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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朱元璋以孝治天下的舉措與作用

  • 秋實集
  • 陳梧桐
  • 14870字
  • 2022-05-10 11:51:30

“孝”植根于我國古代農(nóng)耕文明的土壤之中,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儒家學派創(chuàng)立之后,把它納入儒學的范疇,視為仁的具體表現(xiàn),是一切倫理道德的本源。我國古代的政治制度,與奠立于血緣關系的宗法制度相結合,家庭是社會的組織細胞,國家是家庭的擴大。儒家于是又將孝與忠聯(lián)為一體,說“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309],并假借古昔明王的名義,提出“以孝治天下”的主張,曰:“昔者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遺小國之臣,而況于公、侯、伯、子、男乎?故得萬國之歡心,以事其先王。治國者,不敢侮于鰥寡,而況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歡心,以事其先君。治家者,不敢失于臣妾,而況于妻子乎?故得人之歡心,以事其親。夫然,故生則親安之,祭則鬼享之。是以天下和平,災害不生,禍亂不作。”[310]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學的地位逐漸上升,成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干。在獨尊儒術的漢、唐、宋三代,以孝治天下之策被奉為治國之圭臬,對穩(wěn)定社會秩序發(fā)揮著積極的作用,這三個王朝都成為國祚綿長的朝代。后來長期從事游牧生活的蒙古族,以強悍的武力滅亡西夏、金朝與南宋,建立大一統(tǒng)的元朝。為了維護蒙古貴族的特權地位,元朝統(tǒng)治者不僅實行四等人的民族歧視和壓迫政策,而且實行外漢內蒙、蒙古本位的國策,把儒學視為“宗教”而非作為治國修身之道,儒學被邊緣化,孝道也被視若敝屣,不僅社會風俗逐漸被蒙古化,早已消失的“子納父妾而弟妻兄妻,兄據(jù)弟婦者”[311]之類的亂倫現(xiàn)象又在某些地區(qū)死灰復燃,就是蒙元統(tǒng)治集團內部,兄弟之間、叔侄之間因為爭奪皇位也不時互相傾軋。在元世祖忽必烈死后,短短的30年間,就換了10個皇帝。元朝的國祚因而非常短暫,僅僅存在89年便告覆亡。

明朝建立之初,面臨著社會動蕩不安、經(jīng)濟凋敝殘破的嚴峻局勢。為了盡快穩(wěn)定社會秩序,恢復和發(fā)展經(jīng)濟,鞏固朱明王朝的統(tǒng)治,明太祖朱元璋決定再度尊孔崇儒,倡導理學,以儒家的綱常倫理,整頓被“蒙古化”的社會風俗。登基伊始,即于洪武元年(1368)二月下詔以太牢祀孔子于國子學,遣使詣曲阜祭孔,并鄭重誡諭使臣曰:“仲尼之道,廣大悠久,與天地并,故后世有天下者,莫不致敬盡禮,修其祀事。朕今為天下主,期在明教化以行先圣之道。”[312]儒學再次被確定為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處于獨尊的地位。以孝治天下的“先圣之道”,也就成為明朝的基本國策而付諸實施。

確定孝道的主要內容

朱元璋深明“家齊而后國治”的道理,說:“使一家之間長幼內外各盡其分,事事循理,則一家治矣。一家既治,達之一國以至天下,亦舉而措之耳。”[313]但是,要以孝治天下,首先得讓臣民知道孝的主要內容。儒家論述孝道的著述可謂連篇累牘,汗牛充棟,不要說老百姓記不住幾條,就是一些熟讀詩書的士子,恐怕也少有人能夠記全。洪武十九年(1386)四月,朱元璋召見各地舉薦上來的孝廉人才,他問道:“有司、耆宿舉爾是否?”答曰:“是。”又問:“孝,何孝?”答曰:“父母跟前,晨省昏定,供奉飲膳,說的言語,不敢違了。”又問:“止此乎?”答曰:“是。”朱元璋連聲慨嘆:“嗚呼愚哉!以爾所言,人子之道未見盡善,而稱孝廉,不亦難乎?”[314]

有鑒于此,洪武十九年(1386)三月,朱元璋在《御制大誥續(xù)編》中專辟《明孝》一節(jié),指出“孝子之節(jié),非止一端,豈有但供飲膳而已”,并根據(jù)儒家經(jīng)典的論述針對明初的現(xiàn)實狀況,列舉亟須踐行的孝道的重要內容,并對其意蘊做出詳細的解釋:

冬溫、夏涼、晨省、昏定:冬寒,則奉父母以溫;夏炎,則奉父母以涼;清晨,則問父母一宵安否;至暮,則俟寢方歸,斯謂之孝也。

飲膳潔凈,節(jié)之:父母飲食,必要十分潔凈,供必以時,且得其中,不使過多,則謂之孝。

父母有命,善正速行毋怠,命乖于禮法,則哀告于再三:父母之命,其合理者,則速為奉行。若不合于理者,則哀告再三。若一概奉行,則致父母有殃,安得為孝?雖違命而告至再三,實至孝也。

父母已成之業(yè)毋消:人子承守父母產(chǎn)業(yè)者,必使常存,不至典賣及犯法而消費,則謂之孝。

父母運蹇,家業(yè)未成,則當竭力以為之:父母衰老,不能生理,況家業(yè)未成,子竭其力以成之,不至父母窘于衣食,則謂之孝。

事君以忠:孝子事君,知無不言,心無奸邪。上補于君,下有益于民。祿奉已亡,見存祖父母、父母,是謂大孝。

夫婦有別:人家有子,有孫,有兄,有弟,有姪,體先王之要道,別之以夫婦,家和戶寧,是其孝也。若使混淆,不如禽獸,是謂不孝。

長幼有序:人有長幼,居家則有伯叔兄弟,鄰里則有高年少壯。凡人居家無長幼之分,出則無長幼之序,其所被辱者多矣。此其所以不孝也。使其居家有長幼之分,出則有高年之敬,是其孝也。

朋友有信:人不能無朋友,必擇可交者與交,使言語可復,皆無虛詐。若事有參差,必能諫正,不至于善交之怨,惡交之陷,故謂之孝。

居處端莊:人于起居動靜之際,威儀要肅,則人望而敬之,不敢褻狎,故謂之孝。

蒞官以敬:士有祿位者,若能持己以敬而臨乎人,則事輯而人愛敬之,必不陷身于罪戾,故謂之孝。

戰(zhàn)陣勇敢:人之居行伍者,當戰(zhàn)陣之時,必奮勇以當先。成功則榮膺名爵,歿身則忠義旌顯,垂于千古,故謂之孝。

不犯國法:人皆父母之生,若不謹守法度,至遭罪責,則傷父母之遺體矣。故必保身毋犯,則謂之孝。

不損肌膚:君子愛護其體,為父母之遺體也。設使無籍,被人揉辱,肌膚為之傷,是為不孝。

閑中不致人之罵詈:人于閑中,若放肆忘誕,取人罵詈,則辱及父母矣。故閑靜中,必謹言以保其身,則謂之孝。

朝出則告往某方,暮歸則告事已成未成:嗚呼!先王之道,至孝之哉。所以明所向之方,使父母暮指方而望。歸告事成與未成,使父母知其善與不善。至此之際,父母無猶豫之憂,樂然而快哉,此其所以孝也。

最后,他告諭全國臣民:“從吾命者,家和戶寧,身將終老,世將治焉。”[315]《明孝》一節(jié)所列的16項內容實質上也就是《御制大誥續(xù)編》卷首的《申明五常》一節(jié)所列的“五常”,即“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所以他在《申明五常》一節(jié)又明確規(guī)定:“倘有不如朕言者,父子不親,罔知君臣之義,夫婦無別,卑凌尊,朋友失信,鄉(xiāng)里高年并年壯豪杰者,會議而戒訓之。凡此三而至五,加至七次,不循教者,高年英豪壯者拿赴有司,如律治之。有司不受狀者,具在律條。慎之哉,而民從之。”[316]

值得注意的是,朱元璋對孝道的提倡,并不完全照搬儒家經(jīng)典的古訓。周代《儀禮》依據(jù)“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國無二君,家無二尊”的原則,對子為母服喪之制作出規(guī)定:父卒,為母服齊衰三年,若父在,則服齊衰杖期。此處所說的母,基本上指的是親生母親,至于庶母,因其身份卑賤,家中非其所生的兒子,在她死后只能為其服緦麻三個月。不過,這也僅限于士庶之家,大夫以上則無須對庶母服喪,《儀禮》即明確規(guī)定:“大夫以上為庶母無服。”[317]朱元璋主張禮應適時而變,說:“人情有無窮之變,而禮適變之宜。”[318]認為人情是隨著時代條件、客觀環(huán)境的變化而變化的,禮制也應該隨著人情的變化而變化。就這一點來說,他的主張頗有與時俱進的味道。如洪武七年九月,孫貴妃病逝,她生了三個女兒,次女早卒,而沒有兒子,朱元璋想叫其他兒子為這位庶母服孝,命禮部議定喪服之制。禮部尚書牛諒等大臣奏曰:“周《儀禮》,父在,為母服期年,若庶母則無服。”朱元璋又命翰林學士宋濂等曰:“養(yǎng)生送死,圣王大政。諱亡忌疾,衰世陋俗。三代喪禮散失于衰周,厄于暴秦。漢、唐以降,莫能議此。夫人情無窮,而禮為適宜。人心所安,即天理所在。爾等其考定喪禮。”[319]宋濂等儒臣奏報,說古人論服母喪者凡42人,愿服期年者14人,愿服三年者28人,比愿服期年者增加一倍。朱元璋即說:“由是觀之,三年之喪,豈不合人情者乎?夫父母之恩一也,父喪(服)三年,父在,為母則期年,豈非低昂太甚乎?其于人情何如也!且古不近人情而太過者有之。若父母新喪,則或五日、三日,或六七日,飲食不入口者,方乃是孝,朝抵暮而悲號焉,又三年不語焉。禁令服內勿生子焉。朕覽書度意,實非萬古不易之法。若果依前式,其孝子之家,為已死者傷見生者十亡八九,則孝禮頹焉,民人則生理罷焉,王家則國事紊焉。”他認為“禮樂制度出自天子”,隨即下令:“子為父母,庶子為其母,皆斬衰三年;嫡子、眾子為庶母,皆齊衰杖期,使內外有所遵守。”[320]并將這一制度匯輯為《孝慈錄》,親自為之作序,于洪武七年十一月頒行。中國過去只為父親服孝,為母親服孝是明朝新創(chuàng)的制度。洪武三十一年頒行《教民榜文》,更將《御制大誥續(xù)編》所提倡的“五常”發(fā)展為“圣諭六言”,將“父子有親”改成為“孝順父母”[321]

又如洪武二十七年九月,青州日照縣民江伯兒,其母久病不起,他仿效古人割股療親的做法,將自己脅下肋骨上的肉割下一塊,煮熟了喂給母親。但母親吃了仍未康復,又到泰山的岱廟求神,許愿神靈保佑母親病愈,他將殺子以祀神。不久,母親竟然康復,江伯兒果然殺死三歲的兒子來祭祀神靈。地方官聞訊,立即奏報朝廷,望給予旌表。朱元璋看了奏章,勃然大怒,說:“父子,天倫至重。禮,父為長子三年服。今百姓無知,賊殺其子,絕滅倫理,宜亟捕治之,勿使傷壞風化。”下令逮捕江伯兒,“杖一百,謫戍海南”。隨即命禮部定議孝行旌表事例。禮部議曰:“割肝刲股,或至喪生,臥冰或致凍死。”規(guī)定割股、臥冰“不在旌表之列”,朱元璋“詔從之”[322]。前代被列入《二十四孝圖》的割股療親、臥冰求鯉等非理性行為,便被排除在旌表事例之外,使孝行更趨于理性。

倡導孝道的重大措施

為了將儒家標舉的這些孝道推廣開來,化為全國臣民的實際行動,朱元璋采取了許多重大的措施。

第一,向人們灌輸儒家的孝道思想。登基之后,朱元璋即于洪武元年三月,命翰林儒臣修《女戒》,謂學士朱升等曰:“治天下者,修身為本,正家為先。正家之道,始于謹夫婦。……卿等為我纂述《女戒》及古賢妃之事可為法者,使后世子孫知所持守。”[323]《女戒》修成后,即頒之于后宮,令后妃研讀遵守。四月,又命侍臣畫古孝行及其身所經(jīng)歷艱難起家戰(zhàn)伐之事,“為圖以示子孫”,令其“朝夕覽觀”。圖畫朱元璋自身所經(jīng)歷的艱難起家戰(zhàn)伐之事以示子孫,目的是使他們“庶有所警”,不致“習于驕奢”[324],而圖畫古孝行,則是要求他們效而仿之,恪守孝道。而當各級學校在全國各地普遍建立之后,四書五經(jīng)更成為國子監(jiān)和郡學的必修課程。至于科舉考試,更是專取生員所學的四書五經(jīng)命題,以指定的程朱注疏為準。隨著儒家經(jīng)典的廣泛傳播,其中所蘊含的孝道便滲透到廣大士子的血脈之中。

洪武六年,朱元璋“復慮經(jīng)旨晦而人不知道”,又命翰林修撰孔克表、御史中丞劉基、秦府紀善林溫“取諸經(jīng)要言,析為若干類,以恒言釋之,使人皆得通其說”。他擔心儒臣的纂述“未達注釋之凡”,不夠通俗,還親自撰寫《論語解》二章,交給他們“取則而為之”。孔克表等遵照朱元璋提供的樣板,“釋四書五經(jīng)以上”,詔賜名曰《群經(jīng)類要》[325],付梓刊行。

后來,朱元璋又覺得,儒家有關孝道的闡述,散在諸多經(jīng)傳,一般人不易掌握,難于領會,又召集東閣大學士吳沉等大臣,說:“朕閱古圣賢書,其垂訓立教,大要有三,曰敬天,曰忠君,曰孝親。君能敬天,臣能忠君,子能孝親,則人道立矣。然其言散在經(jīng)傳,未易會其要領。爾等其以圣賢所言三事,以類編輯,庶便觀覽。”洪武十六年二月,此書編成呈上,朱元璋“覽而善之”,賜名《精誠錄》,命吳沉為之作序。該書凡三卷,“敬天一卷,取《易》十章,《書》七十二章,《詩》十七章,《禮記》二十七章,《孝經(jīng)》《論語》各一章。忠君一卷,取《易》《大學》《中庸》各一章,《書》四十六章,《詩》十章,《禮記》十四章,《左傳》六章,《國語》一章,《論語》十四章,《孟子》十二章。孝親一卷,取《易》二章,《書》三章,《詩》九章,《禮記》四十八章,《論語》十一章,《孝經(jīng)》十九章,《大學》二章,《中庸》三章,《孟子》十一章”[326]。《精誠錄》的編纂,方便人們的閱讀與掌握,對孝道的推廣與普及產(chǎn)生了很大的作用。

第二,制定禮法制度,為孝道的施行提供制度上的保障。在古代社會生活中,禮為各種行為提供評判是非的標準,“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禮不定”[327]。吳元年(1367)六月,“初定天下,他務未遑”,朱元璋即“首開禮、樂兩局,廣征耆儒,分曹究討”[328]。洪武三年九月,修成《大明集禮》50卷。此后,還相繼修成《孝慈錄》《洪武禮制》《禮儀定式》《諸司職掌》《稽古定制》《國朝制作》《大禮要議》《皇朝禮制》《洪武禮法》《禮制集要》《禮制節(jié)文》《太常集禮》《禮書》等書,厘定包括吉禮、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在內的各種禮制。其中,有的就是涉及孝道的禮制,如《孝慈錄》即記載了嫡子和庶子為父母服孝的喪服制度。

“禮用之于未然之先,法施之已然之后。”當臣民不能遵守禮制的規(guī)范時,就必須繩之以法。朱元璋在“明禮以導民”的同時,也“定律以繩頑”。吳元年十二月即編定《大明律令》。后經(jīng)洪武七年、九年、十六年、二十二年的幾次修訂,又于洪武三十年(1397)頒行《大明律》。此外,朱元璋還親自匯集一批當時對“情犯深重、灼然無疑”的“奸頑刁詐之徒”施行法外加刑的案例,加上一些峻令和自己的訓話,編成《御制大誥》四編,作為《大明律》的補充。這些律、誥對違背孝道的行為,都規(guī)定了嚴厲的刑罰。“惡逆(謂毆及謀殺祖父母、父母,夫之祖父母、父母,殺伯叔父母、姑、兄、姊、外祖父母及夫者)”“不孝(謂告言、咒罵祖父母、父母,及祖父母、父母在,別籍異財,若奉養(yǎng)有缺,居父母喪,身自嫁娶,若作樂釋服從吉;聞祖父母喪,匿不舉哀;詐稱祖父母、父母死)”“不睦(謂謀殺及賣緦麻以上親,毆告夫及大功以上尊長、小功尊屬)”“不義(包括‘聞夫喪匿不舉哀,若作樂釋服從吉及改嫁’)”“內亂(謂奸小功以上親、父祖妾,及與和者)”皆定為“十惡”大罪,不在常赦之列[329]。

《大明律》參照唐律,對祖父母、父母等作為一家之長的尊長地位及家庭的尊卑名分作出嚴格的規(guī)定。家長被賦予處理家庭財產(chǎn)的全權,以便鞏固家長制度的物質基礎。別籍異財受到嚴厲禁止,“凡祖父母、父母在,而子孫別立戶籍,分異財產(chǎn)者,杖八十”。“凡同居卑幼不由尊長,私擅用本家財物者,二十貫笞二十,每二十貫加一等。罪止杖一百。若同居尊長應分家財不均平者,罪亦如之”[330]。家政一概統(tǒng)于家長,子孫必須絕對服從家長的教訓和命令,包括主辦婚姻在內,“凡子孫違犯祖父母、父母教令及奉養(yǎng)有缺者,杖一百”[331]。子孫對祖父母、父母,妻妾對丈夫,弟妹對兄姊進行罵詈、毆打或謀殺,要受到凌遲、斬、絞或其他刑罰。“凡謀殺祖父母、父母,已行者皆斬;已殺者,皆凌遲處死。謀殺緦麻以上尊長,已行者,杖一百,流二千里;已傷者,絞;已殺者,皆斬”[332]。至于匿父母喪、冒哀出仕、棄親之任、居喪嫁娶等違背孝道的行為,均在法律禁止之列。《大明律》又特設“親屬相為容隱”的條款,規(guī)定:“凡同居,若大功以上親,及外祖父母、外孫、妻之父母,女婿,若孫之婦、夫之兄弟及兄弟妻,有罪相為容隱;奴婢、雇工人為家長隱者,皆勿論。……若犯謀逆以上者,不用此律。”[333]也就是說,家庭成員犯有謀反、謀大逆、謀逆之外的罪行,親屬為之隱瞞,不算犯罪。《大明律》還列有“犯罪存留養(yǎng)親”的條款,規(guī)定:“凡犯死罪,非常赦所不原者,而祖父母、父母老疾應侍,家無以次成丁者,開具所犯罪名奏聞,取自上裁,若犯徒流者,止杖一百,余罪收贖,存留養(yǎng)親。”[334]也就是說,罪犯如果祖父母、父母老病無人侍養(yǎng),犯死罪的上奏皇帝裁決,犯徒流罪的只杖一百,犯其他較輕罪行的交納贖金,可存留養(yǎng)親。《大明律》還列有“干犯名義”的條文,禁止家屬之間的訴訟行為(犯“十惡”大罪者除外),否則要受到凌遲或其他刑罰[335]。親屬之間互相侵犯,則按尊卑親疏定罪,對尊長的處刑遠比卑幼為輕。當然,在保護家長的權力和地位的同時,則要求家長負責擔保全家成員對國家、社會所承擔的義務,不但全家的戶口、租賦和徭役都要家長負責,就連家庭成員犯罪,家長也要受到牽連,而且“若家人共犯,止坐尊長”[336]。

此外,明律還嚴厲禁革蒙古人傳入中原的“胡風”“胡俗”。如同姓、兩姨姑舅為婚及收繼婚,朱元璋認為有違人倫之大防,不僅在《大明律》中特立專款嚴加禁止[337],而且在《御制大誥》中嚴厲警告:“今后若有犯先王之條,罪不容誅!”[338]后來,發(fā)現(xiàn)民間又屢有犯者,洪武二十七年又再次重申:“比聞民間尚有頑不率教者,仍蹈襲胡俗,甚乖治體,宜申禁之,違者論如律。”[339]

第三,建立尊養(yǎng)老人的制度,將家庭的尊養(yǎng)擴大為社會的尊養(yǎng)。漢代有尊養(yǎng)三老之制,時人稱:“尊養(yǎng)三老,視(示)孝也。”[340]朱元璋仿效這種做法,總結歷代尊養(yǎng)老人的經(jīng)驗,建立起一套比較完備的制度,形成尊養(yǎng)老人的社會風氣。其具體內容,大抵包括以下幾項:一、擢用年老的耆民為官。明朝建立后,各級行政機構逐漸建立,官員奇缺,朱元璋屢次下詔舉賢,舉薦的對象,既包括年輕的俊秀,也包括年老的耆民。有些大臣認為人到60歲,精力衰耗,難以勝任工作,見到歲數(shù)大的便棄置不用,任用的大多是壯年英俊的后生。朱元璋即對禮部臣指出:“古之老者雖不任以政,至于咨詢謀謨,則老者閱歷多而見聞廣,達于人情,周于物理,有可資者。”“老成,古人所重。文王用呂尚而興,穆公不聽蹇叔而敗,伏生雖老,猶足傳經(jīng),豈可概以耄而棄之也。若年六十以上、七十以下者,當置翰林以備顧問。”[341]因此有不少年老的耆民被舉薦到京師,僅洪武二十三年一年之內“選天下耆民才智可用者”,就“得千九百十六人”[342]。對舉薦入京的耆民,朱元璋都根據(jù)其德才安排適當?shù)穆殑铡H绾槲涫迥甓Y部主事劉庸所舉薦的鮑恂、全思誠、余詮、張光年等四人,鮑恂年已八十余,另外三人也都年逾七十,朱元璋并命為文華殿大學士[343]。洪武十八年,已73歲的劉三吾經(jīng)茹瑺薦舉,“奏對稱旨,授左贊善,累遷翰林學士”[344]。二、推薦老人,與各里的里長、甲首,共同負責本里治安,“施行教化、督促生產(chǎn)以及裁決民間戶婚、田土和斗毆相爭之事”[345]。三、在鄉(xiāng)飲酒禮中以年高有德之人列坐賓席,以示尊敬。鄉(xiāng)飲酒禮為古代嘉禮之一,也是唯一達于庶民的禮制。始創(chuàng)于周代,后時有損益,至元代由于朝廷不加提倡,已在民間逐漸消失。明朝重新加以恢復,洪武五年四月詔令全國舉行鄉(xiāng)飲,“在內應天府及直隸府州縣,每歲孟春正月、孟冬十月,有司與學官率士大夫之老者,行之于學校,在外行省所屬府州縣,亦皆取法于京師;其民間里社,以百家為一會,糧長或里長主之,百人內以年最長者為正賓,余以序齒坐”[346]。洪武十六年頒行《鄉(xiāng)飲酒禮圖式》,又規(guī)定:“年高有德者居上,高年淳篤者次之,以為齒序。其余犯條違法之人,列于外坐,同類者成席,不許雜于善良之中。”洪武二十二年再定《鄉(xiāng)飲酒禮圖式》,又規(guī)定:“凡良民中,年高有德、無公私過犯者,自為一席,坐于上等。有因戶役差稅遲誤,及曾犯公杖私笞招犯在官者,又為一席,序坐中門之外。其曾犯奸盜詐偽,說事過錢,起滅詞訟,蠹政害民,排陷官長,及一應私杖徒流重罪者,又為一席,序坐于東門之外,執(zhí)壺供事。”還規(guī)定“大賓,以致仕官員為之”;“僎賓,擇鄉(xiāng)里年高而有德之人為之”;“介,以次長”;“三賓,以賓之次者為之”。高年有德者充當僎賓、介、三賓,坐于規(guī)格較高的專設席位,其他年齡較高的老年人,則按序齒坐于上席[347]。四、令耆民入京朝覲。洪武六年,朱元璋詔令耆民“五十以上者,隨(州縣長官)朝京師,訪問疾苦”[348]。到二十六年,為免除其長途跋涉之勞累,才又“詔免天下耆民來朝”[349]。五、耆民免服徭役。洪武元年八月宣布:“民年七十以上者,許令一子侍養(yǎng),免其差役。”[350]六、給老年發(fā)放生活補貼。洪武十九年五月,特命有司存問老年:“凡民年八十、九十而鄉(xiāng)黨稱善者,有司以時存問。若貧無產(chǎn)業(yè)者,年八十以上者月給米五斗、肉五斤、酒三斗;九十以上者,歲加賜帛一匹、絮一斤。其有田產(chǎn)能瞻者,止給酒肉絮帛。”[351]七、設養(yǎng)濟院收養(yǎng)鰥寡孤獨老人。洪武五年五月下詔:“孤寡殘疾不能生理者,官為養(yǎng)贍,毋致失所。”官府于是開設養(yǎng)濟院,收養(yǎng)鰥寡孤獨廢疾之老年人[352]。此外,洪武十九年五月的詔令,還特地規(guī)定給京城所在地應天和他的故鄉(xiāng)鳳陽二府的“富民年八十以上賜爵里士,九十以上賜爵社士,皆與縣官平禮”[353]。

第四,普施教化,移風易俗。朱元璋強調:“治道必先于教化,民俗之善惡,即教化之得失也。”[354]他普施教化、移風易俗的措施,有許多是圍繞弘揚孝道來展開的。一是在舉行鄉(xiāng)飲酒禮之時,要由司正致辭,曰:“恭惟朝廷,率由舊章,敦崇禮教,舉行鄉(xiāng)飲,非為飲食。凡我長幼,各相勸勉,為臣盡忠,為子盡孝,長幼有序,兄友弟恭,內睦親族,外睦鄉(xiāng)里,無或廢墜,以忝所生。”[355]灌輸孝道思想。二是強制講讀《御制大誥》。洪武十八年十月頒行《御制大誥》,特地規(guī)定官民每家都要備置一本,“若犯笞、杖、徒、流罪名,每減一等;無者每加一等”[356]。十九年三月頒行《御制大誥續(xù)編》,更規(guī)定:“務必戶戶有之。敢有不收者,非吾治化之民,遷居化外,永不令歸。”[357]十九年二月再頒《御制大誥三編》,并于二十年閏六月命禮部下令:“民間子弟于農(nóng)隙之時講讀之。”[358]朱元璋還將《御制大誥》頒賜國子監(jiān)生及天下府州縣學生[359],后又“詔禮部令今后科舉歲貢,于大誥內出題,或策、論、制、誥參試之”[360]。各級學校于是便掀起一股講讀《御制大誥》的風氣,洪武三十年,全國講讀《御制大誥》的師生入京朝覲的人數(shù)達到193400余人,“并賜鈔遣還”[361],可謂盛況空前。三是在全國鄉(xiāng)村遍設申明亭、旌善亭,以旌善懲惡。申明亭起初張榜公布境內人民所犯罪過[362]。后來擔心將境內百姓的雜犯小罪都張榜公布,會“使良善一時過誤為終身之累”,改為“自今犯十惡、奸盜、詐偽,干名犯義、有傷風俗及犯贓至徒者,書于亭,以示懲戒。其余雜犯、公私過誤,非干風化者,一切除之,以開良民自新之路”[363]。旌善亭張榜公布官民的善政善行,既書“民之孝子順孫、義夫節(jié)婦及善行之人”,也錄“有司官善政著聞者”[364],以示旌表。四是強化基層里甲組織維護孝道的功能。里甲的里長、甲首和推舉出來的老人,除了負責維護治安、督促生產(chǎn)以及裁決民間戶婚、田土、斗毆相爭之事外,還有維護孝道的職責。他們必須負責奏報本里孝子順孫、義父節(jié)婦及有一善可稱者的事,以供朝廷的表彰;督促七八歲或者十二三歲的本里子弟講讀《御制大誥》;教育本里鄉(xiāng)民,為子孫者奉養(yǎng)祖父母、父母,為父母者教誡子孫,為子弟者孝敬伯叔,為妻者勸夫為善。每鄉(xiāng)每里還設置一木鐸,每月六次,令年老或殘疾或瞽目者,由小孩牽引,持鐸巡行本里,高聲呼喊:“孝順父母,尊敬長上,和睦鄉(xiāng)里,教訓子孫,各安生理,毋作非為。”[365]

第五,大力表彰孝行,甚至將孝悌力田者提拔做官,為臣民樹立榜樣。浙江浦江鄭氏家族,自宋代以來,“代以一人主家政”,累世聚族同居,幾三百年。龍鳳四年(1358),李文忠下浦江,特旌之為“義門”,禁士兵不得侵犯。明初,鄭家族長鄭濂擔任糧長,入京受到朱元璋的接見,問以治家長久之道,曾想給他官做,他以老辭。后來,胡惟庸謀反案發(fā),有人告發(fā)鄭家“交通”胡惟庸,官府到鄭家逮人,鄭家六兄弟爭著赴京承擔罪責,鄭濂之弟鄭湜徑自前往京師,準備入獄受審。正在京師的鄭濂迎接他,說:“吾居長,當任罪。”鄭湜說:“兄年老,吾自往辯。”兩人爭著入獄。朱元璋聞訊召見他們倆兄弟,說:“有人如此,肯從他人為逆耶?”下令釋放他們,并提拔鄭湜為左參議,命其舉薦可用之人。鄭湜舉薦同郡王應等五人,皆被授為參議之職。洪武二十六年,又擢鄭濂弟鄭濟為左春坊左庶子。后來,又召鄭濂弟鄭沂,自布衣擢為禮部尚書。浦江王澄,仰慕鄭氏家風,令子孫聚族同居。后來,他的孫子王應被擢為參議,另一孫子王懃被擢為左春坊右庶子[366]。

有些臣民犯法獲罪,因其子有突出的孝義行為,朱元璋往往屈法宥之,或減輕處罰。洪武八年,淮安府山陽縣有人犯罪當受杖刑,其子請以身代,朱元璋對刑部大臣曰:“父子之親,天性也。然不親不遜之徒,親遭患難,有坐視而不顧者。今此人以身代父,出于至情。朕為孝子屈法,以勸勵天下,其釋之。”[367]江寧人周琬16歲時,擔任滁州牧的父親坐罪論死,他請求代父親去死。朱元璋懷疑他是受人指使,下令將其處斬。周琬面對屠刀臉不改色,朱元璋很是驚異,令將其父免死戍邊。周琬再次求情,說戍邊與處斬,同樣都是死,父親死了,兒子活著還有什么意義?他愿就死以贖父戍。朱元璋復怒,命將其縛赴市曹處斬。周琬卻面露喜色,認為自己受斬卻可使父親免除戍邊之苦。朱元璋“察其誠,即赦之,親題御屏曰‘孝子周琬’,尋授兵科給事中”。浙江新昌人胡剛,其父謫役泗上,因逃亡論罪當死,敕駙馬都尉梅殷監(jiān)刑。胡剛正在河邊等待渡船,準備過河前往省城,請求代父受刑,聞訊即脫下衣服跳入河中,泅水而往,哀號泣代。梅殷上奏朝廷,朱元璋“詔宥其父,并宥同罪者八十二人”[368]。

躬自踐行,垂范天下

朱元璋深知,要以孝治天下,自己作為最高君主,應該以身作則,垂范天下,才能起到引領社會的作用。

登基之后,朱元璋不時回憶起往昔的生活和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他是家里最小的兒子,小時候體弱多病[369],父母格外疼愛,盡管家里很窮,在他六七歲時還把他送到私塾讀書[370]。可是由于家里實在太窮,他讀了幾個月,認得幾十個字,還是退學,去給地主放牧牛羊,好給家里減輕點負擔。朱元璋上頭,還有朱重四、重六、重七三個哥哥。大哥朱重四是家里的老大,父母從小對他十分溺愛,結果反而慣出一身毛病,既不愛干活,又“無狀甚焉,其非奉父母之道,有不可勝言”[371],對父母不怎么孝順,還帶壞了重六、重七。父母對老大、老二和老三非常失望,覺得他們將來不會有什么出息,為此把希望都寄托在小兒子朱元璋身上。看著朱元璋慢慢長大,身體越來越壯實,“姿貌雄杰”,又認得幾十個字,聰明過人,感到無限的喜慰。父母倆忠厚老實,勤勞吃苦,鄰居有什么事,都熱心幫忙,從不惜力,村里人都說他們家將來肯定能出個“好人”,會有出頭之日。母親便對父親說:“人言吾家當生好人,今吾諸子皆落落,不治產(chǎn)業(yè)。”然后指著小兒子說:“豈在此乎?”[372]朱元璋看到三個哥哥好逸惡勞,所有的農(nóng)活都靠父母去干,風里來,雨里去,辛苦備至,令他十分心酸。可自己年齡畢竟太小,除了起早貪黑去給地主放牧牛羊,順便給家里拾點柴火,還能干些什么呢?他盼著自己能快快長大,好為父母分擔一些辛勞。

然而,未等朱元璋長大成人,至正四年(1344)春,一場百年不遇的大旱襲擊江淮大地,接著又鬧起了瘟疫。四月初六,64歲的老爹朱五四染病而亡,初九日大哥朱重四病故,他的長子圣保也染病夭折,到二十二日,59歲的老母親陳氏也染病而亡。此時,家徒四壁,既無錢財為父母和大哥購置棺材和壽衣,也無墳地安葬。幸虧鄰居劉繼祖給了塊地,朱元璋與入贅唐家的二哥朱重六才卸下門板,將換上舊衣裳的父母抬到墳地分別埋葬。接著,又將大哥和侄兒圣保的尸體抬到地里,緊挨著父母的墳墓,分別埋葬了。后來,朱元璋回憶當時埋葬雙親的情景,還不無感傷地嘆道:“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373]

父母和大哥去世后,失去依靠的朱元璋只能入於皇寺為僧。因為旱災和瘟疫繼續(xù)肆虐,50天后寺院關門,他只得外出化緣,流浪淮西。幾年的流浪生活,風餐露宿,受盡人間的白眼、冷漠和嘲諷,不時勾起他思念故鄉(xiāng)和父母之情。他想,父母在世時,家里再窮,三餐總算還有幾碗伴著大把野菜的熱乎乎稀米粥充饑,晚上總算有間茅草屋可以遮風擋雨。由于思親情切,至正六年(1346)又返回家鄉(xiāng),祭掃父母和大哥的墳墓[374]。無奈家鄉(xiāng)的災情未見緩和,他不得不又外出游方,直到至正八年(1348)才再度返回故鄉(xiāng),回到於皇寺住下。

至正十一年(1351)劉福通在潁州組織紅巾軍起義,點燃元末農(nóng)民起義的烈火。第二年正月,郭子興與孫德崖等在定遠起兵響應,二月攻占濠州。三月,於皇寺焚于兵燹。閏三月,無處存身的朱元璋前往濠州投奔起義軍。此后,他逐漸成長為一名智勇雙全的戰(zhàn)將。龍鳳元年(1355)郭子興病逝后,朱元璋代領其部,被宋小明王封為左副元帥。后來,隨著其勢力的不斷壯大,小明王敕封的職位也越來越高,至龍鳳九年(1363)封其為中書右丞相,并封贈朱元璋的三代。朱元璋感到無限榮耀,特撰《朱氏世德碑》,記載自己的家世和小明王對其三代的封贈。碑文將其所建的功業(yè),歸結為先世的恩澤,要求后世子孫牢記不忘:“今勉建事功,匪由己能,實先世靈長之澤,垂衍后昆,宜得推恩三代,并為上公,以遂為子孫者之至愿。《書》曰:‘作善降之百祥。’《易》曰:‘積善之家,必有余慶。’先祖父積功累善,天地之報,茂于厥后,凡子孫當體祖父之心,循德存仁,以承其緒于無窮,是吾之所望也。”[375]

自投奔起義軍后,朱元璋離開了家鄉(xiāng),而且隨著其勢力的發(fā)展,攻取滁、和,南渡長江,東取應天,不但離開家鄉(xiāng)越來越遠,而且其故鄉(xiāng)濠州還一度為敵對勢力所攻占,他母親的墳墓還曾遭敵對勢力的挖掘和破壞[376],他曾為此感慨道:“濠,吾家也,我有國無家可乎?”[377]龍鳳十二年(1366)四月,朱元璋在攻打張士誠淮東地區(qū)的戰(zhàn)役勝利在望之時,命部將韓政率顧時領兵攻取濠州。占領濠州的張士誠部將李濟眼看抵擋不住,于初九日與知州馬麟出降。這一天正是朱元璋大哥病死的忌日,距其父親病故的忌日剛過了3天,距其母親病逝的忌日還有13天,他當即決定回濠州省墓。四月十三日,朱元璋在曾被罰作書吏的許存仁、起居注王祎等人的陪同下,離開應天,于十六日抵達闊別幾載的濠州。當天,他即趕往鐘離太平鄉(xiāng)孤莊村父母的墳地,只見父親、母親、大哥和侄子圣保幾個矮小的荒冢,一個挨一個地戳在鄰居贈送的一塊地頭,雜草叢生,破敗不堪,心里感到不勝凄涼。他覺得當初限于條件,“始葬時禮有未備”,如今自己成了一方首領,應該進行改葬,就向隨行的許存仁、王祎等人詢問改葬的儀式,并令有關部門制作比一般喪禮規(guī)格要高的喪帽、喪服。但消息傳開后,卻遭到許多人的反對,說:“改葬恐泄山川靈氣。”朱元璋只好作罷,下令“增土以倍其封”。他父母的墳墓本來就靠得很近,經(jīng)過增土倍封,變成了一個高大的墳堆,仿佛是一座合葬墓。然后舉行一個隆重的祭祀儀式,并讓兒時的好友汪文、劉英“招致鄰黨二十家以守陵墓”[378],賜“朱戶”,免其賦役。

登基之后,朱元璋憶及往昔父母的哺育之恩,自己卻無力奉養(yǎng)及其歿后“殯無棺槨”的情景,每每“感慨泣下”,淚流不止。有一天,見到一群傳說能反哺其母的慈烏,曾十分感慨地寫下一首《思親歌》:

苑中高樹枝葉云,上有慈烏乳雛勤。

雛翎少干呼教飛,騰翔啞啞朝與昏。

有時力及隨飛去,有時不及枝內存。

呼來呼去翎羽硬,萬里長風兩翼振。

父母雙飛緊相隨,雛知返哺天性真。

歔欷!慈烏慟惻仁,人而不如鳥乎?

將何伸,將何伸!

吾思昔日微庶民,苦哉憔悴堂上親。

有似不如鳥之至孝情,

歔欷!歔欷!夢寐心不泯。[379]

《孝經(jīng)》說,子孫孝順祖父母、父母“生則親安之,祭則鬼享之”[380]。朱元璋自己在《教民榜文》中也曾這樣告諭百姓:“父母生身之恩至大,其鞠育勤勞,詳載《大誥》。今再申明:民間有祖父母、父母在堂者,當隨家貧富奉養(yǎng)無缺。已亡者,依時祭祀,展其孝敬。”[381]朱元璋想,過去父母在時無力奉養(yǎng),現(xiàn)今自己貴為天子,欲以天下奉養(yǎng)父母卻不可得,那就只能在“鬼享之”方面多下功夫了。于是又決定對父母的墳墓進行改建。先是在洪武元年進行第二次修建,“積土厚封,勢若岡阜”,廣植名木,開辟神道,樹立華表和石人、石獸,“以備山陵之制”,命名為“英陵”,命翰林侍講學士危素依據(jù)他的手錄撰寫碑文,立于陵前[382]。朱元璋大哥、大嫂及其子圣保,二哥、二嫂及其子旺兒,三哥、三嫂的墳墓,都附葬在他父母陵旁[383]。第二年五月,改建完工,更名為皇陵,設皇陵衛(wèi)以守護之[384]。洪武七年六月,設立皇陵祠祭署,以汪文為署令、劉英為署丞,“專典祀事”[385]。洪武八年,中都罷建之后,又利用中都的積材對皇陵進行第三次大規(guī)模修建,至洪武十二年完工,形成三城環(huán)套、前朝后寢的格局,既雄偉壯麗又莊嚴肅穆。在此次修建完工之前一年即洪武十一年,朱元璋以“前所見碑,恐儒臣有文飾”,又親自撰寫《大明皇陵之碑》,“命江陰侯吳良督工刻之”[386],立于陵前。同年,還下令清理鐘離土著舊民,編為陵戶,“每戶撥給田地一畝,供辦皇陵每歲時節(jié)祭祀,全免糧差”。洪武二十九年,又將鐘離土民“盡編為陵戶,祠祭署提調灑掃清潔,均派四時節(jié)令大小祭祀”[387]。此外,朱元璋還在京師修建太廟,在宮中修建奉先殿,按時祭祀先祖,以展孝思。

營建皇陵之后,朱元璋還在泗州孫家崗為祖父、曾祖父、高祖父修過一座衣冠冢“祖陵”,在中都城西北的白塔灣為其伯父朱五一一家修建了一座合葬墓“十王四妃墳”。

儒家的孝道不僅要求子孫侍養(yǎng)父母、祖父母,在父母、祖父母去世后隆重加以安葬、祭祀,更要求子孫繼承先輩的優(yōu)秀品德和事業(yè),將其發(fā)揚光大,以為先輩增光。朱元璋的先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貧苦農(nóng)民,自然談不上有什么偉大的事業(yè),但是他們身上卻不乏我國古代勞動人民的優(yōu)秀品德,如忠厚老實,勤勞吃苦,樂于助人,等等,朱元璋在《朱氏世德碑》中將其歸納為“德”和“仁”,熱切地表示:“凡子孫當體祖父之心,循德存仁,以承其緒于無窮,是吾所望也。”他不僅這樣說,而且確實這樣做,在治國理政中,施行德治與仁政。早在登基前夕,他即提出“鋤強扶弱”[388],(《明史》稱之為“抑富右貧”[389])以及“取之有制,用之有節(jié)”[390]的主張,登基之后,又提出“安民為本”[391]“藏富于民”[392]的主張。根據(jù)這些主張,朱元璋以法律形式提高了勞動者的身份地位,相應降低貴族官僚的特權地位,部分肯定了元末農(nóng)民戰(zhàn)爭的斗爭成果;嚴懲貪官污吏,擊殺不法豪強,營造清明的政治環(huán)境;實行輕賦薄徭,改革土地配置制度,移民墾荒屯田,扶植小農(nóng)經(jīng)濟。從而收到穩(wěn)定社會秩序,恢復與發(fā)展社會經(jīng)濟,弼成了“洪武之治”的顯著效果。他自己也以布衣出身的有為之君形象載入史冊,為其父母增了光。試想,如果沒有朱元璋這番“治隆唐宋”的輝煌業(yè)績,后人誰還記得朱五四這個普通農(nóng)夫的名字,誰還記得陳氏這個平凡的農(nóng)婦的名字?更不要說有那么一座雄偉壯麗的陵墓供后人憑吊了。

作用與影響

面對明初社會動蕩、經(jīng)濟殘破的嚴峻局勢,朱元璋實行以孝治天下之策,以孝為核心重建社會秩序,將孝的觀念與社會秩序緊密相結合,使孝的血緣宗法關系再次擴大到整個社會,這對協(xié)調社會各階層之間的關系,緩和社會矛盾,產(chǎn)生了一定的作用。萬歷《建陽縣志》載:“國初俗淳質茂,都人斤斤自好,后進遇長者逡巡退讓,不敢以賢智自多。……民俗質厚,宗族比閭之間,由由于于,患難相維持,緩急相倚賴,居然古樸之風。”[393]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也引《歙志》說:“國家厚澤深仁,重熙累洽,至于弘治,蓋綦隆矣。于時家給人足,居則有室,佃則有田,薪則有山,藝則有圃。催科不擾,盜賊不生,婚媾依時,閭閻安堵。婦人紡織,男子桑蓬,臧獲服勞,比鄰敦睦。誠哉!一時之三代也。”[394]這些記述,自然有某些夸大溢美之詞,但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矛盾緩和的基本事實。當然,社會矛盾的緩和,是朱元璋諸多舉措共同促成的,但是以孝治天下無疑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正是由于社會矛盾的緩和,社會秩序也由亂而趨于治,“山市晴,山鳥鳴,商旅行,農(nóng)夫耕,老瓦盆中冽酒盈,呼囂隳突不聞聲”[395],呈現(xiàn)一派國泰民安的景象。“流離漸懷歸,沉疴漸蘇醒”,社會經(jīng)濟也逐漸走出凋敝殘破的困境,恢復與發(fā)展起來。全國的耕地面積大量增加,洪武二十六年(1393)達到850萬余頃[396],比北宋最高的耕地數(shù)字、天禧五年(1021)的524萬余頃[397],多了300多萬頃(元代沒有全國耕地數(shù)字可供比較)。國家的稅糧也隨之增加,洪武二十六年歲征糧食32789800余石,布帛512002匹,絲綿、茶等物3654000余斤[398],其中僅稅糧一項就比元代歲入121147008多石[399],增加了近兩倍。隨著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手工業(yè)也在逐步復蘇,商業(yè)也日趨繁榮。在洪武年間奠定的基礎上,社會經(jīng)濟在此后的永樂、洪熙、宣德三朝繼續(xù)發(fā)展,形成了明前期的盛世局面。

不過,我們也應該看到,朱元璋以孝治天下,用血緣宗法關系來解釋和強調個人對家庭和社會的義務,勢必導致個人人格的喪失,做過了頭,就容易造成思想的保守和僵化。孔子論孝時強調:“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400]《孝經(jīng)》也說:“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是故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無擇言,身無擇行,言滿天下,無口過,行滿天下,無怨惡。”[401]這樣,人們只能在先輩的思想言行圈子里打轉而不能超越,毫無思想言行的自由,也就失去了創(chuàng)造的活力。明初的人們完全被封閉在封建正統(tǒng)觀念和理學道德禮儀的規(guī)范之中,整個社會便日趨呆板和沉悶。學術界是程朱理學一家獨霸,學者一味“遵朱”“述朱”,謹守其矩矱而未敢越雷池半步,完全喪失了朱熹時代的創(chuàng)新精神。文字界則充斥著歌功頌德、粉飾現(xiàn)實、追求雍容典雅的詩文,毫無生氣。更有甚者,朱元璋手訂的《皇明祖訓》還規(guī)定:“凡我子孫,欽承朕命,無作聰明,亂我已成之法,一字不可改易。”[402]把孝從倫理道德層面擴展到政治層面,將他所制定的各種典章制度作為祖訓,強令后代子孫遵守,永不更改,這就為后世的改革設置了巨大的障礙。

因此,對朱元璋的以孝治天下,我們必須進行辯證的分析,既看到其積極作用的一面,也看到其消極影響的另一面。既不應全盤加以肯定,也不能全盤加以否定,而應當肯定其應肯定者,否定其當否定者,這才是辯證唯物主義者應有的態(tài)度。

2017年12月5日

[原載《中國區(qū)域文化研究》第二輯(202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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