好啊。”
說完,婆婆一口一口地品嘗著甜菜,看似十分受用。那天深夜,松林深處不斷傳來狐貍的叫聲。
某夜,狂風呼嘯了一整夜。黎明時分,屋外落滿了枯葉,顏色形狀各不相同,很多葉子拿在手上細看,美不勝收!菊枝不禁手持耙子佇立觀賞。這時,市左衛門走近前來招呼道:“一大早就這么精力充沛啊。”
五
“有老太太的信件。”
市左衛門說著,走進老人獨居的房間。他剛離開,正在院前掃攏枯葉的菊枝就聽到婆婆的呼喚:“你來一下。”
她立即洗了手,向婆婆的房間走去。菊枝瞥了一眼市左衛門走出院子的背影,進了婆婆的房間。只見婆婆面前放著一封信,等著她來。
“請你給我讀讀這封信。”
“好。”
“剛才市左衛門君送來的。是我兒子的來信。”
老太太說罷,輕輕地將書信推到了菊枝面前。菊枝一下子臉色煞白,這是夫君的來信,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夫君的來信。懷念之情,悲哀之心,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涌上她的心頭,接過信件的手指不住地顫抖。
“……怎么了?”婆婆焦急地問。
“啊,馬上讀,這就讀……”
菊枝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用顫抖的手拆開信封。
那封信發自越前。菊枝全神貫注地讀了一遍,卻沒大理解信里內容。拭不干的淚水,仿佛要卡住喉嚨的嗚咽,她竭力抑制著不想讓婆婆察覺。婆婆也不斷用衣袖拭著淚水聽她念信。婆婆聽完信后,長時間沉默不語,像是在捕捉兒子的面容。過了許久,她才擦拭著眼角說道:“先放在那邊的佛龕上吧。之后還想讓你念給我聽。”
菊枝按照吩咐做了。可旋即產生一個強烈的欲望,想要拿過那封信,獨自一人再讀一遍。剛才一氣讀完,卻不知字面含義,她想再好好確認一下。字里行間蘊含著夫君的氣息、夫君的呼喚,她甚至感覺信里也有關于自己的內容。從那以后,每當她進出房屋時,都會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投向佛龕,甚至夜半醒來,也有“趁機去拿信”的沖動。可是她忍住了。也許婆婆大人還會讓自己讀信。她這樣期盼著。但老太太打那以后,再也沒提讀信的事,菊枝也最終沒能下定決心去偷偷拿來閱讀。
那一年就這么過去了。新年后不久,菊枝白天到這家的織布間做工。藩主上杉治憲的革新政策以促進農業為主,機織業也是改革的一大環節。婆婆為順從旨意,便讓菊枝去做工。菊枝則想在夫君返回前,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并賺出錢養活婆婆跟自己。市左衛門起先帶有懷疑的態度,笑著說道:“這活兒看起來比你原本做的事費勁兒啊。”但菊枝一個勁兒地請求,市左衛門見其決心堅定,才逐漸松了口,讓一個手藝高明的絹織姑娘手把手地教授她正規的織布方式。那年菊枝沒去賞花,早晨天還不亮她就起床,做好婆婆跟自己的早飯,收拾停當便去機房。中午回來她就準備兩人的午飯,飯后又立即回去做工,直到傍晚才回家。晚飯后收拾完畢,還有其他瑣碎的家務等著她做,如拆拆縫縫、浣洗衣物等。半夜里,她總要起來兩次照顧婆婆。不覺中春去夏歸,時光流逝。
第一封來信后,時而也有三郎兵衛的來信。他的居住地點每次都有變化,有大阪的來信,也有紀伊[2]的來信。第三年,他從四國到了中國[3],再去長州[4],然后又返回京都。每次來信,他都詢問母親安恙,卻閉口不談自己的詳情。有時從字里行間可以隱約推測出,他似是受人委托在諸藩國考察產業情況。即便不是如此,無疑他也是在做與米澤藩有關的事情。“的確是出了什么事情……”菊枝漸漸確定了此事,好像是出了大家不知情的事情……若真如此,夫君或許可以回來吧。就這樣,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菊枝開始充滿期待,她的日常生活也一點點有了盼頭。
時間飛轉,五年的歲月眨眼間一晃而過,到了安永六年(1777)秋,連綿不斷地下了四五天雨,空氣突然無比清冽,松林那邊吹過來的風也帶來了寒意。這天,從下野的宇都宮傳來消息,稱三郎兵衛臥病。來信系借宿旅店托人代筆的,詳細描述了五十天前的患病情況,還說現已基本恢復,不必擔心云云。菊枝念信時,只感覺胸口發悶。婆婆聽完后像在思索,一會兒又靜靜地抬起失明的雙目說道:“你去照料他吧。”又說:“羈旅他鄉臥病,肯定是精神問題啦。我這里不打緊。你快去吧,你去了,他不會再意氣用事的……”
菊枝倒吸一口冷氣。婆婆的語氣平常自然,似是早已清楚知曉她是三郎兵衛的妻子,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莫非自己聽錯了?菊枝沒有馬上應答,情緒顯得有些混亂。婆婆或許亦有覺察。
“你很吃驚吧。你以為我沒有發覺是你吧……”這么說著,她微微一笑,端坐后一字一句地說:“可以告訴你真相了。其實五年前,我們無論如何都得那樣做啊。為按主君意愿勵精圖治地改革,必須除掉那些擋道的老臣,但又無法明確真正的擁護改革者和反對改革者。于是千坂大人豎起反對改革的旗桿,把不利于主君的老臣們聚集到一起。”
聽到這兒,菊枝想起了制作豆腐的對話……原來如此!鹵水便是千坂大人,真是話中有話啊!
“那時,無千坂大人挑頭,反對勢力不可能根除啊!”老太太繼續說道,“幸好那件事解決得干脆利落,新政改革順順當當地成功推行了。三郎兵衛離開你,是因為知道自己會有變故,不想連累你跟你的親人們。他跟我其實都在內心里流著淚水,感到對不住你啊。不過……”婆婆說到這里,立即并攏了膝蓋,兩手輕輕地伸出,霎時,菊枝握住了那雙手。婆婆緊緊地攥住菊枝的手說:“不過,我啊,菊枝,移居于此便想過,你一定會來。”
“婆婆大人……”
“一定會來的……我了解你的品性啊。”
菊枝忍不住撲倒在婆婆膝頭,老太太抬起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她的肩頭。伴隨著菊枝的抽泣,屋后傳來蕭瑟秋風的呼嘯。
附記
三年后的安永九年(1780),千坂家解除了禁閉處罰,千坂大人的兒子與市清高被任命為江戶家重臣。不用說,登野村三郎兵衛也返回了家鄉。
注釋
[1]地方名。
[2]地名。
[3]指日本的中國地區。
[4]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