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孤獨的人最親切，最難過的人笑得最燦爛，這是因為他們不想讓其他人遭受同樣的痛苦。

——《素媛》

船上的員工都很友好，他們總是富有感染力地笑著，燦爛地跟每位游客打招呼，看到我還經常跟我擠眉弄眼，那份干凈的挑逗，讓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所以每次跟他們打照面，我都會忘記自己的羞怯，自然而然地對他們展示甜甜的笑容。被他們的陽光氣息鼓舞，不自覺變得很生動，好像打破了前面二十幾年的殼，釋放出內在被束縛的靈動，可是盡管如此，我還是羞于跟他們打聽雨田——他應該是這里唯一的東方人了。

傍晚跟小米格爾一家在餐廳吃晚餐、告別，這對機智的年輕父母，打算在夜晚停泊阿里卡港口，趁米格爾在臂彎里熟睡時下船。這時米格爾還什么都不知道，正坐在我腿上，津津有味吃到滿臉滿手肉汁。快吃完時，我從手腕上解下昨天編的“部落手環”，把小米格爾胖胖的腳踝輕輕套進去，再扣好雕了花紋的球形銅扣子，他高興地直踢腿，手舞足蹈起來，小手上的肉汁一點都沒糟踐，都抹到我身上臉上和頭發上了，他的父母爽朗大笑著道歉，小米格爾也隨著咯咯笑得歡，我假裝兇兇地把胖乎乎的小東西塞進身邊的兒童座椅里，站起身，正準備往洗手間方向跑，卻發現身后的椅子被很紳士地拉開，回頭一看，撞見一雙混不吝的單眼皮小眼睛，正笑瞇瞇地瞅著我，他穿一件不著調的破T恤，露出少許胸肌，右手向身側一攤，比著“請”的手勢，我白眼向上翻了翻，一邊擦臉一邊狂走而去，連謝謝都忘了說一聲。

洗洗干凈，再回房間換了件衣服，準備到餐廳跟米格爾一家鄭重道別。到了餐廳，米格爾的父母已經起身，正抱著他跟雨田聊著什么，米格爾用小手拍打著雨田的臉，雨田則愛憐地撥拉著小家伙后腦勺黑色的小卷發。我走上前，站在雨田另一邊，比他矮了一截，用逗孩子的聲音說：“小米格爾在哪呢，我怎么找不著小米格爾啦！”，盡管那個小東西在雨田邊上笑出了聲，我還是堅持找不到小米格爾，直到他探出身子，越過雨田要我抱。

抱著沉甸甸的小家伙加入了聊天，不一會兒他的父母就看出來，我的細胳膊撐不住了，就接過米格爾，說要回房間收拾一下，我和雨田假裝明天還會再見到米格爾那樣，親親他的小手小臉蛋，祝他晚安，再跟他的父母握手說，Chao![1]依依不舍送走米格爾一家，我甩了甩右胳膊，跟雨田兩個四目相對，又嘩地笑出來，雨田又露出那笑瞇瞇卻壞得很的笑容，開心地說：“走哇，小姑娘，我下班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呀。”

我笑眼彎彎地看著他，不置可否，然后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走出餐廳。身后，傳來南美水手淘氣而意味深長的口哨聲。

應該是往船尾方向吧，走了不知道多久，雨田稀里嘩啦掏出一串鑰匙，打開一扇鐵門，里面是一小片空地，堆了很多東西，但是，等一下，我在空地中間發現一棵小樹！我瞪圓眼睛扭頭瞅著雨田，一臉疑問。雨田不說話，繞著樹傻里傻氣地跑了一圈，往樹下一坐，露出白牙，招了招手，“來呀，小姑娘，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干啥呢！”

我一手捏著布衫旁邊的開叉，一手摸著鼻子，慢慢挪過去，剎那的驚訝過后，忽然對走向一個男生并要跟他獨處感到有些慌張，雖然，我昨天還盼望見到他來著。

如今，他就在眼前，依然笑瞇瞇，依然一副不正經，他用兩手劃拉著周圍的地面，我在他對面坐下來，用膝蓋頂住下巴，這樣仿佛能讓我安心，好表現得不那么羞澀一點。他笑得更厲害起來，眼睛瞇得更小，奇怪，他不笑的時候看起來兇巴巴的，有點嚇人，一笑起來卻好像把軟肋都暴露出來一樣，非常溫柔，世界為之一亮。

他也不看我，看著虛空的大海，忽然收起笑容，認真地說，“是的，我種了這棵樹，已經兩年了，在陸地帶了一些土，把樹苗種起來，就用海水澆它，它真活下來了，它叫紅樹。”

“你就這么任性地在船上種了一棵樹啊”，我夸張地叫著，想讓他笑起來，我真喜歡他笑的樣子，是傻傻的那種，好像說明了他的酷和兇都是假裝的一樣。

“什么啊！”他果然得意的回歸笑臉，“每天澆水很辛苦的啊！”他叫著。

“今天澆水了沒，我幫你澆啊！”我站起來，準備行動。他一把拽我坐下來，“你怎么這么好騙，我不用每天澆水的，坐下！我給你講個故事。”

“這棵樹是為了紀念我的……呃，去世的一個，呃……戰友……”

“你有戰友？！”我打斷他，“你不是……”我指了指船的下面。

“哦，是啊，我每天在下面扛東扛西的，你每天吃的喝的用的，都是我扛的啊”，他又開始沒正形。

“你戰友怎么了？”我趕緊給他拉回來。

他沉痛起來，一字一句說：“他被人扔進大海里，死了。”

“……所以，你，每天用海水澆樹？”我跟他一樣哀傷起來。

他不說話了，不一會兒又嘻嘻笑起來，“嘿嘿，看你是個萍水相逢的小姑娘才跟你煽情的，反正你隨時就下船滾蛋了，不會再見了”。看我皺了皺眉，他趕緊說，“不許哭啊，不許哭啊，哎，好吧好吧，讓你給它澆個水好了！”

我把頭埋起來，枕在手背上，還有點陷在這個故事里，一個大男人，用埋葬了戰友的海水，在一艘輪船上，澆灌一棵活下來的樹。

聽見他腳步走了又回來，抬起頭，他已經把一小桶海水輕輕放在我身邊，無辜地看著我。

我當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還在為那個故事惆悵著，他居然，他那個水桶居然是粉色的！他瞥見我異樣的眼神，趕緊說：“哦，啊，那什么，這個桶是我在海灘上撿的，小孩子玩了之后丟了不要的，這個以后被卷到海里就不環保了！”

“環保！你還關心環保哪！”我瞅了眼這個有點不知所措的粗漢子，提起他粉色的小水桶，慢慢走到小樹邊，鄭重地澆下這桶水。把空了的小水桶舉到他眼前，看著他一臉費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接過水桶，冒出一句英文：“你笑起來真好看”，然后一溜煙跑走，把粉色小桶放好。

重新在樹下坐好，我說：“謝謝”。

他擰起眉毛，歪頭看著我，用表情問我為啥。

“剛才不是夸我漂亮了嗎？”

“啊！”這個從不正經的人，竟臊得把頭埋在兩個掌心，半天抬起頭，恢復了笑瞇瞇，回了一句：“不用謝”。

“哎，他可真好玩！”我在心里說，連我這么乖乖女、嚴肅怪，都忍不住變成壞家伙，總想要逗他玩，看他不知所措的樣子。

“那我也夸你一句唄”，我接著逗他：“你的聲音真好聽，那天你跟我說第一句話我就注意到了，我是先聽到你的聲音，再看到你的人！”

“啊，啊，好吧，謝謝，啊，那什么……”他故作大方地打量我，想要岔開話題。“說吧，你身上還有什么東西不是你自己做的？”

我張大眼睛表示疑問。

“你看吧，你衣服那個大針腳，一看就不是買的，我縫衣服的針腳都比你小，哪個品牌哪個裁縫這樣做衣服的？”

我正準備仰天長笑，他又趕緊說：“還有，你那個項鏈一看就是用破布條編的啊，連布條的毛邊都能看出來，還有啊……你的耳環……”他越說越來勁兒。

“我發現你觀察得挺仔細呀”，我打斷他，一臉壞笑盯著他：“跟你說，我還真不會做衣服，是裁縫做的，他做好衣服之后，我要他不要用機器匝邊，留著給我自己用手縫，我就是要這種手做的感覺呀。”

“好好的小姑娘干啥不好好打扮自己，弄得怪里怪氣的。”

“我……！”我竟一時語塞，有點較真地說：“我是設計師啊，我們就是喜歡有手工痕跡和使用痕跡的東西，那種東西才珍貴獨特哪！”。“你看你看”，我扯一扯他的破T恤，“這上面這么多破洞，這就是獨一份的、屬于你的東西呀，你穿著它干活、風吹雨淋、喜怒哀樂，在它身上留下屬于你的印記，我是不是也得嘲笑這些破洞啊？”

他全程認真地看著我，一看就被我說得心服口服，我暗自得意，還假裝翻白眼，看別的地方，對他不屑一顧。

“嘿嘿嘿，我錯了，你對了！其實你那個東西還真挺好看的，給我也編一個唄！”他一副厚臉皮的樣子。

“你要戴這個花紅柳綠的東西嗎？”我作勢要扯下脖子上配色大膽的choker。

“啊不，我說的是米格爾腳丫上那個，帶銅扣那個，那個真好看啊，我一見鐘情！”

“哦，那個啊，好哇”，我難以掩飾地高興起來，“那個我明天就能編好給你！”

啊等下，我是不是應該矜持一點，怎么可以表現得這樣開心，我在心里暗暗拽拽自己。

雨田一聽，高興地躺倒在地，躺著跺腳。“等下，我得量一下你的手腕才行啊”，他一聽坐起來，乖乖伸出手，“拿什么量呢？”我自言自語。我正到處看到處找，忽然雨田眨了幾下眼睛，迅速用右手大拇指和中指掐住我的腳踝，“就它了！”

“啊你干啥呢？”我一著急開始本能掙扎。

“噓噓噓，你沒發現嗎，這倆是不是差不多粗細？”一邊說，一邊把他的手腕放低，跟我的腳踝平行。

我只看了一眼，就開始仰頭嘆氣，他在一旁又哈哈笑得躺倒在地。

鬧騰了一會兒，空氣突然安靜。他沉默，我也不說話，假裝看月亮。他忽然開口：“你家里人叫你什么？”

“家里人，嗯……”我頓了一下，開口說：“他們就叫我朱星。”

“朱星，那我可以叫你阿星嗎？”他一臉認真地問。看我點點頭，他接著說，“知道嗎？其實，你一上船我就看見你了，一開始是因為設計師嘛，縫的那件衣服嘛……”他故意把“設計師”說得很重，我噗的一聲笑出來，他也笑，繼續叨叨：“但是后來不知為啥，越來越覺得你像一個謎，明明渾身孩子氣，可又覺得你好像連前世的故事都背在身上，整個人意味深長，而且每天孤零零的，跟那些沒心沒肺快樂度假的人一點都不一樣，你說，誰能不注意你呢？”

“呃，這個……對不起啊，讓你注意了，我也不是故意這樣的呀！”

輪到他哈哈大笑了，“這會兒你倒是跟臉上的孩子氣連上了，不認識你的時候，怎么看怎么覺得違和。怎么了就，一個小孩子怎么還成了有故事的小孩子了。”

“別小孩子小孩子的，我都23了！”

“啊！”他裝出驚奇的樣子，“這么大了呀！不過，我都30了，你在我這不就是小孩子嘛！”

注釋

[1]南美西語，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