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白色巨塔(日本“國民級小說”,日劇巔峰之作)
- (日)山崎豐子
- 23776字
- 2022-05-17 09:36:13
進入九月,新樓即將竣工,整個醫學院開始為遷入新樓做準備工作,籠罩在忙亂的氣氛當中。
第一外科要配齊掛在入口的牌子,還要準備更換存放診療器具和病歷的新儲物柜。而另一方面,還要為即將在十月中旬舉辦的瀧村名譽教授的喜壽慶生宴做好準備。負責統管這些事務的財前副教授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財前五郎從上午九點起就接連做了兩臺手術,下午兩點過后才在副教授辦公室里匆匆吃完延遲的午餐。然后,他把佃友博今天上午剛剛送來的有關瀧村名譽教授喜壽宴的最終方案攤開在桌子上,其中包括籌款倡議書、發起人名冊、會場布置、儀式程序等資料。這個方案按照財前的意圖擬定,在與金井講師商討之后,佃友博從名冊制作到經費計算都做了精細的研討,幾乎不需要財前再過目了。雖說如此,在這種必須全力以赴地為競選活動做外圍準備工作的重要時期,他還要擔負為名譽教授籌辦喜壽宴的任務,這令財前禁不住叫苦連天。他把資料瀏覽一遍之后,不勝其煩地站起身來向教授辦公室走去。
東教授坐在桌前正寫什么東西,看到財前就問道:“有什么急事兒嗎?”
“哦,有關瀧村名譽教授喜壽宴的方案終于整理好了,我想麻煩您過目一下。”
財前把資料放在桌上,東貞藏從籌款倡議書開始依次過目,看完之后說道:“財前,這場喜壽宴的主辦單位是醫學院嗎?”
與嚴厲的表情相反,他的嗓音出奇平靜。
“不,就像這份倡議書上寫的,主辦單位當然是瀧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也就是第一外科。”
“哦?主辦單位果然是我們研究室嗎?那是不是有點兒奇怪呀?為什么發起人名冊上的首席發起人不是我,而是鵜飼醫學院長呢?”
“關于這件事,我原先也想請教您。只是因為這次瀧村名譽教授喜壽宴與學會之類的不同,完全是私人性質的聚會。而且,聽說瀧村老師特別喜歡熱鬧,所以我覺得一定要辦得相當有排場。這樣一來,在籌款方面就不得不向荒唐的地方發出荒唐的請求。我覺得這種事情不宜麻煩老師,而碰巧鵜飼院長好像比較樂于操辦這類活動。所以,我覺得干脆請鵜飼院長擔任首席發起人更加方便一些。”
財前態度恭謹地暗示——像這種事情不是您這樣的學究型教授應該做的。
“原來如此啊!真不愧是與我相伴多年的好助手啊,你這么做都是因為照顧我的感受嗎?不僅如此,最近你可能不只照顧我的感受,而且還要照顧其他各個方面的感受吧!你在這首席發起人上面用的心思對我和鵜飼院長都十分周到,實在令我佩服啊!估計鵜飼院長嘴上說這說那,可心里卻非常高興吧,估計還會把那個里見副教授叫去說要好好向財前學習呢!”東貞藏的每句話都那么陰陽怪氣,“還有,財前,這二百名發起人的數字是怎么來的呢?”
“關于這一點,我本來也應該事先跟您商量。其實,我叫醫務部長佃對經費做過細致的計算,結果發現會產生一百五十萬元的赤字。為了避免產生赤字,就增加了發起人的數量。這是因為,除了發起人之外的參會者每人的會費是兩千元,而發起人無論參加與否都必須交納每筆五千元的維持會費。那么二百人每人五千元,這就能夠切實地籌措到一百萬元了。所以,我就考慮到讓鵜飼院長當首席發起人,能夠更大地擴展發起人的范圍,還可以避免以第一外科的名義為這種私人性質的慶祝活動從制藥公司或醫療器械公司拉贊助的情況發生。”
“但是,像這樣把多達二百人的名字排列出來,會十分露骨地給人一種只是為了籌款而濫竽充數的印象。所以,赤字部分就另外想辦法吧,最好壓縮到一百人左右。你抓緊時間做吧!”東貞藏命令似的說道。
“其實,因為我覺得要委托這二百名發起人最好盡早通知,所以我已經讓佃把委托書都寄出去了。”
“那就是說,財前,不管是首席發起人還是其他事項,你口頭上說要找我商量,但其實并不是商量,而都是先斬后奏的嘛!如果現在我說要當這個首席發起人的話,你打算怎么辦呢?”東貞藏單刀直入地說道。
財前一時無言以對,隨即又說:“幸好只寄出了發起人委托書,另外三百封邀請函還沒有寄出去,到時候再把鵜飼院長和東老師并列為首席發起人……”
“別再說了!你為什么老是這樣自作主張、獨斷專行呢?連商量都不商量就擅自決定首席發起人,在我提出異議時,你才說什么讓東老師也怎么樣之類的話!你覺得我能答應嗎?你這個毛病令我極不愉快。到現在為止,我應該提醒過你很多次,叫你改掉這個毛病,可是你根本一點兒都沒有改。你不是在我離職之后應該升任教授的人選嗎?但是,就憑你這樣的人品,無論我怎樣舉薦也會受到各方面的批評!所謂教授,并不是手術本領高超就能當的,還得提高自己見識,完善自己的人品才行啊!”
東貞藏洶洶氣勢,聲音聽上去十分刺耳。
財前強壓即將爆發的怒火說道:“對于老師的提醒,我時刻銘記在心……”
“你根本就沒有放在心上嘛!”東貞藏立刻反駁道,“隨著我離職的日期越來越近,比起即將離去的人,更令人感興趣的是誰會成為繼任教授。這可謂人之常情,理所當然。正因如此,可以說你已經變成了臺風眼般的存在。如果搞些不正常的謀劃、偷偷摸摸地做小動作,難免招來誤解和反感,進而導致惡果。所以,我希望你務必自重。另外,最近醫務部的氣氛異常浮躁,是不是對我的繼任人選問題出現了荒唐的流言呀?”
財前像是軟肋受到攻擊一般狼狽不堪,但他仍然保持平靜地說道:“老師也感覺到那樣的氣氛了嗎?我也是在無意之中感覺到那種氛圍,已經提醒佃注意了。但是不管怎么說,多達五十余人的醫務部好像真的出現了別有用心之徒和好事之徒,確實傳出了奇怪的流言!”
“奇怪的流言?”
“其實,有人在說或許會有外聘教授進來呢!”
“哦?外聘教授……”東貞藏眼中浮現一絲慌亂,但立刻恢復了平靜的表情,“那是誰呀?居然說出這種荒唐無稽、沒根沒底兒的話來。不過,難道你會認為我是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對多年的助手做出那種事情的人嗎?”他用沉穩得瘆人的語調問道。
財前也用前所未有的謙恭語調說:“老師這樣說我才能放心。坦率地講,當我聽到那種流言時還在想,自己決不能就此退出!”
“不能就此退出?你的意思是……”
“能夠勝任教授才是真正的副教授——我就是這樣想的。”
“那,萬一突然出現讓我想推舉你也無法做到的情況,你會怎么辦呢?”
“應該不會發生那種情況吧!不過,萬一真的到了那種地步,我再考慮決不逆來順受的對策吧!”
雙方那仿佛就要扣響扳機般的言辭在激烈地碰撞。雖說那是看不到、聽不到的扳機聲,但那言辭卻像是面對面瞄準對方胸膛般被冷酷地武裝了。
走出大學醫院的正門,財前五郎坐上了停在那里的出租車,他叫司機向上本町六丁目的鍋島外科醫院駛去。
想起剛才與東教授那番火花四濺的言語交鋒,財前本想直接去慶子的公寓或酒吧盡情暢飲一番,但是鍋島外科醫院還有一臺直腸癌手術在等著他。
鍋島外科醫院的院長鍋島貫治是比財前早十屆的出身于第一外科的醫師,同時還擁有市議會議員的頭銜。因為那個職務,他必須東奔西走地忙個不停,所以他在遇到復雜手術時,總是委托財前來做。而對于財前來說,與其說這樣做是一種特別有利可圖的兼職,不如說是為了角逐下屆教授所做的政治考慮。像鍋島這種身為浪速大學醫學院校友會頭面人物的前輩發出請托,只要在學會或醫院手術之間有空當,財前就來者不拒地應承下來。
汽車從上本町六丁目的十字路口向北轉,沿著電車軌道前行一百多米遠就是三層樓的鍋島外科醫院了。對于擁有一百二十張病床的私人醫院來說,建筑規模相當大。汽車在醫院樓門前停下,財前沒有叫前臺通報,而是徑直走進了院長辦公室。
鍋島看到財前,就滿面笑容地迎接他說:“你好!總是麻煩你,真不好意思啊!”
他好像要出門去哪里,身上沒穿白大褂,而是整整齊齊地穿著豎條紋的雙排扣西裝。蓄著胡須的鍋島貫治怎么看都像是年過五十、腦滿腸肥的實業家。
鍋島把即將接受手術的患者的病歷表和X光片擺在財前面前,用急匆匆的語氣說明了患者的全身狀態和各項檢查的結果。財前把五天前接受過診察的患者的膠片掛在觀片燈上,仔細地審視了起來。
“直腸部位的癌變診斷十分明確,但是只對這部分采用姑息性的切除還不行,必須從離開癌腫足夠遠的高位進行切除,徹底地廓清周圍的淋巴結并置換人造肛門。所以,就像上次說過的,請給我安排三名助手,準備實施手術。”
他準確且果斷地發出了指令。
“我們醫院托了財前的福,被人們評為‘癌癥專科外科醫院’,生意好得不得了!不過,財前眼看也要坐上教授寶座了吧?都是因為最近突然威信大漲嘛!”
鍋島說著“砰”地拍了一下財前寬厚的肩膀。
“別開玩笑啦!別提當教授了,我稍不留神就要被意想不到的對手把教授寶座搶走啦!”
“你說什么?你有危險?怎么會發生那種荒唐事兒呀?那是你想得太多了吧!”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當然好啦!但不知道為什么,近來做什么事情都跟東教授想不到一處去呀!”
財前向鍋島講述了剛才在教授辦公室里發生的事情。鍋島一邊抖動著鼓起的小肚腩,一邊“嗯、嗯”地使勁兒點頭附和,等財前說完,他就用粗啞的嗓音確認地說道:“是嗎?這樣看來就不是你有被害妄想癥,而是你用你自己的眼睛和感受真實地確認過了。從別的大學外聘教授的概率很大,對吧?”
“就是這樣啊!最初我也是半信半疑,可今天親眼看到東教授的臉色,才覺得這事兒已經確切無疑了。沒想到我也會受到東教授的厭惡,真是令人沮喪呀!或許我來你這兒幫忙做手術的日子也沒幾天了。外聘教授進來之后,我就要被趕到和歌山大學或奈良大學那種地方當教授啦!”財前露出自嘲的笑容說道。
“你別說那種喪氣話!假如科室已經日漸衰落的話,從校外招聘有才干、名氣大的人物進來倒也不失為有效的方法。可是,明明已經有了與‘東外科’實力相當的‘財前外科’的你了,東醫生到底打算把什么人招來呢?已經有眉目了嗎?”
“這一點我完全不知道,只聽說他好像要招個東都大學出身的人。但是,我還沒搞清是誰呢!”
“什么?東都大學出身的人……這樣一來,不是連著兩屆教授都被東都大學搶走了嗎?絕對不容許這種事情發生!不僅僅是我,第一外科出身去了別的大學的人和當了營業醫師的人,都不能對東都大學出身的教授連任兩屆這種事置若罔聞!說到那個東都大學嘛,在國立大學中也是權力主義的化身,跟浪速大學這種洋溢著在野精神的地方根本水火不相容!”
鍋島情緒激昂,說話也漸漸地帶上了演說的語調。對于他來說,東都大學就像社會黨一樣令人厭惡。同時,如果浪速大學真從別的大學外聘繼任教授,一旦自己醫院遭遇復雜的手術就很難送進去,想在隨時都有一百二三十名患者排隊等候的浪速大學附屬醫院里保留床位也將更加困難。對于鍋島這樣既是私人醫院院長,同時作為市議員常受選民委托的公務繁忙的人來說,這無異于巨大的打擊。而且,從財前的立場來講這也是可乘之機。
“財前,現在可不是說喪氣話的時候。聽說可能要從東都大學外聘教授都是無稽之談,能與他競爭的對手除你之外別無他人。如此說來,這就不只是你個人的問題,也是我們浪速大學醫學院校友會的重大問題。這樣重大的問題你應該早點兒跟我商量!所謂教授選舉就跟我們市議員選舉一樣,等到選舉開始之后就什么都來不及了。在此之前,拉票活動和固票活動都很重要,但醫務部的內部活動怎么樣啦?”
“關于這一點,上個月我已經交給首席助教佃醫務長全權負責了。根據他的說法,連先前認為最難對付的金井講師都已經被拉攏過來,他說醫務部內部的工作就交給他去做。目前就做到了這一步。”
“原來如此!真有你的呀!你嘴上說喪氣話,但實際上已經在穩扎穩打地行動了。好啊,既然是這樣,我也要趕緊召集校友會的頭目們從校外全力保駕護航!與此同時,因為掌握選票的都是在職教授,所以那方面我們也得巧妙游說,并進行固票活動啊!”
鍋島繼續滔滔不絕地說著,并一把抓住紅茶杯,“咕嘟咕嘟”地猛灌下去,隨后他掏出胸前衣袋里的花手帕,擦擦濡濕的胡須,突然壓低了嗓音。
“但是,財前,這些都需要錢啊!雖說你有財前婦產科診所做后盾,倒還不至于手頭拮據,不過,說不定要花的錢比我競選市議員還多呢!”
他露骨地提到了錢的事情,倒讓財前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
“你要是還那樣故作清高的話,絕對是贏不了啦!不管是教授選舉還是什么選舉,凡是帶有‘選舉’名目的事情,都要跟金錢掛鉤。日本醫協的選舉不也是那樣嗎?候選人的人品和見識并不重要,只有能跟各都道府縣醫協的頭目拉上關系、資金玩兒得轉的家伙才能獲勝!”
“不過,既然是國立大學的教授選舉……”
“國立大學又能怎么樣啊?這個世道即使是想當學士院會員和學術會員也一樣得有錢才能玩兒得轉。你別故作清高啦!我只想知道,你和東先生在資金方面誰占上風?”
面對情緒越來越激昂的鍋島,財前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他擔心地說道:“東老師本來就出身名門,而且他夫人的娘家也好像是財力雄厚的資本家呢!”
“好啦,那方面的事兒就交給我辦吧!因為我這個醫師兼市議員,近來感到競選比玩手術刀更像我的本職工作啦!至于醫務部的內部活動就由你負責,你岳父好像跟北區醫協會長巖田關系不錯,你就通過這條關系把鵜飼院長拉攏過來。但是,拉攏了鵜飼一個人還不夠,因為最后結果是由臨床組、基礎組等三十一位教授的選票決定的,所以這方面就像我剛才對你說的,要依次打探那些關鍵教授的意向,不太保險的地方就拿錢伺候。這跟市議員選舉不同,根本沒必要擔心違反選舉法。所以這難道不是好事兒嗎?哈哈哈!”
鍋島開懷大笑,好像自己就是候選人。而財前卻感到不堪入耳。
“那好吧,那方面的事兒就拜托鍋島院長啦!我要去做一臺漂亮的手術啦!”
說完,他叫護士長去取來手術衣,瞬間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他表情嚴肅地脫下外衣并穿上了手術衣。
財前五郎做完手術之后,便離開了鍋島外科醫院,他突然感到疲勞從身體深處涌流出來,于是把整個身體癱軟地倚在車座上。上午他就在大學醫院里做了膽結石和十二指腸潰瘍的手術,一天三臺手術的持續緊張狀態,再加上剛才從鍋島貫治嘴里聽說教授選舉那么殘酷,令財前比往常更覺疲憊。
“財前,那可是要花錢啊!說不定比競選市議員花的錢還多呢!不過,這是選舉法管不著的選舉,所以難道不是好事兒嗎?哈哈……”財前回想起鍋島貫治那粗啞的笑聲和泛著油光的面孔。迄今為止一直在腦海中想象的教授選舉情景,通過鍋島貫治的話語,越來越具有現實感地迫近自己的眼前了。這與面對醫務長佃等人策劃內部工作時情況不同,是具有十分激烈的討價還價和具體的政治性的過程。既然自己去找鍋島貫治商量教授選舉的事情,而且鍋島也答應幫忙了,那么這種激烈的過程就已經采取具體的形態開始運行了。財前嘆著氣向車窗外邊望去,汽車經過上本町一丁目來到了法圓坂附近。
財前想起,里見修二居住的公寓就在這附近。每次在鍋島外科醫院做完手術的歸途中都要經過這里,可今天他忽然想順便去里見居住的公團公寓了。雖然并不知道房間號碼,但只要去管理室應該就能問到。
“司機,抱歉,請送我去法圓坂住宅公團公寓!”
他向司機發出指令,汽車立刻駛入公寓林立的住宅區。
雖然剛剛過了八點鐘,可這一帶卻已經幾乎沒有行人了,周圍完全安靜了下來,四層高的樓房就像從道路兩旁傾覆下來似的投下漆黑的影子。財前在最近那座樓前下車,找到標明管理室的房間詢問里見的住所。
“里見?里見先生嘛……”
一個中年男子開始翻看厚厚的住戶名冊。
“就是浪速大學醫院的醫生啊!”
聽他這樣一說,管理員好像終于想起來了。
“那位醫生住在東樓四層的三十二號室!”他指著同一排樓房最里面說道。
財前按照指點登上那座公寓樓的陰暗樓梯,找到里見的房門并摁響門鈴。里面傳出女子的應答聲,房門隨即被拉開一條縫。
“里見已經回來了嗎?我是第一外科的財前。”
對方好像非常驚訝地說道:“他在家呢!請您稍等。”
身穿和服的里見出來了。
“怎么回事兒?你怎么會來我家……好啦,進來吧!”
他不拘禮節地說著把財前讓進了屋里。
在六鋪席大的房間里,有個看上去像是小學一二年級的男孩,在用與里見同樣澄澈的眼睛望著他。里見的妻子手忙腳亂地收拾了房間的角落。
“我知道您一向很照顧里見。不好意思,家里很不像樣子,請您別見怪!”
里見的妻子簡短而得體地向財前打招呼。她與財前那個喜歡招搖發嗲的妻子杏子完全相反,言談舉止完全體現出學者夫人的恭謹和聰慧。
“哪里,是我突然打擾。請不用費心了。”
財前不失禮節地回應并想坐下來。
“那邊孩子在做功課呢!到這邊來吧!就是房間小點兒。”
里見招呼財前進了充當書房的房間。財前在自己家里擁有陽面十鋪席大的書房,所以在他看來,這里狹窄得就像堆滿了書籍的地窖。不過,這是每月只領五萬六七千元的副教授工資、不做特診不兼職而甘于清貧的學者的真正生活狀態。環視這樣的房間,財前心中突然浮現出自己曾經租住在榻榻米破舊不堪的寄宿房、在站前食堂填飽空腹的生活,除此之外,他還想到了在故鄉獨自過著儉樸生活的母親。兩幅畫面重疊在了一起。不過,這樣的幻影只出現了一瞬間,當他跟里見相對而坐時就又回到了如今的財前。
“上本町六丁目鍋島外科醫院的院長是咱們研究室的前輩,叫我去幫他做手術,回家路上正好經過這里,我就想順道過來看看。沒打擾你吧?”
“嗯,我剛才在查資料。不過沒關系。對了,你做的是什么手術?”
“直腸癌手術,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過,聽說直腸癌手術根據癌腫發生部位和是否已有轉移,在術式上會產生很大差異。你用的是哪種術式?”
果然不愧是里見,開口就問術式。
“倒也沒什么好說的。我不是切除直腸清除癌腫,而是先切開腹部,再切開會陰部,從腹部和會陰部上下兩方切除癌腫。采用的是腹部與會陰部的聯合切除術嘛!”財前簡略地答道。
“原來如此啊!在根治直腸癌的手術中,這種腹部與會陰部的聯合切除術好像比直腸癌切除術效果理想多了。現在實施的直腸癌手術幾乎都是采用這種術式吧?”
“嗯,就是啊!”
“那么,根據你的臨床經驗,采用這種術式的遠期預后能有多長時間呢?”
“嗯,還算不錯吧!”財前含糊其詞地答道。
“這話可不像你這樣的手術高手說的呀!實在是太不當回事兒了。今天是不是發生什么事兒啦?”里見驚訝地說道。
對于財前來說,他來這里并不是為了聊什么術式,而是希望通過向里見傾訴煩心事,多少能夠轉換一下心情。因為對方是里見,所以不必擔心他會向別人說出去。在這種時候,他才是能以最平和的態度聽他傾訴的對象。
財前點上香煙,用疲憊不堪的沉重語調說道:“我很累呀!很累……因為東教授的繼任教授問題,這些日子發生了很多事情,叫我全身心都不得安寧,沒有喘息的空閑。”
“為了下屆教授的問題,為什么你偏要那樣疲勞呢?那種事情交給東教授和教授會不就行了嗎?”
“要是交給他們的話,那我恐怕就只能當副教授而當不上教授啦!因為是對你,所以我實話實說。直到半年前,我和別人還都確信自己就是下屆教授的最佳候選人呢!可是,就從兩三個月前開始,東教授的心理似乎突然有了變化,在對待我的態度上表現出微妙的變化。所以,我突然感到自己作為下屆教授最佳候選人的地位開始搖搖欲墜了。如果連最關鍵的人物東教授都不愿意推舉我的話,我就會陷入極為不利的境地。為了應對這種情況,校內相關教授的工作當然不用說,就連跟校友會相關的校外人士的工作我也必須步步做到位。我就是為那些事情忙得疲憊不堪啊!”
“那種事兒可太叫人煩心啦!我聽說,每當一位教授確定退休離職、選舉下屆教授的日期臨近時,那個研究室就會因為人事問題而流言滿天飛,甚至難以專注地工作。如果換了其他人就不說了,像你這樣實力雄厚的人為什么也會被卷進那種無聊的運動中去呢?”
“實力雄厚?如果教授選舉只憑實力就能解決的話,那我也就用不著耗費這么大的精力搞什么選前運動了。選舉這種東西,無論什么樣的選舉,都得依靠人脈和金錢啊!”財前敷衍搪塞地說道。
里見的臉上眼看著浮現出不悅的神色。
“你不要再說那種話了!選舉這種模式本身難道不是最符合民主主義的理想嗎?所以,這并不是選舉本身的問題,而是舉行選舉的人的良心問題。何以見得教授會舉行的選舉就不可能公正呢?我實在感到莫名其妙啊!”
“可是,那種莫名其妙的事情正在現實當中上演,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嘛!不管你怎樣覺得事不關己,也應該知道,所謂的教授選舉,其實在教授會投票之前,遴選委員會就已經大致內定了人選,而教授會投票只不過是個形式而已。”
“可是,在其他院系里……”
財前打斷他的話頭,滿不在乎地說道:“你是不是想說,其他院系光明正大地進行了教授選舉呀?別開玩笑啦!不管哪個部門都是大同小異。只不過在醫學院,特別是臨床組教授的選舉中金錢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比較引人耳目而已吧!”
“即便其他院系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但醫學院的教授選舉畢竟是選拔培養承托患者生命的醫學家,所以不管是評委還是候選人,難道不應該具備嚴格的道德標準嗎?”里見用責問似的嚴厲語調說道。
財前把煙頭輕輕扔進煙灰碟里,說:“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很在理、很高尚。不過,那是因為你是旁觀者。就說你吧,在三年以后鵜飼教授退休離職時,你也會被置身于與我相同的處境,到時候,你的想法就會多少發生一些改變啦!”
“不,我既不會勉強自己也不會搞奇妙的謀劃運動,更不會為了當教授而做出喪失自己良心的事情。如果能夠水到渠成地當上教授無疑是幸運的事情,但如果當不上的話也就是那么回事兒吧!”
說完這番話,里見似乎已經結束了與財前的對話,他開始陷入沉默。
隔壁房間傳來正在指導孩子做功課的里見妻子那故意而壓低的聲音。對面公寓的窗戶里映射出明亮的燈光,仿佛映出了一個個家庭平凡的幸福。
“突然來打擾你,真是不好意思。我跟你說這些真是對牛彈琴呀!”
財前說完,便露出苦笑站起身來。
在曾根崎小餐館的二層,聚集了第一外科的六名資深助教。這是為商討下屆教授人選問題舉行的聚會,但首席助教佃友博向眾人透露,外聘教授繼任的可能性會比較大。
“前些日子以來,我曾跟大家在個別的場合中說過,第一外科的下屆教授由外聘東都大學出身的人繼任的可能性越來越大。所以,今天請醫務部的重要成員來,就是想就下屆教授的人選問題盡快統一意見。”
他剛說完,次席助教、掌管第一外科病房實權的安西就小心謹慎地叮嚀道:“但是,不管聽說過多少次,我都無法相信下屆教授不是財前副教授。難道會是佃的信息有誤嗎?如果咱們貿然行事、行動過激的話,恐怕會讓財前副教授處境更加危險呢!”
佃友博用恃才好勝的眼睛望著安西,說道:“你又說這種話了。你對形勢的判斷過于樂觀啦!既然你打死都不愿意相信,那我就干脆實話告訴你吧!東教授已經向財前副教授挑明了,他問‘如果我不推薦你當教授的話你打算怎么辦’。這可是無法動搖的事實呀!”
接著,他就把昨天聽財前副教授講述的事實擺在了眾人面前,席間頓時緊張起來了。
“除此之外,我還聽金井講師說‘如果外聘教授的話肯定會找東都大學出身的人’了呢!”
為了增加可信度,佃友博搬出了研究室里跟東教授最親近、被視為東派的金井講師。
“哦?金井講師啊!這樣看來,真的像佃說的那樣,必須盡快統一醫務部內的意見,以阻止其他大學的外聘教授才行啊!如果拖拖拉拉下去,就可能被東教授的外聘教授占得先機了!”先前還小心謹慎的安西說道。
資深助教山田接著說道:“堂堂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居然要從其他大學外聘教授,真是有損名譽呀!在這種時刻,咱們必須團結起來,爭取實現財前副教授升任教授的目標!”他聳起雙肩,高聲咆哮道。
其他助教們也群情激昂地贊同道:“說得對!完全正確!假設本大學出身的人中缺乏人才另當別論,可是明明有了財前副教授那樣實力雄厚的人選,為什么還要從其他大學外聘教授呢?”
“好啦!大家不要這樣激動嘛!既然咱們已經決定團結起來支持財前副教授,那么現在要做的就是冷靜下來,然后確立最為行之有效的行動方針!”
他拿出醫務長的姿態把議題推進了一步。
安西也小心謹慎地附和道:“說得對!咱們必須盡快確立具體的行動方針!同時還要注意的是,所有的活動都必須對東教授嚴守秘密,還要把醫務部內的陣營分清楚。我想,雖說都是醫務員,但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人都支持財前副教授。其中既有那種誰當都與我無關的冷漠派,還有現在坐冷板凳、明著支持財前副教授卻在暗中為了討好東教授而打小報告搶功的家伙。所以呢,咱們要是把陣營分錯了的話就會倒大霉!”
“不過,那些比咱們輩分低的醫務員倒還容易控制,可是南講師和金井講師該怎么辦呢?剛才醫務長說金井講師是財前擁護派,真的沒有問題嗎?”一位助教擔心地向佃友博問道。
“啊,我前幾天跟金井講師邊喝邊聊,我說‘財前教授加金井副教授的組合’才是咱們醫務員們的目標,他馬上喜形于色地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所以他已經沒問題了。而首席講師南老師年紀已經大了,時至今日也已經沒什么野心了,所以也不會有什么問題。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請最受南講師信任的山田去試探一下吧!”
“好的,包在我身上了!這樣促使講師和助教級別達成一致之后,咱們就秘密召開醫務部總會表明全體的意見吧!”最受南講師信任的山田助教非常振奮地說道。
“別開玩笑啦!決定下屆教授人選的可是擁有投票權的三十一名基礎組和臨床組教授呀!即使咱們這種很難直接跟教授說得上話的人抱起團來鬧騰,到頭來也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所以呢,咱們自己要做的是把醫務部內部的意見統一起來。而對于那些掌握選票的教授的工作,就要采取迂回戰術間接地做工作。”
“那到底怎樣解決實際問題呢?”眾人屏息凝神地問道。
“那就要巧妙地利用第一外科出身的實力派營業醫師和校友會了。對于第一外科出身的營業醫師來說,一旦其他大學出身的人當了本校的教授,能做高難度手術的外援就很難找到了,而轉送危重患者和安排病房的事兒操作起來也麻煩了。所以,咱們就向他們強調這方面的利害關系。而對于校友會的頭目們,所有的事情都要強調出于對本校的拳拳愛心。所以咱們要從這方面入手向掌握選票的教授們做工作。”
“原來如此啊!真不愧是醫務長呀!”
眾人深感欽佩地點頭,房間里洋溢著異樣的熱情。
“不過,關鍵問題是有沒有能夠實際執行這個方案的對象呀?”安西不無疑惑地問道。
“已經有人接受委托了。哎,就是咱們研究室出身的鍋島外科醫院院長、兼任市議員的鍋島貫治先生啊!其實,我老爸也在開辦外科診所,所以就通過我老爸去向他隨口提了一下。鍋島先生當場答應說‘好吧,瓦解教授陣營的工作就交給我吧!’”
雖然佃友博的說法與事實有些出入,但安西接著立刻做出分工決定。
“哦?既然如此,統一醫務部內部的工作就交給我、野本和石川三個人吧!至于向校友會和第一外科出身的實力派營業醫師做工作的任務就由佃帶頭,山田和小林協助,怎么樣?”
“沒有異議!”
佃友博倏然放松表情,說道:“那么,咱們今天暫時商量到這里,接下來要喝個痛快!聽說今晚的聚會由財前副教授買單呢!”
“噢——這回又能一醉方休啦!”
“哎!趕快把好酒好菜端上來!”
聽佃友博說是財前請客,眾人勁頭十足地點了酒菜,席間頓時熱鬧起來。
“希望財前老師不只是喝酒買單,還要保證當上教授那天給咱們升職呀!”
不知是誰說出這么一句,引發了一陣爆笑。
在京都召開的日本癌癥學會總會進入了第二天的議程,來自全國各地的近千名會員把第一會場——國立洛北大學的大會堂坐得滿滿當當。
講臺正面垂下大型銀幕,左側設有大會主持人的席位,右側設有演講者的席位。演講者站在演講席上,按照每人七分鐘之內的時間限定,把幻燈片投影在正面銀幕上演示,然后一個接一個地發表有關致癌理論、癌細胞基礎研究、治療癌癥的手術、抗癌藥物、放射線治療等臨床研究的成果。
當臨近七分鐘時,就會響鈴提醒演講者。有的人此時會立刻終止演講,也有人硬是一口氣全部講完。每當一名演講者發言結束,主持人就會向聽眾席詢問有沒有人對剛才的演講提問。如果有人提問,也必須在兩分鐘之內完成問答。如果沒有人提問的話,主持人就請下一個演講者登臺。用這種流水作業般的速度,平均一天能夠完成將近五十個題目的論文演講。
在聽講席的最前面,并排坐著癌癥學會會長、副會長、理事等著名的頂尖醫學家。在他們的后邊是各大學教授和副教授級的陣容,再往后的座位上坐的都是西裝背部皺巴巴、膝頭抱著大提包的聽眾,一看就知道他們是待遇很差的地方大學的講師和助教級的會員,他們大多是坐夜車趕來只參加當天的學會,然后再坐夜車趕回去的。
東貞藏與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并排坐在理事席上,他的目光落在當天的日程表上。再有七個題目,印在日程表上的研究論文發表內容就全部結束了。在這之后,船尾安排金澤大學的菊川升以特別發言的形式演講。這次癌癥學會的大部分論文都是與根治胃癌的手術相關,為了增加與這次會議主題的關聯性,菊川的論文主題是從心臟外科角度論述罹患心臟病的患者接受根治胃癌手術的可能性。船尾的真正目的是想讓菊川升給參加此次癌癥學會的浪速大學的教授們留下印象,為他競選第一外科下屆教授埋下有力的伏筆。
當東貞藏聽船尾說到他的這個目的,并且已跟今天的大會主持人說好讓菊川發言時,他對船尾的政治能力驚嘆不已,同時他也覺得在此次學會上讓菊川在主持人的提名下做特別發言,對于推舉菊川競選下屆教授確實是最為強有力而且十分漂亮的準備活動。
坐在鄰座的船尾湊到東貞藏耳旁小聲說道:“這個人講完就該菊川上臺啦!”
這時,講臺側面顯示演講題目的小銀幕打出了《關于根治胃癌手術中的問題點——重度并發癥的應對》的字樣,演講者立刻開始一邊播放幻燈片一邊快速解說起來。在聽眾連兩三行說明文都沒有讀完時,幻燈片就已經接連不斷地跳到了下一張,而且數量多得令人目不暇接。提醒臨近七分鐘截止時間的鈴聲響起,演講者更是要一氣呵成似的繼續講解,盡管催促下臺的鈴聲響了兩三遍,可演講者還是固守講臺拼命地說。會場四處響起忍俊不禁的笑聲,就連船尾也哧哧地笑著說道:“如今的人臉皮夠厚呀!咱們年輕的時候,剛剛聽到提醒的鈴聲就一下子亂了方寸,連一半兒都沒說完就急急忙忙下臺了。”
站在講臺上的主持人急不可耐地發出下臺的指令,演講者這才走下臺來。
主持人照例問道:“對于剛才的演講有沒有人提問?”
臺下沒有人提問。
“那么,到現在為止,今天日程表上排定的研究論文發表就全部結束了。正像剛才群馬大學外科的田澤講師提到的,對于伴有重度心臟疾患的病例,怎樣能夠使其安全地適應外科的根治手術,已經成為今天的重大課題。從兩天前開始,在京都會館舉辦了日本胸外科學會,參加胸外科學會的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碰巧今天也來到了這個會場,所以我想請他從心臟外科的角度,以《通過心臟外科的進步擴大胃癌手術的適應范圍》為題做特別發言。我想這具有非同尋常的意義。各位意見如何呀?”
會場上響起一致贊同的掌聲。在大會主席的提名下,菊川升站在了話筒前。他先鞠了一躬,然后攏起不太潤澤的額發,就言辭生硬地講了起來。
“直到僅僅十幾年前,在患者患有心內膜炎、心臟瓣膜病、心囊炎而導致心力衰竭的情況下,胃癌手術是完全不可能施行的。但是,就在一九五一年,東京第一醫科大學的神原教授在開放性動脈導管癥手術上獲得成功,從而使我國現代心臟外科也進入了創始期。后來隨著麻醉技術的進步,這項技術已經發展成熟。如今,即使患有心臟瓣膜病的胃癌患者也能接受手術治療了。毋庸諱言,罹患心臟病的患者一般都有容易因手術侵襲導致休克的傾向。但是,隨著心臟外科技術的進步,術中術后的心肺功能監護也有所進步。即使在心臟停跳的情況下,也可以通過開胸等手術在短時間內實施復蘇術。此外,在心臟由于手術中的休克而無法進行興奮傳導時,也可以用鉑金線扎在心臟上憑借心臟起搏器給予刺激,這時心臟就會以一定的頻率搏動。像這樣,心臟外科的長足進步也使迄今為止患有心臟病而不可能施行的胃癌手術擴大了適應范圍,而患有心臟瓣膜病等心力衰竭并發癥的患者也可以接受胃癌手術了。”
菊川的講話方式既不那么流暢也沒有抑揚頓挫感,但卻體現出他專心致志研究學術的熱情和摯誠的態度。東貞藏看到菊川那種樸實無華、洋溢著學者氣質的姿態,對于自己為女兒佐枝子從船尾推薦的兩名候選人中選擇了喪妻的菊川一事已經不再感到愧疚了,他更加堅定了推舉菊川當繼任教授的信心。
東貞藏懷著向光明前景邁進的心情,瞟了一眼斜后方的座位。那里坐著浪速大學參會的教授們,在更后面五六排集中坐著副教授和講師們,但是他看不到財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別發言結束了,主持人站起身來,宣布第二天的議程全部結束。他的話還沒講完,會員們就都向出口走去。因為從上午八點到下午五點的學會結束后,會員們就可自行解散了,所以對于來自外地的會員來說,五點鐘以后就是可以無所顧忌地游覽京都的時光。在正面門廳前,各制藥公司和醫療器械公司的轎車排列成行,著名教授們各自坐上不同公司的汽車,去應邀出席招待宴了。而那些毫無名氣的窮學者們則召集趣味相投的同伴合乘出租車,前往新京極一帶的關東煮菜館。
船尾和東貞藏來到走廊,撥開擁擠的人群,朝夾著雨衣和皮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向東貞藏說道:“這位就是金澤大學的菊川。我本來應該在開會之前向你介紹,但因為菊川專程從胸外科學會的會場趕來,好不容易趕上剛才的特別發言。”
東貞藏也知道這個情況,但船尾還是正式地做了介紹。
“初次見面,您好!我是金澤大學的菊川升。請多多指教!”
菊川面無表情,簡短地說了幾句初次見面的寒暄語。
“你好,我是東貞藏。你的情況船尾教授已經詳細地告訴我啦!”東貞藏像要緩釋菊川稍顯不適的心態似的說道。
“怎么樣,咱們找個富有京都情調的地方共進晚餐吧?”
東貞藏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請,正要向大門口走去時,金井突然從身后叫住了他。
“老師,洛北大學的木村教授詢問明天的理事會幾點、在哪里召開,我怎么說呢?”
由于這次學會的舉辦地點是在關西,所以金井講師代為處理東貞藏擔負的雜務。東貞藏對菊川在場有所顧忌,一時有點兒躊躇不決。
“這個嘛,你就告訴他,明天是學會的最后一天,晚上還有聯誼會,就利用午餐時間十二點半在總部召開吧!另外,接下來就沒什么事兒了,你可以回去了。”隨即又像突然想到似的向菊川介紹了金井,“菊川先生,這位是我們研究室的金井講師,跟我一樣專攻肺外科。”
“初次見面,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我非常感興趣地聆聽了您剛才的特別發言。今后還請多多指教!”
金井像是在觀察菊川,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
“哪里,我才應該……”菊川小聲而冷淡地應答道。
他們來到東貞藏經常光顧的鴨川河畔的“京美野”宴會廳,這時面朝河邊的房間已經準備停當。鴨川的清淺流水淙淙向下淌去,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畫出黛青色的柔緩棱線,漸漸融化到微暗的薄暮之中。與大文字山相連的東山峰巒在天空中也只剩下依稀亮光,而山麓已經開始染上墨色了。
“畢竟還是京都啊!能夠一邊聆聽這樣輕柔的流水聲一邊用餐……”船尾享受著久違的京都情趣說道。
而菊川卻一言不發,只是把沉靜的目光投向被暮色籠罩的窗外。
“醫生,歡迎光臨!我們已經恭候大駕多時啦!”
老板娘進來問候了幾句。當酒菜端上來時,東貞藏端起酒壺先給船尾斟滿,然后又向菊川敬酒。
“不行,我不能喝酒,完全不行!”
菊川說著就要把酒杯反扣過來。
“菊川,今天就是勉為其難也要把東老師敬的酒喝掉呀!出身于擁有悠久歷史和傳統的浪速大學的東老師請你喝酒,你怎能不喝呢?況且他還說想招你來當他的接班人呢!”
他責怪菊川不懂禮數。
“那,我就意思一下吧!”
菊川用生硬的動作拿起酒杯,東貞藏只給他倒了少許清酒。
“剛才你的特別發言的內容令我很感興趣啊!關于普通心臟外科治療方面的進步,也令人興趣盎然。不過,那個一九五一年對于心臟外科來說,真是那么有意義的一年嗎?”
“是的,那一年對于日本的心臟外科來說確實是值得紀念的重大年份。因為就像我剛才在會上講的,那是東京第一醫科大學的神原教授的開放性動脈導管手術取得成功的年份,同時在那一年我的母校東都大學的木野教授對法洛四聯癥這種先天性心臟疑難病首次采用布陶二氏手術法并取得了成功,翻開了日本現代心臟外科嶄新的一頁。”菊川感慨頗深地說道。
“菊川當時是我們研究室的講師,專攻心臟外科,因此也參與了那次手術方案的規劃。后來,也就是三年后的一九五四年,文部省開辦了心臟外科綜合研究班,菊川也參加了。現在,他不僅是對心臟外科領域,甚至對血管外科領域也懷有雄心壯志。很了不起呀!”
船尾像是要進一步證明自己舉薦的菊川在學術方面成就非常卓越。東貞藏感到船尾這番話含有向自己邀功的意味。
“我越聽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壯志,你這次一定要來我這里擔任下屆教授。”
菊川用遲疑不決的語調說道:“非常感謝您。不過,浪速大學與金澤不同,是具有大都市傳統的大學,而且這次是接替東教授這樣的老前輩,對我來說實在是……并且,在東教授的研究室里本來已經有了在食管外科非常有名的財前副教授那樣的優秀繼任者,為什么還要特意找我呢?關于這一點,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哦,這一點已經得到船尾教授的充分理解了。我們那里的財前確實是優秀的外科醫師,但是要是把整個研究室交給他,讓他去培養年輕的醫學家,卻還有很多問題。實際上今天他也是那樣,雖然參加了上午的學會,卻說下午還有特診患者的手術就提前回去了嘛!你也知道,作為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必須是在教學、研究、診療三方面都很優秀的醫學家。財前在這方面就不太合適。而且,現在我們學校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合起來都沒有一個心臟外科的專家呀!可是,心臟外科是當前最受時代關注的學科,所以目前我們非常需要這方面的專家!因此,如果能聘請你來做我的繼任者,相信浪速大學的外科部門將會更加充實。我不會因為財前長期當我的左右手就讓他當自己的繼任者。我是為了浪速大學醫學院的將來,才站在全國的視野尋求你這樣的人才呀!”
東貞藏知道此刻故意貶低財前只會使人感到自己淺薄無能,于是采用了站在全國視野尋求人才的說法。
“菊川,既然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那也就沒什么不放心的了吧?或者你還有別的什么考慮嗎?”船尾從旁邊催促道。
“不,沒有什么別的考慮。但是,像我這樣態度消極的鄉下佬,能不能順利地管好浪速大學第一外科呢?關于這一點……”
菊川升仍然遲疑不決。
“關于這一點,我也已經充分地考慮過了。剛才給你介紹的金井講師,就是我最器重的研究室骨干。而且,跟十六年前我單槍匹馬地從東都大學來到浪速大學不同,如今軌道已經基本上鋪好,所以沒有什么需要擔心的事情了!比起那些無謂的憂慮,倒不如趕緊來到浪速大學。利用比現在更加完善的科研設施和充裕的科研經費,才能取得更加優異的學術成就啊!”
東貞藏力圖消除菊川的疑慮。
菊川好像終于下定了決心,抬起頭說道:“一切就拜托東老師了。”
隨即俯首行禮。
“哎呀,你這樣說我太高興啦!我也想向你道謝。對于你表示出的接受的姿態,我感到責任非常重大呀!”東貞藏喜形于色地說道。
“這樣我也松了一口氣。不管怎么說,菊川非同常人,即使是我特意推薦的理想職位,他也有可能出于某種原因給推辭掉,所以我一直很擔心。這下我如釋重負啦!”
船尾就像自己的事情取得成功一樣,臉上掠過欣喜和寬慰的神色,這一切都被東貞藏看在了眼里。對于船尾來說,他可以通過把菊川送進浪速大學來擴大自己統轄的職權范圍。而對于東貞藏來說,他的打算是通過推舉菊川繼任下屆教授進而在退休之后還能繼續遙控第一外科。所以,如果極端地說,船尾和東貞藏都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在運作菊川的人事安排。東貞藏忽然想起,自己當年也是以這樣的形式為某個特定人物的利益而被送進浪速大學當了教授。從那時到現在已經過了十六年,盡管醫學本身已經有了長足的發展,但是其背后的人際關系卻沒有絲毫改變。他為此感到了一種苦澀的愧疚。他像是要拂去小小的傷感似的向菊川問道:“菊川先生,你這次行程還有什么安排嗎?”
“我參加的胸外科學會今天就結束了。接下來還要去洛北大學醫學院辦點兒事,所以打算再待兩天,后天坐夜車趕回去。”
“是嗎?那么,后天是星期天,你就順路去我家一趟吧!共進晚餐之后從大阪乘車回去,怎么樣?”東貞藏像剛剛想到似的說道。
菊川露出為難的表情,但船尾卻催促他說:“菊川,人家好意招待,你就去一趟吧!我要是有空也想跟你一起去呢!無奈明天有事必須回去處理,所以你就一個人去吧!”
“那,我就打擾啦!”
“好,為了菊川教授,咱們痛快地干一杯吧!”
東貞藏對于招待菊川去自己家懷有很大的期待。他像是已經陶醉于其中似的痛快地干了杯。
在東貞藏家的餐廳中,四周擺放著英國風格的厚重柚木裝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上裝飾著盛開的洋蘭花,上面還整齊地擺放著瑞典刺繡的餐巾和成套的餐具。
面對這樣十分正規的晚餐,菊川升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剛想坐在靠近房門的座位上,立刻被飄散著香水味的政子發現了。
政子用歌唱般的嗓音說道:“哎喲,您可不能坐在門邊呀!請您坐到正面的座位吧!”
“哎呀,老公,你的座位在這邊呢!”
政子叫東貞藏坐在菊川旁邊,把菊川對面的座位給女兒佐枝子空出來。而政子自己則坐在那個座位的旁邊。
“佐枝子到底在干什么呢?客人已經就座了。我這個女兒真是太失禮啦!啊,大姐,你趕快把佐枝子叫下來吧!”政子向端來冷盤的女傭吩咐道,“菊川先生,真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是害怕見人還是喜歡獨處,她總是不愿意在人前拋頭露面,真叫人傷腦筋呀!”
“不,我只是來向東老師表示問候,沒想到夫人和小姐都在這里。”
菊川的應答生硬而笨拙,與前天在癌癥學會上做特別發言時的沉穩大方的狀態完全相反。
“哪里,我們家呀,已經形成全家人一起招待客人的習慣啦!可是,我女兒佐枝子每次都這樣磨磨蹭蹭的,真沒辦法!雖說如此,她也很有見識呢!盡管做母親的說這話不太合適,但是佐枝子看人很有眼光。就連東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如今的女孩子是不是都這樣呀?”
“大概是吧?我對那樣的事情不太……”
在菊川回答時,房門被打開,身穿青瓷色西陣織上代紡綢和服的佐枝子進來了。
“哎呀,你怎么才來呀?這位就是金澤大學的菊川教授,趕快向人家打招呼啊!”
佐枝子把視線轉向菊川說道:“我是佐枝子。我遲到了,多有失禮。”
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菊川也站起來,簡短問候道:“我姓菊川,多有打擾。”
“佐枝子,去幫菊川先生倒餐前酒,再請人家多吃點兒菜。”
政子接二連三地催促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無表情地遵照母親說的話做完,然后以稍稍挺起胸脯的端正姿態拿起湯匙,菊川也默默無語地夾菜。剛剛安靜下來,政子又開始熱鬧地滔滔不絕了。
“最近,我從老公那兒聽了很多有關菊川先生的情況。我知道您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輕教授,還是為數不多的心臟外科權威。對了,上次美國心臟外科學界的人們做過某種特別難的心臟再生手術,聽說當時在日本能對此做出解答的只有菊川先生一個人呢!”
政子像是在說給佐枝子聽似的,一邊說著一邊十分夸張地表示驚嘆。
東貞藏也隨聲贊同道:“那可真是太精彩啦!從那以后,菊川先生就在我們外科學會中得到了很高的評價!”
“哪里,那沒有什么。因為碰巧當時我正在摸索冠狀動脈內膜切除術的新方法,所以主要是我抓住了機遇而已。”菊川困惑地答道。
“不、不,那不是抓住機遇的問題,而是靠你卓越的構思能力和你日積月累的科研成果。此前我也跟船尾教授說過,聽說你從東都大學調到金澤大學之后,做出了與在東京時完全相同水平的科研成就。你即使去了地方大學,依然絲毫沒有停下科研的腳步。我對這一點深表敬意!”
“那是由心臟外科本身的性質所導致的。醫學的發展可以說是日新月異,而其中心臟外科的進步速度更快。在一年之前還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到今年就變為可能了。所以,我不敢有絲毫的馬虎。正因如此,所以對研究者來說這是連一天都不能松懈對待的嚴謹的學科。”
菊川說到這里,佐枝子忽然開口說道:“那種嚴謹本身就應該是對待學術的態度吧?”
菊川這才第一次把視線正對佐枝子。她的臉龐與母親政子完全相反,帶有一種凄清的陰影,只有眼睛閃爍著冰雪聰明的光輝。
“哎呀!湯都快涼啦!來,請趕緊趁熱喝吧!”
眼看又要冷場,政子招呼大家喝湯以打破沉靜。
“這湯的味道怎么樣呀?這是我陪著老公去德國留學時跟當地的主婦學來的,如果您喜歡的話,我可以教您的夫人做呀!”
政子本來已經知道菊川的妻子過世了,但她為了把話題轉向家庭生活方面,所以佯裝不知地提到了這件事。
“菊川先生的夫人在四個月前去世了。”
東貞藏似乎在提醒政子注意。
“哎呀,原來是這樣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實在多有失禮!那,她是得了什么病去世的呢?”
“結核。臥病在床四年,但還是不行了。沒有孩子倒還算好。”菊川簡略地回答道。
“哎喲,臥病在床都四年啦!想必您很辛苦吧!不過,請原諒我說這種不合時宜的話,如果還沒有孩子,對于菊川先生這樣要做大量研究工作的人來說,也是不幸中的萬幸吧!那,往后您有什么樣的打算呢?”
“往后的打算?我還根本……沒有想過。”菊川用沉重的語調說道。
“那是理所當然的嘛!畢竟您夫人臥病在床四年又去世了,您當然不會有心思馬上考慮往后的事情啦!不過,越是埋頭于學術研究的人就越是照顧不好自己的生活起居。而且,最近還有國際醫學大會等活動,大都是夫妻偕同參加各種招待會。所以,如果您總是單身下去的話,在很多方面都會遇到不便吧。”
政子說出這些露骨的話語,使佐枝子感到渾身的血液都停滯了。對于今晚在家里招待菊川教授的事情,父親和母親都沒提到什么特別的內容,但是從剛才母親說的那一番話中,佐枝子已經聽出了他們的意圖。這時,一陣難以言喻的恥辱感襲上心頭。
“是吧,佐枝子?菊川先生要當你父親的接班人啦!這是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呀?”
政子催促佐枝子表示贊同。
佐枝子猛然抬頭,只說了一句話:“那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東貞藏對菊川十分在意地瞟了一眼,隨即打圓場似的說道:“能得到你這樣的接班人,真是讓我松了一口氣啊!要是研究室里有勝任的人選當然最好,可就是因為沒有,我才強人所難地向你提出了請求。這下我再也沒有后顧之憂,可以放心地離職啦!”
佐枝子想起走訪里見三知代回來的那天晚上,曾經聽到父母爭執的聲音。當時母親情緒激動地說:“我是想在你退休離職前千方百計地給佐枝子找個門當戶對的婆家,所以才叫你再努一把力嘛!”
父親答道:“我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種死心眼兒的老學究啊!”
她向菊川望去,這個最近喪妻的年輕學者似乎并不知道東貞藏真正的意圖,他只考慮接替東貞藏的職位之后認真地搞學術研究呢!佐枝子心中忽然浮現出里見修二的樣子,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開始在菊川和里見之間做比較了。
在新大阪賓館三層的大宴會廳里,為祝賀浪速大學名譽教授瀧村恭輔的喜壽,各界知名人士正在陸續聚集。大阪鄰近縣市的國立大學校長和醫學院長當然不必說,以知事、市長、工商會議所會長為首,著名的財界人士、大阪出身的眾議員和參議員等也幾乎都露面了。
身穿深色禮服、系著黑色領結的財前五郎,作為瀧村名譽教授出身的研究室的副教授,負責今天大會的各項雜務和運營,指揮接待和引導來賓的工作人員。不過,只要醫學界老前輩和財界知名人士一出現,他就支開研究室的年輕醫務員親自引領貴客去正面的餐桌。
坐在主桌旁的瀧村名譽教授滿頭華發、兩眼生輝、健壯矍鑠,完全不像七十七歲的老人。他一直在談笑風生,跟主桌就座的知名人士們互致問候。來自浪速大學醫學院的有鵜飼醫學院長、前醫學院長大河內教授、附屬醫院院長則內教授和東教授,他們四個人坐在主桌旁。鵜飼醫學院長和東教授作為發起人代表去向每位來賓問候致意,作為社交家面子很廣的鵜飼豪爽大方地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而東貞藏則是一個個鄭重刻板地寒暄問候。
到了三點鐘,偌大的會場已經完全被煙霧和酒氣籠罩。雖然已到了十月,但會場上的溫度卻使人微微出汗。財前確認三百名參會者基本到齊了,就把話筒擺在主桌的東貞藏面前。如果主角是像瀧村名譽教授這樣的泰斗級人物,就不能讓副教授當司儀,而是要讓主角出身的研究室現任教授來主持。這是醫學界的慣例。
東貞藏以一如既往的嚴謹表情面對話筒。
“今天,感謝各位百忙中撥冗,濟濟一堂參加盛會,我謹代表主辦單位向各位致以最誠摯的謝意!在慶祝浪速大學名譽教授瀧村恭輔老師喜壽的宴會上,我們要請各位嘉賓致祝詞,還要請瀧村老師致答詞。”
他講完開場白之后,眾所公認的致辭達人——知事首先站在了話筒前。
“首先由我來開頭向瀧村先生獻上祝詞。不過,我在這里不會像在雞尾酒會上那樣不知趣地啰啰唆唆。特別是在今天這個祝壽的喜慶宴會上,而且餐桌上擺著這么多豪華的菜品和美酒佳釀,要是再講那種又臭又長、可有可無的祝詞就太土啦!我在這里祝愿生在大阪、養在大阪,讓大阪為之驕傲的文化勛章得主、日本外科學界泰斗瀧村先生健康長壽,所以為此我們一定要大快朵頤、開懷暢飲。讓我們為瀧村先生干杯!”
他用在競選演說中鍛煉出來的大嗓門高喊干杯,隨著整個大宴會廳里一齊響起“干杯”的喊聲,酒杯被眾人高高舉起。瀧村名譽教授也堆起滿面的笑容,把酒杯高高地舉了起來。接下來是工商會議所會長和日本醫學學會的會長致祝詞。輪到瀧村名譽教授致答詞時,場上的掌聲更加熱烈了。
滿頭華發的瀧村名譽教授紅光滿面地站在麥克風前,他大聲地清了清嗓子。
“從剛才開始各位連續致祝詞,我看到遵守禮儀的來賓們認真聆聽,都顧不上暢飲美酒,所以我就簡短地說幾句。今天眾多來賓百忙中抽空為我祝壽,我由衷地感謝各位。承蒙大家舉辦盛宴為我祝壽,那我就要更加健康長壽地活下去。我觍著老臉說句惹人討厭的話,我還想請大家為我舉辦八十八歲的‘米壽’盛宴,所以大家千萬不要以為瀧村的壽宴就到此為止了。作為答謝,我也要活到老學到老,凡是醫學界的事情和與各位健康相關的事情,我都來者不拒,愿效犬馬之勞。請各位讓我這把老骨頭物盡其用吧!”
他簡潔而灑脫地講完答詞,會場上再次響起雷鳴般的掌聲。接下來,由代表醫學院的鵜飼院長致辭。他挪動肥胖的身軀向話筒靠近。他首先向如約到場的參會者表示了謝意,然后轉向瀧村名譽教授。
“瀧村老師,恭祝您七十七歲生日快樂!這樣近距離地仰瞻尊顏,我絲毫感覺不出您已經七十七歲高壽了。老師身體如此硬朗,就連我這個專門研究老年醫學的晚輩都想向您討教養生秘訣了。相信不用我多說,大家也都知道,老師既是日本學士院會員,也是榮獲文化勛章的日本醫學界的泰斗!不過在另一方面,也沒有人像您那樣還有很多逸聞趣事。請允許我現在透露其中一二吧!老師在一九四一年當醫學院長時,在宣讀《教育敕語》時把最后日期的明治二十三年讀成了昭和二十三年,使在場學生一片嘩然。可是,如果當時口誤者不是瀧村老師而是別人的話,那可就不會被輕易放過了吧。我再透露一件事,某屆臨床學會的最后一天,老師本來必須帶頭高喊‘日本臨床學會萬歲’卻喊成了‘浪速大學醫學院萬歲’,而且保持滿不在乎的表情。這也是別人無法模仿的事情吧。”
主桌周圍響起肆無忌憚的笑聲,但圍坐在門口附近的副教授們卻強忍著想笑的沖動。他們先確認主桌的嘉賓笑了之后,再確認教授們圍坐的餐桌旁也響起了笑聲,他們才文質彬彬地笑起來。財前也是竭力忍住,才沒有發出笑聲。
接在鵜飼醫學院長之后,大阪府醫協會長、《每朝新聞》報社社長、大阪府議會議長也致了祝詞,然后壽宴就轉為輕松的晚會氛圍。不過,財前并沒有把現場的事都交給年輕的研究生去做,他自己也離開座位穿梭在各餐桌之間,留意著晚會進行的情況。這時,靠窗那邊的餐桌傳來了呼喚聲。
“財前副教授!”
那是鍋島貫治和巖田重吉的餐桌,他趕緊朝那邊走去,十四五名實力強大的營業醫師擺出山野武士的面孔湊在一起。他們個個都是年過五十歲的知名個體醫院或診所的院長,也是校友會的干部。
“感謝各位百忙當中抽空光臨壽宴。多虧有各位前輩大力協助,讓我們這些做幕后工作的研究生都感到臉上有光彩。”
財前特別鄭重其事地表示謝意。
已經稍有醉意的鍋島捻著胡須說道:“現在正是一個好機會呀!在這兒先把咱們浪速大學醫學院校友會的頭頭們介紹一下吧!巖田先生,你跟財前副教授的岳父關系也很親密,你就當個介紹人怎么樣?”
他采用了只有自己和巖田明白個中深意的說法。
“那倒也是,機會難得。對我們這些營業醫師來說,比起高高在上的瀧村先生,一旦急來抱佛腳的時候,還是求助手術刀法高超的食管外科財前副教授更方便。”
巖田說完先向眾人介紹了財前,然后再向財前順次介紹了各位院長。在宴會席間,這樣的介紹表面看上去就像普通的問候,但鍋島和巖田很明顯是在向每個校友會的頭頭們推銷財前。財前知道在這種時候更應該表現謙卑以使對方得到滿足,所以他與平日判若兩人,用畢恭畢敬的姿態俯首致敬。在大阪數一數二的大森外科醫院院長,因酒勁漲紅了面孔,他笑逐顏開地說道:“你的情況我常聽鍋島說到!有你這樣一位晚輩,我們感到深受鼓舞呀!不管怎么說,以后大家就互相扶持、共同發展吧!”
他說完就特別愉快地哈哈大笑起來,其笑聲之大引來鄰桌兩三名賓客側目,而第二外科的今津教授竟然也在其中!財前一瞬間不知所措,但他又不能當即離開,于是過后看準時機才說:“那好,請大家慢用,我先離開一下。”
財前剛要離開餐桌時,看到鵜飼院長穿過喧鬧的人群,從餐桌的間隙大踏步地朝這邊走來。財前趕緊向遠處躲去,只有眼睛在追蹤著鵜飼。鵜飼向巖田所在的餐桌瞟了一眼,隨即去了走廊。然后,巖田做出要上廁所的樣子,也急匆匆地向外邊走去。
財前五郎的眼中泛起微微笑意。看起來,在這場祝壽宴會結束之后,巖田要跟鵜飼院長商量去新町的酒家親密交談的具體時間。他轉回身來,把視線投向東貞藏所在的主桌。知事和市長好像早已離席不見了人影,而其他知名人士還圍著瀧村名譽教授繼續暢談。瀧村名譽教授的左領裝飾扣眼中別著淡紫色文化勛章略綬,一副功成名就的醫學家的派頭。和他交談的人,心中既充滿了對他的敬畏之情,又充滿了能與值得敬畏的人物歡談的滿足感。東貞藏也置身于其中,他臉上浮現出派頭十足的微笑,侃侃而談。財前心中涌起強烈的欲望:為了在不久的將來坐上那張主桌,與東貞藏一樣露出派頭十足的微笑來侃侃而談,自己一定要不擇手段地贏得五個月之后的選舉,把教授的寶座據為己有。
在鶴之家最里面的日式宴會廳里,鵜飼院長眼睛望著園林燈籠的光亮,心不在焉地聽著巖田說話。聽完之后,他毫無顧忌地露出不愉快的表情。
“你說有緊急的事情,就是這個嗎?”
鵜飼在瀧村名譽教授的喜壽盛宴之后七拼八湊了各種理由,好不容易才從二次酒會的席間溜出來,可沒想到巖田要說的事情都跟財前副教授有關,所以他心中十分不悅。這種事又不是必須今天談,完全可以改天再說嘛!
巖田端起酒壺向鵜飼勸酒并說道:“好啦,你別不高興啦!我也不想在這種日子把你叫出來嘛!但是你也知道,人事方面的謀略可能只隔一天,所有的努力就付之東流了。你忘啦?你在競選醫學院長的時候,不是也因碰到時機稍縱即逝的狀況而嚇得心驚膽戰嗎?”
巖田像是在提醒對方,當時是自己為他東奔西走、排憂解難的。
鵜飼一時無語,隨即不慌不忙地說道:“不過呢,東是否推薦那個菊川,現在并不清楚,我們還處在推測的階段。我總不能劈頭蓋臉地貿然反對外聘教授來當第一外科下屆的教授吧?不管怎么樣,我希望能等到東確定推舉之后再說。”
“這么說,你真的還不知道東教授打算把那個金澤大學的菊川拉到這里來嗎?哦?這可太令人意外啦!從你跟東貞藏平日的交情來看,他即使把別人撇開也應該第一個找你商量才對嘛!可他到現在連一句商量的話都沒跟你說,把你這個醫學院長遠遠地甩在對岸了。你是不是被東貞藏小瞧了呀?”巖田嘲諷地說道。
鵜飼驟然面露怒色地說道:“巖田,請你別說這種失禮的話。我怎么會被東貞藏小瞧了呢?馬上要離職的東根本沒有被我放在眼里!”
巖田充分確認了鵜飼惱怒的反應,突然轉為十分謙恭的低姿態勸道:“哦,是我有所失禮啦!因為咱們都是老朋友了,說話一不留神就沒了分寸。好啦,請您不要見怪啊!我跟你說這些都是出于好意嘛!東貞藏到現在還沒跟你商量,會不會是因為有不便被你知道的事情呢?”
“東有不便被我知道的事情……那怎么可能?不會有那種事兒!”鵜飼輕松地反駁道。
巖田的細小眼睛在金邊眼鏡后面閃著光,執拗而煞有介事地說道:“不會嗎?不過,根據鍋島貫治的說法,東先生也是個相當會演戲的角兒呢!”
“哦?鍋島……就是那個兼任市議員的精明能干的鍋島嗎?”鵜飼十分在意似的問道。
“哦,是這么回事兒。其實在剛才的壽宴上跟鍋島同桌聊天的時候,他就用眼神盯著主桌的東貞藏,湊到我耳邊說:‘你瞧那個頗有學究風度的東貞藏,他跟東都大學的船尾教授聯起手來,想推舉船尾的裙帶師弟、金澤大學的菊川來咱這兒擔任下屆教授,企圖把東都大學的人脈擴展到浪速大學呢。’我笑著說:‘那怎么可能呢?’鍋島又說:‘哎,這事兒是真的嘛!根據第一外科醫務員們打探的消息,也說東貞藏、船尾和菊川搭上線了,跟我得到的消息完全一致,所以這件事情是千真萬確的啦!’”
事實上,這些話都是財前五郎對他說的。不過,為了增強可信度,巖田將其變為財前之外的第三者說出來的話。
鵜飼果然驚訝不已地說道:“這么說來,第一外科的醫務部已經展開支持財前的選前運動,還跟鍋島他們也聯起手來啦?”
“你不必那么驚訝嘛!你自己不是也有這樣的經歷嗎?要是等到遴選委員會開始運作之后再想辦法就太遲了,所以財前派即刻統一了醫務部,而且跟鍋島聯合起來了。”
“那么,他們已經活動到這種地步了,還要委托我做什么呢?”鵜飼十分慎重地問道。
“為了確保從召集遴選委員會開始就讓財前處于有利地位,希望你能讓支持財前的教授擔任遴選委員。因為如果不這樣做的話,得不到現任教授支持的財前就會有失敗的危險。”
“可是,作為醫學院長不可能明目張膽地干那種事情呀!如果是一般教授倒還罷了。”
“這一點我明白。所以,我并不是想叫你明目張膽地干那種事情,而是想請你向對你唯命是從的鵜飼派教授們做做工作,以便把握選情嘛!”
巖田單刀直入地挑明了正題。
鵜飼臉上掠過苦笑,說道:“可是,醫學院內部有很多派閥,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樣容易展開工作。從表面上看,醫學院好像是由我一手掌控,但其實并非如此。實際情況是,除了以我為核心的所謂主流派之外,還有以附屬醫院的則內院長為核心的則內派,以及一手掌控基礎醫學組領導權的大河內派!無論做什么事情,這些派閥之間都會發生糾葛。”
“原來如此啊!那么,鵜飼主流派、則內派以及大河內派現在的實力對比情況怎么樣呢?”巖田也十分慎重地反問道。
鵜飼沉思了片刻,答道:“這個嘛,因為最近我對則內派采取的懷柔政策已經初見成效,所以有些事情可以順利地聯手進行。但問題是基礎醫學的大河內派的人,那邊只要大河內一聲令下,就會起到凝聚眾人的作用。因此,這次的事情最難對付的也是大河內派的人。何況以前財前曾在那個研究室里待過,他的短處恐怕也被人家捏在手里,而且大河內似乎并不喜歡財前那種類型的人,如果東教授的工作能夠延伸到大河內那邊的話,那可就更費工夫啦!因為在臨床組和基礎組加起來總共三十一門課中,基礎組就掌握著十五張選票呢!”鵜飼用沉重的語調說道。
他與其說是為了財前著想,倒不如說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慎重行事。
巖田突然采取低三下四的商人姿態,一本正經地表示歉意:“哦,這實在是……我真不了解還有這么復雜的派閥之爭,就劈頭蓋臉地托您辦事兒。十分抱歉!”
巖田說完就端起酒壺為鵜飼斟酒。
“不過,在那樣困難的情況下千方百計地爭取成功,不也是證明手腕高明的大好時機嗎?就說您吧,既然干到這個地步,該不會只當了醫學院長就止步不前吧?你好像已經瞄準下屆校長選舉并開始穩扎穩打地做準備了吧?到時候即使你不來找我,我也不會忘記助你一臂之力的!”巖田像在步步試探鵜飼心思似的說道。
“你真不愧是消息靈通之人啊!”鵜飼肯定地說道。
“我要是連那點兒事兒都不知道的話,根本成不了老江湖成堆的醫協和校友會的干部呀!總而言之,到時候就請您盡管叫我跑腿吧!怎么樣?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講,更應該擁有的,是朋友吧?哈哈!”
巖田意味深長地笑了。
鵜飼也突然爆發出響徹客廳的笑聲,說道:“哦,沒錯兒!應該擁有的不是金錢,而是多年來的老朋友啊!哈哈哈哈!”
鵜飼和巖田都放聲大笑,但他們的眼里卻沒有絲毫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