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陽光,透過那棵古老的槐樹縫隙,穿過那扇古老的木門,柔和地打在這個小院子里。
涼風習習,幾片已經泛黃的樹葉無力的隨著風飄落,落在藍氏的腳下。
明天“富泰號”紅頭船將要起航,載著許多家庭的期望和絕望,到南洋去。
“無可奈何炊甜粿”,這句民謠已經在潮汕地區流傳了上百年,成了一個“習俗”。天剛亮,藍氏就忙著準備炊甜粿了。
幾千年的農耕文明,形成了中華民族重土輕遷的文化觀念,這種思想也深深植根于潮汕子民的心中。在交通不發達的情況下,“父母在,不遠游”成為一種傳統的道德標準和行為準則。只有在走投無路、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潮人才選擇背井離鄉,出洋謀生。
每年秋冬季節,準備出洋謀生的潮汕人便在樟林港乘搭紅頭船,乘東北信風出發,一個半月方可抵南洋。船客一般會帶著糯米蒸的甜粿,作為途中食糧。因為甜粿在濕熱氣候中也能保存得久,不需加熱即可食用,而且耐餓。
一句“無可奈何炊甜粿”,成了潮汕人漂洋過海的代名詞,道出幾多辛酸。
蒸粿品——潮汕話叫“炊甜粿”——也有很復雜的工序。昨天,藍氏從市集買回稻谷后,便用土礱磨除稻殼。這個土礱也是家里祖傳的“寶貝”,歲月的滄桑,將礱外表包裹的藤條剝落,參雜各種增強粘度與硬度的物質糅合的粘土制成的礱身卻依舊堅固耐用。互相磨礪的截面,密布排成螺旋放射狀的直立竹片,作為磨齒。這樣的重量與硬度正好夠為稻谷脫殼。若用石頭制作礱,便會因為太重太硬而連米粒也磨碎。有句成語叫“磨礱砥礪”,本意形容的就是磨除稻殼的情形。
磨除稻殼,就是白花花的糯米。到了昨晚,藍氏將糯米放進水里泡軟,以便磨漿。
今早天剛亮,藍氏就起身了。天佑昨天出海捕魚,還沒回來,她便一個人忙碌開了。她先將已經泡軟得糯米從水里撈起,搬到石磨旁,舀裝一匙糯米,推幾下磨,停下來再舀裝一匙糯米,再推。在石磨的咿呀聲中,米漿緩緩流出。
磨完糯米,藍氏仔細看了看米漿。憑著多年做粿祭神經驗,她感覺到米漿太稀了,于是將米漿裝入米袋內,好扎口,放在石磨下壓擠出水,直到干濕度合適,再倒入敞口大缽。
瀝干后的米漿,要在大缽里與紅糖揉和,直到勻成面團。藍氏挽起袖口,跪在缽前,俯身用勁。寒冬時節,北風凜冽,但藍氏卻干得滿頭大汗。
揉成面團,已是晌午時分。藍氏顧不得休息吃午飯,馬上從屋里拿出蒸籠,準備炊粿。
說起蒸籠,潮汕有個說法叫“新不如舊”。因為蒸籠是用木片或竹蔑綁制而成,新的蒸籠如馬上擔任起蒸粿的任務,蒸出的粿恐會有木柴味,故要先蒸一些其他食物,待柴味完全消失后,才正式用來炊甜粿。
炊粿粿的關鍵在“炊”。藍氏先在蒸籠的底部和四周鋪上一層紗布,紗布上面墊著豆腐皮,倒入糯米漿后,便將蒸籠蓋密封,置于大鼎內,用急火炊蒸。
潮汕有句民謠,“粗糠(稻殼)當柴火,大柴(木柴)在旁待”。窮人家準備炊甜粿,原材料多是買稻谷,而不是直接買糯米。一方面,稻谷比糯米便宜。另一方面,碾米后產生的稻殼,還可以當成炊粿時的引燃物,節約了一些柴火錢。
一籠甜粿要蒸十多個小時,期間藍氏一直在灶臺旁觀察火候。有時須往大鼎內添水,水才不會燒干。有時須往添柴,火才夠旺,粿才能完全炊透。一邊是冰冷的北風,一邊是炎熱的火苗,在這“冰火兩重天”之間,是親情,是母愛。
不知不覺,已是午夜時分。
藍氏已經忙碌一整天,沒吃一點東西。過了“極限點”,肚子已經沒有餓的感覺。“行百米者半九十”,越是臨近開蒸籠時間,越要注意觀察火候。火候把握得準,炊熟的甜粿表面,像人的皮膚那樣,油滑緊韌而紋理清晰。倘若把我不準,甜粿表面出現像皮膚潰瘍般的痕跡,那是無法挽救的失敗——粿沒完全炊透,再炊多久都沒用。
藍氏正聚精會神地炊粿粿,身后響起熟悉的聲音。
“娘,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藍氏露出慈祥的笑容,“正好甜粿蒸熟了。”
藍氏慢慢打開蒸籠蓋,看了看,臉上漾出幸福的微笑。
炊蒸成功了,甜粿油滑緊韌而紋理清晰。
天佑走上前,心疼地說:“娘,您怎么不等我回來,就一個人做甜粿。您又要碾稻谷,又要揉面團,還要添柴火,真是太辛苦了。”
“沒事,娘都習慣了,又不是第一次做甜粿。你出海捕魚也很辛苦啊!”
“以前還有天美幫你,現在……”天佑怕惹得母親傷心,欲言又止。
“唉!也不知道你妹妹現在怎么樣了,會不會受欺負。”藍氏無奈地搖了搖頭。
“娘……”
“孩子,希望你早日賺了錢,將你妹妹贖回來。這是你爹的遺愿,也是娘最大的心愿。“
“娘,你放心吧。我發誓,一定會將妹妹贖回來,一家人團圓的。”
藍氏欣慰地點點頭。“你明天就要出發下南洋了,媽還給你準備了一點東西。”
她從房間里拿出一個小竹籃,“孩子,這是我們窮人家的‘過蕃四件寶’:市籃、雨傘、浴布、平安袋。你第一次遠去重洋,一切都要小心。”
“好。二舅爺熟悉南洋,跟著他,一切都會平安順利的。”
“娘還特意幫你多買了兩個大冬瓜,你明天記得帶上。在船上,冬瓜既可壓艙,又可在缺乏淡水時食用解渴,遇險時又可利用其浮力作救生之用。”
天佑點了點頭。
“真是世事難料啊!一個月前,我們還是一家和睦,沒想到轉眼間,妻離子散,骨肉分隔。”藍氏哽咽著。
“娘,你自己在家里,千萬要保重。”
“現在只剩下我們娘倆相依為命了。一想到你要遠行,囊……娘就……”藍氏哽咽難言,抱著兒子哭泣。
爐火閃爍,淚眼迷離。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