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先知
- 非洲短篇小說選集
- (尼日利)欽努阿·阿契貝等
- 4122字
- 2022-04-15 16:51:24
西部非洲
[塞內加爾]森貝內·奧斯曼
森貝內·奧斯曼
Sembene Ousmane,1923—2007
電影導演、作家。出生于塞內加爾。曾做過漁民、管道工、磚匠、機修工,后做過法國馬賽碼頭搬運工和工會主席。他根據這些經歷寫了《黑人碼頭工》(Le Docker Noir,1956)。其他長篇和短篇小說有《上帝的木片》(Les Bouts de Bois de Dieu,1960)、《部落傷疤》(Voltaique,1962)、《匯票》(Le Mandat,1966)、《夏拉》(Xala,1973)和《帝國最后一個人》(Le Dernier de l'Empire,1981)。導演的影片包括《匯票》和《夏拉》。
馬哈茂德·法爾,面如青銅,鷹鉤鼻子,腳步飛快——盡管沒有他那如鷹般的目光快。他是塞內加爾穆斯林后裔,忠實地恪守著其祖先的遺訓:“我的東西是我的,你的東西我們也要分享,無可抗拒。”馬哈茂德不干活,更確切點說,他不樂意為了干活而浪費生命。孩子們調皮地問他:“馬哈茂德,為什么你老家那里沒有貓?”他總是說:“我確實不知道?!?
他總是這樣搪塞過去,避開貓的話題。因為貓像他一樣,喜歡靠人喂養而無所事事——這正是在上塞內加爾看不到貓的原因。那里土地貧瘠,當地居民黃昏時支起帳篷,黎明時收起。流浪者養不起動物。常言道物以類聚,可這兩類卻相克。在那個地方,偶爾看到貓,就會讓人生起憐憫之情。
馬哈茂德·法爾厭惡了無所事事,口袋空空。他決定往太陽落山的方向去,也就是比拉勒人居住的地方。在他看來,這些皮膚似烏木的人都低他一等。把這些人閹割了,叫他們去守護他的成群妻妾倒合適,不會有為孩子的生父發生爭執的問題。
來到塞內加爾后,馬哈茂德·法爾換了個名字。他自稱艾德拉,這個名字讓他暢通無阻,所到之處皆受到應有的禮遇。艾德拉在毛里塔尼亞學習過《古蘭經》——塞內加爾人對這樣的人一直充滿敬意——他就靠這來漁利:主持祈禱儀式,耽于沒完沒了的跪拜禮。當地人滿懷敬畏,感到高貴的艾德拉有一位后裔來當他們的伊瑪目,是他們三生有幸。
像他的同行貓一樣,馬哈茂德弓著背,馱著這些贊語。他天生有副美妙的歌喉,得以愉悅周圍人,把音節努力吟誦得變化有致,詩行結尾處平緩而止。每天五次禱告之間,他就蹲在一張羊皮上,數他的念珠。
吃飯的時間到了,馬哈茂德堅持與其他人分開用餐。他會把自己的唾沫惠贈給兒童和成人,僅以此表示謝意。他們一邊把唾沫抹到臉上,一邊說著“阿門!阿門!”,不禁讓人猜測,在馬哈茂德的意識深處,當他與真主獨處時,他是如何看待自己行為的。
因為不習慣于定居,他趕著場子,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每到一處總是以傳統習俗受到接待:“每個陌生人都能分享他杯中的羹?!边@位貴客一開始百依百順,但是漸漸地,他越來越挑剔。按照他的邏輯,晚上睡不著是因為吃了蒸粗麥粉的緣故,因此抱怨消化不好。招待他的主人們因為滯留在通往天國的路上紛紛焦急起來;他們盡力將吃的做得可口,滿足他挑剔的口味。但是有時他無所顧忌地奔到廚房,命令做他愛吃的。這往往只是兄弟之情的體現。
馬哈茂德一邊享受著豐盛的食物,一邊在積攢著錢幣,盡管他從未覺得自己獲得了應有的報酬。這些黑人肯定不會敬重祈禱的價值。而且還有一件事——為什么他們堅持養貓?每次他在一家人家看到貓,就覺得頭發豎起,仿佛雄貓發怒時聳起的毛。他拉長著臉,把貓趕出去。有時他布道,宣傳貓如何無用。
雖有這些小小的不愉快,馬哈茂德·法爾還是感覺到,經過了幾個月,他作為一名傳道者的聲譽與日俱增。滿腹經綸、受人敬重的人遍布各地,然而這些學經者、隱士、注經人嘴里念叨的只有一句話:“我的摩爾人,我的摩爾人。”馬哈茂德私下想,他們瘋了。“我的摩爾人!我的摩爾人。為什么是我的?有誰曾聽說過黑人買摩爾人?果真如此,世界豈不顛倒了!”
他在紙片上畫了更多的符號,讓人們隨身帶著。他布道更加賣力,借此隱藏他的出身和真實意圖。為了進一步提升自己的威望,他甚至宣布他的身體被驅出了非納里迪安南,即地獄。民眾居然欣然相信了他的話,接受了他所做的一切。
幾個月過去了,馬哈茂德發現他的錢在穩步增加。一天早上,他悄無聲息地走了,就像來時一樣出人意料。年長的人憑著智慧說:“如果夕陽引來陌生人,不要在旭日東升時去找他。”
馬哈茂德肩上扛著戰利品,興沖沖地朝著心愛的阿特拉斯山脈走去。他日夜兼程,只稍微休息了幾次,一路上邊想著怎么花掉這筆巨款,邊小心不要碰上可疑的人。為此他抄近道向北走,走這條道,他必須穿過蒂德家族領地。該家族是異教徒,崇尚拜物教,當然馬哈茂德是不知道這一點的。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樂著:“謝謝撒旦,我相當懂得這門藝術——占用別人財產的藝術。”
此時正當旱季。太陽的射線,仿佛火焰噴射器,向稀稀拉拉的綠色草叢噴射著火苗;風肆虐著,草叢一律倒向遠處的岸邊,風呼嘯著,仿佛要打破單調的、令人無法容忍的沉寂。熱浪從炙熱的地面向空中彌漫。動物的殘骸經過多次肢解、剔除后干干凈凈,讓風一吹,漸漸被沙子掩蓋了。空中的鳥飛過時慘叫著,仿佛在向大自然申訴。寧靜和不安交織在一起。
就馬哈茂德目力所及,沒有看到任何生物。只有一棵形單影只的樹。一棵奇怪的樹——樹上長著繁茂的葉子,因而奇怪。這是地獄里唯一的幸存者,一棵羅望子樹。
差不多該祈禱了。馬哈茂德由于長途跋涉累得不行,又由于天氣熱得受不了,便在樹邊躊躇,不知道該在睡一覺之前禱告,還是睡好覺之后再禱告。必須做出決定,而最終他決定先睡一覺,便在羅望子樹蔭下躺下。可這是什么?他突然坐起來,大叫道:“嘿!嘿!就是你,上面的人,下來!”盡管只有他一個人,聲音還是很響。
聲音在四周回響著。他一連叫了三次,都沒有人回答。他站起來,忽左忽右,又忽西——朝著夕陽的方向——忽東地跑著。但是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只有他還有那棵樹。他更加疑慮重重,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催他趕緊把財寶埋起來。他挖了個坑,挖到可以伸進整個前臂時,對四周觀察了一番,沒有發現什么。他返回到原地,繼續往下挖,一直挖到原來兩倍的深度,再次對周圍觀察一番,還是什么都沒有發現。沒有一個人。他手搭涼棚,以便更加清晰地看見茂密的樹葉深處。沒有人藏在里面。他再次回到坑邊,繼續往深處挖。挖好后,他坐到坑里面,數著他的迪拉姆,在寂靜中錢幣發出清一色的叮當聲。馬哈茂德高興了,再次確認后,就把所有的錢都埋到了坑里,然后伸展身體,躺在埋起來的寶藏上,準備睡覺。但是他記起來,該給真主的那份也在坑里,因此對著真主承諾:“我欠著您的……”
所有的事情都辦妥了,不一會兒睡意襲來,馬哈茂德睡著了。他做了個甜美的夢,在夢中他飄越過沙漠。放眼望去,沙漠浩瀚無垠,沙丘處處。駱駝像平靜海面上的航船,沉穩前行,頭連著長長的頸子上下擺動;盡管正刮著風暴,韁繩卻牢牢地拴在銅制鼻環上。沙粒比鋼還要硬,刺穿了衣服,戳著皮膚。接著夢變得有些真實了。馬哈茂德發現自己被一個精瘦半裸的黑人舉起。那個人把坑中寶藏洗劫一空,然后不慌不忙地開始剃他的頭。謝天謝地!馬哈茂德終于站起來,頭暈眼花地感謝了真主,打了個哈欠。
馬哈茂德是位好信徒,他想起了禱告的事——一天里的第一次禱告。(如果沒有水,沙浴也是允許的。)他先用沙子慢慢搓著雙手、雙臂,清除上面所有的污垢,然后抹到臉上和頭上。做著做著,他突然一驚:濃密的頭發摸不到了。他連忙用雙手摸頭,指頭在頭上找著。頭發沒了——頭是光的。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才控制住自己。他把手移到面頰上,發現胡子也沒了。馬哈茂德雖然氣得眼冒金星,卻驚得呆住了,他開始明白一件奇怪的事降臨到他頭上了。他認為他能聽到各種聲音。那么聲音就在這兒,但發自意識深處:
“是真主把你的毛發剃光了?!钡谝粋€聲音說。
“你怎么會這么想?真主不給人剃發的?!?
馬哈茂德聽著對話,氣得臉色發青。接下來的話遭到了嘲笑。
“要信仰真主,他的仁慈無處不在!”
“哈哈!你真好笑。當你在欺詐那些可憐的家伙時,你是以誰的名義?”
馬哈茂德拼命搖頭,試圖讓這些聲音消失,但是沒有效果;他只好用雙手捂住耳朵。他什么也不想聽,但是聲音依然在繼續:
“祈禱吧!”一個聲音命令他,“你已經漏掉兩次祈禱了?!?
“先看看你的錢吧?!绷硪粋€聲音建議道,“沒有錢,就沒有人尊敬你,你就買不起駱駝,你就會忍饑挨餓。先看看錢在不在吧!保證每天能吃飽肚子了,祈禱就容易得多?!?
馬哈茂德聽從了這最后的勸告,他爬著四處尋找,用盡渾身力氣把土和沙子扒到一邊,用力之猛,非常人能做到。羊陷入絕境會亂咬,誰要是阻止馬哈茂德找藏寶的坑,他一定會咬誰。他渾身是汗,蹲在地上,伸著舌頭,很容易被看作是只巨蟹。他用雙腳把土從坑里推開。遮裹身體的長袍束縛了他,讓動作慢了半拍,他用力扯開了衣領,再次聚集力氣,繼續挖下去。終于挖到了底,令他驚愕的是,里面埋的竟是他柔滑光亮的黑發。
他舉起自己的頭發,困惑地看了一眼,又盯著空空的坑。他抬起雙眼看著樹,讓真主做證:“向真主起誓,這個人不是我?!?
他一手拿著頭發,一手撕扯著,眼里布滿淚水?!跋蛘嬷髌鹗?,我不是馬哈茂德·法爾!”他又說了一遍,語帶抽泣。
突然他歇斯底里地叫道:“我的朋友,我的老朋友馬哈茂德·法爾,來吧,救我,告訴我我是誰!”
回聲比叫聲更響,把叫聲壓下去,悶悶地拋向平原,像一塊石頭掉到鍍鋅鐵皮屋頂上。聲音消失在遠方。他慢慢地喃喃道:“老朋友馬哈茂德·法爾,別跟我玩這把戲了。我們早認識了……”
他豎起耳朵,凝神聽著眼力無法到達的地方,但是什么都沒有聽到。只是一片空虛。過了一會兒,嘲諷的聲音回來了。
“你還不去祈禱?”第一個聲音說。
他幾乎不知道該做什么好。他站起來,面對著麥加,然后舉起雙手過太陽穴。“偉大的真主!偉大的真主啊?!彼_始祈禱起來。
但是他的目光卻溜到了藏寶的位置。
“你遭到搶劫時,仍然能祈禱嗎?”
“問問真主誰是賊。”另一個聲音說道。
馬哈茂德站在那兒,舉著雙臂,不知所措。突然他想起了剛才做的夢?!拔覄偛艣]有睡著。”他想。
他見到過那個賊,他被剪發時甚至都覺察到了。真主沒有阻止賊,這一切是真主讓做的。
“不,我不再祈禱了。”他低聲說,心想安拉不會聽見他的話。
他繞著樹走了三圈,期望能發現腳印,但是什么都沒有看到。高高的天上,遷徙的鳥兒開始快樂地唱著歌。馬哈茂德對著鳥兒咆哮,詛咒。突然他覺得自己很孤獨。
“以摩爾人的名義,”他喃喃說,“這些奴隸的兒子都是賊?!?
他憤怒了,像瘋子一樣從樹旁跑開,沖進沙漠,已被撕破的長袍在風中拍打著。他這才懂得了,做賊不必信仰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