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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8391字
  • 2022-05-27 11:06:16

他很想跟弗麗達說說知心話,苦于找不到機會。因為兩名助手死皮賴臉地跟著,寸步不離。弗麗達也不時跟這兩個人開開玩笑,開心地樂一樂。這兩人倒沒有什么要求,他們在角落里往地板上鋪上兩條舊裙子就算是床鋪了。

他們跟弗麗達說,不打擾土地測量員先生,盡量少占地方,這是他們追求的榮譽。在這方面,他們做了種種實驗。當然實驗總是在低聲細語、吃吃作笑聲中進行的。比如,他們交叉著胳膊和腿,蜷縮在一起,在朦朧的光線下只看見那個角落里有一大團東西。可惜根據白天的經驗得知,那是兩個十分專心的觀察者,他們的目光始終盯著這邊的K,盡管他們裝出玩小孩的游戲,如用手作為望遠鏡以及搞些諸如此類的無聊玩意兒,或者只是朝這邊眨巴眨巴眼睛,而做出主要是在修整他們的胡子的樣子——他們非常重視自己的胡子,總是沒完沒了地比較誰的胡子長、誰的胡子密,并讓弗麗達來做出評判。

K常常躺在床上漫不經心地望著這三個人玩。

當他感到精力已經恢復,能夠起床了,這三個人都急忙跑來侍候他。但是他的精力尚未恢復到不用他們侍候的程度,他發現,這樣一來他便落到了在一定程度上要依賴他們的境地,而這種依賴又可能會造成極壞的后果。但是他又不得不這樣做,坐在桌子旁喝著弗麗達端來的上等咖啡,在弗麗達燒的爐子旁邊暖和暖和身子,支使兩個助手匆匆忙忙、笨手笨腳地在樓梯上跑上跑下,為他打洗臉水,拿肥皂、梳子和鏡子,最后又拿來一小杯朗姆酒。因為K曾輕聲表示過這個意愿——這一切倒是很舒服的。

K就這么著發號施令,讓人侍候。他心情一愉快,也就不怎么考慮希望獲得成功了。他說:“你們兩個現在走開吧,我暫時不需要什么了,我要單獨跟弗麗達小姐談談。”他從他們臉上沒有發現直接反對的表情,便又加了一句,作為對他們的補償,“待會兒我們三人一起去村長家,你們在下面店堂里等我。”奇怪的是,兩人聽從了K的吩咐,只是在走開之前還說了這樣的話:“我們也可以在這兒等呀!”K回答道:“這我知道,可我不要你們在這兒等。”

兩位助手一走,弗麗達就坐到K的懷里,說:“親愛的,你干嗎要趕走兩位助手?在他們面前我們不用保守秘密。他們很忠實。”K聽了這話有點生氣,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又很中聽。“唔,忠實,”K說,“他們在不斷窺視我,真是無聊,又讓人討厭。”“我覺得,我理解你。”她說著,就摟住K的脖子,本來還要說什么的,但是說不下去了,因為椅子是放在床邊上的,他們一搖晃就翻過去倒在了床上。他們躺在床上,但不像前一個夜里那么沉溺、忘情。她在找什么,他也在找什么,動作非常猛烈,臉都扭曲了,把自己的頭埋在對方的胸脯里。兩個人都在尋找,緊緊地擁抱,上下顛動的身體沒有使他們忘我,反而提醒他們要尋找。像狗拼命在地上扒一樣,他們也在對方身上使勁地扒,但是這一切都無濟于事,完全失望了。為了得到最后的極樂,有時他們伸出舌頭來舔對方的臉。他們玩得精疲力竭才安靜下來,互相感激不已。這時兩個女仆上來了,其中一個女仆說:“瞧,他們就這副樣子躺著。”出于同情她往他們身上扔了一條被單。

后來K從被單里爬了出來,往四處望望,看到兩個助手又貓在他們的角落里了——這并不讓他感到奇怪,他們用手指指著K,彼此嚴肅地提醒對方,一起向K敬禮。此外,老板娘也緊挨床坐著在織襪子,這點小活兒同她幾乎遮住了屋里光線的龐大身軀實在很不相稱。“我等很久了。”她說著揚起了臉。她的臉上布滿了許多老人紋,但是大部分地方還很光滑。這張臉也許曾經是漂亮的。她的話聽起來像是責備,沒有道理的責備,因為K并沒有要她來。所以K只是點了點頭,表示他已聽見這句話了,接著他便坐正。

弗麗達也起來了,但是離開了K,去靠著老板娘的椅子。“老板娘,”K心不在焉地說,“您要同我談的事能不能推遲一點,等我從村長那兒回來再談?我要去談件重要的事。”“我這事更重要,請您相信我,土地測量員先生,”老板娘說,“去那兒談的大概只是工作問題,可是這里的事卻關系到一個人,關系到弗麗達,我親愛的侍女。”“哦,是這事,”K說,“那當然,可是我不知道,這事干嗎不讓我們自己來解決?”“那是因為出于愛、出于擔心。”老板娘說,并把弗麗達的頭攬過來靠在自己身上,因為弗麗達站著才到坐著的老板娘的肩膀。“既然弗麗達那么信任您,”K說,“那我對您也不會另一個樣。弗麗達不久前還說過,我的助手很忠實,那么,我們大家都是朋友啦。因此,我可以告訴您,老板娘,我認為最好是弗麗達同我結婚,而且是盡快就結婚。可惜,可惜結了婚我就無法彌補弗麗達為我而失去的東西:在貴賓飯店的職位和克拉姆的友誼。”

弗麗達抬起臉,眼里含著淚水,眼睛里看不到一絲對勝利滿懷信心的痕跡。“為什么是我?為什么正好挑中了我?”“怎么啦?”K和老板娘同時問道。“她心里很亂,可憐的孩子,”老板娘說,“這么多好事、壞事碰在了一起,弄得她不知所措了。”好像是為了證實老板娘的話,弗麗達一下子撲在K的懷里,對他一陣狂吻,仿佛屋里除了他倆沒有別人似的,隨后便哭著跪在他面前,可是仍緊緊地抱著他。

K一邊雙手撫摩著弗麗達的秀發,一邊問老板娘:“看來您是同意我的意見了?”“您是正人君子,”老板娘說,眼里也含著淚水,她顯得有點憔悴,呼吸沉重,但是說話的力氣還是有的,“現在要考慮的只是您,必須給弗麗達某些保證。因為無論我怎么尊敬您,可您畢竟是個外鄉人,找不到任何一個證人,您的家庭情況我們也不了解,因此就需要做出一些保證。這一點,您一定會認識到的,親愛的土地測量員先生,您自己就特別提到,由于同您的結合,弗麗達將永遠失去很多東西。”“說得對,要有保證,那是當然的。”K說,“最好是在公證員面前做出保證,但是伯爵的其他主管部門也許也會過問的。此外,我在結婚之前還必須把有些事辦完。我得跟克拉姆談一談。”“這不可能,”弗麗達說,身子稍稍動了動,緊緊貼在K身上,“你竟會有這么個想法!”“必須這么辦,”K說,“要是我辦不到,就得由你來辦。”

“我不行,K,我不行。”弗麗達說,“克拉姆絕不會跟你談的。你怎么會以為克拉姆會跟你談?”“他總會跟你談的吧?”K問道。“也不會,”弗麗達說,“不會跟你談,也不會跟我談,這壓根就不可能。”她轉身向老板娘伸開兩只胳膊,“您看看,老板娘,他在異想天開呢。”“您這人真古怪,土地測量員先生,”老板娘說,這時她坐得挺直,兩腿叉開,薄薄的裙子下的粗壯的膝蓋往前突出,她這副樣子怪嚇人的,“您要求的事是不可能辦到的。”“為什么不可能?”K問道。“讓我來講給您聽,”老板娘說,這聲調使人覺得這個解釋似乎不是最后的友情幫助,而是她提出的第一個懲罰,“我是很樂意講給您聽的。我雖然不是城堡里的人,而且只是一個女人,只是本地等級最低的——不是最低的,但離最低也不遠——旅店老板娘,因此就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您對我的解釋不太重視,可是我的一生見多識廣,同許多人打過交道,獨自挑起了經營客店的全副重擔。雖然我丈夫是個好小伙,但不是當客店老板的料,他從不理解什么叫責任心。就說您吧,您得感謝他的疏忽大意——那天晚上我累得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了,您才能待在村里,您才能在這里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坐在床上。”

“怎么?”K問道,剛從心不在焉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心情很激動,其原因與其說是出于憤怒,還不如說是出于好奇。

“這事,您唯有感謝他的疏忽大意才是!”老板娘用食指指著K,又大聲嚷道。弗麗達試圖讓她平靜下來。“你要干嗎?”老板娘說,整個身子迅速轉了過來,“土地測量員先生在問我,我得回答他,要不他怎么會弄明白那對我們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呢。克拉姆先生絕對不會跟他談話,我要說的是絕對不會跟他談話。您聽著,土地測量員先生!克拉姆先生是城堡里的一位老爺,單就這事本身就表明他的地位非常高,更何況克拉姆還擔任著其他職務呢。可是您是什么人,我們用得著在這兒一本正經地商量您的結婚許可問題嗎!您不是城堡里的人,您不是村里人,您什么也不是。可是您確實又是個什么,是個外鄉人,是個多余的、到處礙手礙腳的人,一個不斷給別人制造麻煩的人,一個我們不得不為他騰出侍女房間的人,一個整天在肚里打主意的人,一個誘奸了我們親愛的小弗麗達的人,一個可惜我們不得不把弗麗達嫁給他的人。”

“由于這一切,我基本上不責備您。您就是您。我這一輩子見得多了,這一點事又算得了什么!可是您想一想,您要求的是什么。要讓克拉姆這樣的人跟您談話!弗麗達居然讓您從小孔里去偷看。我聽了心里就難過。她讓您這么干的時候,就已經被您勾引上啦。您倒是說說,您怎么會有膽量去偷看克拉姆?您不必回答,我知道,您當時看得很仔細。要真正看到克拉姆,您根本就沒有這個能耐。這可不是我在夸大其詞,因為我自己也不可能見到他。您要克拉姆同您談話,可他是不跟村里人說話的,他還從來沒有跟村里人說過話。”

“弗麗達能得到克拉姆的青睞,這是對她的最大嘉獎,這到死都是我的驕傲。克拉姆至少常常喚弗麗達的名字。她可以隨意同他說話,而且允許她在他房門上鉆了個窺視孔,可是他也從來沒有跟她說過話。他有時喊弗麗達,這并不等于他喜歡同她說話,他只是喚著弗麗達這個名字——誰知道他有什么意圖!弗麗達當然就急忙去了,這是她的事。她可以不受阻攔地到他那里去,那是克拉姆的恩典。至于說他是不是直接喊她,這事誰也不能肯定。當然,現在這一切都永遠過去了。也許克拉姆還會喊弗麗達這個名字,這是可能的,但是他肯定再也不會讓她——一個同你勾搭在一起的姑娘,到他那兒去了。只有一件事,只有一件事我這可憐的腦袋弄不明白,一位人家說是克拉姆的情婦——順便提一下,我認為這是一個言過其實的名稱——的姑娘,居然會讓您去染指。”

“當然,這有點奇怪,”K說,并把弗麗達拉到自己懷里,她雖然垂著腦袋,但還是馬上就順從了,“但是我認為,這也證明,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像您想的那樣。比如說,您說我在克拉姆面前是微不足道的,這您說得對。盡管我現在要求同克拉姆談談。您這一番解釋也改變不了我的主意,但這并不是說,不隔著一扇門我就敢看克拉姆了,見到他的時候我不會從屋子里跑出去了。但是這樣的擔心,這種有根據的擔心對我來說還不是放棄這件事的理由。如果我在他面前成功地挺住了,那就根本不需要他來同我談話了。只要我的話給他留下了印象,那就夠了。如果我的話沒有給他留下印象或者他根本就不聽,那我還是合算的,因為我毫無拘束地對一位有權勢的大人物談了自己的意見。可是您,老板娘,憑您的豐富閱歷和精通人情世故,還有弗麗達,她昨天還是克拉姆的情人——我認為沒有理由避開這個字眼,你們一定可以輕而易舉地為我提供一個跟克拉姆談話的機會。要是別的地方不行,那就在貴賓飯店好了,也許他今天還在那兒。”

“這是不可能的,”老板娘說,“我看,您沒有理解這件事情的能力。不過您說說,您想跟克拉姆談些什么?”

“當然是談弗麗達的事嘍。”K說。

“談弗麗達的事?”老板娘不解地問,并朝弗麗達轉過身去。“你聽見了嗎,弗麗達?他,他要跟克拉姆,跟克拉姆談你的事呢。”

“嗯,”K說,“您是一位那么聰明、那么值得尊敬的夫人,怎么一點小事就把您嚇著了呢。就是這么著,我要同他談談弗麗達的事。這是很自然的,何必那么大驚小怪。您要是以為,從我出現的那一刻起,對克拉姆來說弗麗達已經無足輕重了,那您就錯了。您之所以會這樣想,那是因為您低估了克拉姆。我深深感覺到,在這件事情上要來教訓您,那是很狂妄的,但我又非這么做不可。克拉姆同弗麗達的關系不可能由于我而發生變化。他們之間要么沒有什么實質性的關系——這是那些不承認弗麗達是那位貴人的情婦的人說的,那么今天仍然沒有實質性的關系;要么存在實質性的關系,那么它怎么會由我這個,你說得對——在克拉姆眼里一文不值的人而遭到破壞呢?對這種事,人們在驚駭的一剎那可能會這樣去想,但是只要稍微考慮一下就一定會糾正這種看法的。讓我們再來聽聽弗麗達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吧。”

弗麗達的目光掃視著遠方,臉頰偎依在K的胸上,說:“一定是像媽說的,克拉姆不會再過問我的事了。但親愛的,這并不是因為你來了,這樣的事是不會影響他的情緒的。可是我以為,我們在吧臺下的相會大概是他的杰作,是他的精心安排。我們應該祝福,而不是詛咒那個時刻。”“如果是這樣,”K慢條斯理地說,因為弗麗達的話很甜,所以他就閉了會兒眼睛,好讓這種甜蜜的感覺浸透他的全身,“如果是這樣,那就更沒有理由怕跟克拉姆談話了。”

“真的,”老板娘居高臨下地望著K說,“您有時候讓我想起我丈夫。他也同您一樣那么固執,那么孩子氣。您到這兒才幾天,就以為什么事都比當地人了解得更清楚,比我這個老婆子,比在貴賓飯店見多識廣的弗麗達了解得更清楚。我不否認,有時違反了規章制度,違反了歷來的做法也可能會辦成什么事的。這樣的事,我自己沒有經歷過;據說有這種例子,可能吧。但是一個勁兒地說‘不,不’,而且一味固執己見,聽不進善意的忠告,像您這種做法,那樣的事肯定不會出現。您以為我是為您擔心嗎?您一個人在這兒的時候,我管過您的事嗎?真要管了倒好了,就可以省掉好些麻煩。關于您,那時我對我丈夫只說了一句話:‘離他遠點。’要不是弗麗達現在和您的命運牽連在一起,那這句話今天對我也是適用的。至于我對您的關心,甚至對您的重視,您得感謝她——您樂意也罷,不樂意也罷。您不應該把我撇在一邊。因為您對我這個唯一以母親般的關懷照管著小弗麗達的人,負有絕對的責任。很可能弗麗達是對的,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克拉姆的意思,但是現在我對克拉姆一無所知,我也永遠不會跟他說話;對我來說,他是高不可攀的。可是您卻坐在這里,養著我的弗麗達,而您自己又是由我養著的——我干嗎不說出來?——是的,是由我養著的。不信您就試試,年輕人,要是我把您從屋里攆了出去,您在村里能不能找到一個落腳的地方,即使是個狗窩也好。”

“謝謝,”K說,“這話很坦率,我完全相信。那么說,我的地位很不穩,連弗麗達的地位也不穩嘍。”

“不對!”老板娘怒氣沖沖地嚷道,“在這方面,弗麗達的地位跟您毫不相干。弗麗達是我家的人,誰也無權說她在這里的地位不穩。”

“好吧,好吧,”K說,“這也算您說得對,特別是不知什么原因弗麗達好像很怕您,嚇得連話都不敢說。那么現在暫時就只談我吧。我的地位是非常不穩的,這您并不否認,而且還在想方設法證實這一點。就像您說的所有其他事情一樣,您這番話絕大部分是對的,但不全對。比如說,我就可以舉出一個能夠給我提供相當不錯的住宿條件的例子。”

“在哪兒呢?在哪兒呢?”弗麗達和老板娘同時急切地喊道,仿佛她們提出這個問題的動機都是一樣的。“在巴納巴斯家。”K說。

“這幫無賴!”老板娘喊道,“這幫老奸巨猾的無賴!在巴納巴斯家!你們聽聽——”她往屋角轉過身去,可是兩位助手早就出來了,正手挽手地站在老板娘背后。現在老板娘像是需要支持似的,抓住一位助手的手,說:“你們聽聽,這位先生去哪兒鬼混了?在巴納巴斯家里!當然,他在那兒是有地方睡的。唉,那天晚上他要是不在貴賓飯店,而是在那兒該多好。可是那時你們在哪兒呢?”

“老板娘,”兩位助手尚未回答,K就說,“他們是我的助手。可是您對待他們的態度就好像他們是您的助手,是在看守我一樣。在其他一切問題上,我至少準備客客氣氣地討論,但是關于我的兩個助手問題,則沒有商量的余地,因為這件事太明白啦。因此,我請您別跟我的助手說話。要是我的請求分量不夠的話,那我就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提的問題。”

“這么說,不允許我同你們說話啦。”老板娘說。他們三人都笑了。老板娘的笑有點嘲諷的味道,但比K預料的要溫和。兩位助手則笑得極為普通,是一種既可以說是意味深長的、也可以說是沒有任何含義的笑,是拒絕承擔任何責任的笑。

“不要生氣,”弗麗達說,“你要正確理解我們激動的原因。現在我們兩個人彼此屬于對方了。要是愿意,這事得歸功于巴納巴斯。我在酒吧里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挽著奧爾珈的胳膊進來的。我雖然已經知道了一些關于你的情況,但總的來說我對你完全漠不關心;不光如此,而且幾乎對所有的事情都漠不關心。那時我對很多事情不滿意,有些事情使我很惱怒,但那是什么樣的不滿和惱怒啊!比如說,一位客人在酒吧里侮辱了我。你知道,這些客人老是跟在我后面——你在那里見過那幫小伙子。還有比他們更討厭的呢,克拉姆的跟班還不算最討厭的。有一個人侮辱了我,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會覺得,這仿佛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或者這事好像不是發生在我身上,或者好像我只是聽別人說的,或者似乎是我自己已經忘記的事。但是我不能把它描述出來,再也想象不出來了。自從克拉姆把我拋棄后,一切都變了。”

弗麗達不往下說了,傷心地垂著腦袋,兩手交叉,抱在胸前。

“您看,”老板娘叫道,她做出一副好像不是她自己在說話,而只是把她的聲音借給了弗麗達的樣子;她還挪近了一點,緊挨弗麗達坐著,“土地測量員先生,您看看這些行為的后果,您的兩個助手——您不準我同他們說話——從一旁看看大概也會得到教益的吧!您把弗麗達從能得到的最幸福的狀態中拽了出來。您之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主要是因為弗麗達懷著天真的夸張的同情心;她不忍心看到您挽著奧爾珈的胳膊,任憑巴納巴斯家去擺布。她救了您,但犧牲了自己。現在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弗麗達把她所擁有的一切都拿來換取了坐在您膝頭上的幸福。可您倒好,您打出了您的大王牌,說什么您本來是可以在巴納巴斯家過夜的。您大概是想以此來證明,您并不用依靠我。如果您真的在巴納巴斯家過了夜,那您立即就得離開這幢房子,您也就不用依靠我了。”

“我不知道巴納巴斯家有什么罪過,”K一邊說,一邊把好像一點都沒有生氣的弗麗達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慢慢放在床上,自己則站了起來,“您也許說得對,但是我懇求您把我們的事——弗麗達的和我的事,留給我們自己來解決,我肯定也沒有錯呀。您剛才曾提到愛和擔心,可是后來我再沒有看到什么愛和擔心的表示,看到的只是恨、嘲弄和逐客令。您是不是存心要讓弗麗達離開我或是讓我離開弗麗達。這一招確實很妙,但是我相信您是不會成功的;即使成功了,您也會非常后悔的——請允許我也來一次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威脅。至于說您提供給我的住處——所謂的住處,您指的只是這個可憎的小洞,這恐怕完全不是出于您自己的意愿,看來是執行伯爵府上主管部門對此的一項指示吧。我將向當局報告,我在這兒被攆出去了。要是給我安排了另一個住處,您大概要自由自在地深深吸一口氣了,而我更要輕松愉快地大大吸一口氣了。關于這件事和一些別的事,我現在要去找村長商量。請您至少要把弗麗達照看好,您的這番所謂母親般的高論已經把她折騰得夠嗆了。”

接著他朝兩個助手轉過身去。“走吧!”他說著從掛鉤上取下克拉姆的信,要走了。老板娘默默地瞅著他,直到他用手去拉門把手的時候才說:“土地測量員先生,在您上路前我還要給您幾句忠告。因為無論您說了些什么,也無論您怎么侮辱我這個老婆子,您總是弗麗達未來的丈夫呀。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我才告訴您,您對本地情況這等無知,真讓人吃驚;聽了您的話,再把您說的和想的同實際情況仔細比較一番,真把人的腦袋都搞糊涂了。這種無知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改善的。也許根本改善不了。但是只要您稍微相信我一點,并時刻正視自己的無知,那么很多事情還是可以辦得好一些的。比如說,您立即就會對我比較公正一些,就會開始感覺到,在那一刻,在我知道我的小寶貝簡直是放著天上的鷹不要,卻對地上的四腳蛇以身相許的那一刻——實際情況還要糟得多。我這一嚇真是非同小可,現在都還驚魂未定。我不得不時時設法忘掉它,要不我怎么能平心靜氣地同您說話。哦,您又生氣了。不要去,您還是不要去,您還得聽我這個懇求:您無論到哪兒,都要記住,在本地您是最無知的人,處處都要小心在意。在我們這里,因為弗麗達在保護您不受傷害。您可以把心里話全說出來。比如說,您打算同克拉姆說的話,可以在這里說給我們聽聽。但是請您不要當真,不要當真那么去做!”

她站了起來,激動得腳步有點踉蹌地走到K的跟前,握著他的手,帶著懇求的目光望著他。“老板娘,”K說,“我不懂,為什么您為這件事低三下四地向我懇求。假如真是如您所說,我根本不可能跟克拉姆談話,那么求我也罷,不求也罷,我終歸達不到目的。可是倘若這事確有可能,我為什么不該去做?特別是這樣一來您反對的主要理由就被推翻了,您其他顧慮也可以打消了。當然,我是無知,這個事實反正存在,對我來說這是很不幸的,但也有好處,那就是無知者膽更大。因此,只要精力允許,我還樂意繼續無知一陣子,并且承擔無知所引起的惡果。而這惡果基本上只關系到我一個人。所以我就更不懂,您為什么要向我懇求。弗麗達,您總是會照顧好的。假如我完完全全從弗麗達面前消失了,在您看來這是一件大好事,您怕什么呢?您不會是怕這事吧:這無知的人好像什么事都辦得到。”說到這里,K已經打開了門,“您不會是怕克拉姆吧?”說完他就奔下樓梯。兩位助手跟隨在他身后,老板娘默默地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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