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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李小山怒戰天下 鮑一中力敵周源

上回說到,北方棋界豪杰京城聚義,共推顏倫為尊,立下京師派大旗,自此棋界三大派各歸其位,共領風騷。南有鮑一中,北有顏倫,所向披靡,戰無不勝,共執棋界牛耳。

然而,有道是長江后浪推前浪,大漠新沙埋舊沙,新來的黛玉惹人愛,老不死的王婆成變態。當老大久了,下面的小弟多少會有點浮躁——畢竟,最風光的位子誰都想坐坐看。

從正德末年開始,鮑一中擅名江南棋壇三十余年,統領永嘉棋界大殺四方,這個時間夠久了。當年的小朋友鮑一中,如今也已經成長為中年酗酒怪叔叔。改朝換代的力量,到了這個時候,已經漸漸繼續豐滿起來了……

嘉靖二十五年左右,江淮一帶的茶樓間開始流傳一個傳說——永嘉派,這個當今天下實力最強大的棋派內部,有三個人開始打算謀朝篡位了……

說起這三個人,每一個都不是泛泛之輩。當年的永嘉派之所以能橫壓汪曙一人苦苦支撐的新安派,豎踩顏倫統帥之下正重整旗鼓的京師派,一直牢牢把持住棋界第一大派的榮譽,這自然不是鮑一中一個人就能完成的。而傳說中那三個對鮑一中之位虎視眈眈的人,正是永嘉派中除鮑一中外戰功最顯赫,實力最強大的三員戰將。

如果我們做個比方,把永嘉派看做一個國家,那么鮑一中無疑就是皇帝。在這個國家中,不只有皇帝一個人有本事,最為世人稱道的還有一個將軍,一個諫臣,一個太子。

永嘉派的將軍,是一個猛士。此人姓李名沖,字小山,論年歲只比鮑一中小十歲左右。他生得皮膚黝黑,須發蒼勁,活脫脫一個李逵形象,因此得了個綽號,叫“李黑”。各位還別覺得這個綽號不雅,跟他弟弟比,這個綽號真是太好了。李沖的弟弟也擅長下棋,不過比他哥哥弱得多,于是也不知是哪個缺心眼的家伙就給他弟弟起了個綽號,叫“小黑”——怎么聽都不像是人名……

李沖生得一副李逵樣,下的棋也當真是一股黑旋風的氣質,橫沖直撞,亂砍亂殺。他下棋,往往是棋局一開,管你什么招式定法,我只管揮著兩把板斧,沖將進敵陣,尋著最厲害那廝一斧子砍翻再說。用現在的話來說,這是野路子下出來的,野勁很大,雖沒什么規矩,但是誰碰上了都頭疼。而這李沖不僅棋下得霸道蠻橫,人也有幾分李逵遺風,天底下的人幾乎沒一個能讓他心服,誰敢在他面前講道理,沒準真操兩把板斧上你家找你去。因此這個人在當時的永嘉棋界,是個沒人敢惹,誰都怕讓的角色。當然,這樣的角色有一個好處,對外好用。有個什么新安派的跑過來叫陣,或者有個什么京師派的嚷嚷要復仇,好辦,把這李黑往門口一擱,比門神都好使。想進永嘉派鬧事,先過了李黑這一關再說——兩板斧劈死你。正是:

黑面蒼髯李小山,提刀橫斧震天關。

久而久之,李沖也便混成了這永嘉派里一個厲害的角色,職稱是——國防部長。在此我們不妨給他個綽號——黑面將軍李沖。

而永嘉派里另一個厲害角色,可以說是一個諫臣。此人姓周,名字千奇百怪。有的記載寫的是周源,有的記載寫的是周纏,還有的寫作周躔。連名字都記載得這么亂,大家可以想象,這家伙的長相身材什么的肯定是沒的記載了。在文中為了敘述方便,我們就統一稱之為周源好了。

這人性格與那個咋咋呼呼的李沖正好相反,他是個文官——這不是比喻,人家真的是個文官,正經職稱是郡篆吏。雖然是個芝麻小官,但是好歹也是個文化人。周源性格沉穩冷靜,而且寫得一手好字(所以能當郡篆吏嘛),琴棋書畫至少占了兩項,可見是個風流書生。與李沖好斗,喜歡外戰不同,周源好內戰,喜歡跟永嘉派里面的人切磋。他下的棋跟他本人那文靜的氣質全然不符,一旦下起來便咄咄逼人,讓對手急得汗流浹背。這種強勢的下法令當時永嘉派治下的各大茶樓棋手望而生畏,日后甚至還驚出了鮑一中一身冷汗。正是:

詩書卷下藏刀劍,破敵三千談笑間。

若鮑一中稱得上是皇帝,那周源這樣的人物當之無愧可以得到個“諫議大夫”的官職——門派里面誰都不準偷懶,皇帝也給我抓緊練棋,要不然我可就去贏你了。我們不妨也給他起個綽號吧——鐵判官周源。

永嘉派中這第三個大人物更是不得了,幾乎就是當年鮑一中的翻版。此人姓徐,名希圣。

徐希圣是個神童,在這三個戰將當中他年紀最小,卻名頭絲毫不亞于另外兩個高手。他的棋不拘常法,進退自如,常有令人拍案叫絕之招。在與當時江浙一帶各路高手的角逐較量中,徐希圣的棋藝飛速地提升著,幾乎讓人感覺到下一個鮑一中已經即將誕生了。而既不同于李沖的砍外人,也不同于周源的打自己人,徐希圣下棋不挑對手,他喜歡與各種棋風的人交手,甚至因為不喜歡只跟同一群人交手而四處游歷尋找對手。而他自己的棋,竟能在各種棋風之間來去自如,游刃有余,幾乎堪稱自鮑一中以來江淮棋界的第一天才。正是:

千般變化藏胸腹,幼子高才天亦妒。

如此一個少年奇才,堪稱是鮑一中之后永嘉派的希望,“太子”之位當無二人選。若要給他一個綽號,可稱之為——青龍太子徐希圣。

這三員大將,在內則殺遍各大茶樓,對外則戰無不勝。鮑一中得此三人輔佐,永嘉派自然如日中天,無敵于世,大明第一棋派當之無愧。而對于這三個人來說,一開始他們必定也是忠心耿耿輔佐鮑一中的,三人同心協力,直殺得四方豪杰無不臣服,共推鮑一中為尊。看起來,一位至尊,三大護法,這樣的永嘉派恐怕將至少在五十年內天下無敵,統領中華棋界了。但當年風光無限的永嘉派沒有想到,一場將直接導致永嘉派由盛轉衰,從此永遠失去棋壇霸主之位的巨大災難就在這片欣欣向榮的環境下悄然而至了。

這場風暴的起始,是一封戰書。

嘉靖二十五年前后(也許稍稍往后一點)的某一天,鮑一中收到了一封戰書。這封戰書讓整天沉浸在酒缸與名譽中的鮑一中為之一驚,也讓永嘉棋界為之一振。

這封戰書是一個永嘉棋界內無人不知的人物發出的——李沖。

這封戰書的意義很明確:李沖要向鮑一中挑戰,重新排定現今永嘉派內眾將的座次,而我李沖要排第一。

彼時的永嘉派內,鮑一中是神,挑戰鮑一中就是挑戰永嘉派。為了維護永嘉派對棋界的統治,永嘉眾將決不允許有任何人觸犯鮑一中的權威。而現在問題突然出現了——如果是永嘉派的人要挑戰鮑一中怎么辦?這是個什么性質的事?

這個問題難嗎?不難。在封建時代,如果有個將軍想跟皇帝比比誰更適合當皇帝,這是個什么性質?答案就兩個字:造反。

不錯,李沖此舉在當時就是被如此評價的——李沖造反了。

要知道,李沖雖然脾氣暴,有李逵的風骨,但是人家畢竟是個混圍棋圈子的,不可能只具備了李逵等級的智商。這封戰書一旦扔出去會有什么后果,他不可能不知道。盡管如此,這封戰書還是扔了,而且扔得很堅決。

其實,二十多年前,李沖與鮑一中是交過手的。當時鮑一中還在楊一清的庇佑下創立永嘉棋派,剛剛名聲鵲起。彼時的鮑一中,為報楊一清伯樂之恩,眼中的對手只有京師的范洪一個人而已。而當年的李沖,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雖棋藝略成,但比起鮑一中還全然不成氣候。那次交手,只留下了一句詩:小鮑岳岳李沖折。

鮑一中王者之氣四溢,李沖毫無招架之力,幾乎輸得體無完膚。于是,李沖在永嘉派的地位就此定下了——鮑一中為王,李沖只是輔助者而已。

那一戰,李沖見識到了真正的強大,那種霸氣的棋道讓他心馳神往。于是從那之后,李沖成了一個“打架王”,一心一意尋求更強的對手,讓自己在不斷地對局中變得越來越可怕,直到有一天自己可以企及當年那個讓自己輸得心服口服的鮑一中。而多少年過去了,那個當年曾讓李沖心馳神往的圍棋之神,如今是什么樣子?

整日酗酒,爛醉如泥。回到家就喂雞養豬,下田務農,出門卻大手大腳,錦衣玉食。這哪里像是一代宗師的樣子?這就是當年讓我仰視,讓我視為目標而不斷奮斗的鮑一中嗎?

然而,無論李沖如何努力,他都只能看到鮑一中的背影。

提起永嘉棋界,大家永遠都會說,鮑一中是天下第一。鮑一中是神,凡人不可與神相提并論。而李沖,你十幾歲的時候輸給了鮑一中,這輩子就注定只能當凡人!

十歲。鮑一中,我只比你小十歲而已。可當我剛剛開始學棋的時候,你就已經名震江淮,號稱國手了。我棋力稍成的時候,你卻已經貴為天下第一,一派宗師。我只差了你十年,卻差了你一輩子,連一個與你平起平坐的機會都沒有——這不公平!

若我生在京城,尚可以與那和我年紀相仿的顏倫一爭高下,搶個京師派首席棋手的位置試試。若我生在徽州,大可以等著汪曙老頭年老體衰,我名正言順統領新安派。而偏偏我生在永嘉棋界,頭頂上有一個不過比我年長十歲的鮑一中。要殺,我當年棋力差你半步。要等,待你死了我也老朽。我不服,憑什么天下第一是你,我卻連個邊都摸不到?若真如此,我這二十多年來的磨礪都是為了什么?

縱使與整個永嘉棋界為敵,我也要試試——鮑一中,你真的那么高高在上嗎?

我偏要憑手中這板斧,在你這酒鬼臉上剁上兩道疤,看天下誰人不服!

但李沖心里也知道,這是一件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贏了,從今以后他就是永嘉派的老大。輸了,他從此被永嘉棋士唾棄,在永嘉棋界將如喪家之犬,永無寧日。

但這個賭局,我愿意試試。鮑一中,你敢嗎?

這一下子,連鮑一中都嚇到了。永嘉派成立二十多年來,第一個敢向鮑一中霸主之位挑戰的人出現了。這一戰,想必不僅是永嘉派,就是那遠在京城的顏倫,隔壁的手下敗將汪曙,一定也是拭目以待了。

大家都意識到,這件事也許將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永嘉派內此例一開恐將永無寧日了。

當鮑一中收到這封戰書的時候,他沉默了。幾乎是習慣性地,他拿起了自己手邊的酒壺,開始為自己斟酒。

一兩杯酒下肚,鮑一中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李沖,滅亡之路是你自己找的,你挑戰了一個你永遠不該挑戰的底線。

我的名譽,不可以讓任何人來破壞。這份名譽是楊大人留給我的遺產,我無論如何也要保護好他——任何想要破壞這份名譽的人,就是我鮑一中生死相對的仇敵!

在永嘉派,我就是神。李沖,這封戰書對你來說,將是通往陰曹地府的名狀。

不久后,鮑一中對李沖挑戰一事做出了回應。然而,鮑一中的反應卻讓李沖大失所望——不予理會,隨他鬧去。

鮑一中對于這封戰書,竟置之不理,視若罔聞!李沖大怒——鮑一中,你連一個讓我與你交手的機會都不給嗎?既然如此,我就親自去找你,看你躲不躲得掉!

然而,當李沖再次走在通往鮑一中府上的那條路上的時候,他悲哀的發現,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

如今的李沖,不再是永嘉派得力戰將了,而是一個亂臣賊子,一個置永嘉派利益于不顧,只顧自己野心的叛徒。

當他再次提出要與鮑一中一決雌雄的時候,卻招來了無數的白眼。

“你李黑算哪路貨色,永嘉派什么時候輪到你指手畫腳了?”

“憑你也配與鮑景遠交手?你可知自己究竟幾斤幾兩?”

“李黑,你這無恥之徒,怎么還有臉行走在這片江淮棋界?”

無人站在李沖這一邊,鮑一中則只是默默借醉酒之態躲在眾人身后,縱容永嘉棋手對李沖盡情奚落。

漸漸地,鮑一中不會與李沖交手已經成了眾人的共識,而李沖卻因為這一紙沒能成行的戰書,在江淮棋界樹敵無數。

李沖怒了——天下棋士無好漢,滿城弈者盡懦夫!你們不服我李沖,我就殺到你們心服口服,誰敢再罵我半句,上棋盤,我先砍你兩條大龍再說!

就這樣,李沖的對手變了。他向整個江淮棋界宣戰了。

他要以一人之力盡破江淮精英,逼永嘉棋手承認他李沖才是真正的江淮第一。

永嘉棋士聽到傳聞,各路豪杰紛紛怒不可遏,在江淮各大茶樓設擂等李沖來殺,要挫挫這黑面將軍的銳氣。李沖來者不拒,但凡敢擺擂叫陣的,二話不說,提起兩把板斧就上陣。一場場血戰殺得昏天黑地,一時之間江淮棋界雞飛狗跳,烽火連城。

話說這李沖不愧是一個好漢,兩把板斧殺遍江淮,竟四處斬將奪彩,一時間人人自危,唯有那周源、徐希圣能勉勵抵擋,余眾直殺得哭爹喊娘,望風而逃。江淮地界上只見一黑炭似的戰將,左突右沖,如入無人之境,直教天下皆驚,暗慶沒生在那永嘉地界上。有詩為證:

足踏閻羅十八殿,斧劈北斗眾天罡。

征袍一抖妖魔顫,孤膽只身震四方。

龍城飛將無心愧,垓下霸王猶自狂。

我命何由天注定,凌霄一怒敢稱王。

話說這李黑如風卷殘云一般,殺得江淮好漢丟盔棄甲,好不威風。但這莽打莽干一番,卻非但沒能逼得鮑一中出手,反而讓他李沖在江淮徹底失去了立足之地。從這之后,整整十年間,李沖處處受盡欺辱,尋不到一個安身之地,只得流浪在江湖間。雖然江淮棋手無不對李沖忌憚三分,但李沖卻也始終無法更進一步,真正做到讓江淮高手心服口服。他差就差在兩個人身上——周源和徐希圣。

李沖和這兩個人,棋力在伯仲之間,即使李沖稍強卻也難以做到戰則必勝。只要沒能攻克這兩個人,李沖就不能得到與鮑一中平起平坐的真正機會。而一旦沒有這個機會,李沖就只有繼續在江湖間流浪,永無容身之地。

一代黑面將軍,就這樣失魂落魄,虎落平陽。那時李沖的心中,想必充滿了絕望。也許他也不得不承認,貿然挑起與鮑一中的戰爭是一個太過冒險的決定,這一戰鮑一中沒有出手他便再次敗在了鮑一中手上。只不過這次,他不是輸給了鮑一中的棋,而是輸給了鮑一中的名譽。

江淮棋界從此少了一位戰將李小山,多了一位浪子李黑。直到十年之后,他碰到那個改變他一生命運的人物之前,李沖都將繼續他這條艱辛而又恥辱的落魄之旅。

黑面將軍李沖的挑戰失敗了,他開了一個先河,也給了后人一個教訓。

先河是:一派之宗的權威不是天生的,只要有野心,凡人也是可以挑戰神的。

而教訓是:不要莽撞地去挑戰神,挑戰之前自己必須做好充分的準備。

李沖是一個莽夫,他貿然地行動了,因此失敗了。但永嘉派還有兩個人,有著和李沖一樣的野心,卻不像李沖那么缺心眼。

不久,永嘉派另一位高手發難了——周源突然提出,希望能讓鮑一中指導自己一兩局。

說起來,這鐵判官與李沖不同。李沖是永嘉派創派元老,是第一批永嘉派成員。論輩分,李沖與鮑一中是同輩,所以李沖算是永嘉派長老。而周源卻是永嘉派新銳,比鮑一中年歲小了不少,算是第二代永嘉派中的佼佼者。而永嘉派要想永遠執棋界牛耳,不需贅言,培養周源這樣的下一代棋手是鮑一中的責任與義務。

因此,周源有一樣李沖想要卻找不出的東西——與鮑一中交手的借口。

畢竟,鮑一中死后,永嘉棋界必定是周源這一代的,這事兒鮑一中逃不了。

那么,周源大可不必如李沖那樣冒天下之大不韙去殺氣騰騰地要跟鮑一中決一勝負了,只需要提出讓鮑一中以讓子棋的方式與自己大戰一場就夠了。在這樣的友誼賽性質的指導棋當中,周源大可以慢慢培養自己在派系內的地位,為將來登頂永嘉首席棋士之位做好準備。

這一戰,鮑一中是跑不了了的。永嘉眾將也很想知道,究竟如今這個整天爛醉如泥的鮑一中還剩下多少功力,他是不是真的因為畏戰而不敢與李沖交手的。

鮑一中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也許當年楊一清就曾親口告訴過他——終有一天,你鮑一中會走到當日范洪的那一步上。

“范洪的今日,就是你鮑一中的明天,總有一天你也會站在范洪的位置上,接受天下人的挑戰,承受天下人的嫉妒,無一刻得以安心——小朋友,我給你的是一份詛咒啊。”

許多年了,鮑一中終于走到了這一步,孤身一人。

如今,他該承受當年他曾給范洪帶去的那些痛苦了——這是博取盛名所需要付出的代價,誰也逃不了。

終有一日,鮑一中酒醒之后,整了整衣裝。

“就今天了,讓周源來吧。”

楊大人,您帶給我鮑一中的一切,我鮑一中都將一直背負下去,直到生命燃盡的那一刻。

只是此時,鮑一中也許想不到,這個對手也許將是他這一生中遇到的最強大的敵人……

嘉靖中期,永嘉派后起之秀周源與永嘉派霸主鮑一中之間連續進行了多次較量。雖然表面上是派系內部的友誼賽,前輩對晚輩的指導,但是其實質已是永嘉派后起之秀尋求改朝換代之機的抗爭。江南棋界一代天驕鮑一中抖擻精神,與周源大戰數十個回合,這幾場交鋒堪稱驚天動地,鬼哭神嚎。

周源雖是晚輩,但年輕氣盛,手段高明,麾下不論黑子白子皆是咄咄逼人,氣吞山河之勢。鮑一中讓子與他交鋒,并不占優勢,何況歲月不饒人,他早已沒有了當年俾睨天下的氣勢。一場天翻地覆的較量,鮑一中戰得十分辛苦,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有了力不從心之感。

這一老一少兩大豪杰的爭棋,端的是一場好戰,鐵判官次次揮軍突擊,四方軍士八面強攻,鮑一中屢屢被困于絕境。觀戰者無不為之窒息,一次次斷定鮑一中恐怕絕無生路。周源得意之時,只見盤面硝煙間,處處都立著周軍大旗,似乎滿盤之下鮑一中已無完軍。然而鮑一中卻總是一副酒醉狂笑的癡態,似乎早已勝敗了然于心,不以為意。待周源殺招突至,欲將鮑一中將士趕盡殺絕時,鮑一中卻突遣奇兵,甩手擲出一記飛刀,殺得鐵判官措手不及。待周源回身再戰卻陣腳已亂,被鮑一中在身后肆意追殺,優勢盡喪。觀者無不為之稱奇,嘆服天下棋招之精妙,無出鮑一中者。

幾十年過去了,鮑一中的棋仍舊如當年一樣,驍勇善戰,奇謀迭出,殺得敵人心驚膽戰,無處可逃。當年的小鮑飛刀雖然已經成了老鮑飛刀,但這飛刀的功力愈勁,力道愈強了,縱使周源氣勢如虹,也終究抵擋不住這般純熟的偷襲功夫。

然而,嘆服的是眾人,鮑一中自己心里清楚——周源很可怕,自己只能夠憑借多年的經驗勉強抵擋,再戰幾年自己必定將被周源徹底擊敗。

我鮑一中的極限已經快到了,周源那咄咄逼人的氣勢,已經讓我感到恐懼了——他讓我體會到了當年我曾給范洪帶去的那種恐懼感!

史載:鮑一中技絕天下,獨稱其(周源)咄咄逼人,乃心畏之。

這是史料中有記載的,唯一一個能讓鮑一中感到恐懼的對手。

這一場鏖戰,鮑一中傾盡畢生所學,終于勉強壓制住了氣勢強盛的周源。周源全力出戰多次,卻仍舊憾負鮑一中,一時間竟嘆息空負此生所學,此后再未輕易出手,默默將那份驚天動地的棋藝藏于心底,不再顯山露水。周源的后半生,直到離世之日也不見再有記載,無可記敘。當然,也可能是周源走上了李沖的老路,因為挑戰鮑一中而遭到了永嘉棋手的排擠報復,從此遠離了圍棋。畢竟,人家除了當棋手,還有一份正經的政府工作呢,退路比李沖要廣得多。

而鮑一中傾盡全力保住了自己的名聲,卻也終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在先后鎮壓了李沖和周源之后,永嘉派中就只剩下一個人可能對鮑一中產生威脅了——青龍太子徐希圣。

關于徐希圣的記載,很少,很神秘。

記載很少,大多數情況下是因為這個人不大出名,或者在當時影響不大,又或者這個人不怎么愛出風頭。但對于徐希圣,這三種情況都不適用。

徐希圣很出名,出名到日后江南又出現了一位名叫方新的棋壇霸主,人們都說他是當年徐希圣投胎轉世的。把后代高手說成前代高手的轉世,可見,這位前代高手當時必定也是享譽天下,人人皆知的一代豪杰。不然請試想一下,假設筆者今天跳樓死了,四十年之后出了個正好四十歲的中國人拿了諾貝爾文學獎,大家會說那小子是“伯翔轉世”嗎?(筆者大概不會有這么鐵桿的粉絲吧……)

徐希圣在當時的影響也決不可小覷。說起影響力,知道當時人怎么介紹顏倫的嗎——“徐希圣的同鄉”!堂堂一代國手,京師派頭把交椅的顏倫,在南方居然被稱為“徐希圣的同鄉”!當然,很多學者認為顏倫絕對不是永嘉人,這個記載應該是搞錯了。如果真的是搞錯了,那……就更厲害了——徐希圣強大到大家要把顏倫的籍貫搞錯來跟他扯上關系!

至于徐希圣是不是不愛出風頭,這個……不是愛不愛的問題——是出多少風頭才能讓他滿足的問題。徐希圣從小就不是個在家宅得住的主兒,喜歡在江淮一帶到處旅游,而且每旅游到一個地方就要留下一段傳說。到處挑戰,聲名在外,這種人身上怎么可能沒故事?

從已有的側面描寫可以看得出,徐希圣是個很強的棋手。號稱要殺遍天下的李沖晚年說當年在永嘉派只有三個人他搞不定,就是鮑周徐。難得的棋史著作中也提到了一句話,說周源和徐希圣的棋是“骎骎角鮑者”,可見他年少時棋藝已經與周源平起平坐了。日后縱橫棋界幾十年的棋壇傳奇方新硬生生被擱上了一個“徐希圣轉世”的名聲,而方新本人還很樂意。可見徐希圣是一個神秘的傳奇,如果有人想以那個年代的江南棋界作為背景寫部棋俠小說,傳奇而想象空間巨大的徐希圣幾乎就是最合適的主人公。

可是,奇就奇在,你要真想找找徐希圣身上有什么故事,還真就死活找不到——各地縣志,甚至棋史專著,往往談到徐希圣就一兩句話,或者只出個名字,事跡則完全不見記載。

這是為什么?徐希圣在當年那么瀟灑,怎么就不見有什么光輝事跡流傳到現在呢?

這事兒后面還會有交代,筆者這里就只透露一星半點的線索好了。

有一件事大家心里要清楚——明朝的時候,棋手影響力只要夠大,是可以左右郡縣當地歷史書的內容的。這件事,日后李沖干過一次,那是后話,后面會說到。但是既然李沖這個等級的都能影響給郡縣修史的官吏,那么鮑一中自然也可以,永嘉派想必還有更多人同樣可以。

這么看來,很可能是有人想徹底掩蓋徐希圣當年的光輝,不希望后代棋史書上將徐希圣的地位抬得太高。這個人可能是誰呢?猜測一下,李沖很有嫌疑,因為這個人本來就小心眼,阻礙郡縣志修訂的事情他也不是沒干過。鮑一中,或者鮑一中的某個瘋狂崇拜者有嫌疑,因為關于徐希圣的記載中只有一條“骎骎角鮑者”,卻沒有像周源那樣細致地交代鮑一中如何看待這個對手,看來很可能是這段記載被抹掉了。

如果試圖抹掉徐希圣的是李沖,那么可見徐希圣必定曾讓李沖輸得很慘,以至于好面子的李沖不惜動用自己所能動用的一切力量要抹去徐希圣這個名字。如果是鮑一中或者鮑一中的崇拜者想抹去徐希圣,那就更厲害了——那說明徐希圣很可能曾經贏過鮑一中!

當然,也可能是徐希圣這小子太狂了,得罪了不少人,大家合伙一起把他抹掉了……

以上全都是不負責任的猜測。

由于史料實在少得可憐,連徐希圣什么時候跟鮑一中交手,交手的結果怎樣,甚至倆人是不是真的交過手都難以斷定,那么這一段就真沒辦法隨便編首歪詩來糊弄了——不是筆者偷懶啊。

筆者個人更傾向于相信其實這兩個人沒有交過手。而正是因為沒有與鮑一中交手的機會,徐希圣才會四處游歷尋找自己棋藝生涯的突破口。

現在唯一可以斷定的是,徐希圣沒有撼動(或者撼動了但是沒記載下來)鮑一中的王者之位。一番內亂之后,永嘉派還是永嘉派,鮑一中還是鮑一中。

但是,這場內戰的結果是毀滅性的。

鮑一中開始呈現老態,他不可觸犯的神的威嚴在李沖,周源——也許還有徐希圣——的沖擊下開始漸漸褪色了。

李沖被整個江淮棋界排擠,十年時間內都落魄不堪,從后來的發展來看,很可能還導致了些許心理變態。

周源被鮑一中打傷了自尊(或者被派系排擠),默默守在家里再不鬧事了,安分守己之余可能還傷了身子,日后默默離開了人世。

徐希圣也許是看到永嘉地界已經難以安然立足了,加上自己本來就貪玩的個性,于是從此基本不再在永嘉這個地方出頭,而是在整個江淮四處游山玩水,或者也是在學“重耳在外而安”,躲躲殺身之禍吧。

一場內耗下來,永嘉派元氣大傷,將士四散,為日后永嘉派那場滅頂之災埋下了重重的伏筆。不過數年前,永嘉棋派還天下無敵,傲視群雄,如今卻已然成了空中樓閣,只剩下外表還光鮮華麗了。可悲,可嘆。這正是:

本應群虎衛天龍,龍虎從來兩不容。

自古繁華從內亂,豆萁何苦總相烹。

這一場內戰之后,永嘉派的悲劇卻還沒有完結。一系列更大的慘劇正在前方等待著永嘉派,這一系列慘劇將徹底把永嘉派推向深淵。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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