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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南方傳來的消息

[加納]阿瑪·阿塔·艾杜

阿瑪·阿塔·艾杜

Ama Ata Aidoo, 1940—

加納著名作家。作品有戲劇《鬼魂的困境》(The Dilemma of a Ghost, 1965)和《阿諾瓦》(Anowa,1970),長篇小說《我們的掃興妹妹》(Our Sister Killjoy,1977)和《改變》(Changes,1991),短篇小說集《這里沒有甜蜜》(No Sweetness Here,1970)等。曾獲英聯邦作家獎。

阿薩娜媽媽對那堆爛可樂果瞥了一眼,吐了一口口水,拎起碗狀蘆葦籃。然后她放下籃子,從果堆里揀起一粒,咬了咬,扔了回去,又吐了一口口水,才直起身來。左耳下方突然一陣刺痛,僅一陣,隨即雙眼一陣模糊。

“我得看看柴火夠不夠。”她這么想著,估摸著剛才眼前發黑,是這冰涼的空氣刺著她的眼睛了。她俯下身,繼續挑揀果子。

“誰知道都有什么可惡的家伙在這些草地上覓食,他們不會放過這么點小東西,我要揀快點。”

回村的路上,她雙眼要特別盯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圓圈,有圓圈就表示那里是挖過礦的。過去這個時候,要是冷不防會有一個礦坑,該多好啊!就像過季了,還能挖到剩下的東西,會異常興奮,差不多就像做愛時的感覺,或者就像男人瞧著老婆挺著九個月大的肚子站在面前時的感覺。

懷孕、出生、死亡、疼痛,然后又是死亡……只有不再懷孕,才不會再有出生,因此也就不會再有死亡。但是人只有一次死亡的機會,所以僅有一次痛苦的經歷。

給我看看新鮮的尸體,護士,我忍不住要哭了,為你流下該死的眼淚。

癟下去的肚子變涼了,子宮也復位了,她只好靠著門框。二十年來,富塞尼是被懷上和出生的唯一一個孩子。二十年,第一個孩子,一個男孩!放在以前,還會有不少雄鹿,你要是給孕婦吃母鹿,會受指責。但現如今,政府保護區里那些卑鄙的偷獵賊把他們可憐的母鹿給偷走了,那些母鹿可真不幸!是啊,他們甚至把那些母鹿悄悄送到了南方那些有錢人家。

那些日子,時間過得真快,一眨眼,人也就上了歲數了。然而,有了孫兒孫女,人是不是又期望自己變得年輕?感謝真主給了我外孫。

等她回到屋里,灶火依然燒得很旺。阿薩娜媽媽放下籃子,把頭伸進角落里瞧瞧柴火,這些柴火還能燒到下個禮拜。那一晚上,她一直坐著,在準備第二天上集市要帶的東西。

晚祈禱做完了。錢裝進口袋里了。牧場靜悄悄的,哈瓦睡著了,富塞尼也睡著了。阿薩娜媽媽走出屋子,來到院門口,想先看看外面是否收拾停當,再關上院門。她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但沒有看到人影。從踩在草上發出的輕輕的沙沙聲可知,來人想盡量不發出聲音。

“這個人要是我丈夫,那該多好。”

但是可以肯定,此人不是!

“誰啊?”

“是我,媽媽。”

“你,伊薩,我的孩子嗎?”

“是的,媽媽。”

“他們都睡了。”

“我想也是,所以我才現在過來。”

說完,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說話,他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好。阿薩娜媽媽在想,是否該讓女婿進去看看哈瓦和富塞尼;伊薩也在想,自己是否應該進去。誰也不說話,但都在糾結著。

阿薩娜媽媽雖然沒有看見,但是她感覺到伊薩贏了。她跨過門檻,關上身后大門。伊薩走在前面,但是沒有走多遠。沿著畜欄他們拐進了兩根伸出去的柱子間一拐角處。仿佛事情本該如此,他活該遭到冷遇,事情都是因他倔強的性格引起的,只有這樣其他人才會感到欣慰。

“媽媽,富塞尼好嗎?”

“好。”

“媽媽,哈瓦好嗎?”

“好。”

“媽媽,求你了,富塞尼是不是真的很好?”

“嗯啊,嗯,孩子。你何苦這么自尋煩惱?富塞尼出生不過十天,我怎么跟你說他很好呢?孩子剛出生,父親卻跑到別的村子住著……”

“媽媽?”

“什么事?”

“沒什么事,媽媽,沒什么。”“孩子,我不知道你今晚來做什么……是啊,家里男人跑到別的村子住著,如果是你,你能說,剛生完孩子幾天,自己過得很好嗎?”

“不能。”

“你還沒吃慣他們的飯食?你難道還不知道,至少你和你的羊有水喝了?”

“沒有,媽媽。”

“那你怎么問我富塞尼是不是很好?他肚臍愈合得很快……肚臍怎么會不愈合得很快呢?在這個村子里,我剪的臍帶還沒有一個感染過。我現在怎么會剪了我外孫的臍帶,然后坐在那兒,看著肚臍化膿?但是我不保證他的小雞雞。馬拉姆把小雞雞清洗干凈了,也收拾妥當了,現在一定沒有大礙。你家男人從來就沒有亂搞的名聲,現在還是嗎?”

“是,媽媽。”

“那么,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富塞尼好著呢,不過我們不敢說他有多好。”

“我聽到了,媽媽。媽媽?”

“嗯,孩子。”

“媽媽,我要去南方。”

“你說要去哪里?”

“南方。”

“多遠的地方?”

“要到遙遠的海邊,媽媽,我原以為你會懂我的。”

“我那樣說過嗎?”

“沒有,你沒有說過。”

“那你為什么那樣說?”

“我也說不好。”

“那你去那兒做什么?”

“找活兒做。”

“做什么活兒?”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去那兒是割草。”

“也許吧。”

“但是,孩子,不過是割草,為什么跑到那么遠的地方去?周圍的草還不夠割嗎?就是這個畜欄周圍,你父親家的畜欄還有村子里所有其他人家的畜欄周圍?你為什么不割呢?”

“媽媽,你知道這是兩碼事。如果我在這兒割草,別人會認為我是瘋子。但是在南方那邊,我打聽過了,不僅當地人希望我們去割草,而且政府還給補貼。”

“就算是那樣,村里的男人也不該到南方去割草。那兒的草該由更遠的北方人去割。北方土地荒莽,該他們去,而不是我們這里的男人去。”

“求你了,媽媽,已經到出發的時候了。哈瓦剛剛做了媽媽,富塞尼是我的長子。”

“可你要拋下他們,去南方,去割草。”

“但是,媽媽,我留在這里看著他們挨餓有什么用?你自己也知道所有的果子都壞掉了,哪怕果子不壞,以現在的行情,你覺得我靠果子又能賺多少錢?所以我得去南方啊。生意已經沒法做,既然我們都不曉得什么時候情況才會有所好轉,我想不如讓我出去闖闖。”

“哈瓦知道嗎?”

“不,她不知道。”

“你這么晚來叫醒她,要告訴她此事?”

“不是。”

“算你聰明。”

“媽媽,我把所有的東西都交給了阿馬度,他明天來看哈瓦。”

“那好。

“我們什么時候能盼到你回來?

“伊薩。”

“媽媽。”

“我們什么時候能盼到你回來啊?”

“媽媽,我現在沒法告訴你,或許明年的齋月吧。”

“那好。”

“那,我走了。”

“真主保佑你。”

“愿祂的先知能保佑你們。”

媽媽回到屋里,徑直上了床,但是一直醒著。她怎么能睡得著?天快亮了,她雙眼還是睜得很大。

“這個家里的男人都臭名遠揚嗎?不,肯定不是。是我們,是我們這些女人世代不幸著。他們男人一定有問題……我們怎么就看不住自己的男人?真主,怎么會這樣?

“二十年前。二十年,也許二十多年……也許二十多年,真主,請賜予我勇氣去跟哈瓦說。

“我還是先去集市,回來后再跟哈瓦說?不,哈瓦,哈瓦,瞧瞧你直挺挺地伸在那兒,像根木棍!做媽媽了,哪有這么個睡相?哈瓦,哈——哈——瓦——瓦,哦,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在家里……你睡著的時候就像死人一樣,夜里寶寶哭了,你哪會聽得見?

“聽聽她問我的那些話!是的,現在是大白天。你要是真的死了就好了。要是天冷,就用毯子裹住,聽我說,我有話跟你說。

“哈瓦,伊薩到南方去了。

“你為什么眼睛睜這么大瞪著我。我在跟你說話,伊薩到南方去了。

“你問的是什么話啊?你帶著孩子,孩子的肚臍還沒有愈合,他怎么帶著你一起走?

“他昨天晚上走的。

“別問我為什么不來叫醒你。我把你叫醒了,又有什么用?伊薩沒在門口等你。鄰居都還沒有起來,你不要惹我大喊大叫……你做事怎么像個孩子?你現在當媽媽了,你必須要讓自己長大……你起來要去哪里?聽著!我告訴你伊薩走了。他昨天晚上走的,他要大清早趕公家路過塔馬利的車,所以……

“哈瓦,啊啊,你在哭?你為什么要哭?因為你丈夫要出去工作離開了你嗎?你哭吧,因為他要掙錢回來給我養老,而不是給你……

“你說我不懂?也許我不懂……看看你,你把富塞尼吵醒了。坐下,給他喂點奶,聽我跟你說。

“聽著吧,我要跟你講講另外一個男人,他拋下他剛剛出生的孩子走了。

“他回來過嗎?沒有,他再也沒有回來。你不要再問我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講。

“他常常是走了又回來,然而有一天他走了,再也沒有回來。他跟其他人不一樣,不是非要走不可……

“哦,他們是兵,我在跟你講一個當兵人的故事。他本來不必要去當兵。畢竟,他父親那時是這里最有錢的。他不是長子,是的,但是有許多事情他都可以去做,養活他自己,結婚了也可以養活他妻子。但是他就是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他怎么可以無動于衷,讓別人比他聰明。

“他們的衣服熨燙得閃閃發亮……我說,你本來可以在他們當中選一個人先做了解,讓他們的臭毛病都暴露在你眼皮底下。再看看他們的鞋,看看他們怎么狂笑!你自己知道當兵的德行。哦,當他們從南方來的時候,這里一片騷亂!媽媽們苦口婆心地跟女兒們講著,選擇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的好處,而父親們匆忙完成兒子們的訂婚儀式。多數人家都害怕娶到像梅莫娜特那樣的姑娘家。梅莫娜特父親喂牛,什么活兒都做,而她卻跑去跟一個當兵的玩。哦,丟人啊,她在給自己丟臉啊!

“這個梅莫娜特是誰?不,她不是你朋友的媽媽。不,這個梅莫娜特最后自己跑到南方去了。我們聽說她在城里變成了一個壞女人,而且掙了很多錢。

“不,我們現在沒有她的消息了。她也沒有死,因為聽說這樣的女人都要回到家里才死的。她還從未回過家。

“但是我們,我們不一樣。我從來沒有訂過婚。

“你問我為什么說‘我們’?因為這個男人是你父親。啊啊,你張著嘴,睜大眼睛,做什么?是的,孩子,我在說你父親。

“不,我跟你說他死了,我沒有撒謊。你不要吭聲,聽我說。他打算去南方買一幢房子,租給已結婚的士兵住。

“不,那時候他回來過。他回到這里,但不是接我過去。

“他問我們是否聽說過戰爭。

“我們沒有聽說過戰爭嗎?買罐頭魚、煤油和布之類的東西不難嗎?

“聽說過,我們回答道。但是我們原以為只是由于做生意的人不把貨運過來。

“那是的,他說,但是做生意的人甚至在南方都弄不到貨。

“那是為什么?我們問道。

“哦,你們這些人,沒有聽說過德國人嗎?他對我們開始不耐煩了。他跟我們說,在南方他們把德國人的名字編成黃色歌曲來唱。

“我問他,那我們什么時候去南方?

“他卻告訴我,他回來的目的就是告訴我他不能帶我去南方。你看,他說我們現在是英國人統治,而他們正在與德國人打仗。

“孩子,你問我吧,因為我也想問他。誰跟誰打仗關我跟你什么事?我為什么就不能跟你去南方?

“因為到達我的目的地,得穿越大海,經過打仗的地方。

“別人的戰場?孩子,你就像當時在場一樣,我就是這么問他的。

“但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他說。

“我們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你可以不去啊,他父親說。你可以不去南方,因為不是我們在跟格龍西人或是貢賈人打仗。

“我聽說過英國人,但是沒有聽說過德國人。不過這關我什么事,他們在他們自己的國家。

“當然,他父親是說著玩的,我也是說著玩的。

“士兵必須服從命令,他說。

“我揀了很多東西想讓他帶上,可是他只帶了果子。

“后來消息傳來,我沒有往腦子里去,都是些空話。我當時一心想子宮的事,你才剛剛出生三天。

“傳來的話就像在我干癟的肚子上點燃了一團火,火苗一次又一次往上冒,子宮變得干枯,腸子燒焦了,火苗一直在往上冒,往上冒著,直到燒到腦子里,我發瘋似的狂叫起來。

“等你出生了,我對自己說女孩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所有的禮物,只要是真主賜予的都好,反正等他回來了,我們會有許多許多的孩子,許多的兒子。

“但是,哈瓦,你的生命力很強,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活下來的。你才出生三天,突然就像一條小河遭到干燥的熱風襲擊一樣,我的奶水干了。哈瓦,你的生命力很強。

“后來,別人告訴我,如果我去南方,跟政府的人證明我是他的妻子,我會領到一大筆錢。

“但是我沒有去,我要的是他的人,而不是拿他的身體兌換金子。

“我從來沒有見過南方。

“你‘哦’什么?孩子,我一直在告訴你這個世界很久以前就有了,人們看到的是老年而不是青年。所以不要說‘哦’。

“那些人,那些政府的人,來來去去的,跟我們說現在生意不好做,現在又沒有了罐頭魚和布了。但是,這次他們說將來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會有很多的罐頭魚和布的。

“伊薩去南方了,因為看著妻子懷著孕,他連買點新鮮羊肉的錢都沒有。只有去南方,富塞尼才能和媽媽在一起,才能吃得上母牛肉是嗎?嗯,他會活著回來的……或許不是下個齋月,而是下下個齋月。現在,女兒,你知道另一個人去打仗了,他去別人的戰場打仗去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我要去集市了。早點起來把富塞尼洗洗。希望那些爛果子能換回幾個錢。家里的米夠你們兩個吃的,不是嗎?

“好了,今天哪怕把所有的錢都花了,我也想買些熏魚,買一條最大的熏魚,我們做一次真正美味的醬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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