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白色巨塔(日本“國民級小說”,日劇巔峰之作)
- (日)山崎豐子
- 16204字
- 2022-05-17 09:36:13
在秋高氣爽的碧空下,矗立著落成不久的浪速大學附屬醫院的新樓,新樓仿佛一座白色巨塔般將其雄姿倒映在堂島川的河面上。新樓在一個月之前完成,剛剛舉行過盛大的落成紀念儀式,文部大臣也出席了此次儀式。
鵜飼回想當時的盛況,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他登上擦得锃亮的新樓梯。可是,當他來到三層,想到馬上要開始運作下屆教授的遴選委員會時,表情驟然變得苦澀不堪。病理學科的大河內教授、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婦產科的葉山教授等四人,再加上身為醫學院長的自己和東教授總共是六名委員,這個陣容對于鵜飼來說絕對無法滿意。
按照鵜飼自己心中的謀算,因為此次遴選委員會是要選拔第一外科的繼任教授,所以除了自己和東貞藏之外,由第二外科、整形外科、婦產科以及耳鼻喉科等四個臨床科室的教授擔任評選委員就可以在短時間內確定人選。他向自己的心腹、婦產科的葉山教授透露了這個想法,叫他事先對那幾個人進行拉票工作,至少應確保先跟臨床各科的教授進行溝通。盡管如此,但在一星期前例行教授會上投票選出遴選委員時,在基礎醫學領域中實力雄厚的大河內教授擠掉了耳鼻喉科的教授進入了遴選委員的行列。而且,由于醫學院長按照慣例不能兼任遴選委員長,于是通過提名指定大河內為遴選委員長。究竟應該找誰去搭上大河內那號大腕教授的線呢?這是鵜飼最為掛慮的問題。不過,根據婦產科葉山報告的消息,大河內并不是為了支持某個特定對象而出頭露面的,而是為了進行嚴肅公正的教授選舉,作為“嚴正的中立派”而出面的。
“嚴正中立嗎?”
鵜飼的語調中帶著微妙的回響,一邊念叨一邊急急忙忙地走進了會議室。
在六十多平方米的會議室里,其他委員們圍繞著大河內教授坐著,都已經到齊了。
“哎呀,實在不好意思。各位來得好早呀!”
鵜飼在確認離會議預定開始的時間三點還差四五分鐘之后,在大河內左邊的座位上坐了下來。右邊鄰座是東貞藏,對面依次是第二外科的今津、婦產科的葉山、整形外科的野坂。
鵜飼叫端茶的事務員在門外掛上“非相關人員莫入”的牌子之后,說道:“現在我們召開選拔第一外科繼任教授的第一次遴選委員會。大河內委員長,請吧!”
大河內動了動他那仙鶴般細瘦的身軀,站起來,用嚴峻的語氣說道:“毋庸贅言,遴選委員會是以公正的調查和判斷為基礎,選拔第一外科繼任教授候選人的機構。先由這個機構選出最后候選人,然后經過教授會投票表決選出繼任教授。因為我們處于擔負重大責任的立場上,所以希望各位能夠客觀無私地進行嚴肅公正的評選。”
會場上氣氛緊張起來,東貞藏臉上掠過一絲即將退出者特有的失落陰影。
“各位,拜托大家慎重評選。”
東貞藏站起來鞠了一躬。
大河內繼續講道:“首先,我們必須確定遴選的基本方針。不過,在討論這個基本方針之前,我想先請教第一外科現任教授東教授一下,在這個場合如果您有什么特別的希望就請提出來吧!”
大河內不忘關照即將離開教授職位的東貞藏,讓其首先發言。
東貞藏表情稍顯緊張地說道:“作為我本人,對于繼任教授并沒有特別希望選拔的人選。只要是通過各位遴選委員嚴正的選拔能夠確定一位精英繼續發揚浪速大學醫學院的光榮傳統,無論是誰都可以。這就是我的想法。”
他對菊川升只字不提,特意用平淡的語調發言。會場上寂靜無聲。
鵜飼使勁探出肥碩的身軀,說道:“東教授這番話真是名副其實的具有紳士風度的發言呀!通常一旦到了選拔繼任教授的時候,有很多現任教授往往會蠻不講理地附加自己的要求或希望。在這種現狀下,東教授卻一心只為浪速大學醫學院的將來著想,我們都應該好好向他學習呀!”
鵜飼已從巖田口中得知東貞藏好像要推薦菊川升,因而故作感嘆地表示欽佩。
“不把教授職位據為己有是理所當然的事嘛!以前沒有這樣實行才是不正常的狀態。”大河內略帶責備地說道,“我們馬上開始制定具體的選拔標準吧!首先必須考慮一下繼任教授的專業領域。關于這一點大家有什么意見?”
大河內說到這里,整形外科的野坂抬起黝黑而棱角分明的臉開始發言。
“首先要對這個問題做出大致的劃分。究竟是要選擇現在第一外科的專業領域,也就是東教授的呼吸系統外科,還是財前副教授所從事的消化系統外科,又或是現在第一外科所沒有的新領域呢?這是先決問題。”
他剛說完,第二外科的今津立刻接著說道:“從負責第二外科的本人來看,現在浪速大學的第一外科在東教授以及財前副教授的領導下,在呼吸系統外科和消化系統外科這兩個領域已經是英才輩出了。而第二外科是由我所負責的普通腹部外科來統轄,所以有關這個系統的疾患診療和研究并沒有任何憂慮。坦率地說,最令人頭疼的就是堪稱如今最受關注的疾患——心臟疾病,在這個領域我們還沒有權威的外科專家。所幸剛才東教授發言說,只要是有利于浪速大學醫學院發展的優秀學術精英都可以,所以我認為這次應該下定決心招聘心臟外科的權威擔當繼任教授。”
今津的話音剛落,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因為這是第一次與繼任教授候選人相關的具體發言。坐在今津鄰座、身穿華麗方格紋雙排扣西裝的婦產科葉山教授的女性般白凈的臉上浮起了微笑。
“我倒不這樣認為呀!我認為國立大學的附屬醫院沒有必要擴大門面什么都要嘛!雖然在東教授面前這樣說多有失禮,但第一外科在消化系統外科方面已經得到了很高的評價,所以今后繼續朝這個方向發展有什么不好呢?如果因為心臟外科是醫學界的主流就說要聘請心臟外科專家,或者因為腦神經外科在醫學界備受矚目就要聘任腦神經外科專家的話,這簡直跟追趕潮流的營業醫師的所作所為一模一樣嘛!”
從他的這番話可以聽得出來,他針對的是今津的發言,而他的意見是傾向于推舉消化系統外科的財前副教授。正因為這是被視為鵜飼院長心腹的葉山說的話,所以現場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尷尬。而整形外科的野坂卻像個大老粗一樣毫無顧忌地接著發言。
“剛才葉山教授的發言未免有點兒極端吧!因為國立大學的附屬醫院在原則上屬于綜合醫院,所以即使是當今流行的學科,不管是心臟外科也罷,腦神經外科也罷,或是別的什么外科也罷,盡可能廣泛地聚集各領域的專家有什么不好呢?所以,第一外科也沒必要只局限于現有的呼吸系統外科和消化系統外科,應該從更加廣闊的外科領域考慮繼任教授的人選嘛!”
野坂持有與今津和葉山都不一樣的見解,但從發言中也能聽出他已經有了基于個人看法的人選。在座的委員當中還沒有發表實質性意見的,只剩下遴選委員長大河內和醫學院長鵜飼了。大河內保持著從各方來看都是嚴正中立的姿態,所以問題就在于鵜飼院長的觀點如何了。
今津用他一貫溫和的表情,謙恭地問道:“您認為怎么樣呢?這方面還想聽聽鵜飼院長的高見。”
鵜飼慢慢地環視了在座的每個委員之后說道:“各位發表意見都很踴躍呀!簡直就像是在選拔你們自己的后任一樣。如果讓我發表意見的話,我認為繼承現在已經十分成熟的東外科,對于第一外科和本醫學院,而且最重要的是對于東教授來說都是最佳選擇。東先生認為怎么樣呢?”
他格外地抬舉東貞藏。
“聽你說這些話我十分感謝。但是,我對于在自己離職之后還要說東外科如何如何毫不在意。退休離職的老兵就只有解甲歸田了,我能想得開。我倒是希望今后的第一外科不只限于呼吸系統外科和消化系統外科,而是能包含更廣的領域,成為名副其實的浪速大學的名牌外科。因此,如果能夠根據各位委員的意見,從更加自由、更加寬廣的視野來選拔繼任者,我就很滿意了。”
這番應答的話語雖然圓滑而穩妥,但也同時表明了不必局限于現在第一外科專長領域的觀點。
“像東教授這樣的高人還如此謙虛呀!”鵜飼別有用意地說道。
大河內的眼睛從老花鏡后面瞪著鵜飼說道:“既然現任的東教授認為繼任的人選并不局限于現研究室的專業領域和科研課題,那么我們就可以完全自由地從寬廣的視野以學識、業績、人品為標準選出全面優秀的人才了!所以,對于遴選委員來說,再沒有比這更理想的方針了吧。”
大河內剛說完,整形外科的野坂插嘴道:“雖然‘寬廣的視野’這句話說起來簡單,不過,實際上大致范圍已經基本上確定了吧。也就是說,從以前的慣例來看,或者從我們學校選拔,或者要從其他大學選聘。要是從其他大學選聘的話,是要從奈良大學、和歌山大學和德島大學這些浪速大學本系統的學校選聘呢,還是從東都大學的系統或洛北大學的系統選聘呢?”
大河內驟然沉下臉來,反駁道:“用這種占山為王的心態來決定人事太不正常了吧?既然說了要從寬廣的視野選拔,那就要從寬廣的視野選拔!根本沒有必要限定某某大學系統的范圍嘛!”
今津不失時機地說道:“我完全贊同遴選委員長的意見。不要限定某某大學系統,就采取全國公開招聘的方式,先從本校向各大學寄發請求推薦信,再從被推薦的眾多人才當中選出繼任教授。這樣才最能令人心情舒暢!也只有這樣,才能從全國性的寬廣視野選拔優秀的勝任者!”
今津剛說完,鵜飼便用超過對方的音量說道:“從剛才各位的意見來看,盡管這是在選拔本校的繼任教授,但是除了婦產科的葉山教授之外,其他委員好像從一開始就不考慮從本校選拔。也不知道刮的什么風,眼睛好像全都朝向別的大學。但是,我們是要選拔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所以是不是應該先把目光放在本校再向其他學校看呢?哦,我也不是說一定要選本校的人物,只是作為本校醫學院長,想提出這個先后順序而已。”
他的話語既不失恭敬又顯示出高壓態勢。會場上頓時安靜下來,彌散著對鵜飼有所顧忌的沉郁氣氛。
這時,只有大河內泰然處之地說道:“鵜飼,所謂的全國公開招聘,不用說大家也都知道,指的是以本校為首的全國大學,所以絕對不會忘記本校出身的人。因此,全國公開招聘就是最為公正的方法,能夠以寬廣的視野聚集人才。鵜飼,你忘啦,你不是總說‘我們國立浪速大學要從全國各地招聘優秀人才’嗎?”
鵜飼滿臉苦澀,一語不發。
“那么,這樣就大致確定選拔方法采用全國公開招聘了。至于繼任者的專攻領域,我們參照各校所推薦的候選人的學術業績后再做決定,怎么樣啊?”
大河內給出了結論,其他委員也都點頭表示同意。
“那么,接下來,候選人的年齡也是選拔標準之一。對于即將退休離職的老先生,我們就婉言謝絕吧。”
大河內說完,婦產科的葉山接著說道:“是呀!還有一些當上教授尚未超過十年的教授,只是徒有虛名而已,也拿不出什么像樣的科研成果。所以,我們就選拔年紀在四十歲上下、朝氣蓬勃的年輕教授,怎么樣啊?”
這番話像是在暗指財前五郎。
整形外科的野坂糾纏不休道:“話雖如此,可是光是年輕有活力又能有什么用呢?還必須在學術業績和外科技能方面都卓越超群才行,而且品行也能得到所有人的尊敬和認同。”
鵜飼插嘴道:“是呀!就是這么回事兒嘛!不過,像剛才野坂教授所說的三者兼備的標準還是不要說出來為好啊!要是把人嚇著就都不敢來啦!哎呀,像標準這種東西還是盡可能寬松一些,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嘛!畢竟我們是向全國公開招聘,所以說不定會挖出意想不到的好東西呢!哈哈哈!”
“這是在商討決定國立大學教授人事的嚴肅會議,請盡量避免不慎重的發言和嬉笑!”大河內立刻予以指責,并像要做總結似的問道,“接下來是全國公開招聘的截止日期,各位對這方面有什么意見呀?”
鵜飼立刻發言道:“越是臨近年末,諸項雜務就越是集中,大家不可能只忙這個遴選委員會的事情,所以應該抓緊時間盡快辦。就把截止日期定在十二月十日怎么樣?然后在十二月之內確定候選人,可以吧?”
“但是,今天已經是十一月十日,所以就只剩下一個月的時間了,那樣行嗎?既然是面向全國招聘,我覺得時間好像不太充裕。”
東貞藏已經看出鵜飼在打什么主意,他是想讓其他大學推薦候選人趕不上規定的期限,把選拔方向引到有利于本校出身的財前身上。
鵜飼在東貞藏講完那番話之后說道:“哎呀,沒問題啦!按照以往選拔教授的經驗,公開招聘期限有一個月就足夠了嘛!而且從實際情況來看,不需要對方大學在收到委托函之后才開始協商推薦人選吧!按照常識來看,通常都是各校事先商定推薦的人選,就等寄來正式的推薦委托函了,不是嗎?所以,一個月的時間就足夠啦!”鵜飼好像也看穿了東貞藏的心思,他說完又轉向大河內,“第二次遴選委員會要等到全國公開招聘的候選人資料全都到齊后,在十二月十日左右盡快找機會召開,怎么樣?”
大河內回答道:“嗯,只要全國公開招聘的候選人資料都到齊了,什么時候開會都可以。是啊,就定在十二月的十五六日,怎么樣?”
委員們誰都沒有提出異議。接下來就是以浪速大學醫學院長的名義擬定推薦委托函,說明“因本校第一外科教授即將退休離任而職位空缺,貴校若有適當人選請在規定日期內寄來被推薦人的履歷及科研成果目錄,望予推薦為盼”,并把推薦委托函寄往全國各大學就可以了。
大河內環視一圈在座的遴選委員后,做了總結。
“那么,今天的第一次遴選委員會到此結束。我們將盡快聯系事務長,請他以本校醫學院長的名義向各大學正式寄發推薦委托函。”
東貞藏從會議室回到二層的教授辦公室,把整個上身靠在椅背上。
退休離職這件事早在一年多前就開始每天放在大腦里了,但是在今天參加了選拔繼任教授的第一次遴選委員會之后,他才開始意識到退休離職這個詞具有了活生生的現實性,并正在向自己迫近。
到離職的日子還有四個半月,但隨著遴選委員會選拔繼任教授的標準越來越明確,他感到自己這個現任教授的存在感越來越稀薄,他漸漸體驗到離職期限日益臨近的緊迫感。
東貞藏環視了一圈約一個月前新搬進的明亮整潔的教授辦公室,又把目光投向嶄新的辦公桌和書柜。退休離職——多么殘酷的詞語啊!不管工作能力如何,一到規定年齡就被迫停止工作,這真是殘酷的人間悲劇!他為了盡量減輕這個悲劇的殘酷程度,想要排除自己學校的財前五郎而強行推舉其他大學的菊川升。從今天第一次遴選委員會的情形來看,未來態勢仍然混沌不清,很難判斷對哪一方更有利。
他像吞下鉛塊般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把陰郁的目光投向暮色蒼茫的窗外。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是誰打來的呢?東貞藏猶豫了一下,果斷地拿起了電話。
“喂,東老師嗎?是我。”今津壓低嗓音說道。
“啊,是今津呀!剛才謝謝你了。”
“哪里,您別客氣。我想跟您商量一下剛才的事情。”
今津似乎有急事要說,東貞藏看了一下腕表。
“其實,今晚七點鐘我有個很早以前約好的聚會,無論如何不能失約。雖然這次不能好好找地方談話了,不過咱們在R會館的前臺大廳碰個頭怎么樣?那里復式二層還有個很安靜的會客廳,如果你能去的話,在七點鐘之前我還有大概一個小時可以談話。”東貞藏抱歉地說道。
“哦,在哪里談都沒問題。那我現在就先一步過去,如果走在一起恐怕引起別人注意。”
今津說完就掛上了電話。東貞藏放下電話,從上衣內兜掏出音樂會門票,票上寫著:菅典子鋼琴獨奏音樂會、大阪R會館五層、晚七點開始。這是女兒佐枝子在女子學校時代拜師學藝的女鋼琴家菅典子的獨奏會門票。在第一次遴選委員會召開這天,自己卻跟女兒一起去聽音樂會,這種從容不迫的事情就連對今津都說不出口,而且東貞藏自己也覺得此刻并非逍遙自在的時候。但是,女兒的邀約十分難得,她說這是自己老師的獨奏會,無論如何都要跟父親一起去!何況因為當時尚未決定正好就在今天召開遴選委員會,所以便應允了。當然,因為是自己的女兒,所以如果告訴她今天不能履約的理由,她肯定會諒解自己。但是,東貞藏對佐枝子不是選擇跟母親政子而是跟自己去聽音樂會感到十分開心,所以不想錯過跟女兒享受音樂會的難得機會。從浪速大學去R會館,步行只需十五分鐘,東貞藏沿著河岸旁的道路走到R會館。他推門進去,一到大廳就看見今津坐在角落的沙發上等候。
“不好意思,跟你約在這種地方見面實在失禮。那好,咱們去樓上的會客廳吧!”
東貞藏領著今津登上復式二層的會客廳。在淡淡的光亮下,客廳里擺放著北歐風格的家具和大落地燈,周圍有許多正在輕松愉快地交談的人們。東貞藏在中間位置找到一張餐桌,與今津相對而坐,隨即叫來服務生點了飲品。過了片刻,威士忌蘇打酒就送來了。
“今津,今天真是太感謝你啦!”
東貞藏向今津碰杯敬酒,慰勞他在今天的遴選委員會上想方設法代替自己巧妙發言。
“怎么好意思讓您敬酒呢?事情進展并不如我預期中那么理想,實在問心有愧。不過,您對今天遴選委員會的情形怎么看呢?”
“怎么看……這個嘛……”東貞藏含糊其詞地說道,“那么,你怎么看呢?”
東貞藏反問今津,自己則掏出雪茄煙盒取出一支叼上。
“是啊,坦率地講,今天遴選委員會的情形無論好壞都有些出乎意料啊!”
“那么,是哪一點出乎你的意料呢?”
聽到東貞藏謹慎的詢問,今津像是為自己的失策道歉般地說道:“鵜飼院長和婦產科的葉山教授以繼承第一外科傳統專業領域的借口打出支持財前的旗幡,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令人意外的是大河內教授和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啊!尤其是大河內教授,此前我曾委婉地試探過他,并向他暗示過咱們這邊的意向。本來以為已經得到他的認同了,可沒想到今天大河內教授卻表示出堅持嚴正中立的態度,實在令我感到意外。我如果事先去找大河內教授加力推動一下就好了。現在我感到很懊悔呀!”
“不,大河內教授就是那樣的人嘛!那個人不可能從一開始就輕易贊同別人的人事計劃,而是本著要求學識、業績和人品三者兼備的實力主義觀點選拔人才。而且,正因為他站在遴選委員長這種以公平為宗旨的立場上,所以更要注重嚴正中立、公正無私的姿態。即使是那個人,反正早晚都得選定對象投票,所以只看他今天的態度未必毫無支持菊川的希望。不過,如果咱們不夠謹慎、過于急躁地給他做工作的話,他反倒可能跟咱們鬧起別扭來。所以,咱們還是要相機行事,在我說時機成熟之前,請你絕對不要提出不合時宜的要求。”東貞藏十分謹慎、字斟句酌地說道。
“那么,對于大河內教授那邊咱們就靜觀其變吧!不過,整形外科的野坂教授那邊,他只比財前大三歲,也以年輕教授自居,平時對財前沒說過什么好話,把財前當作競爭對手。但他是個頗為精明的干將,并得到鵜飼院長的器重,所以我完全以為他會跟著鵜飼派支持財前。可是,從他今天的發言來看,好像他心中的候選人既不是菊川也不是財前,而是另有其人啊!我曾經預測野坂教授會支持財前派,但結果卻并不是那么回事兒。這對咱們來說實在是利好消息呀!不過雖說如此,可他究竟想推舉誰呢?”
今津歪著腦袋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東貞藏也一時陷入了沉思。
“是呀!聽野坂說話的語氣,好像打算推舉浪速大學本系統的人選。因為他強烈地主張,即便同樣是全國公開招聘,但也應該限定在本校系統的大學范圍之內。”
“這樣說來,那就是奈良、和歌山和德島這幾所大學了吧?”
今津這樣推測,并在記憶中一個個地搜索從浪速大學轉調到那幾所大學的教授級的人物,但仍然很難捕捉到線索。
“好啦,現在還沒有必要急著找到那個人吧!在這個月之內,各大學會回應全國公開招聘的委托,并把候選人推薦書寄來,在召開第二次遴選委員會匯總時就能知道野坂推舉的對象是誰了。而且,既然他并不支持財前,那就應該不是令人神經過敏的對手了吧!”東貞藏用滿不在乎的語調說道。
“如果是那樣的話,從今天第一次遴選委員會來看,票數比例就是支持菊川兩票、支持財前兩票、支持某者一票、保持中立一票。那么今后應該怎樣打破支持菊川與支持財前的這種勢均力敵的平衡呢?我就是想跟您探討這個問題呀!不管怎樣,鵜飼和葉山聯手的政治勢力相當難以對付,所以咱們可不能掉以輕心吶!”
今津的語調略顯沉重。
“與鵜飼院長聯手的葉山等人的政治勢力確實是個威脅,不過,通過咱們因勢利導的工作,那種政治勢力說不定反倒會使他們自掘墳墓。因為這里畢竟是大學,即便或多或少會有人跟著那種政治勢力走,但另一方面必定會有些教授與那種露骨的政治勢力背道而馳呢!”
“原來如此啊!反倒會使他們自掘墳墓……那確實很有可能啊!原來如此……”今津恍然大悟似的點了點頭,但又憂心忡忡地說道,“不過,現在還有一件事令人擔心。一旦遴選工作具體化起來,東老師的處境就會變得非常微妙啊!如果現任教授不支持多年輔佐自己的副教授,那個副教授反倒會因此而得到很多同情票,勢頭反倒會更猛。因為從很久以前就曾經出現過這種魔咒般的現象,所以我對這一點很擔心。”
“這種情形很有可能發生啊!那確實符合日本人同情弱者的心理嘛!不過,我對這一點已經有所準備,也考慮好到時候該怎么做啦!”
“您是說……”
“好啦,那方面的情況你再幫我注意一下吧!我倒是希望你千方百計在一個月之后的第二次遴選委員會上大力推舉菊川。因為在那種場合,我也不能把自己手下的財前撇在一邊而極力推舉菊川,所以除了請你幫忙推薦之外別無良策。而且,請你采用能使菊川得到大河內教授青睞的方式巧妙地推薦一下。”
東貞藏欠身俯首拜托。
“您這樣說,我真是誠惶誠恐。在我升任教授的時候承蒙您鼎力相助,如今我是心懷感恩之情在努力工作,請您不要過于掛慮。不過,您跟別人約好的時間……”
聽到今津體貼的詢問,東貞藏看了看表才發現約定的七點鐘早就過去,都已經快八點了。
“啊?都到這個時間了……那,今天我就先告辭啦!改天咱們再坐下來慢慢談吧!”
東貞藏說著,慌忙站起身來。
東貞藏來到舉辦鋼琴獨奏會的五層音樂廳,走廊上已經看不見人影,通往音樂大廳的門已關閉。他翻開節目單,才知道肖邦的《奏鳴曲》已經結束,現在正在演奏巴赫的《意大利協奏曲》。東貞藏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等待這首曲目演奏結束,然后才在引座員的帶領下向第十排的座位走去。
等候多時的佐枝子立即轉過白皙的臉龐,擔心地問道:“父親,是不是時間不太方便?”
“沒有。臨時有點兒急事,已經辦完啦!”
東貞藏摘下帽子坐在佐枝子旁邊。音樂廳里有許多盛裝打扮的年輕女性,看上去十分顯眼,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仍在回味剛才演奏余韻的興奮神情。
開演的鈴聲響了,身著銀色晚禮服的菅典子出現在舞臺上,觀眾席上頓時響起了掌聲。菅典子向聽眾深鞠一躬,然后坐在三角鋼琴前。掌聲平息下來后,菅典子調整氣息,稍稍挺起豐滿的胸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開始彈奏貝多芬的《C小調第三十二號奏鳴曲,作品第一百一十一號》。
前奏從莊重的音符開始,漸漸地激越強烈起來,當急起直上且扣人心弦的高音把緊張的情緒推到巔峰的時候,卻倏然將聽眾引入靜謐夢幻的世界當中,于是聽眾的靈魂逐漸地得到了蕩滌、凈化和升華,而與此同時,優美的旋律也向無盡的深邃展開。東貞藏感覺自己被鋼琴的旋律深深吸引,直到剛才還處在玩弄權謀的名利場上的他,感到自己那猶如鉛塊般沉重、如泥沼般渾濁的心被洗濯得干干凈凈,自己隨之也變得平和而寧靜下來。這種心靜如水的安寧感覺已經久違了。這幾個月來,為了繼任教授人選的事,他不僅要跟東都大學的船尾秘密磋商,還得處處當心不讓醫務員們發現,甚至在面對財前五郎時也得想方設法地偽裝自己。思量起來就是這些事情使自己筋疲力盡、神經衰弱,別說是靜下心來搞研究了,就連心靈都得不到片刻的安寧。想到這里,他覺得今天佐枝子約自己來聽菅典子的鋼琴獨奏會,大概也是因為看到父親疲憊不堪的樣子,所以以她特有的善解人意來幫助父親緩解疲憊不堪的心情。東貞藏睜開眼睛,把目光投向佐枝子的側臉。
佐枝子那幾近透明的白皙脖頸微微前傾,她低垂著長長的睫毛聽得十分入神。這樣的佐枝子蕩漾著令人炫目的清麗之美。在那里看不到東貞藏與妻子政子所掛慮的婚期過遲的憂郁和焦躁,而是充滿了珍惜自己、堅強生活的女子所特有的勃勃生氣。
觀眾席間爆發出熱烈的掌聲,菅典子在鋼琴前站起身來深鞠一躬,聽眾隨即報以更加熱烈的掌聲。佐枝子也把雙手舉在胸前不停地鼓掌致意,直到菅典子走進舞臺橫側幕,她才如夢方醒般地從座位上站起身來。上半場的演奏曲目到此結束,下半場是現代曲目的演奏。
東貞藏和佐枝子來到走廊上,他忽然感到渾身特別疲乏。在剛才的聆聽中,他感到靈魂得到了休憩,難得地享受到了片刻的寧靜。但不知何故,在曲終之后,他卻又感到了難以名狀的陰郁。他看到門旁的沙發就想坐下來。
“父親,請等我一會兒。”佐枝子說著,向上探身,朝樓梯方向望去。
“第一內科的里見副教授來了。”
“啊,里見呀!”東貞藏不太在意地應道。
“前些天我去他家還叨擾了一頓晚餐,現在我去打個招呼吧!”
說完,佐枝子就向走下樓梯的里見走去。里見好像也注意到了佐枝子并停下了腳步,接著他看到坐在佐枝子身后沙發上的東貞藏,于是趕緊走了過來。
“東老師也來了,我一點兒都沒注意到。剛才的貝多芬的曲目真精彩呀!”
里見向上攏了攏干爽的額發,澄澈的眼睛里洋溢著豐富的光彩,好像剛才的旋律還縈繞在他的耳畔。
“嗯,我也很久沒有這樣傾心聆聽了。演奏家指法強勁,完全不像柔弱的女性,真是意蘊深邃呀!里見常來聽這種音樂會嗎?”
“沒有,碰巧我有一名患者是菅典子女士的門生,我是應邀而來的。”
“哦,我家的佐枝子也是菅女士的門生呢!不管怎么說都是巧遇呀!即使在學校里咱們也很少能見面,居然會在這種地方不期而遇……怎么樣?反正下半場是現代音樂了,如果方便的話,咱們就去樓上的天景大廳用些簡餐吧?”
里見翻了一下節目單,說道:“好的,那就一起去吧!”
里見跟著東貞藏來到樓上,可能是因為晚餐時間已過,九層的天景大廳里悄無聲息。東貞藏挑了靠窗的餐桌,向服務生點了餐,隨即把目光投向窗外。在樓宇燈光和霓虹燈的輝映下,堂島川被裝點成一條熠熠的光帶,向前流淌。彌散在樓宇深谷之間的靜謐使人感到白晝的喧囂仿佛是一種假象。
服務生送來了熱湯,東貞藏苦笑著說道:“今天召開了選拔我的繼任教授的遴選委員會。然后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我感到疲憊不堪了。”
“哦,是這樣啊!”里見不感興趣似的應道。
“病理學的大河內教授是委員長,講起話來侃侃而談,其他幾派也各抒己見,互相糾纏不清,而且鵜飼院長也發表各種高論,真是夠嗆呀!”
“是嗎?那真是……”
里見又開始毫無興趣地應答。東貞藏心中產生了異樣的焦慮。
“里見對教授選舉是不是毫無興趣啊?這可是跟你們第一內科密切相關的第一外科的教授選舉,而且跟你同期的財前被推到風口浪尖上了。”
里見頗感意外地望著東貞藏,說道:“每到教授選舉的時候,校內必定是躁動不安。不僅僅是將要選拔教授的那個科室,連其他科室都在談論同一件事情,那些想要平心靜氣地從事診療和研究的人都因此而蒙受了不少干擾。但是,教授選舉這種事情難道只能采用那種方式進行嗎?”
里見表示難以認同。
東貞藏表情不變地問道:“那么,你覺得應該采用怎樣的方式呢?”
“我倒還沒有考慮過具體應該采用哪種方式。但是,我認為教授必須徹底解決在大學這個領域中如何鉆研學術這個問題,并且應該在學術中尋求生命的意義,每當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現在這樣的教授選舉形式疑點重重。”
“但是,不管是教授還是醫學家,在人的欲望這一點上很難像你說的那樣進行嚴格的要求。”
“真是那樣嗎?在這個矛盾重重的現代社會中,心有良知的人們至少對大學還應該懷有人性方面的嚴肅和良心。我不認為現在的大學連這點兒要求都做不到。”
“但是,里見,這種事情不能只是要求大學做到,還應該更加廣泛地對整個社會都提出要求嘛!”
當東貞藏反駁里見的說法時,佐枝子插言道:“父親,我覺得您身邊沒有像里見副教授這樣的人真是一種不幸啊!”
佐枝子既是在體恤父親也是在贊同里見的說法。
“不幸?我沒有不幸嘛!”東貞藏責問似的說道。
“可是,這幾個月來,像父親這樣愛好學術研究的人都疲憊不堪、勞心費神,甚至回到家里都沒有精力坐在書房里面對書桌了。這又是為什么呢?里見先生說的就是這個問題。”
佐枝子一邊說著一邊望著里見,眼神比望著菊川升時多了幾分溫柔的感動。
當婦產科的葉山進來時,鵜飼院長像是急不可待似的離開了辦公桌前。
“我雖然接到了您的電話,但因為還有門診,所以來遲了。”
葉山在接待來客的茶幾旁與鵜飼相對而坐。
“怎么樣?已經集中了不少吧?”
“啊,事務局那邊到現在為止已經收到八份推薦書了。”
“哦?寄來那么多呀!”葉山驚訝地說道。
“這個,不管怎么說,畢竟是具有優良傳統的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教授職位嘛!本校收到了八份推薦書,就意味著實際推薦預選人數應該接近兩倍呀!各大學已在校內自行篩選,刷掉了有可能被淘汰掉的人,留下的就是現在這八個。不過,離截止日期還有兩天呢!”
“東教授推薦的金澤大學的菊川,他的推薦書也已經收到了吧?”
“嗯,昨天剛剛收到。大概是擔心過早寄來會引人猜疑,所以就在臨近截止日期時突然插進來。挺會玩兒花招的嘛!”
鵜飼臉上浮現出嘲諷的笑意。
“那么,整形外科野坂推薦的人選的推薦書也到了嗎?”
葉山這樣一問,鵜飼頓時面露不悅地責問道:“但是,現在還沒看到那樣的推薦書。不過,那樣的人物用不著我從各大學寄來的推薦書中去找,而應該是你從校內各種信息中去推測吧。”
葉山那女人般白凈的面孔現出惶恐的表情,他說道:“關于這一點,我真是非常抱歉。實際上,在第一次遴選委員會之后,我就抓住野坂想問清他的意向,可他卻支支吾吾,避而不談。就像上個星期,他明明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卻跑到東京出差五天,連人都見不到了。我也不能給他脖子上拴條繩兒拽住他,而且他就是那樣一個有怪癖的人物,叫我實在無計可施呀!”
“正是因為無計可施,所以想方設法把他拽住才能體現出你作為鵜飼派參謀的本領嘛!說到上次的遴選委員會,你向我打包票說野坂教授是我們這一派的人,可他卻突然攪局,那真叫人傷腦筋啊!托你的福,我的血壓從那天開始就升高啦!”
“抱歉抱歉!雖然我已經說過好多次了,盡管野坂教授對財前懷有本能的反感,但那只不過是出于個人感情而已。所以,我覺得他在校內派閥中,他應該站鵜飼派的立場上。可盡管如此,野坂教授為什么會既不支持財前也不支持菊川,卻推出了第三名候選人呢?他肚子里到底懷的是什么鬼胎嘛!”
“嗯,問題就在這里呀!如果他只是單純想把自己中意的人推舉為下屆教授的話倒也罷了,就怕他先推出第三候選人,等到最后出現財前與菊川對決的局面時再跑到菊川那邊去了,那可就來不及挽回了。咱們必須對這一點充分予以警惕呀!”鵜飼略微沉思了一下說道。
葉山也沉默了片刻。
“如果野坂教授推舉的候選人是個黑馬的話,那么或許真會像鵜飼老師剛才所說,在最后對決時刻選票會流向菊川那邊。如果出現那種情況,財前要想當選下屆教授可就困難啦!正是因為野坂教授的動向會產生非常微妙的影響,所以是否可以請鵜飼老師直接跟他講明這方面的利害關系。如果您能這樣做的話……”
葉山的話還沒說完,鵜飼立刻斬釘截鐵地說:“葉山,那我可就太為難啦!我作為醫學院長絕對不能公開支持財前吶!所以,如果你不出面幫我做所有的事情可不行呀!況且這跟日本醫協選舉不一樣,是只有三十一張選票的校內選舉。所以,無論過程怎樣迂回曲折,只要下定決心,穩扎穩打地把選票一張張地吃掉也不是不可能吧?就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才委托你助我一臂之力呀!”
“那好,我再想辦法去跟野坂教授談談看吧!不過,大河內教授那邊怎么辦呢?那可是個不能輕率出招的對手,實在很難擺平。前些天,我特意安排去他家附近辦理事務,跟他同乘一輛汽車時不經意地提起了教授選舉。可他卻一味地堅持嚴正中立的立場,我根本沒有機會跟他深談啊!”葉山無計可施地說道。
鵜飼突然探身說道:“可是有跡象表明,號稱‘大河內基礎學’的基礎醫學派近來也好像并非鐵板一塊啦!所以,一旦有了機會你就要巧妙地瓦解他們呀!那樣一來,從某種角度來看,基礎醫學派那邊就是流動的選票聚集的地方了!”
“但問題是現實當中能不能出現那種情況呢?基礎醫學派的抱團可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如果稍有一點兒閃失,那咱們不僅在這次教授選舉上會出問題,甚至連今后都可能難以和基礎醫學派合作了。”葉山猶豫不決地說道。
“嗯,你的慎重行事的觀點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根據具體問題和發展情況有時還必須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的意思是說,不只限于這個問題,今后碰到各種問題的時候,如果都得一一顧及那個不可理喻、難以通融的大河內教授的話,那我這個醫學院長可就太難當啦!所以我考慮,就趁這個機會瓦解他的勢力。雖說基礎醫學派的抱團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如果用逆向思維的方法來看,現在正是容易出現裂縫的時候嘛!”鵜飼一邊揪著鼻毛一邊意有所指地說道。
“不過,難道基礎醫學派……”
“關鍵問題就在這里嘛!恐怕支持菊川的東派也感到很難瓦解基礎醫學派,正在靜觀其變呢!所以咱們就要乘虛而入,抓緊瓦解他們呀!因此我希望你做好隨時都能瓦解基礎醫學派的準備。”
“是啊,那,我會照您說的做好準備工作的。不過,因為對手是大河內教授領導的基礎醫學派,所以如果不慎之又慎的話……”葉山吞吞吐吐地說道,“為什么院長要下這么大的力氣支持財前呢?”
葉山似乎很難理解鵜飼的意圖所在,他不明白鵜飼為何為了財前要冒險去瓦解基礎醫學派。
“難道像你這樣有眼力見的人都理解不了嗎?如果只是為了財前五郎一介副教授,我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呀!說到底還是為了我自己嘛!每增加一名由我提拔的教授,就能為咱們鵜飼派增加一張選票,教授選舉、醫學院長選舉乃至浪速大學校長選舉,無論什么事情,一切都必須按照民主主義原則投票表決,從這個角度來看掌握足夠的選票才是最關鍵的,所以我是為了給鵜飼派增加一張選票才傾力幫助財前啊!”鵜飼漫不經心地說道,“好啦,馬上就到我下午查房的時間了,就這樣吧!”
鵜飼說完,就叫秘書送來白大褂。
新樓一層朝南的第一外科門診室,在透過窗戶照進來的初冬陽光下,顯得既溫暖又亮堂。財前五郎在為患者依次做診察,他發現患者們走進門診室時都不像以往那樣惴惴不安了,而是變得有幾分開朗,顯得不那么擔驚受怕了。這都是由于有了嶄新的門診室,墻壁顏色自不必說,就連診療床、診療桌和轉椅也全都換成了淺黃色。為了消除患者心理上的緊張感,門診室內的布置也考慮到要盡可能不讓患者看到令人生畏的診察器具。新安裝的空氣凈化器發出悠緩的馬達運轉聲,護士們仿佛滑行般無聲地走在擦得锃亮的塑膠地板上,她們看上去都呈現出與在舊樓時完全不同的清秀靚麗。
“老師,看完這位患者,今天的門診就結束了。”
醫務員把最后一名患者的病歷遞給財前,隨即把X光片夾在小型觀片燈上。財前觀察了一遍膠片,就叫患者躺在診療床上做腹部觸診。
面容青黑消瘦的患者神色不安地問道:“醫生,我家附近診所的大夫說我是胃潰瘍,但是能不能想辦法不做手術呢?”
財前觸診完畢再次觀察X光片,可以看到患者的十二指腸球部已經嚴重變形,化驗單上寫著隱血試驗陽性、胃酸指數偏高,所以這很明顯是十二指腸潰瘍。
“這不是胃潰瘍而是十二指腸潰瘍,有必要做手術。”財前答道。
患者表情驟變哀求道:“醫生,難道不做手術就好不了嗎?”
財前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了。
“已經進入慢性化,所以必須做手術啦!這又不是什么大手術。”
他程序化地說完就叫患者去辦理入院手續,隨即他從座椅上站起來,用消毒液快速洗了手后就走出了門診室。
三點鐘過后的走廊上已經看不到患者的身影,只有擦地板的清潔工正在忙碌地揮動著拖把。財前邁著大步向前走著,看到醫務長佃友博迎面匆匆走來。
佃友博煞有介事地湊近財前說道:“今晚我們還要去召開懇談會,老師呢?”
“我有點兒事情要辦就失陪了,你們好好談吧!”
佃友博禮貌地鞠了一躬就從財前身邊走開了。任何人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以為這只是副教授跟擔任醫務長的資深助教偶然相遇并順便聊上幾句。其實,近來為了統一醫務部內部的工作,佃友博他們每晚都要在財前的岳父財前又一的女友經營的飯館里召開懇談會。雖然聲稱是為了討論醫務部內部的工作,但他們有時好像并不討論這個重要的問題,卻只是酒足飯飽后就解散了。不過,財前今天實在沒心思計較那些,他一走進副教授辦公室就癱坐在椅子上抽起煙來。
在第一次教授遴選委員會上,東貞藏并沒有推薦財前五郎,而是表明了要全國公開招聘的態度。財前了解清楚這件事后,就跟巖田還有鍋島見了面并告訴了他們這個情況,另外他還把佃友博等人召集起來,進一步鞏固醫務部內部的統一戰線,因此整天忙得頭暈眼花的。而且,其間他還主刀了八臺手術,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就像被裹上了鉛皮一樣沉重不堪。就在剛才,盡管佃友博表示希望他也參加今晚的懇談會,但他還是拒絕了,因為他實在太累了。他休息了片刻之后,看了看表,隨即慢慢站起身來,之后他脫下白大褂準備回家。不過,他并不是真的直接回家,而是已經跟慶子約好在K會館見面。
財前剛走進位于堂島川河畔的K會館三層的咖啡廳,就看到慶子舉起右手示意。慶子身穿黑色晚禮服、頭戴黑色天鵝絨無檐筒帽,她那全身黑色系的優雅服裝,一下就映入了財前的眼簾。
財前走到慶子座位旁問道:“要不要去吃晚餐?”
慶子瞟了一眼腕表說:“剛過五點鐘嘛!先喝點兒紅茶怎么樣?”
“喝茶嗎……真拿你沒辦法呀!那就在晚飯前去附近散散步或兜兜風吧!”
他沒等慶子答話就離開了座位。
走出K會館,只見夕陽已經垂到樓宇深谷之間,在薄暮的陽光之中,忙完一天工作后踏上歸途的人們擁擠地走在人行道上。
財前攔下出租車說道:“請開到能看到河口的地方去!”
“啊?河口?”司機現出詫異的表情反問道。
“嗯,是啊!安治川也行木津川也行,哪兒都可以。反正就是附近能看到河口的地方。”
司機開車朝西駛去。當來到大運橋街一帶時,民房驟然變得稀疏,被高高的預制板墻圍擋的煞風景的工廠越來越多。司機繼續向前開,經過大船橋之后就是木津川河口了。在像是填海造地后露出紅土的河岸上,有一道混凝土防波堤,想看到河口的話,只有登上防波堤才行。
財前叫司機把車停在造船廠前,然后默默地下車朝防波堤走去,慶子跟在他身后。兩側都是鋼鐵廠和造船廠,為數眾多的煙囪和吊車高高聳立,在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吊車的巨大黑影直插天空,像要遮天蔽日似的縱橫交錯。從鋼鐵廠熔爐里吐出的紅色煙塵,把天空一角燒灼得紅彤彤的。這里是木津川河口臨海工業地帶的工廠群,從這里發出的轟鳴聲,具有壓倒渺小的人類、粉碎生產活動的威懾力。財前快步通過這段區域,站在河口的小沙地上,只見河水時刻不停地激蕩著,以超乎想象的速度沖刷著河口的堤岸。夾帶著海腥味的初冬凜冽的晚風吹拂著財前的臉頰。他忽然感到以自己為中心的人際關系此刻全都變成了虛幻。
“你怎么啦?跑到這種地方來……”
背后傳來慶子的聲音。財前立即恢復了以往的神情并叼上一支煙卷。
“怎么樣,不錯吧?你還不知道大阪有這種地方吧?雖然周圍都是轟鳴聲和巨大的機械剪影,但只在這河口的一角才有實實在在的寧靜。”
他把目光投向黑暗的河口。
“看來,你是真的累壞啦!”
慶子嗓音中含有幾分難過。
“哪里,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
“可是,你太奇怪了。突然望著河口露出精神恍惚的樣子……是不是教授選舉出現了什么令人憂慮的事情?”
“沒有,我真的只是有點兒累而已。我這種人怎么會精神恍惚呢?那才奇怪呢!今天離開醫院的時候,我還交代佃友博他們照常去岳父女友的菜館里好好開會呢!我已經為下屆教授選舉采取了妥善的措施,所以對競選教授一事絕對不會退縮。”
“是嗎?那就好啊!不過,上次佃友博他們掛你的賬來我店里喝酒的時候,好像說到野坂教授要推舉的人物了,大家好像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還說會因此而陷入苦戰。真的不要緊嗎?”
聽慶子這樣一說,財前才想到自己之所以精神疲憊,原因之一就是因為對野坂教授將要推舉的那名對手十分在意。
“不要緊的!我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不管采取任何手段都要奪取教授的寶座。畢竟當教授的概率只有二百分之一呀!”
“啊?只有二百分之一?”
慶子對財前沒頭沒腦的話感到莫名其妙。
財前兩眼閃光地說道:“這是靠我一流的計算方法得出的概率嘛!以我的情況為例,在我當無薪助教第二年的時候,東教授從東都大學調了過來,距今已經有十六個年頭了。把原先就在的四十名研究人員加上,平均每年入職十名新人,十六年就有大概二百人。這些人都是懷著將來當教授的夢想留在研究室的,因此可以說,坐上國立大學教授寶座的概率只有二百分之一!而且,這個‘寶座’并非一直存在,并非隨時都能得到。一旦有人當上了教授,那就必須等到他年滿六十三歲退休離職,這個機會才能再出現一次!所以,這次的機會是經過了十六年才等到的!”
財前的語調中充滿了挑戰的意味。
“真不愧是你獨特的神算呀!身懷這種神算絕技的人沒必要跑到這兒來像凡夫俗子一樣多愁善感嘛!你的魅力就是擁有大學教授和文化人都不會兼備的靈敏實戰能力和不屈不撓的堅毅呀!”
在越來越冷的夜風中,慶子的嗓音顯得圓潤而熱切。
“我明白,慶子……”
財前說完,就感到身心的疲憊全都消散了,他的心中充滿了勃勃野心,欲望再次膨脹起來。
“你不用為我擔心啦!對于野坂教授打算推舉的第三候選人,我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了。看來是個令人討厭的家伙,不過我有辦法對付他。”
“究竟是誰呢?”
“反正后天召開第二次遴選委員會時就知道了。我還沒有驚慌失措到現在就要把他說出來的地步。”
財前說完就把嘴上叼著的香煙“啪”地扔進了流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