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余暉籠罩大地,校園樓房上的黑色石棉瓦,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夫一行人,踏著長長的影子走出圖書館的圓形拱門。
前方的川上突然停下腳步,從褲袋里掏出一罐藥膏。
“這是從國外寄回來的消炎止癢藥,洗澡后涂上,效果還不錯。”川上向和夫說道。和夫手臂上的紅斑兩個月前痊愈后,三天前脖子又冒出紅疹,川上在美國的姑姑去年寄來的藥品中,就屬這種藥膏止癢消腫的效果最好。
尚未走遠的文男聽到川上的叮嚀,轉頭戲謔道:“對啊!再加上石川進妹妹的紙鶴加持,好得更是快。”
“文男!”和夫不禁面紅耳赤,上個月石川進的妹妹又送來一罐千紙鶴,祝福他重考能順利考上第一中學,消息很快被傳開。
文男靈活地躲開和夫的追擊,一溜煙就跑得不知去向。
川上走向和夫,用力地朝他的手臂拍了下,輕笑道:“就這樣,記得別忘了呀!”說完便扶著前陣子不小心被車輪軋傷腳的石川進,跟著義雄往反方向離去。
和夫目送著伙伴們離去的身影,抬起頭望著天邊的彩霞,深深地吸了口空氣。
真是涼爽啊!
踏著輕快的步伐回到家中,還沒拉開拉門就聽到沉悶的咳嗽聲。和夫不由自主地望向半個月前才返回日本的兼一叔叔的房間。
“回來啦,和夫!”伊美的聲音從廚房傳出。
“快將矮桌搬出來擺好,待會兒準備吃飯了。”伊美的聲音和著煮菜爆香的嗞嗞聲,誘人味蕾的馨香蔓延開來。
“好的。”和夫大聲回答。
怎么今天提早一小時開飯?
雖然滿腹疑慮,和夫還是將身上的背包、書本放回房間后,立刻將矮桌擺放好,并利落地擺上十一副餐具。
“只要擺上十副就好了!待會兒兼一叔叔不會跟我們一道用餐。”伊美在廚房大聲道。
嗒、嗒、嗒……屋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印刷廠內的悶熱再加上勞累的工作,稻盛畩市不一會兒額頭又布滿汗水,他臉上堆著笑,一邊拿脖子上的毛巾拭汗。
稻盛畩市比平常還要早進到屋內,他轉頭對著身后的印刷廠員工及臨時幫忙的鄰居們欠身道:“真是抱歉啊!又拖到這么晚。”
和夫看到父親及其他叔叔、阿姨進到屋內,像往常一般深深行禮。
“您好,辛苦了!”和夫中規中矩地說道。
伊美和在廚房幫忙的山口阿姨也剛剛將晚餐擺放好。
烏龍面、烤竹莢魚、清淡的豆腐、野菜、裹上面包屑的炸豬排……看得人直流口水。
“爸爸回來啦!”從洗手間走出來的凈子,聽到父親渾厚的嗓音立刻沖了出來。
稻盛畩市立刻蹲下身,一把將凈子抱個滿懷。
“凈子最乖了。”稻盛畩市原本緊繃的眉頭立刻舒展開來。
“叔叔好,阿姨好!待會兒記得先洗手再吃飯哦。”賴在父親懷里撒嬌的凈子,不忘跟一旁的長輩們打招呼,童真的模樣讓人不禁莞爾。
“叔叔阿姨好!”隨后走出的綾子也跟著向長輩行禮問安。
“和夫,快來幫忙端飯菜到叔叔房間。”伊美在廚房里呼喚道。
“好的。”和夫聽到母親的呼喚,立刻走進廚房,將餐盤端進叔叔的房間。
和夫拿著餐盤,小心翼翼地推開原本和叔叔共居的房間的拉門,一股濃濁的空氣混著刺鼻的藥水味撲面而來,他呼吸不禁一窒。
“叔叔請用餐!”和夫將餐盤放在被褥旁的小餐臺上說道。
原本壯碩的兼一叔叔好像瘦了點兒。躺在被窩里的他吃力地翻身坐起。
“和夫哇!咳咳……真是麻煩你了……咳咳咳……”叔叔邊咳嗽邊困難地說道,“你趕快去吃飯吧!接下來叔叔會自己處理……咳咳……”叔叔抬頭看著一臉不知所措的和夫。
“叔叔,屋里有點悶,需要幫您推開窗戶嗎?”和夫起身后問道。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讓兼一叔叔說不出話,他捂著嘴點頭。
和夫將窗戶推開,清涼新鮮的空氣吹了進來,讓他原本有點混沌的腦袋清醒不少。不知為何,今天總覺得有點悶熱,和夫不禁又抓了抓發癢的脖子。
走出叔叔的房間,和夫看到父親和員工及附近來幫忙的鄰居們已經在用餐了。
“和夫,你的臉怎么有點紅?瞧瞧這脖子……一點一點的……是疹子嗎?”正要跪坐下來吃飯的山口阿姨驚呼道。
山口知子重新站起身,走向和夫并摸了摸他微微發燙的額頭。
“哎喲……身體不舒服就不要硬撐!”山口知子皺著眉頭說。
和夫抓了抓手臂上的紅疹道:“阿姨,我平常體溫就比較高,除了被跳蚤咬得癢之外,其他什么感覺也沒有。謝謝山口阿姨的關心,我會注意的,請先用餐吧!”和夫微微欠身。
“和夫,快來用餐,炸豬排要趁熱吃。”正從廚房走出的伊美,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哥哥,快來吃飯啦!不然你最愛的烤竹莢魚要被我吃掉啦!”手拿著湯匙、頭幾乎埋在碗里的凈子含糊地說道。
大家專注在用餐,山口阿姨聲音又細弱,所以誰也沒聽到山口知子與和夫在說些什么。
“知子,你待會兒還要去聽谷口老師上課嗎?”伊美邊幫綾子夾菜邊問。
“是呀。上了兩次課就不知不覺地著迷了,谷口老師的理論相當有深度哇!”山口知子回道。
“是什么內容竟然可以讓知子這么勤勞,一堂課都缺不得?”一旁好奇的女員工問道。
山口知子放下筷子,正經地說道:“幸福人生!”
大伙兒聽了都笑了起來,連幼小的凈子也跟著大人們咯咯地笑。
“哈哈哈,真的是好有深度。”女員工笑著說,筷子上的青菜差點掉落。
稻盛畩市也不自覺地輕扯嘴角。
山口知子輕輕地聳聳肩,若無其事地繼續將碗里的面吃完。
晚餐就在愉快的氣氛下用完,由于山口阿姨要趕去上課,和夫就留下來幫母親收拾碗筷。
今天的和夫似乎精神不太好,幫忙整理完廚房后,沒有陪妹妹們玩,就直接準備梳洗睡覺。
啪、啪、啪……玄關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正要進房間休息的和夫,匆匆地跑去開門。
推開大門,一股冷風襲來,和夫不禁縮了縮脖子。
“大哥,你回來啦!辛苦了,今天小叔叔在醫院還好嗎?”和夫看著利則大哥如往常般地問道。
“飯有比以前多吃一點嗎?”和夫盯著利則大哥手上的餐盒。
利則搖了搖頭,反手關上大門,室內溫暖的氣息些微沖淡了他的疲憊。
“哥,你這樣太累了!明天開始換我去幫小叔叔送餐好了!”
正要回答和夫問題的利則,眼神突然停留在他的脖子上。
“這是跳蚤咬的嗎?”利則探出手,摸了摸和夫布滿紅點的頸項。
“沒關系的,哥,這個藥膏擦一擦,睡個一晚應該隔天就好了。”和夫忍著癢,接過利則手上的餐盒。
“爸媽都睡了嗎?”利則問道。
“沒,一樣在等你回來,哥,我今天要先去睡了,不知道為什么,頭有點昏昏沉沉,可能是在學校太累了。”
春天的入學考試是和夫心中的痛,看著昔日的同伴一個個穿上神氣的第一中學制服,自己卻只能進入尋常高等小學就讀,仿佛矮人一截,抬不起頭;明年春天的入學考試一定要好好把握。自從“重考必勝團”成立后,和夫天天往圖書館跑,除了準備考試,也去了解結核病的患病原因,和……
想到這兒,一年多前過世的市助叔叔那張暗黑干癟的臉突然浮現在腦海。加南嬸嬸也躺在病榻上,兼雄叔叔在醫院也住了大半年……
突然一陣酸楚涌上……不、不,要堅強,結核病不過就是疾病的一種,找到抵抗及預防的方法就行了。
和夫告訴自己,一定要勇敢起來。
“和夫,怎么啦?你臉色不太對勁……”利則對和夫突如其來的沉默皺了皺眉,大步地繞到和夫面前,盯了弟弟半晌,“累了就快去睡吧!東西我來整理就行。”
當和夫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時,利則一把拿走餐盒。和夫有點吃驚地望著空空如也的雙手,抬頭時利則大哥早已進到廚房,丁零當啷地清洗著鐵制餐盒。
和夫將大門嚴密地上鎖,順手又將大燈關上,便昏昏沉沉地搖晃著走進自己的房間,拉起被子,鉆進母親剛鋪好的被窩,迷迷糊糊地睡去。
◇ ◇ ◇
入冬之后,溫度一天比一天低,清晨上學的學生一個個都穿起長袖,披上外套。
“早哇!義雄。”站在校門前的文男,向低頭疾步走來的義雄打招呼。
不一會兒,石川進也腳步微跛地慢慢走近。兩個月前被軋傷腳的他,拆線之后,腳傷好得很快,已無須再使用拐杖支撐,這幾天心情特別輕松。
“嘿!大伙兒早哇!”石川進看見熟悉的同伴,愉快地打著招呼。
“咦?義雄,和夫怎么沒跟你一道上學?”石川進轉頭望著義雄,狐疑地問道。
義雄很快看了石川進一眼,雙手緊拽著書包,低著頭繼續行走。
“我說義雄,你——”
“和夫母親要我先去學校。”義雄很快地打斷石川進的話,說完便快步進入尋常高等小學的校園。
文男和石川進面面相覷,沒想到平常最沉穩的義雄也有慌亂不安的時候。
兩個人也沒多想什么,匆匆地去往鹿兒島第一中學的方向。
第一堂下課,隔壁班的川上來找和夫卻意外撲了空,他看見坐在座位上發呆的義雄,二話不說便將義雄拉出教室。
低垂的烏云讓入冬的天氣變得更加陰沉,連呼吸都感覺到一陣陣的寒意。
川上扯下自己的圍巾,抓起義雄的手臂,一把塞到他的手上,并說道:“喏,圍上才不會冷。”
川上快速地拉高身上絨布背心的拉鏈,將脖子嚴密地包住。
“你今天等不到和夫就自己一個人來學校?”川上沉聲問道。
義雄兩眼無神地點點頭,兩手機械似的把圍巾套在脖子上。
“和夫媽媽要我先去上學……”義雄語氣平和地說。
義雄突然身體向前,用力地抱住川上,川上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倒退一步。
“他也咳嗽得很嚴重,如果、如果是結核病……和夫的叔叔因為結核病死了,他嬸嬸也在今天早上死了……你知道……你知道,和夫他從來沒請過假,今天卻……”義雄壓抑著帶有濃濁鼻音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將心里害怕的事,一字一句顫抖地說出。
川上垂著手,靜靜地聽著。
走廊兩旁堆積的枯葉,被一陣風卷起又吹落。
川上還沒等義雄說完,便用力拉開他,緊握著他的肩道:“放學后,我們先去探望和夫。”
義雄也覺得自己身為鹿兒島的男子漢,怎會如此輕易掉淚,尷尬一笑后,點點頭。
“太田義雄——”川上后方傳來爽朗渾厚的聲音。
川上立刻轉過身,與義雄并肩站在一起,鞠躬道:“土井老師您好!”
義雄低身時,快速將眼角的淚痕擦掉。
“這次中學入學考的模擬測驗,你們兩個都拿到相當不錯的成績,想必很快就可以看到你們穿上第一中學的制服啦!第一次沒考上沒關系,只要夠努力,明年上榜一定沒問題。對了,聽說和夫今天在家休養,你們記得上課筆記抄仔細點,放學后再帶去給和夫。”土井老師說話時,嘴角的笑紋更深了。
“是!”兩人一同回道。
土井老師正要開口交代兩人一些事情,卻突然瞧見身材魁梧的島津老師從走廊轉角處走來。
他叮嚀幾句注意身體健康的話,隨即快步走向島津老師。
“聽說學期結束后,土井老師跟島津老師就要一起被調到私立鹿兒島中學。”目送土井老師離開后,川上幽幽說道。
義雄有點吃驚地看著川上。
“你說土井老師也要被調離這里,不是只有島津老師要被調離嗎?”義雄睜大眼說道。
土井老師是他們共同的專任老師,剛升上尋常高等小學時,常常受到土井老師的照顧,無論發生什么難解的事,找土井老師就對了!
冬天蕭瑟的風微微刺膚,灰蒙蒙的天空更增添了些許寒意。
離第二堂上課還有一段時間,義雄和川上索性坐在走廊盡頭的臺階上。
兩個人默默地看著操場上相互追趕、嬉戲的同學。
操場中央站著一個人,由于距離有點遠,只看見他兩只手似乎在比畫指揮左右兩群人,玩著敵我兩方的競技游戲……平日與和夫游戲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川上收回視線,盯著腳邊的階梯,不自覺地輕嘆了一口氣。
“和夫的市助叔叔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天和夫突然跟我講住在隔壁棟的叔叔罹患了嚴重的結核病……你知道,這種患病后根本就沒辦法痊愈的疾病,得了就等于被宣判死刑。和夫說這種病,醫書上記載連病患呼吸過的空氣都會傳染,所以每次他經過叔叔家時,都是憋著氣走過……”義雄的眼神飄忽地看著遠方,頓了一會兒又繼續說道,“就在和夫的叔叔過世前的一個禮拜,好像是帶我們去十郎家摘柿子的隔天吧!記得那一整天,和夫顯得難過異常,而且整個人似乎心事重重,放學后我就不斷地追問他……”
川上盯著義雄棱角分明的側臉,伸出右手環過他的肩,緊緊握了一下。
“他說,叔叔病逝的那一天,他走進叔叔的屋子,心情沒來由地沉重,只記得以前跟叔叔間的感情及過去的生活點滴,其他的事全忘了!會不會……”義雄的嘴角微微地抖著。
“結核病不會這么容易傳染的,更何況那是去年的事了。”川上打斷他的話。
“那么今天和夫缺席病假,又怎么說?最近經過西田橋的送葬隊伍越來越多,據大中寺的住持說,全都是結核病死的,里頭還有不少小學生,我真的好怕、好怕……”住在西田橋頭的義雄,過去最常看到的是迎神的隊伍,但如今卻是……
當當當——
上課鐘聲打破了窒息的沉默,川上很快轉身站起,并一把拉起陷入不安的義雄。
不遠處,二三十位高矮胖瘦不一的學生踩著零亂的腳步,從操場往臺階方向沖來,一個個神色匆忙地趕著回教室上課。
川上的步伐有點快,義雄恍惚地跟在川上后面,慢慢地走著。
忽然義雄右肩被猛力一撞,他一個重心不穩連滑帶滾地摔倒在地。
“走路這么慢,沒聽到上課鐘聲響了嗎?臺階前還擋路!”撞到義雄的同學挺著高壯的身軀,非但不道歉還滿臉譏誚地大聲嘲諷。
清治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箭步沖態度惡劣的男同學走去,突地擋在義雄前。
“克己,你在做什么?撞到人還不趕快道歉!”清治對著足足高他一頭的男同學呵斥道。
川上聽到義雄摔倒的聲音便馬上轉身將他扶起,幫義雄拍掉身上的臟污后,急忙問道:“受傷了嗎?”
義雄滿臉驚嚇地搖搖頭,冬天厚重的長袖衣褲讓沖擊力道減緩不少,除了手掌有些微的擦傷外,并無大礙。
川上彎腰幫義雄撿起掉落到一旁的圍巾時,剛好跟清治對上眼。
旁邊的義雄看到清治那張俊俏而醒目的側臉,在他眼中清治就是陷害和夫的禍首,去年若不是清治教唆十郎,和夫也不會被老師處罰天天放學后在外頭掃地,受風受寒,甚至現在可能還得了無法治療的肺病……
此刻義雄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激憤,宣泄似的奔向清治。
川上剛回過神,就看到義雄一拳揮向清治的胸口。
砰的一聲,清治猝不及防地倒在地上。
“你居然對幫你解危的恩人如此報答?”由于松元醫師平常的訓練,清治立刻身手矯捷地翻身站起,沖向前雙手抓住義雄的領口,轉身單腳一勾用力將義雄摔了出去。
情緒激動的兩個人很快扭打成一團。
川上幾番試著要將他們兩個拉開,但兩個人幾乎都陷入瘋狂的狀態,相互踢打拉扯,好幾次川上都不小心被踢中。
一陣急促的哨聲響起。
“你們在做什么?還不快給我住手!”準備返回辦公室的體育老師看到扭打在一起的兩人,連忙跑來大聲呵斥。
義雄和清治雖然停了下來,仍瞪視著對方不肯松手,氣喘吁吁地抓住對方的衣領。
“你們兩個,才剛離開老師的視線沒多久又出事!”體育老師皺著眉看向義雄和清治。
清治聽到這句話,馬上放開揪住義雄的手,深深吸口氣退后幾步并向義雄鞠躬道歉:“請原諒我的無禮及失常,對不起!”說完又對著義雄再度快速地彎腰行禮,起身后轉向體育老師,面無表情地直挺挺地站著[13]。
“一切都是我的錯,請您懲處!”清治低頭對著體育老師說。
體育老師冷著臉雙手抱胸,兩眼不斷在幾人間打轉,似乎在思索什么。
“你們都先進教室上課,放學后到三樓辦公室來找我。清治,你先跟我過來!”體育老師揮了揮手,示意其他三人先離開。
川上拉著義雄匆匆離去,在途中義雄三番兩次想折返回去找老師說清楚,都被川上勸了下來。
“你不覺得清治跟老師的關系很不錯嗎?”川上對著義雄解釋道。
義雄咬了咬牙,只能無奈地接受,快步地跟著川上跑回教室上課。
◇ ◇ ◇
放學后,義雄果真被體育老師單獨留下來處罰,他頂著寒風在走廊罰站足足一個小時,川上、石川進在老師進辦公室休息時,也偷偷溜到義雄旁邊陪著他。
義雄眼角余光注意到旁邊熟悉的身影,感動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大家心中深深掛念和夫的病情,三雙眼睛緊盯著前方中庭佇立的大座鐘,一分一秒地倒數著。
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個小時,義雄一行三人顧不得早被凍僵的身體,背著書包急忙趕到和夫家。
進到和夫家敞開的庭院大門,就聽到印刷機轟隆隆的運轉聲。
正當義雄一行人探頭探腦的找尋時,和夫的母親穿著一襲藍色素面的結城綢[14]的和服,手牽著綾子、凈子正準備走出屋子。
眼尖的石川進立刻認出和夫母親。
“伯母、伯母,是我,石川進!”他用力揮著手大喊。
“是進啊!”和夫母親望向院子的大門。
川上注意到和夫母親的神色有異,他拉了拉石川進的衣角,迅速與石川進對看了一眼。
“伯母,我們是來探望和夫的,順便將今天的上課筆記帶來,班上的同學都很掛念他的健康,希望他早日康復。”川上禮貌地說道,成熟的口吻不似十二歲的孩童。
伊美有些疲憊地看著他們,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點頭道:“和夫有你們這群朋友真是他的福氣。快進來吧!他剛從醫院回來,還沒睡下。”
“哥哥們好!”還沒等母親說完,一旁的綾子拉著妹妹凈子,向川上一行人打招呼。
伊美彎下身溫柔地看著綾子并說道:“你帶著妹妹先去找爸爸,媽媽待會兒再去找你們。”
綾子乖巧地點點頭,牽著凈子很快地離開。
三個人隨著伊美繞過大門,穿過院子直接走到房子后頭的檐廊進到屋內。
“和夫,義雄、進和川上來看你了。”伊美輕輕喊道。
屋內溫熱的空氣舒緩了三人早已凍僵的四肢,他們利落地將書包排放于墻角,便跪坐在榻榻米上。
“你們來啦!”和夫臉上戴著棉布口罩,虛弱地從房門慢慢走出,聲音聽起來比往常沙啞低沉。
“和夫!”義雄一看到和夫出現,正要準備起身,和夫就示意他坐下。
“咳咳咳、咳咳……”
起居室稍涼的空氣,讓和夫忍不住咳了幾聲。
川上有點擔憂地看著和夫暗沉的臉色,才一天不見,原本清亮的眼神就變得有些混濁。
和夫緩緩地坐在暖桌旁,氣息似乎還有些不穩,義雄立刻起身移動到和夫身旁,替他拍背順氣。
伊美從廚房端來點心茶水,親切地招呼幾聲后,旋即幫忙將暖桌內的炭火添上,方便他們取暖。
這時和夫才注意到,石川進的腳傷似乎好了大半,連先前不離身的拐杖也不見了。
和夫拉下口罩,雙手捧起熱茶喝了幾口,啞著嗓子問道:“石川進你的腳傷?”
“快好了。縫線拆了之后,左腳踩地幾乎都不會痛了,當然拐杖也就不需要啦!這只左腳可說是鐵打的,先前在空地踩到銹鐵條兩個禮拜就痊愈,這次被輪子軋傷當然會好得更快。”石川進眨著和妹妹靜奈一樣的大眼睛自我調侃道。
“對了,這拿去!”石川進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小巧的罐子,里面塞滿了大大小小的紙鶴。
“靜奈拜托我拿給你的,一共九十九只,意義我也不太懂,反正她就要我轉達,希望你早日康復。我真的很納悶,怎么早上跟她說你請假,放學就變出滿滿一罐子的東西,先前我好像也看過一罐一模一樣的……”
“哈哈哈……”義雄和川上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和夫接過“不知道是第幾罐”的紙鶴后,害羞地將口罩迅速拉回,不好意思地往窗外看去,企圖遮掩他的情緒。
窗外飄著細雨,院子里的樹只剩下禿禿的枝丫迎風搖曳著。
隨著暖桌內的爐火漸漸升起,溫熱的氣息圍繞著四個人,屋內彌漫著柴火燃燒時淡淡的木頭香氣。
“土井老師非常關心你的狀況,還叮嚀我們務必要將今天的上課筆記帶來,還有你今天去醫院,醫生怎么說?”川上伸手將墻角書包拉近,掏出兩本教科書,問道。
“咳咳……醫生說是感冒引起的呼吸道發炎,加上跳蚤造成的過敏,所以身體會比較虛弱,吃藥休息一陣子就好了。”和夫內心相當恐懼自己可能是得了肺結核,因為醫生檢查出有肺浸潤的現象,但他仍避重就輕地回答,不想讓好友們太過擔憂。
聽到和夫的話,川上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地。
義雄、石川進愉快地吃著桌上的餅干,小口啜飲熱茶,分享著今天學校發生的趣事,和夫對他們來說就像親兄弟般,知道和夫只是一般的感冒及過敏,他們原本活潑的個性立刻顯露出來。
“咳咳咳、咳咳咳咳……”
劇烈的咳嗽讓和夫手中的熱茶潑了出來,滾燙的茶水灑在褲子上,不一會兒就滲到大腿,旁邊的義雄見狀快速接過他手中的茶杯。
和夫手忙腳亂地拿茶幾上的抹布拭干茶漬,左手捂嘴擋住飛濺的口沫,他忍住胸口因強烈收縮而產生的不適及腿上的灼熱,突然一股氣喘不過來,眼前一黑……
“和夫、和夫……”看到和夫失去了意識,石川進他們全都慌了手腳。
和夫在陷入昏迷前,看到了好友們驚慌的神色,想伸出手示意他們別擔心,全身的力氣卻被整片黑暗吸了進去。
◇ ◇ ◇
身體好重,好沉……現在不是傍晚嗎?為何沒聽到印刷廠廠房的機器運轉呢?寧靜到只有窗外寒風的陣陣呼嘯。
和夫睜開眼睛,適應了一會兒黑暗,發現自己躺著,身上蓋著厚重的棉被,正在狐疑自己怎么回到臥房而石川進他們又怎么不見人影時,胸腔一陣劇烈的收縮。
“咳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讓他不由自主地壓住胸口。
突然嘴里有股咸咸的腥味涌出,他忍不住捂著嘴用力咳了出來,濃稠的液體噴濺在手心。
透過照射進來的月光,帶有大片血絲的痰赫然出現在眼前,他壓抑住內心的恐慌,吃力地翻身坐起,才發現母親在房內斜倚著墻角睡著了。
“和……和夫,你醒啦!”伊美被和夫細微的動作驚醒,今天過度的疲憊讓她變得有些遲鈍。
“媽……”和夫的聲音帶著哭腔。
敏銳的母性讓伊美瞬間清醒,她沖向前抓起和夫的手,看到令人觸目的紅。
她忍住快要爆發的恐懼,穩住氣息輕聲道:“別怕,媽媽在,我們去沖洗一下,待會兒熬點熱湯給你喝。乖,明早我們再去醫院檢查,沒事的!”伊美身體因為害怕而顫抖著,但還是努力地安撫兒子。
伊美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和夫離開被窩,仔細幫他穿上厚棉外套,生怕臥房外的冷空氣會讓和夫著涼。
沖洗后,和夫很快又躺回被窩。
“進他們是晚上八點才回去的,義雄本來還要留下等你清醒,但實在是太晚了,外頭又冷,整夜不回家睡覺他父母會擔心,媽媽就勸他先回家了,明天放學后他再來陪你。”伊美整理和夫因流汗而替換掉的里衣,忙不迭地說。
她知道兒子內心在害怕什么,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讓和夫好好休養,別讓他多想,重視朋友的他知道明天義雄還會過來,一定能安心地入睡。
“媽媽去熬湯,你先好好躺著休息。”
和夫無力地睜著眼點點頭。
二十分鐘后,當伊美端著熬好的雞湯進房時,和夫已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和夫被喉嚨燒灼的疼痛喚醒。
他撐開眼皮,感覺早晨的太陽正斜斜照入。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是綾子和凈子在奔跑玩耍吧。想到妹妹們的可愛模樣,和夫干裂的嘴角不禁上揚。
他摸了摸額頭,好像沒有那么燙了,身體也似乎輕松不少,準備起身時,房門被拉開,綾子圓圓的臉探了進來。她確定臥病在床的哥哥已經清醒后,低聲問:“哥,你好點了嗎?聽說哥哥昨天昏倒……”
“哥哥沒事啦!昨天是咳嗽太猛身體又虛,才不小心在起居室昏睡的。”和夫強裝沒事地解釋,并努力擠出最有朝氣的聲音。
綾子細細的眼睛瞅著哥哥,頓了半晌,遞進一瓶溫熱的牛奶。
“哥哥,先喝了熱牛奶再起床吧!”她邊說邊點頭,“媽媽已經幫哥哥請了幾天病假,我剛剛聽到的。”
和夫一邊聽著綾子叨叨絮絮地述說,一邊將牛奶一飲而盡,滋潤干渴已久的喉嚨。
應該是藥效的關系,退燒后整個人顯得神清氣爽,除了輕微的咳嗽沒有什么不適,但一想到昨晚咳出的血痰,和夫突然用力地甩甩頭,告訴自己只不過是喉嚨出血,沒事的,但醫學書籍上的知識卻又清楚地印在腦海里,咯血極有可能是肺結核的征兆。
和夫用力地眨眼,企圖忘記剛才的恐懼,當他抬頭準備拿外衣時,看到妹妹站在面前,手里拿著自己準備要穿的棕色厚外衣,眼里盛滿了憂慮。
“哥,你怎么呆呆的,不像平常的哥哥?”
“哥哥身體還沒完全好哇!”和夫裝作沒事般地笑道,他很快地套上外衣,帶著綾子走出臥房。
起居室飄散著飯菜香和柴火燃燒的氣息。
早上八點,父親早就在印刷廠工作,哥哥利則也到學校上學,只見母親跪坐在榻榻米上,暖桌上擺好兩人份的碗筷、清粥、味噌山藥湯、炒蛋,還有昨天從醫院領回的藥包。
“媽媽想你大概這時候會醒來,飯菜都準備好了,快趁熱吃吧!”伊美的眼眶有些浮腫,原本清澈的眼睛微泛著血絲。
和夫雙腳鉆進暖桌,熱流立刻包覆全身,綾子也學著哥哥下半身鉆進暖桌。
“哥哥,我吃飽了。你跟媽媽快趁熱吃呀!”綾子說道。
“媽媽跟醫師講好了,十點帶你回醫院復診。”伊美垂下眼簾輕聲道。
和夫點點頭,幫母親盛碗清粥。
這頓飯吃得很靜,起居室里只有碗筷碰撞的聲音回蕩著。
◇ ◇ ◇
從醫院回來,和夫吃完藥喝下母親煮好的紅豆湯,不久便陷入昏睡。轉眼就是放學時間,義雄一伙人背著書包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寒冷的天氣讓他們呼出的氣體變成白色。
“你們來啦!真是辛苦了,外頭冷,先進來喝碗紅豆湯吧!”伊美對站在門口的義雄一行人說道。
“伯母,謝謝您!和夫現在還好嗎?大家牽掛了和夫一整天,非常想了解他的病況。”川上恭敬地對伊美說道。
“他中午從醫院回來后就睡著了,到現在還沒起床,先進來喝碗紅豆湯,暖暖身子,要說什么到里面講。”伊美柔和又堅定的態度讓川上帶著其他人乖乖地換鞋進屋。
四個人默默捧著碗,喝完紅豆湯后,便起身告辭。
“伯母,我們知道您幫和夫請了幾天病假,在和夫還沒回學校上學前,我們每天都會幫他送來當天課堂抄寫的筆記。”義雄從書包里拿出薄薄的記事本,恭敬地雙手遞上。
“我就先替和夫向你們道謝了!”伊美微微欠身,目送一行人離去。
傍晚,從印刷廠回來準備吃飯的稻盛畩市皺著濃眉,心事重重地盯著兒子的房門。
伊美從廚房走出,拍拍丈夫的背,輕聲道:“和夫下午四點醒來,喝了熱粥吃了藥后,又睡著了……”話還沒講完,和夫的臥房里又傳來陣陣的咳嗽聲。
“這幾天讓凈子繼續住在宇宿町的外婆家吧!有其他哥哥的陪伴,應該沒什么問題。”稻盛畩市歉疚地凝視自己的妻子,繼續說道,“知道你會不舍,但凈子年小體弱,和夫又被診斷出是初期的——”
“不!你別說,畩市拜托你不要說……”伊美在丈夫面前藏不住內心的恐懼,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市助的死亡、重病在床的加南,還有一直在醫院療養的兼一叔叔,早已在她心里深深地埋下陰影,而和夫,她的寶貝兒子……
伊美不知所措地哭癱在丈夫的懷里,眼見和夫不斷地發燒又囈語不斷,身為母親卻只能眼睜睜地看兒子受苦。
◇ ◇ ◇
雪絮紛飛。
清晨的天空,落下入冬以來第一場雪。
稻盛家往年在這時總是最熱鬧的,大哥利則會帶著和夫、其他五個弟弟妹妹及和夫的好友們在細雪中追逐玩耍,但今年因為家中接二連三地出現罹患肺病的病人,整個家都籠罩在沉郁的氣氛里。
稻盛畩市的二兒子罹患不治之癥的消息,很快就在街坊鄰居中傳開。
“伊美!伊美!”稻盛家隔壁的山口阿姨,站在自家院子向伊美打招呼。
“你們家和夫還好嗎?已經連續五天沒看到他去上學了。”滿臉擔憂的山口阿姨看著伊美。
“最近我家和夫的咳嗽特別嚴重,發燒好不容易退了,沒隔多久又開始發燒。唉……不得已只好向學校多請幾天假,我……真的謝謝你的關心!”伊美抱著裝滿雜物的簍子,話說到一半又停了下來,“我先進屋料理家里的事。”伊美嘆了口氣。
“和夫可能是那個病嗎?”山口阿姨追問道,眉宇間流露出悲憫的神色。
伊美搖搖頭不發一語地進屋,山口阿姨看著伊美蕭索的背影,微駝的背似乎壓著千斤重擔。
好幾個禮拜過去了,和夫總是昏昏沉沉,恍惚間看到許多擔憂著急的面孔,他……會死嗎?
自從咳出血痰后,體力好像在一點一滴地流失,白天清醒的時間似乎變少,每次只要咳嗽都伴隨著肺部劇烈的疼痛,印象中,去年過世的市助叔叔生前也常在喊胸疼……對了!喊疼前叔叔也是不停地咳出血痰……
想到這里,和夫才發現衣襟早已濡濕一片。
他胡亂抹去臉上的淚痕,翻身下床,想到院子里散散心。套上厚長褲才走沒幾步,褲子竟滑落下來,和夫蹲在房間的地板上,顫抖地拉著母親親手裁縫的拉繩褲頭,不禁號啕大哭。
“咳咳咳……”猛烈的咳嗽,讓他重心不穩跌坐在地。
砰的一聲,屁股的酸麻讓他的腦袋瞬間清醒。等一下,院子里仿佛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
他趕忙穿戴整齊走出房間,還沒拉開通往院子的拉門,陣陣從縫隙鉆進的寒風又讓他猛然咳了幾聲。
“小和夫、小和夫!我是山口阿姨,聽到了嗎?小和夫!”熟悉的令人心暖的聲音和著冷冽的風傳來。
“別急著出來,再進去多穿件厚大衣。”山口阿姨聽到和夫的劇烈咳嗽聲連忙阻止道。
過了五分鐘,和夫才緩緩地拉開門走出屋子,看到山口阿姨站在相隔兩家庭院的圍墻旁。
“和夫,你慢慢過來,阿姨有事要跟你講。”山口阿姨頭上的毛帽和脖子的圍巾幾乎快將她尖瘦的臉淹沒。
連日的高燒讓和夫的體力削減了大半,連帶著視線也較難聚焦,他拉高大衣領子,稍稍深吸了口氣才踏進院子。
積著薄雪的地面,讓和夫的步履有些不穩。
“身體好點兒了嗎?看你的樣子,好像恢復許多……”山口阿姨聲音微抖地說,伸出手輕輕摸摸他的頭。
眼前的和夫兩眼凹陷無神,臉色泛黑,連走路都不穩,看出來是勉強撐著虛弱的身體,但她還是要對和夫說“恢復得不錯”鼓勵這勇敢的孩子。
“小和夫,外頭冷,阿姨不跟你多說了!這本書你拿去看,應該對你有幫助。”山口阿姨遞出一本跟學校課本差不多大的書。
和夫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吃力地接下。
“快進去吧!”山口阿姨催促著,不一會兒又急忙補充道,“要認真看啊!雖然有點難,但一定會對你有幫助的。”
“好,我會的,謝謝阿姨。”和夫微微欠身后,慢慢地轉頭進屋。
《生命的實相》,谷口雅春著。
回到臥房,和夫捧著這本書,仔仔細細地端詳黑色封面上燙金的字體,沒多久一陣疲憊襲來,還來不及拉好被子,他便又昏睡過去。
書,從和夫手中無力地掉落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