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就下定決心做一個不合時宜的人,現在人們努力順應時宜,所以大部分人不夠性感。
——亞歷山大·麥昆
基于從小在日記中對自己進行的道德教育,以及假想中爸爸媽媽對自己的要求,昨晚九點半整,我就硬生生截斷了跟雨田并未盡興的母語聊天,像灰姑娘要在12點之前趕回去那樣,聲稱我得回去睡覺了。
而事實上,下了一夜雨,心里也濕漉漉的,幾乎沒怎么睡著,索性天還沒亮就爬起來,在雨聲里,挑了一團灰藍色羊毛線出來,等不到天亮,就要給雨田編手鏈,編的是蛇結,蛇結會帶一點彈性,萬一不夠長,還可以借彈性帶來一點余量。一邊想心事,一邊編,等到想起要套在腳踝看看長短時,卻發現已經編得過長,又手忙腳亂地拆掉長出來的一段,然后裝上銅扣,仔細調整結尾的部分,之后,放在白色小餐桌上觀賞,那安靜的灰藍色,粗細不均的手工感,羊毛的溫柔質地,配上氧化包漿的舊色銅扣,渾然天成極了。
像每次完成一件手工那樣,好好欣賞把玩一會兒,再拍張漂亮的照片留念。
昨晚雨田提到萍水相逢,我游離的童年和少年,之后在上海,人們如流水,日日在那座大城更迭,二十多年來,這種流浪對我來說好像已經是一種常態,從沒有為任何人停留過,也沒打算停下來,家對我來說是一個遙遙無期、終生不能擁有的詞匯,我有的,可不就是與一個又一個人、一座又一座城的萍水相逢嗎。記得少女時代,我已經在冥冥中,把永無歸宿看做我的宿命。
可我太年輕了,對一切下了太早的結論。
這次跟雨田的“萍水相逢”,就有點不一樣,卻搞不懂到底是哪里不一樣,我第一次覺得不再甘心只是與一個人擦肩而過,而在以往,我甚至會輕視人類的情感,我太喜歡不跟人產生太多糾纏和交集,只是清清爽爽的、自自在在的,像是對兒時不當的管束做抗爭,卻抗爭得過了頭,以至于讓它變成嵌入人格的一種習慣。
天亮時,雨停了。透過房間的小圓窗,我望向外面浩渺的大洋,整個人有點惆悵,發一會兒呆,又開始惦記起現實的問題,我該怎么把羊毛手環拿給雨田,我甚至不知道怎么能找著他。
早餐時間到了,雖然心事會讓人忘了饑餓,但去餐廳碰碰運氣吧,我看見我的心已經開始渴望見到雨田,年輕的我,還沒有學會接納自己的渴望,只是下意識的抗爭,好像所有的渴望都是丟臉的東西,不可以放任自己順從任何渴望,就這樣,帶著既渴望又不允許渴望的糾結心情,我草草圍上披肩,扣上水手帽,走出房間。
一打開門,隔著狹窄的走廊,居然迎面看到,攪亂每天心緒的那個人,就靠墻站在那里。穿一件四處是洞的舊色T恤,牛仔褲看起來也從沒有洗過,他兩手插兜,右腳越過左腳,立著支在地上,好笑的是,他竟穿了一雙白色帆布鞋,還嶄新的。
在那一刻,我不知怎的,覺得眼睛一熱。
他一定捕捉到我開門那一瞬間的復雜表情,卻故意干咳兩聲,眼睛里的認真一閃而逝,用例行的輕松腔調說了聲“morning啊,阿星小姐”。
“你那雙要散架的夾腳拖鞋去哪了啊,那雙鞋才更配你現在這一身呢”,不知為什么,總是一本正經或容易憂傷的我,一見到雨田,就會被他哪怕故作的輕松感染,立刻變得壞起來,看來氣場這東西真的存在,跟這么一個壞小子待著,難免不被帶偏。
“被你發現了啊”,他嘿嘿樂著,跟在我后面,給窄窄的走廊讓出對向道路。“今天有什么安排呀,小孩子”,他在后面停不住嘴。
啊,好喜歡被他叫做小孩子啊,心里甜蜜蜜的,可嘴上說:“誰是小孩子呀”,再回過頭給他翻一個白眼。
他繼續嘿嘿笑,我用后腦勺都能看見他笑瞇瞇的眼睛和不三不四的步伐。兩個人就這樣一前一后排隊走到餐廳,終于可以面對面說話了。他坐下來,開始熱情地跟各路同事打招呼,我也跟著他向大家傻笑,打好招呼,取了餐放在靠窗的一張兩人桌上,鋪好餐巾,雨田拉開架勢,一口一口撕下羊角面包,蘸著咖啡吃,我則笨拙地用叉子對付著面前的一盤意面,一邊多管閑事地問他,你這是什么怪吃法。他好笑地看著我笨笨的樣子,回道:“這邊很多這么吃的啊,挺好玩的,入鄉隨俗嘛。”
吃了幾口,我已經開始跟這盤太硬的意面賭氣了,可是又不想被這個壞人看笑話,正左右為難之際,雨田一把端走我吃剩的面,拿著叉子,嫻熟地吃起來,又把一個羊角面包放在我盤子里,指一指我的咖啡,笑瞇瞇地說,“試試看,又熱又香。”
再一次被他的瞇瞇笑眼軟化了,我柔軟下來,乖乖照他之前的樣子吃起來,還真的不錯哎。原來,好好聽話、被一個善意的人帶領著去探索世界,是這么舒服的一件事,我喜歡晨光中此時此刻的自己,我喜歡跟雨田在一起的自己。
“姑娘,今天你有安排嗎?”他狼吞虎咽吃了那一大盤意面之后,一邊擦手一邊問。“為啥總神秘兮兮問我有沒有安排,困在船上能有什么安排”,我一邊說,一邊掏出兜里一直惦記的羊毛手環。“哎呦!”雨田瞪圓眼睛,使勁兒搓著雙手,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剛要接過去,又馬上反應過來,只是把左手伸過來給我。我見狀高興得咧嘴笑起來,很有成就感地把手環給他扣好,“漂亮死了!而且不大不小,尺寸剛剛好耶!”兩個人相視一笑之下,我低下頭,他則慌忙往窗外看。
“對了,今天沒有安排的話,早飯之后,要在安托法加斯塔[1]停個大半天,我休假帶你上岸玩去!”雨田回過頭來,假裝淡定地對我說道。
“真的啊,太好了!”突如其來的驚喜,讓我高興得在桌子下面直跺腳,這次我不想再壓制自己、不想再奉行生人勿近,在雨田的面前,我只想做自己、我想玩鬧、我想任性,在他面前,我是一個不必操心世界的“小孩子”。
注釋
[1]智利北部最大城市,以礦物著稱的太平洋港口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