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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早晨

幽暗朦朧的晨曦透過窗簾滲進屋子。一如往常,他拉了拉毯子,期望再瞇會兒。但是,他很快就意識到已經(jīng)不能這樣,得趕緊起床了。今天的日出可預(yù)示著一個非同尋常的日子呀,他記得。這一念頭頓時驅(qū)走了他全部的睡意。

片刻之后,在床邊摸索拖鞋時,他感到自己依然麻木的臉上迅疾掠過一絲諷刺的怪相。他將自己從微睡中拽出,就是為了到那個著名的主管睡眠和夢幻的機關(guān)塔比爾·薩拉伊去上班。對其他任何人而言,這一怪物般的機構(gòu)都會顯得滑稽可笑,但他實在太焦慮了,根本笑不出來。

一股好聞的茶和烤面包的香味從樓下飄來。他知道母親和老保姆正熱切地等著他。問候她們時,他盡可能地顯示出一些熱情。

“早上好,母親!早上好,蘿吉!”

“早上好,馬克-阿萊姆!你睡得好嗎?”

她們的眼中閃出一絲激動的光芒。無疑,這同他的新職位有關(guān)。興許,同他本人前不久一樣,她們也在尋思,這是他還能享受凡人安寧睡眠的最后一夜了。從今往后,他的生活必將截然不同。

用早餐時,他難以將心思集中于任何事情。焦慮在不斷加劇。當(dāng)他上樓穿衣時,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而是步入了客廳。地毯淡藍的色調(diào)已經(jīng)失去了安慰的力量。他走向書架,就像頭一天那樣,在藥櫥前站定,目光落在書脊的標(biāo)題上,凝望了許久。隨后,伸出手,取下一部厚重的、用深得發(fā)黑的褐色皮革包著的對開本書卷。已有好多年沒有打開過它了:他的家族歷史全寫在里面哩。封面上,某只未知的手題寫了標(biāo)題:庫普里利家族歷代,緊接著是個法語單詞:編年史。

翻閱書頁時,他感到,要看清那些手稿的句行十分困難。由于作者各不相同,風(fēng)格也就變化不定。不難猜測,絕大多數(shù)作者當(dāng)時都已進入耄耋之年,而那些年輕些的,也都面臨生命的盡頭,或處于某種大災(zāi)大難的邊緣——在此關(guān)頭,人們往往會有一種不可抑制的沖動:必須在身后留下點遺言。

我們大家族中第一位在帝國中獲得要職的是梅特·庫普里利,大約三百年前,他生于阿爾巴尼亞中部一個小鎮(zhèn)。

馬克-阿萊姆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的手繼續(xù)在翻動,目光卻只落在那些首相和將軍的名字上。天哪,他們?nèi)紝儆趲炱绽锢易?!他想。而他早晨醒來時,愚蠢透頂,竟然還驚嘆于自己的新職位。他真是個十足的大傻瓜!

看到夢宮幾個字時,他意識到,自己既在尋找它們,也在躲避它們。但要跳到下一頁,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們家族同夢宮的關(guān)系一直非常復(fù)雜。起初,在伊爾迪斯·薩拉伊年代,它還僅僅負責(zé)解釋星相。事情相對簡單一些。只是在伊爾迪斯·薩拉伊變成塔比爾·薩拉伊?xí)r,一切才開始亂了套……

馬克-阿萊姆的焦慮,剛剛被所有那些名字和頭銜分散了一小會兒,此時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開始重新瀏覽那卷《編年史》,但這回潦草而又快速,仿佛手指尖間忽然刮起了一股大風(fēng)。

我們的父姓由阿爾巴尼亞單詞Ura(qyprija或kurpija)轉(zhuǎn)譯而來;意指阿爾巴尼亞中部的一座三拱橋,建于阿爾巴尼亞人還在信奉基督教的年代,建造時,曾將一名男子砌進橋墩。大橋竣工后,幫助建橋的我們的一位名叫焦恩的祖先,遵循一種古老的習(xí)俗,將烏拉(Ura)連同沾在它身上的兇手的恥辱一道當(dāng)做了自己的姓名。

馬克-阿萊姆砰的一聲合上書本,匆匆離開了客廳。幾分鐘后,他來到了街上。

這是個潮濕的早晨。天正下著零星雨夾雪。那些巍峨的建筑,以依然緊閉的大門和邊門,傲視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又增添了不少陰郁的氣息。

馬克-阿萊姆將身上的大衣扣得嚴嚴實實,就連領(lǐng)圈也沒放過。望著纖細的雪片,打著旋兒,在熟鐵街燈的四周飄舞,他感到一股冷戰(zhàn)從上往下掠過了脊梁骨。

一如往常,每天的這一時刻,大街上擠滿了踩著點匆忙趕去上班的各部門的職員。沿著大街往前走時,有好幾回,馬克-阿萊姆都在納悶,是否早就該叫輛出租馬車。塔比爾·薩拉伊比他想象的要遠。一層薄薄的雪,處于半融化狀態(tài),使得路面走上去很滑。

此時,他正走過中央銀行。再稍稍往前,只見一排冰霜覆蓋的四輪馬車停在另一幢威嚴的大樓外面。他不知道這又是什么衙門。

他的前面,有人滑了一跤。馬克-阿萊姆眼看著他試圖恢復(fù)平衡,跌倒,從地上站起,罵了一句,同時開始檢查:首先他那濺上污泥的斗篷,其次他滑倒的地方,最后,神情有點茫然地繼續(xù)趕路。千萬要當(dāng)心啊!馬克-阿萊姆在心里說,不知是提醒那位陌生人呢,還是他自己。

事實上,他用不著擔(dān)憂。通知上并沒有說他必須在幾點到機關(guān)報到。他甚至都不確定是否必須早晨報到。突然,他意識到,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塔比爾·薩拉伊的作息時間。

霧靄中,他左邊的什么地方,一只鐘響了一下,聲音嘹亮卻又刺耳,仿佛是為自己而鳴。馬克-阿萊姆加快了步子。他早已豎起衣領(lǐng),此時,無意中像是要再豎一次。其實,并不是他的脖子冷,而是胸口一個特別的地方。他摸了摸上衣的內(nèi)口袋,以便確定他的舉薦信安然無恙。

忽然,他注意到,周圍的行人比剛才少了。所有職員都已在辦公室各就各位,他想,心中一陣劇痛,但很快又安下心來:他的位置和他們不同。他還不是一名公務(wù)員呢。

老遠,他想,他就已看到塔比爾·薩拉伊大樓的一側(cè)。待走近一些,他發(fā)覺自己是對的。沒錯,正是那宮殿,褪色的圓頂看上去好像曾經(jīng)是藍色,或至少是淺藍色,可此刻在雨夾雪中幾乎失去了任何色彩。這是宮殿的一個側(cè)面。正面一定對著拐角處的那條街道。

他穿過一個小小的,幾乎荒廢的廣場。廣場的上方,矗立著一座清真寺的尖塔,細長得出奇。是的,這里就是宮殿的大門。它的兩翼伸得遠遠的,一直沒入霧靄之中。而宮殿的主體部分稍稍靠后,就好像面臨某種威脅而退縮不前似的。馬克-阿萊姆感覺他的焦慮在加劇。眼前有一長排完全相同的通道。走到近旁,他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被雨雪淋濕的大門都關(guān)閉著,并且看起來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打開過。

正當(dāng)他一邊溜達,一邊用眼角注視著這些門時,一名戴著頭巾的男子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身旁。

“從哪里進去?”馬克-阿萊姆問道。

那男子指了指右邊。他身上披著斗篷,袖子如此寬大,絲毫也不受手臂動作的影響。巨大無比的衣褶把他的手一下子變小了。我的天哪,多么怪異的打扮,朝指定方向走去時,馬克-阿萊姆心想。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附近響起更多的腳步聲。那是另一個戴著頭巾的男子。

“這邊走,”他說,“這是工作人員通道?!?

馬克-阿萊姆因為被當(dāng)做工作人員而感到得意。他終于找到了進口。門看上去十分沉重。共有四道,一模一樣,都裝有銅把手。他推了推其中的一道,發(fā)覺要比自己想象的輕許多。真是奇怪!隨后,他便踏上了一條寒冷的走廊。走廊的頂篷太高了,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正身處坑底。兩邊都有一長排門。他試了試所有的門把手,直到打開其中的一扇門,來到另一條稍稍暖和一點的走廊。終于,在一道玻璃隔墻的那頭,他看到了幾個人,圍成一圈,正坐在那里說話。一定是門房或起碼某類接待人員,因為他們?nèi)即┲逡簧臏\藍制服,同宮殿圓頂?shù)念伾珮O為相似。有那么一刻,馬克-阿萊姆尋思,他興許能看到他們制服上的標(biāo)記,就像他在遠處看到的圓頂上的那些湮沒在潮濕之中的標(biāo)記。但他來不及繼續(xù)自己的審視,因為他觀察的那些人停止了說話,正用詢問的目光瞪著他呢。他張開嘴,想要打聲招呼,可他們由于談話被貿(mào)然打斷,顯出一臉的慍怒,結(jié)果,他沒有說出“早上好”,只是提了提自己將要去見的那名官員的名字。

“哦,是找差事的事,對不?”他們中的一個說道,“右邊一樓,十一號門!”

馬克-阿萊姆很想同什么人隨便交談幾句,就像任何人初次走進一座碩大的政府辦公樓那樣。再說,他抵達時,完全處于麻木和迷惑的狀態(tài)。這恐怕更是他試圖尋求交流的主要原因??伤杏X,眼前的這些人似乎都迫不及待地要繼續(xù)他們那被打斷的談話,實際上又把他趕回了走廊里。

他聽到背后一個聲音:“那邊——向右!”他沒有回頭張望,而是朝著指定的方向走去。只是內(nèi)心的緊張,以及渾身打個不停的冷戰(zhàn),讓他顧不上惱怒。

一樓的走廊悠長、黑暗,幾十扇門朝里開著,高高的,根本沒有編號。他數(shù)到十,在第十一扇門前站定。敲門之前,他想要弄清楚,這確實是他正找的那個人的辦公室。可走廊里空空蕩蕩,沒有任何人可以打聽。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后伸出手,輕輕敲了一下。但聽不見里面有什么聲音。他先看了看右邊,又看了看左邊,接著重新敲了敲門,比上回更大聲了點。依然沒有動靜。他第三次敲門,還是沒聽到有人開門。奇怪的是,門忽然毫不費力地開了。他嚇壞了,那樣子仿佛要再次將它關(guān)上。就在門還在鉸鏈上嘎吱嘎吱開得更大時,他甚至伸出了手,想把它拽回。就在這時,他注意到屋子里空無一人。他猶豫起來。他該進去嗎?他想不起任何規(guī)則或慣例適用于這一情形。終于,門不再嘎吱嘎吱響了。他站在那里,目瞪口呆,望著空屋里靠墻排列著的長椅。在門口躑躅了片刻之后,他摸了摸那封舉薦信,重又獲得了勇氣。他走了進去。去他的,他想。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他那位于皇家大街的豪宅和不少有權(quán)有勢的親戚,他們常常在用完餐后聚在那個帶有高大壁爐架的寬敞客廳。這讓他多少以一種輕松隨意的神情在一張長椅上坐了下來。不幸的是,他的豪宅和親戚的畫面沒過多久就消失了。他再一次陷入了恐慌。他想他聽見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類似于一聲私語,可又不知道那聲音來自何處。隨后,他四下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屋子里還有一扇側(cè)門,好像有些聲音從那邊傳來。一時間,他坐在那里,一動不動,豎起了耳朵,但低語聲依舊微弱難辨。這時,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扇門上了。由于某種原因,他猜測,在門的另一頭,肯定要暖和一些。

他將雙手放在膝蓋上,那樣端坐了好一會兒。不管怎樣,他總算沒有遇到太多的麻煩就進入了這幢大樓。這可是一幢極少有人可以進入的大樓。據(jù)說,要是沒有特別通行證,就連那些大臣都休想進來。又有兩三次,他瞥了瞥那扇有聲音傳來的門,但他感到自己會一連幾個小時,甚至幾天就這么坐著,而不會站起身來,走過去開它。感謝幸運之星讓他一直來到了這間接待室,他會就這樣坐在椅子上,等候。他壓根兒就沒想到會這么容易。可這一切真的那么容易嗎?隨后,他又責(zé)備起自己:蒙蒙細雨中的步行,幾道關(guān)閉的門,一些身著硫酸銅色制服的門房,這間空蕩蕩的等候室——你確實還不能把這些稱做艱難。

然而,不知到底為何,他發(fā)出了一聲嘆息。

就在那一刻,門開了。他站起身來。有人探進頭來,瞄了他一眼,接著又消失了,留下門半開著。馬克-阿萊姆聽得他在里面說:

“外面等候室里有個人!”

馬克-阿萊姆不知究竟等了多久。那門依然半開著,但此時,里面不再有人說話,卻發(fā)出了劈劈啪啪的響聲。他剛才瞥見的那個人終于又露面了——一個極為矮小的男子,手捧著一捆文件。幸好,正如馬克-阿萊姆在心里所說,那捆文件占去了他的主要注意力。盡管如此,他還是飛速地向馬克-阿萊姆投來了銳利的一瞥。馬克-阿萊姆正想對他表示歉意:讓他離開一個也許十分舒適暖和的辦公室,實在不好意思。但侏儒的表情一下子凍結(jié)了馬克-阿萊姆已到嘴邊的話。他的手緩緩地從口袋里掏出那封舉薦信,遞到侏儒面前。后者正要接住,忽然又收回了手臂,仿佛害怕會被燒著似的。他伸長脖子,匆匆看了兩三眼那封信,隨后又拉開了距離。馬克-阿萊姆覺得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絲嘲諷的意味。

“跟我來吧!”侏儒說完朝通向走廊的門走去。

馬克-阿萊姆緊隨著他走了出來。起先,他還試圖記住他們的路線,以便自己回去時能夠找到出口,但沒過多久,他便發(fā)覺這一做法毫無用處,索性放棄了。

走廊甚至比先前看上去的還要長。從其他岔道射進一縷微弱的光。馬克-阿萊姆和他的向?qū)ё罱K也踏上了其中的一條岔道。過了一會兒,侏儒在一扇門前停住,隨后走了進去,為來訪者敞著門。馬克-阿萊姆猶豫了片刻,但當(dāng)侏儒朝他點頭示意時,他也跟了進去。

還沒感覺暖和時,他就已聞到了燒紅的煤炭的氣味。那是從屋子中央的一只大銅火盆里散發(fā)出的。一名方臉男子,擺出一副乖僻的表情,坐在一張木桌旁。馬克-阿萊姆有一種感覺:就在他們還沒跨進門檻時,他就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門,坐在那里等著他們了。

馬克-阿萊姆料想已同侏儒打破了堅冰。后者走到方臉男子跟前,對他耳語著什么。坐在桌旁的男子繼續(xù)瞪著門,仿佛有人仍在敲門。他又聽了會兒侏儒正在講的話,接著自己也咕噥了幾句,但臉部始終一動不動。馬克-阿萊姆開始擔(dān)心他的計劃將要落空;無論是舉薦信,還是任何為他的說情,在那雙眼里都毫無分量,它們唯一的興趣似乎只在門上。

忽然,他聽到那人對他說話了。他的手緊張地摸進口袋,掏出了舉薦信??伤⒓锤杏X到他做了件錯事,讓氣氛變得更糟。一剎那,他相信自己一定聽錯了。但正當(dāng)他準(zhǔn)備將信放回口袋時,侏儒伸出手來,要取信封。馬克-阿萊姆頓時放下心來,將信舉得更靠前了。但他輕松得太早,因為侏儒,像上回那樣,又縮了回去,不想接觸那信。他只是朝空中揮了揮手,仿佛要指出信的合適去處。馬克-阿萊姆吃了一驚,很快便明白,他該把信直接交到官員手中。無疑,他比他的陪同級別要高。

令馬克-阿萊姆深感意外的是,那位級別更高的官員竟然接過了信。更加讓人驚異的是,來訪者都已開始以為他決不會將目光從門上移開了,沒想到他竟然打開了信封,研究起了信的內(nèi)容。就在他讀信時,馬克-阿萊姆細細打量了他一番,希望能在他的臉上找到某種線索。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著實讓他覺得可怕,使他心中充滿了那種常常由地震引發(fā)的模糊但卻急速上升的恐慌。而馬克-阿萊姆心中體味的感覺也的確是由某種劇變造成的。因為讀著讀著信,面帶乖僻表情的官員慢慢地從椅子上站起身來。他的動作如此緩慢,如此平靜,在馬克-阿萊姆看來,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止,而且他還覺得那令人生畏的官員就將在他的眼皮底下變成某種妖怪。自己的命運可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哩。他幾乎就要大喊:“沒關(guān)系!我不想要這份差事了。把信還給我吧。看你這么慢慢吞吞,真受不了!”可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方臉官員的起身過程已經(jīng)完成,他終于站立在那里了。

在所有這一切之后,馬克-阿萊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地方的主人僅僅長著一般的個子。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可他又一次輕松得太早了。一站起身,方臉官員就從桌旁走開,依舊像剛才那樣不慌不忙。他慢慢踱向屋子的中央??蓭яR克-阿萊姆來這里的侏儒看上去一點都不驚訝,還主動退到一邊,好讓上司通過。這時,馬克-阿萊姆感到心中的疑慮消除了不少。坐的時間太長,他一定只是想伸伸腿,活動一下筋骨。要不,也許他犯有痔瘡,或痛風(fēng)。瞧,馬克-阿萊姆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差一點發(fā)出了恐怖的號叫!最近,我的神經(jīng)狀態(tài)真的太糟糕了!

在那個早晨,他頭一回能夠以慣常的自信面對他的對話者了。方臉官員手中依然捏著舉薦信。馬克-阿萊姆期待著他說“沒錯,這事我知道——你被錄用了”,或者至少給他一些希望,讓他在下幾個星期或幾個月里還有一點盼頭。如此,他的眾多表兄表弟也就沒白忙活了。兩個多月來,為了安排這份職務(wù),他們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shù)。況且,也許,同馬克-阿萊姆權(quán)勢顯赫的家族保持良好的關(guān)系之于這位官員,要比得到這位官員的接納之于馬克-阿萊姆更為重要。馬克-阿萊姆剛才竟然受到了他的驚嚇,想想真是毫無必要。此刻,望著他,馬克-阿萊姆如此自在,有那么一刻,他感覺自己的臉上都將露出微笑了。要不是完全出人意料的新進展忽然粉碎了他的想法,微笑大概已經(jīng)綻放在他的臉上了。方臉官員小心翼翼地折疊好舉薦信。正當(dāng)馬克-阿萊姆期待著幾句友好的話語時,他卻交叉著將信撕了兩下。馬克-阿萊姆打了個冷戰(zhàn)。他的嘴唇嚅動著,仿佛想要提問,或者也許只是為了呼吸點空氣,可方臉官員好似還嫌做得不夠,又走到火盆邊,將信的碎片扔了進去。一道惡作劇般的火焰從充滿炭灰的余燼中騰起,隨后又熄滅了,只留下一些燒得發(fā)黑的紙片。

“在塔比爾·薩拉伊,我們不接受舉薦?!狈侥樄賳T說,他的聲音讓馬克-阿萊姆想起了幽暗中發(fā)出的鐘聲。

他呆住了,不知究竟如何是好:待在那里,一走了事,提出抗議,或者表示道歉。仿佛讀懂了他的心思,帶他來的那個人悄悄離開了屋子,只留下他和方臉官員單獨在一起。他們現(xiàn)在面對著面,中間只隔了個火盆。但這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方臉官員還像先前那樣以慢得讓人絕望的步子,回到了桌子后面的位置上。可他沒有坐下,只是清了清嗓子,仿佛準(zhǔn)備發(fā)表一通演講,隨后,在門和馬克-阿萊姆之間前后掃了一眼,說道:

“在塔比爾·薩拉伊,我們不接受舉薦。因為,這完全違背了這一機構(gòu)的精神?!?

馬克-阿萊姆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塔比爾·薩拉伊的基本準(zhǔn)則并不在于接受外部影響,而是在于拒絕;并不在于敞開,而是在于封閉。因此,并不在于舉薦,而是恰恰相反。不過,從今天起,我們特任命你在此工作?!?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馬克-阿萊姆琢磨。他的目光,仿佛為了再次確認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投向了信的殘片,它們正躺在覆蓋著蟄伏的余燼的炭灰中呢。

“是的,從現(xiàn)在起,你就是這里的一員了?!狈侥樄賳T顯然注意到了馬克-阿萊姆驚訝的神色,又一次說道。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兩手攤在桌上(此時,馬克-阿萊姆注意到桌上擺滿了文件),繼續(xù)說道:

“塔比爾·薩拉伊,或者用現(xiàn)在的叫法,夢宮,是我們偉大帝國最最重要的機構(gòu)之一……”

他沉默片刻,仔細察看著馬克-阿萊姆,仿佛要看看他究竟能聽懂多少他的話語的含義,然后繼續(xù)說道:

“世界早就認識到夢的重要性,以及它們在預(yù)測國家和統(tǒng)治者命運方面的作用。你肯定聽說過古希臘的德爾斐[1]神諭宣示所,羅馬、亞述、波斯、蒙古等地的著名占卜者。古書有時會說到先知預(yù)言的有益功效,有時又會談起抵制預(yù)言者或沒有及時接受者遭受的刑罰。總之,所有那些曾被預(yù)報的事件,它們最終是否受到預(yù)報的影響,書上統(tǒng)統(tǒng)都有記載。如今,這一悠久的傳統(tǒng)無疑依然有著獨特的重要性,然而,這種重要性與塔比爾·薩拉伊的作用相比,就顯得不足掛齒了。在全世界歷史上,我們帝國第一個為解夢設(shè)立了專門的機構(gòu),并因此讓它達到了如此完美的程度。”

馬克-阿萊姆稀里糊涂地聽著。他還沒有完全克服一上午的激動情緒哩。方臉官員這一番既深奧難解又平淡乏味的話語就更讓他頭疼了。

“夢宮由執(zhí)政蘇丹親手創(chuàng)辦。它的任務(wù)是審查夢,對它們進行分類。但并不只是某些人的夢——就像過去那些由于種種原因獲得特權(quán),實際上享受解夢預(yù)測專利的人的夢——而是整個塔比爾。換言之,就是所有居民的夢,無一例外。這是項宏偉的事業(yè)。相形之下,德爾斐神諭宣示所,以及過去所有先知和術(shù)士的預(yù)測就都顯得幼稚可笑了。君主創(chuàng)立塔比爾的想法是:安拉在世上釋放一個警告性的夢,極為隨意,就像他從神秘的宇宙深處發(fā)出一道閃電,或描畫一條彩虹,或突然將一顆彗星投到我們近旁那樣。每次向地球發(fā)送信號時,他根本就不會考慮信號的著陸地點。他那么遙遠,無法顧及這樣的細枝末節(jié)。我們就有責(zé)任找出圣夢降臨大地的所在,從億萬個夢中篩選出它來,就像人們尋找一顆遺失在沙漠中的珍珠。圣夢,猶如一道迷失的火花,會落進千百萬睡眠者中某一個的大腦中。破解圣夢可以幫助國家或君主消災(zāi)免禍,可以幫助避免戰(zhàn)爭或瘟疫,還可以幫助產(chǎn)生新思想。因此,夢宮決不只是幻想或心血來潮的怪念頭,而是國家的棟梁之一。在反映帝國真實狀況方面,它要遠勝過督察、警察或帕夏管轄區(qū)地方長官撰寫的任何調(diào)查、陳述或報告。因為,在睡夢的夜間王國中,能夠發(fā)現(xiàn)人類的各個側(cè)面:既有光明,也有黑暗;既有蜜糖,也有毒藥;既有偉大,也有脆弱。陰暗或有害的一切,或者在數(shù)年或數(shù)世紀內(nèi)即將變成陰暗或有害的一切,都首先會在人類的睡夢中顯現(xiàn)。每一種熱情或歹念,每一種苦惱或罪行,每一次叛亂或災(zāi)難,在實現(xiàn)之前,甚至早在實現(xiàn)之前,都必然要投射出它的陰影。正因如此,君主頒布法令:帝國領(lǐng)土上的任何夢,哪怕是由最最邪惡的人在最最偏僻的邊疆和最最普通的日子做的夢,都不得逃脫塔比爾·薩拉伊的審查。另外,還有一道帝國法令,更為重要:在對每日、每星期和每月的夢進行收集、分類和研究之后繪制的圖表始終必須保證絕對的精確。為了達到這一目標(biāo),塔比爾·薩拉伊不僅在處理原始材料方面要做大量的工作,而且必須杜絕所有的外部影響。這一點至關(guān)重要。我們知道,在宮殿外面,有一些勢力,由于種種原因,總想將它們自己的特務(wù)打入塔比爾·薩拉伊內(nèi)部,以便把它們自己的計劃、思想和觀點當(dāng)做安拉散布在睡夢者頭腦中的神圣預(yù)兆呈交給君主。這就是塔比爾·薩拉伊不許接受舉薦信的原因?!?

下意識中,馬克-阿萊姆又把目光投向了在余燼中顫動的燒焦了的信紙。

“你將在篩選部工作,”方臉官員繼續(xù)說道,語調(diào)和剛才一模一樣,“按理說,剛來,你該先到某個不太重要的部門,正如大多數(shù)新雇員那樣,可你將從篩選部開始,因為你適合我們?!?

馬克-阿萊姆偷偷地瞄了一眼正在顫動的信的殘片,仿佛想說:“你怎么還沒消失呢?”

“記住,”方臉官員說,“首先要求你絕對保密。千萬別忘了,塔比爾·薩拉伊是個對外部世界完全封閉的機構(gòu)?!?

說著,他從桌上舉起一只手,搖了搖食指,威脅的樣子。

“許多個人和集團都曾企圖滲透進來,但塔比爾·薩拉伊從沒落入任何圈套。它保持獨立,遠離人間騷動,回避一切派別爭論和權(quán)力斗爭,不受任何事物的干擾,也不同任何人接觸。我剛才對你說的,你什么都可以忘記,只有一點,我的伙計,我再重復(fù)一遍,你必須始終記住。那就是保密。這可不是忠告。而是命令,塔比爾·薩拉伊命令中的命令……那么現(xiàn)在,你就去做事吧。到走廊里問一下篩選部在哪兒。在你到達之前,你的同事就會了解到你的所有情況的。祝你好運!”

一到走廊上,馬克-阿萊姆就暈頭轉(zhuǎn)向了。根本無人可以打聽篩選部怎么走,因此,他隨意選擇了一個方向。方臉官員的片言只語依然在他耳邊回響。我這是怎么呢?他一邊想,一邊搖了搖頭,試圖清理一下思緒。但剛剛聽到的話語,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頑固地纏繞著他。他甚至感到,在這荒涼的走廊上,它們已經(jīng)飛越高墻和廊柱,獲得了比先前更加不祥的回聲:“你將在篩選部工作,因為你適合我們……”

不知為何,馬克-阿萊姆開始加快了步伐?!昂Y選部”,他在心里不斷重復(fù)著這個詞。獨自一人,他感覺這個詞聽上去十分古怪。忽然,他看到走廊深處有個身影在晃動,但不知究竟是在漸漸走遠,還是慢慢靠近。他極想朝那人影大喊一聲,或至少揮揮手臂,只是實在離得太遠了。他又一次加快了步伐,幾乎就要準(zhǔn)備奔跑,叫喊,做出任何事情,以便追上那人。此時此刻,在這永無止境的走廊里,他仿佛覺得,那人就是他唯一的獲救機會。就在急匆匆朝前趕去時,他聽到左邊什么地方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他立即放慢步子,豎起了耳朵。那些腳步聲富有節(jié)奏,但又讓人害怕,從通往主路的一條側(cè)廊上傳來。馬克-阿萊姆回過頭,看到一群人手捧大捆的文件,默默走著。文件的封皮與圓頂和門房制服顏色相同——淡藍中摻雜著一點淺綠。

當(dāng)那群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馬克-阿萊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道:

“勞駕,能告訴我篩選部怎么走嗎?”

“原路返回,”一個嘶啞的聲音回答,“估計你是新來的吧?”

咳嗽了幾聲后,那人告訴馬克-阿萊姆,沿著右手第四條走廊,他將登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到了那里后,再找人打聽吧。

“多謝了,先生。”他說。

“不客氣?!蹦侨嘶卮稹?

朝前走時,馬克-阿萊姆聽到他還在絕望地咳嗽,最后氣喘吁吁地說:

“我想我一定是感冒了?!?

整整費了一刻鐘,馬克-阿萊姆才好不容易找到了篩選部。同事們在等著他哩。

“我想你是馬克-阿萊姆吧。”還沒等他開口,他遇到的第一個職員就說。

他點了點頭。

“跟我來吧,”那人說,“上司在等你哩?!?

馬克-阿萊姆緊隨其后,做出恭順的樣子。他們穿過一間又一間屋子。他的向?qū)ё呗窌r,皮鞋在地板上發(fā)出了橐橐的響聲。許多職員坐在長桌旁,潛心研究著打開的文件,對他們倆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的興趣。

同其他人一樣,上司也坐在一張桌旁,面對著兩份打開的文件。馬克-阿萊姆的陪同者走上前去,對他的上司耳語了幾句。但馬克-阿萊姆感覺,上司沒有聽見。他的目光并未離開其中一份文件,依然沉浸在那些寫得密密麻麻的紙頁中。盡管如此,馬克-阿萊姆心中迅疾掠過一個印象:上司目光的邊緣,猶如即將平息的浪濤,隱藏著某種可怕事物的外圍,雖然它的中心十分遙遠。

馬克-阿萊姆希望陪同他來的人再次通報一聲,但后者顯然無此意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上司看完手中的文件。

他不得不等會兒。馬克-阿萊姆仿佛覺得,上司永遠都不會抬起頭來,而他本人將無限期地站在那里,也許要一直站到下班,甚至還要更長。靜默籠罩著整個屋子。唯有上司翻動文件頁時,才發(fā)出了一點微弱的聲音。僅此而已。有一刻,馬克-阿萊姆注意到,他停止了閱讀,只是呆呆地瞪著文件,似乎正在琢磨剛剛讀過的東西,就這樣持續(xù)了一段時間,興許和他實際花在閱讀上的時間一樣長。終于,上司揉了揉眼睛,仿佛要擦掉最后的眼翳,抬起頭,望著馬克-阿萊姆。那股可怕的浪濤,在馬克-阿萊姆最初見到時已經(jīng)失去了不少威力,此刻則完全消失了。

“你就是新來的那位吧?”

馬克-阿萊姆點了點頭。上司二話沒說,站起身來,在長桌中間,朝前走去。后兩位緊緊跟著。他們穿過了好幾間屋子。那些屋子馬克-阿萊姆時而覺得到過,時而又覺得沒有。

當(dāng)他遠遠地看到一張桌子,桌子后面一把空椅子,以及桌上擺著的一捆未曾打開的文件,他明白,這一定就是他的座位了。一點沒錯。上司停住腳步,指著桌子和空椅子之間的地方。

“這就是你的工位?!彼f。

馬克-阿萊姆望了望帶有淡藍封皮的未曾打開的文件。

“篩選部有好幾間這樣的屋子,”上司揮了揮手臂,介紹道,“這是塔比爾·薩拉伊最最重要的部門。有人認為解析部是關(guān)鍵部門。但其實不是。解析人員總覺得他們是這一機構(gòu)中的貴族,總是擺出一副瞧不起篩選人員的架勢。但你要明白,這純粹是他們一廂情愿的虛榮心。任何人只要稍稍懂點事理,都能看出沒有篩選部,解析部就會像缺乏麥子的磨坊。所有原材料都是我們提供給他們的。我們是他們成功的基礎(chǔ)。”

他擺了擺手,表示不想再說了。

“哦,好吧……你將在這里工作,所以,你自己會明白的。我想你已經(jīng)得到了必要的指導(dǎo)。我可不想在你第一天上班就讓你頭昏腦漲,所以,現(xiàn)在就不細談你該做些什么了。我只想告訴你一些一開始需要了解的事情。其余嘛,你可以以后慢慢學(xué)。這是篩選部的主要辦公室?!?

他又揮了揮手臂。

“我們內(nèi)部稱它為‘兵豆室’,因為這是夢經(jīng)過初選的地方。換句話說,一切都從這里開始。正是在這間屋子里……”

他眨了眨眼,仿佛講著講著忽然亂了頭緒。

“這個,”過了一會兒,他又接上了話題,“確切地說,初選由我們的外省分部完成。整個帝國一共約有一千九百個這樣的分部。每個分部又有自己的子部,所有這些單位先做一次初選,隨后才將那些夢送到中央。然而,他們所做的初選只是臨時的。真正的篩選在這里開始。就像農(nóng)夫?qū)Ⅺ溩訌墓葰ぶ蟹珠_那樣,我們將有點意思的夢同那些沒有意思的夢分開。而這道揚谷工序正是我們篩選的關(guān)鍵。你明白嗎?”

上司的眼睛越來越亮。他的話語,起先還有些磕磕巴巴,此刻朝他蜂擁而來,快得都超出了他組織思想的速度。他不停地說著,語速越來越快,仿佛要一下子用上所有的話語。

“沒錯,這就是我們工作的基本目標(biāo),”他重復(fù)道,“從文件中清除任何毫無意思的夢。首先,所有那些純屬私人的、與國家毫不搭界的夢。其次,那些由饑餓或饜足、寒冷或酷熱、疾病等等引起的夢——總之,所有那些同肉體相關(guān)的夢。接著就是那些假夢,那些從未真正發(fā)生的夢,那些人為制造出來的夢,有些人制造這些夢是為了滿足個人野心,有些則是神話狂人或奸細。這三類夢都必須剔除。但說起來容易!實際上,要鑒別出它們,并不那么容易。一個夢可能看上去純屬個人性質(zhì),或者僅僅由饑餓或風(fēng)濕病之類的瑣事引發(fā),可事實上卻直接關(guān)系到國家事務(wù)——興許某位政府要員的最新講話都比不上它哩。但要識別出這一點就需要老到和成熟了。一個判斷上的錯誤會讓一切都亂了套的,你明白嗎?長話短說,我們的工作極為講究技巧。”

這時,他不再用嘲諷,而是換了一種更為輕松的口吻講解了起來,告訴馬克-阿萊姆具體該做些什么。不過,眼神中依然還有一絲緊張的痕跡。

“正如你注意到的那樣,”他接著說道,“這間屋子旁邊還有一些其他屋子。為了讓你更加了解將要從事的工作,你必須在每間屋里待上一兩天。等到你對篩選的含義有了全面的了解后,再回到‘兵豆室’工作。那時,你就會發(fā)覺,入門學(xué)習(xí)讓工作順手得多。不過,那要等下星期再開始。在此期間,你就在這里先做起來吧。”

他俯向桌子,拉過文件,啪嗒一聲打開了藍封皮。

“這是你的第一份案卷,里面有一組夢,十月十九日送到的。你讀讀吧,要特別仔細,但不管做什么,都別太倉促了。要是你覺得一個夢可能是偽造的,哪怕是一點點的可能,也先把它留在原處,別太急于將它清除。你后面還有另一個篩選員,或者如果給他一個正規(guī)頭銜的話,是二級審查員。他將審查你所做的工作,并糾正任何錯誤。他后面還有另一個審查員,對他進行審核,如此等等。實際上,你在這間屋里見到的所有人都在做此事哩。所以,就祝你好運吧!”

他又待了片刻,望著馬克-阿萊姆,隨后轉(zhuǎn)身走了。一時間,馬克-阿萊姆定住了,然后,才慢慢地,竭力避免發(fā)出任何聲響,將椅子往后稍稍挪動了一下,悄悄溜進椅子和桌子之間,然后,依然非常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現(xiàn)在,案卷攤開著,就擺在他的面前。他和他家族的愿望,已經(jīng)得到了滿足。他在塔比爾·薩拉伊謀到了一份差事。他甚至坐在一把椅子上,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成為神秘宮殿里一名名副其實的官員。

他俯身朝案卷湊近了一點,直到眼睛能看清上面所寫的文字,然后,安靜地讀了起來。第一頁硬紙上寫著文件的名稱和日期,下方是一行字:送達蘇爾庫萊勃。內(nèi)含六十三個夢。

馬克-阿萊姆用敏捷的手指翻到下一頁。這一頁與第一頁不同,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頭三行同其余稍稍隔開,并用綠墨水標(biāo)上了下劃線。上面寫道:昆斯坦迪爾帕夏管轄區(qū),克爾克-基利縣,阿拉德杰比薩郵局職員尤素夫之夢,九月三日,拂曉前。

馬克·阿萊姆從案卷上抬起頭來。九月三日,他想,心中一片茫然。難道這一切都是真的?此刻,難道他真的是塔比爾·薩拉伊的一名官員,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審讀昆斯坦迪爾帕夏管轄區(qū)克爾克-基利縣阿拉德杰比薩郵局職員尤素夫之夢,以便安排他的命運,確定是將他的夢扔進廢紙簍呢,還是塞入塔比爾·薩拉伊這臺巨型機器并由它來進行分析處理?

他感到一陣快樂的顫栗掠過自己的脊梁。他再次將目光投向案卷,并讀了起來:三只白狐,蹲坐在當(dāng)?shù)厍逭嫠碌募馑稀?

忽然,一陣鈴聲響起,把他嚇了一跳。他機警地抬起頭,仿佛被誰拍了一下肩膀。他先望了望左邊,又望了望右邊,完全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所有那些到目前為止仿佛粘在椅子上、沉湎于攤開的案卷的人猛然破了魔咒。此時,他們站起身來,聊著天,在地板上咔嚓咔嚓拖拽著椅子。而鈴聲依舊在屋子里回蕩。

“怎么了?”馬克-阿萊姆問道,“出什么事了?”

“到上午休息時間了。”離他最近的同事告訴他。(可他剛才一直在哪兒呢?)“上午休息時間,”他重復(fù)道,“當(dāng)然嘍,你剛來,還不知道作息時間。但你很快就會了解的?!?

到處都是屋子里的職員。他們在長桌間挪動著,朝門口擁去。馬克-阿萊姆竭盡全力,想繼續(xù)閱讀,但實在難以辦到:人們不斷地擠著他,碰撞著他的椅子。盡管如此,他再次俯身看起了案卷,仿佛有塊磁鐵牢牢地吸引著他。三只白狐……這時,他聽到一個聲音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你可以到樓下喝點咖啡和沙蘭勃[2]。來吧,肯定有你喜歡的東西的。”

馬克-阿萊姆還沒來得及看清說話者的模樣,就已站起身來,合上案卷,跟在其他人后面,朝門口走去。

來到走廊上,他根本用不著問路。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方向。一股來自側(cè)道的無盡的人流匯入了主道上的人群。馬克-阿萊姆很快便被卷入了人潮,此時正同無數(shù)人一道肩并肩朝前走著。塔比爾·薩拉伊雇員的數(shù)量之多,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數(shù)百,也許數(shù)千人哩。

腳步聲越來越響,尤其是在樓梯上。走下一段樓梯后,他們踏上了一條長長的、筆直的走廊,隨后又下到另一段樓梯。馬克-阿萊姆發(fā)現(xiàn)樓梯平臺上的窗戶越來越窄。他覺得,他們一定正朝某類地下室走去。這時,所有人都擠到了一塊。還沒到達食品部,他就已能聞到咖啡和沙蘭勃的香味了。這使他想起了自家大宅子里的早餐。又一陣欣喜的浪潮溢滿了他的心。老遠,他就能看到一排長長的柜臺,幾十個售貨員遞著一碗碗沙蘭勃和一杯杯咖啡,全都熱氣騰騰的。在總體的喧鬧中,你還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人們呷咖啡或藥茶的動靜,短暫的咳嗽聲,硬幣的叮當(dāng)聲。不少人似乎都感冒了,要不就是,在連續(xù)幾個小時的沉默后,他們需要在說話前清一清嗓子。

被擠進一個隊列之后,馬克-阿萊姆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了一個柜臺附近,前后都動彈不得。他注意到,其他人在他前面推推搡搡,越過他的頭頂取杯子或付賬,但他打定主意,決不煩躁。再說,他也并不真想買什么吃的或喝的。他就那樣待在原地,任由人群前后擁擠著,一心只想同大家保持一致。

“你如果不肯動彈的話,就什么也喝不著!”他的身后有個聲音說道,“不管怎樣,你或許能讓我過一下!”

馬克-阿萊姆立即給他讓了路。說話的那個人,見他如此通情達理,顯然感到意外,好奇地掉過頭來。他的臉長長的,透出紅潤的光澤,滾圓的面頰十分的好看。他凝神望了馬克-阿萊姆片刻。

“你剛被錄用吧?”

馬克-阿萊姆點了點頭。

“是啊,看得出來。”

他朝柜臺邁了兩步,隨后又回過頭來,說道:

“你想要什么?咖啡,還是沙蘭勃?”

馬克-阿萊姆很想說:“什么也不要,謝謝!”但那有可能會顯得很怪。他不是應(yīng)該盡量向大家看齊嗎?他不是應(yīng)該盡量避免別人的注意嗎?

“咖啡,”他輕輕地說,但聲音大小剛好能讓另一位明白他的意思。

他在口袋里摸些零錢。這時,他的新相識重又轉(zhuǎn)過身,擠到柜臺前。馬克-阿萊姆等著,不由得聽到了周圍一些零星的對話。它們就像某塊碩大的磨石磨碎的片段。不時地,幾個聽得見的詞,甚至幾個完整的句子,會迅疾地逃出來,當(dāng)然嘍,在車輪轉(zhuǎn)過來時,又被壓得粉碎。馬克-阿萊姆豎起耳朵,留神聽著,驚訝于他所聽到的那些話語。這些人一點不談塔比爾·薩拉伊,而是談些最最瑣碎、最最尋常的事情,諸如糟糕的天氣、咖啡的質(zhì)量、競賽、國家彩票、京城的流感等等。沒有一句話涉及這幢大樓里正在進行的一切。你會以為他們是土地局或某些一般性衙門的官員,不大可能想到,他們供職于夢宮,全帝國最最神秘的機構(gòu)。

馬克-阿萊姆看見他的新朋友擠出人群,兩手各端著一杯咖啡,晃晃悠悠地,勉強保持著平衡。

“這隊排得——真煩人!”他說道,依然端住兩杯咖啡不放,試圖在滿屋數(shù)十甚至數(shù)百張桌子中間找到一張空桌。沒有椅子,桌面也都是光禿禿的。那些桌子只是充當(dāng)壁架,讓人靠靠身子,同時也好放放空杯子。

新朋友終于找到一張空桌,放下了手中的咖啡。馬克-阿萊姆怯生生地遞上一直捏在手里的鋼镚兒。新朋友揮了揮手,推開了。

“沒幾個錢。”他說。

“多謝!”

馬克-阿萊姆端起一杯咖啡,另一只手中還攥著那些鋼镚兒。

“你是哪天開始來這里上班的?”那位伙伴問。

“今天?!?

“真的?恭喜啊!哦,你該……”他沒有說完,呷了口咖啡?!澳悄阍谑裁床块T呢?”

“篩選部?!?

“篩選部?”伙伴叫了起來,就像吃了一驚似的。他笑了笑:“哦,真是個良好的開端啊。通常,人們都是從傳達室,或者更低的部門,謄寫處,開始自己的職業(yè)生涯。”

馬克-阿萊姆忽然很想了解更多有關(guān)塔比爾·薩拉伊的情形。他先前的沉默就這樣有了一點小小的裂縫。

“這么說,篩選部算是個重要部門,對嗎?”他問。

伙伴瞪著他。

“沒錯,非常重要。尤其對于新手。”

“這怎么講?”

“我是說,尤其對于剛被錄用的人。”

“那么,從總體上看,它又怎么樣呢?從總體上,而不只是對于新人?!?

“哦,當(dāng)然。從總體上看,它就被視為一個關(guān)鍵部門。最最重要的部門?!?

現(xiàn)在,輪到馬克-阿萊姆瞪著他了。

“自然嘍,還有一些部門更加重要……”

“比如說,解析部?”

伙伴放下杯子。

“哦,哦——你可比看上去要老練多了。”他笑著說,“考慮到這是你的第一天,你已經(jīng)相當(dāng)了解情形了!”

馬克-阿萊姆想要回他一笑,但立即意識到,畢竟初來乍到,還不能如此冒昧。在這不平凡的早晨,一直覆蓋在他臉上的冰殼還沒有完全融化。

“當(dāng)然嘍,解析部是塔比爾·薩拉伊的真正實質(zhì),”同伴接著說道,“它的神經(jīng)中樞,它的……這么說吧,大腦,因為正是在那里,其他部門進行的預(yù)備工作才獲得了真正的意義……”

馬克-阿萊姆興奮地聽著。

“在那里工作的人被認做塔比爾·薩拉伊的貴族?”

伙伴噘起嘴,考慮了片刻。

“是的。差不多吧。盡管,當(dāng)然嘍……”

“什么?”

“不要以為就沒有任何人高于他們了?!?

“那又是什么人呢?”馬克-阿萊姆問,沒有想到自己竟那么大膽。

另一位平靜地回望著他。

“塔比爾·薩拉伊總是比它看上去更龐大?!彼f。

馬克-阿萊姆很想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但又生怕自己過于放肆。

“除了普通塔比爾,”另一位繼續(xù)說,“還有秘密塔比爾:那里解析的夢不是人們自己送來的——而是國家通過特別的方法和手段獲取的。就重要性而言,那個單位并不亞于解析部,這一點你肯定懂吧!”

“當(dāng)然,”馬克-阿萊姆回答,“雖說……”

“雖說什么?”

“不是所有的夢,不管是自發(fā)送來的,還是秘密塔比爾收集的,都最終要由解析部定案嗎?”

“事實上,所有部門都是雙重的——它們在普通塔比爾和秘密塔比爾都有自己的辦事處。只有一個部門例外。那就是解析部。唯有解析部為兩個塔比爾共用。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它就一定比秘密塔比爾級別高。”

“可也許并不見得比它級別低哩?”

“也許吧。它們之間肯定有不少明爭暗斗?!?

“總之,這兩個部門算是塔比爾·薩拉伊的貴族階層?!?

另一位笑了笑。

“或多或少吧,如果你愿意這么說的話?!?

他又對著杯子使勁地嘬了一口,盡管這時里面已經(jīng)不剩下什么咖啡了。

“但你還不能說他們就是最高階層?!彼又f,“他們上面還有其他人哩?!?

馬克-阿萊姆死死盯了他一眼,看看他是否當(dāng)真。

“那又是誰呢?”

“特等夢官員。”

“什么?”

“特等夢官員,專門處理那些貴重夢,正如他們后來稱呼它的那樣?!?

“那又是怎么回事?”

另一位壓低了聲音。

“我們也許不該談?wù)撨@種事情,”他說,“可畢竟你初來乍到。再說,這些其實也只是組織事務(wù)——我并不覺得有什么可保密的?!?

“可能吧?!瘪R克-阿萊姆說。

他迫不及待,想要了解更多情形。

“說吧,”他鼓勵著,“我確實屬于這里,在某種程度上。我母親是庫普里利家族的一員。”

“庫普里利家族!”

對他的驚訝,馬克-阿萊姆并不感到意外。人們每每在發(fā)現(xiàn)他的血統(tǒng)時作出這種反應(yīng),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你一說直接到篩選部做事,我就猜想,你肯定出身于某個同國家關(guān)系密切的家族。但必須承認,那么令人眩暈的高度,實在出乎我的想象?!?

“庫普里利是我母親婚前娘家的姓。”馬克-阿萊姆說,“我自己的姓不一樣?!?

“這并沒有關(guān)系。實際上是一回事?!?

馬克-阿萊姆望著他。

“再給我講講特等夢吧。”

他的伙伴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后,在講話前又呼出了一些,仿佛覺得自己聲音不會太大,用不著吸這么多氣。

“也許你已經(jīng)知道,每星期五都要舉行一個傳統(tǒng)儀式,古老但又謹慎。每次,都要將一個最最重要的夢呈獻給蘇丹。那是我們從前一星期收到并分析的所有成千上萬個夢中精選出來的。那就是特等夢,或者,貴重夢。”

“我聽說過,但只是模模糊糊的,像某種傳說?!?

“哦,這可不是傳說啊——這是事實。這讓好幾百個特等夢官員有活可干了?!?

他望了馬克-阿萊姆一會兒,然后接著講道:

“你信嗎?這么一個夢,憑借它意味深長的預(yù)兆,有時在君主看來,竟比全部的軍隊或所有的外交使節(jié)加在一塊都更有用。”

馬克-阿萊姆聽得張口結(jié)舌。

“這會兒,你該明白為何特等夢官員要比我們地位高了吧?”

多么龐大的機構(gòu)啊!馬克-阿萊姆心想。是啊,塔比爾·薩拉伊真是碩大無比,叫人難以想象。

“你在周圍從來都見不到他們的人影,”另一位接著說,“他們都有自己專門的地方喝咖啡和沙蘭勃。”

“自己專門的地方……”馬克-阿萊姆重復(fù)了一遍。

他的新朋友張開嘴巴,正要提供更多的信息時,鈴聲響起,就像宣布上午休息一樣,忽然讓周圍正在進行的一切停頓了下來。

馬克-阿萊姆既沒時間也無必要問他這是什么意思。鈴聲還沒停止,所有人就開始擁向出口。那些還沒喝完飲料的,端起茶杯和玻璃杯,一口干盡。另一些,剛剛買到飲料,太燙了,還沒顧得上喝,只好丟下它們,像其他人一樣離去。馬克-阿萊姆的伙伴忽然陷入沉默,隨后,匆匆點了點頭,轉(zhuǎn)身走了。馬克-阿萊姆原本還想留住他,再問他最后一個問題,可在他正要這么做時,他先是被推到了左邊,后又被搡到了右邊,再回頭,已見不到同伴的身影了。

當(dāng)他任由自己隨同人群被卷向前去時,他意識到,剛才忘記問那位新相識尊姓大名了。要是知道他在哪個部門做事就好了,他嘆了口氣。接著又安慰自己,心想沒準(zhǔn)第二天喝咖啡休息時,他們還能遇上,還能再聊聊天。

這會兒,人群漸漸稀少。馬克-阿萊姆試圖尋找一張曾在篩選部見過的面孔。但徒勞無益。他不得不問了兩次路。返回時,他躡手躡腳地走進屋子,盡量不被人注意。還有最后幾張椅子正被拖向自己的位置,發(fā)出嚓嚓的響聲。幾乎所有職員都已再次坐到他們的長桌旁。馬克-阿萊姆踮著腳尖,回到桌旁,抽出自己的椅子,坐了下來,可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在片刻之后,才俯下身子,讀起了案卷:三只白狐,蹲坐在當(dāng)?shù)厍逭嫠碌募馑稀鋈?,他抬起了目光。他感到仿佛有人正從一個遙遠的地方招呼他,向他發(fā)出一些奇怪的、微弱的、令人悲哀的信號,就像一聲求救,或者一聲抽噎。這是什么意思?他很想知道。很快,他徹底沉浸在這個問題之中了。不知為何,他望著高高的窗戶。他還是頭一次把目光投向那些窗戶。玻璃窗外,那雨,如此熟悉,可此刻又如此遙遠,落下時,便同細柔的雪片融為一體。那些雪片,在晨曦中,曾瘋狂地旋轉(zhuǎn),此刻同樣顯得遙遠——那么的遙遠,仿佛屬于另一種生活,另一個世界,那最后的信號興許正是從那里向他發(fā)出的。

懷著一種隱約的內(nèi)疚,他挪開目光,俯身到自己的案卷上,但在再次開始閱讀前,發(fā)出一聲深深的嘆息:哦,真主!

品牌:上海譯文
譯者:高興
上架時間:2021-07-07 16:35:15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上海譯文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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