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格爾
- 羊毛線之戀
- 老白紙
- 2595字
- 2022-04-24 10:25:31
太過嚴厲地被馴化反而會冒一個相反的危險——他喪失了原始野性的能量去歡慶他自身的存在。人變得太過神智正常,而如果我們只能夠“神智正常”,那真的太可憐了。
——溫尼科特
一個愛疏離的人,跟一座城也是疏離的,在一個地方生活多年,可能連想要融入的渴望也沒有,即便如此,身在城中的人卻在不自知中,被那座城市的風格和氣質塑造著。
而愛疏離的人,應該是喜歡流浪的,流浪是多么有魅力的事,致命的吸引力,能享受這種生活的人跟宇宙有神秘的聯系吧。南美街頭那些一蓬亂須、幾縷臟辮、長衫曳地,清瘦的苦行者或者流浪漢,仿佛知道世間一切真相,他們有不在意一切的臉容和眼睛,因自由而無畏的體態,因不擁有而擁有,才能煉出這種仙風道骨吧。
在上海這許多年,從18歲到23歲,仿佛一直處在一種“獨自”的狀態,始終有什么把自己和世界隔開,那些“同為淪落人”的打工情誼,那些與同齡人深夜下班后,在無名的美麗小馬路上灑下的歡聲笑語,好像都浮在表面,只有回到亭子間小窩,才退守回那個純凈如孩子的真我。這種獨自的狀態,我是甘愿并樂在其中的,我以為,這樣小心守護自己的人,不會被任何東西熏染,可以做純粹的自己,但是上海,卻已悄悄地鍍了一層東西在每個人身上,我被塑造了,卻說不出被塑造了什么。
這一點,在我決定離開上海時,才若有發現。來南美之前,我把上海的行李打包,寄放在朋友看管的倉庫里,其實除了手工的東西,其他也寥寥無幾,六年,我只留下兩個蛇皮袋。在跟朋友擁抱著告別的那一刻,我看見自己長大了,連倔強都變得從容,即便下一站要漂流去哪里也不知道,臉上卻掛著篤定的微笑。上海,加了一點優雅在我身上,雖然我奉若神靈的美德是天真而不是優雅。
以前在人群里羞澀、目不斜視,但在這個放松的陸地上,我學會了坦然注視周圍的人們,感慨男性健美,女性朝氣,孩童軟萌,老人和順,我在這里感受到松弛和緩,我喜歡看他們的臉,平靜的臉、燦爛微笑的臉、即使是愁苦的臉,也很有力量,我多年積聚的躁和緊張,在這里得到釋放。
但也是在這里,我第一次發現或者說承認,自己也是怕孤單的,尤其是在邂逅雨田的第二天,這種感覺更加強烈了。
自從踏上南美的土地,每天吃喝拉撒、曬太陽、走來走去,聽到的都是烏里哇啦的陌生語言,見到的都是對我來說壯碩得像來自巨人國一樣的人們,在這陌生的境遇里久了,饒是周圍的臉,都充滿了拉丁艷陽般的喜樂平和,饒是我喜歡獨來獨往,時間久了,也累積了一點沉沉的霧靄感。或者說,周圍的人越是陽光歡樂,越是稱得我如中年男子一般沉默寡言。
我當時還不知道,但很快雨田就會告訴我,正是這份沉默,讓雨田注意到我。
做好護身符的第二天,午飯后,下起了小冰雹,夾雜在大雨里,有力的風把雨扯成簾幕,空氣的清新味道讓人不能自拔。這樣的雨很快就過去,只剩下明快的風,涼但不冷,純粹干凈,無塵無味。然后不緊不慢地,太陽奪回領地,天開始放晴,我去甲板上透風,穿上一件比較素凈的長衫,披著起球的披肩——這件披肩帶給我力量和陪伴。貨船此刻在太平洋上,水像宇宙一樣大得無邊,我們的貨船好像靜止在海面上不動。海鳥不時從身邊掠過,風一樣輕快,留下“歐,歐”地叫聲,我靜靜不敢動,希望它們再一次從身邊滑翔而過——跟飛鳥如此近距離地交匯,像做夢一樣奇幻,那一刻,我有如夢游的愛麗絲。
生在小鎮,在壓制中長大的那個小女孩,從沒想過有一天會獨自走這么遠,會航行在只在地圖上見過的一片淺藍色上。
這時,風撩著長衫闊褲,并帶來西班牙料理的濃香,深深吸一口,記憶的盒子也流出一些什么,接著風又帶走了它,不留一點余味。在船上的這幾天,已經曬得快要趕上雨田那么黑了,昨晚睡覺把太陽鏡的一條腿壓斷了,裸眼望了一會兒大太陽下藍得失真的水,感覺自己右側骨盆處被輕輕軟軟的碰了一下,低頭一看,就看見一個好可愛好可愛的洋娃娃,笑得露出小白牙,正用又圓又黑的大眼睛好奇地仰望著我,我的眼睛被太陽晃得有點失真,但是立刻蹲下來開始逗這個娃娃,抬起頭跟他漂亮的父母寒暄兩句,再抓起他軟軟的小肉手,心都化了,感覺空氣都甜絲絲的。
一直覺得孩子是另一種生物,不論我有任何情緒,只要一看到孩子的臉,馬上可以咧開嘴傻笑,哪怕在大街上也是如此,而孩子也仿佛有雷達可以感應到我,每個孩子都對我“一見如故”,我從小就是這樣的孩子王,特別招孩子。我喜歡孩子,因為我把他們看成我的同類。
胖乎乎的小男孩叫米格爾,剛跟爸爸媽媽從上一個港口上船,因為米格爾對船簡直入了迷,到了港口就再也不走了,他那一對年輕而且如日光一樣熱情的父母,索性抱著他上來打算坐到下一個港口去。
我真喜歡這些有狂歡節的國家的民眾,他們如此隨性率真地活著,渾身釋放出熱力,眼神清澈如嬰兒,表情無憂似孩子,盡管他們中的很多人,甚至比我還要貧窮。而我們,則需要先沖破看不見的重重阻隔,奮力拔出不知道被什么拖著的后腿,再被貼上任性的標簽,才有可能過上非常自我的生活,而這時,前半生的力氣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米格爾的父母要抱著他回房間換衣服,他哇哇叫著舍不得我,我輕輕捏他鼓鼓的小臉蛋,哄著他一會兒再見。在船上對著博大的太平洋,送走甜蜜的小米格爾的這一刻,我才認識到,我用力在追尋的自然和自在,悉心守護的天真和純凈,早在我開始用力的時候,就已經不再渾然天成。
回到船艙小睡一會兒,翻出那些美麗驚人的羊毛線,作為一個愛手工的人,自從買來之后,就天天惦記著這些羊毛線,沒事就想想可以拿來做些什么。其實,在正式做手工之前,這種對材料和工藝的想象、試探,也正是手工讓人幸福的一個原因,那是一種創想的幸福,也是一種期待的幸福。
我挑了一團舊紅色的,這種羊毛線都是用自然材料染色的,顏色是喑啞不飽和的。換好衣服,帶上羊毛線,想了想,又從工具盒里拿出一枚我在空氣里放了很久、以便讓它氧化發舊的銅扣子。要用的材料應該帶齊了,我打算去安靜的白色陽傘下,編一個素素的手環,心里莫名想要再一次遇見叫雨田的那個人。
陽傘周圍很安靜,空氣明亮而溫柔,貨船行得穩穩的,我坐下來,開始用金剛結編這根手環,羊毛很松軟,編完之后,手環比預計的要粗一些,但是漂亮得不行,隨著手搓線的不均勻,手環自然而然產生粗細不同的效果,手工感十足,簡直像部落里面,傳承了幾代人的那種工藝品,古樸中帶著神秘,我編著編著就情不自禁歡呼,反正周圍也沒有人。是的,這次雨田的聲音,并沒有從脖子后面傳來,并且,直到我編完手環,再圍著白陽傘的周圍磨蹭到快要下雨,還是沒有看到那個親切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