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左右,廣陵城。
“還有誰能與我一戰?”棋座前,一位少年低聲說道。
四周人山人海,卻無一人敢應聲。
“他是哪里來的小子?”圍觀者中有人低聲問道,“在揚州城擺擂,還這么大的口氣,豈不知道這里時不時會有永嘉派高手出沒的嗎?”
而那被問的人哼笑一聲,低聲說道:“你來得晚,不知道前邊的事兒。這人在此地擺擂數日,多少豪杰都做了他刀下鬼了。他在棋盤上的招法精妙至極,批亢搗虛之法甚至有江南第一人鮑一中的風骨。整個揚州只怕是找不出他的對手了。”
能戰遍揚州城而無敵手的棋手,天下沒有幾人。這少年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能有這么厲害?看上去還很年輕啊……”
“別看他年輕,恐怕鮑一中當年也不過如此了。”
“他叫什么名字?”
“徐希圣,永嘉人。”
“徐希圣?”那人低聲驚呼道,“他就是徐希圣?他怎么來揚州了?”
“有人說是為了躲禍事,有人說是閑游至此,有人說只是來尋個對手……”
然而,臺下人的紛紛議論傳不到棋座邊徐希圣的耳朵里,他只是笑著看著眾人,又低聲問了一次:“今日還有誰愿意做我的對手嗎?”
還是無人應答。
徐希圣苦笑,心中卻一陣心酸。
“難道大家要等著我回永嘉找鮑一中先生做對手嗎?”
眾人哄笑開來,徐希圣心中卻早已苦澀了許久。
上回說到,三派鼎立之勢形成不久,永嘉派內突生內亂,三大戰將先后向霸主鮑一中發起挑戰。最終,黑面將軍李沖挑戰不成,反而被永嘉棋界放逐,無家可歸,流落江湖。鐵判官周源輪番力戰鮑一中,將這位江南棋王逼出了一身冷汗,最終卻仍舊無法取勝,于是從此心灰意冷,再未出山。
而青龍太子徐希圣則不同,對他來說,那個在歷史上可能存在過也可能沒存在過的鮑徐之戰只是他棋藝生涯中的一部分而已——而且這一部分,也許還不是最精彩的部分。
前文講過,徐希圣這孩子,是個做“浪子”的料。
關于徐希圣的記載,能找到的可謂鳳毛麟角,但有一點是公認的。徐希圣名聲在外,在永嘉派棋手中屬于游歷范圍相當廣的那一類。而徐希圣活得并不長,可以想象他在有限的生命中在廣闊的江南大地上奔來跑去還兼顧下棋事業,這種活法確實比較累人……
至于在徐希圣豐富的游歷活動中都發生了些什么,現在已無處可查了。他為什么要游歷四方,不愿安心在家呆著,或者躲在鮑一中的庇蔭下好好磨練棋藝,將來接鮑一中的班統領江南棋界呢?這又是一個謎。
其實我們若做一個假設,徐希圣當時真的安安心心繼續在棋路上前行,以他年紀輕輕之時就已達到的造化,將來必將達到甚至超越鮑一中的程度,永嘉派將繼續在他的統領下多繁榮至少二十年,或者最少不至于在即將到來的那場浩劫中輸得毫無還擊之力,就此從神壇上永遠地跌下來。
當然,這些都是假設。徐希圣出走,在那個時代那個環境下,也許是徐希圣必定會做出的唯一的選擇。
永嘉派是緣起自浙江的一個流派,其中心人物鮑一中,包括重要的羽翼人物李沖、徐希圣都是浙江永嘉人,周源雖然是樂清人,但是從地域劃分來看也和永嘉一樣屬于今溫州境內。所以現在溫州這一片地方,那時候毫無疑問是永嘉派的核心地區。以溫州這一代為中心輻射開來,整個浙江都是永嘉派的地界。而在當時永嘉派的勢力如日中天,天下為之側目,因此浙江附近的福建、江蘇等地也被永嘉派輻射在內,成為了永嘉派的次級地界。尤其在當時汪曙統領下的新安派被永嘉派壓制,一時間難以擴張自己的勢力,因此使得沿海一帶基本都成了永嘉派的天下,在這一大片范圍內都有永嘉棋手出沒,而且這一片棋界大家都心甘情愿唯永嘉派馬首是瞻。
在這塊版圖中,浙江一帶的話語權是握在鮑一中手中的。在這里,鮑一中就是神,挑戰鮑一中就是挑戰整個永嘉派,與鮑一中為敵就是與整個永嘉派為敵。不信的就去看看李沖的下場吧,十幾歲的時候輸給了鮑一中一局,就得甘甘心心幾十年被鮑一中壓著,稍微說幾句不滿的話就被永嘉派給放逐了。
這種強硬的等級制度和松散的地域聯系,使得中國的三大派雖然比日本的所謂棋院四大家出現得更早,但卻沒能形成日本棋院四家在日本棋界所具有的那種傳統和影響力。棋院四大家能夠延續幾百年,是因為他們看重自己棋家棋派的傳承,把自己的棋家當成一個家族來看待,甚至一旦做了跡目或者家主的人連姓名都得改掉。而明朝三大派名為棋派,實際上只是一個松散的地域劃分而已。在這里大家只是憑借著地域榮辱觀而聚集在一起,有外敵前來挑戰的時候他們能凝成一股力,沒有外敵的時候就各自為政,互相內耗。要在這樣的一個集體里施加一個強制的等級力量進來,其實是缺乏基本的認同感基礎的。鮑一中憑借著當年楊一清為他奠定的名譽基礎和自己超出當時江南棋手一籌的強大實力勉強完成了這種等級秩序的建立,而這種強制建立起來的等級秩序下必定隱藏著無數的破綻。
于是一場內耗之后,所有人都看清了這種所謂的“永嘉派內部秩序”是多么得千瘡百孔,不堪一擊。稍有野心的人,見識了李沖的下場之后,都會心灰意冷。而沒有野心的人,為了能繼續在這塊地域呆下去,則不得不向周源那樣忍氣吞聲,假裝自己不存在。
不論李沖的玉石俱焚,還是周源的忍氣吞聲,年輕的徐希圣都無法接受。
他不可能沒有野心。年紀輕輕就四處闖蕩,必定是想要做出一番成就的。但是在永嘉派的地界上,尤其是在浙江棋界,想做出一番成就就必須要面對那個不可攀越的鮑一中。一旦直面鮑一中,就面臨著要以自己所有的才華和名譽作為賭注的一場決戰。也許正是在這樣的局面下,徐希圣發現自己的面前只剩下一條路可走了——離開浙江棋界,尋找一個能讓自己功成名就的地方。
也許這才是徐希圣四處游歷的真正原因——他在尋找一個機會。
鮑一中十幾歲便能橫掃江淮,遇到楊一清之后幾乎是眨眼之間便名滿天下,奪取了原本屬于范洪的天下第一棋士的桂冠。那是一個好時代,江南棋界沒有等級秩序,沒有棋派之分,大家憑本事出頭,棋力盛時去一趟京城博個天下第一的名聲便可。而如今我徐希圣已經年近三十,即使自恃棋才無雙,卻也不得不靜悄悄地躲在鮑一中名下,沒有一個為自己正名的機會,我心如何能服?
于是,徐希圣選擇了與李沖,周源都不同的第三條路——避開鮑一中勢力最堅固的浙江棋界,去附近四處闖蕩爭取自己的名聲。
如果說李沖的名聲是掄著大斧在浙江當反賊砍出來的,周源的名聲是強行挑戰鮑一中被鮑一中嘆出來的,那么徐希圣的名聲就是單槍匹馬四處征戰闖出來的。
這個辦法效果非常好,江南各地很快便傳開了徐希圣這個名字。江南一帶棋手提起徐希圣則必然贊嘆有加,也許過不了多少時候徐希圣就能積累足夠的名譽向鮑一中發起挑戰了。
而這一切,不可能逃得出鮑一中的雙眼——他看得出來,徐希圣是一個對他有威脅的人。如果徐希圣四處闖蕩,最終目的是想要打破當年楊一清親手送給鮑一中的名譽,那么鮑一中絕不可能容忍徐希圣的名頭越來越盛。
至此,我們必須提一下那個年代的棋手是如何提高自己名譽,并進而取得國手資格的。
提高自己的名譽主要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憑借戰績,在同行之間積累聲勢。這個階段的棋手會經常出沒于各大茶樓,與茶樓間各個有名的棋手一較高下。這種職業圈子里的名聲,是用來做敲門磚的。但凡后來混得出人頭地的棋手,都先在這一步上做足了功夫。
第二個階段是依賴前一階段積累下的名聲,經人推薦開始在上流社會——也就是公卿階級——之間行走,爭取他們的贊譽。這個階段的棋手,開始漸漸離開茶樓,進入了各位達官貴人的府上,有的在某一家住下了,有的則同時吃幾家俸祿。這個階段必須要做的事是爭取讓這些看中了自己的貴人們把自己推銷出去,讓更多的大人物認識并欣賞自己。封建時代,一個人如果在上流社會有名了,他的名聲在百姓間就會以幾何倍速增長。這種貴人間的名譽,是在當時成為棋界頭面人物的標志。
而已經完成了前兩個階段的人,要想再進一步,就必須要面臨第三個,也是最困難的階段——結交文化人。只要不是大亂世,封建社會里文化人的地位都比粗人要高,而且百姓往往會神化他們,達官貴人也往往尊重他們,而歷史會更加在意他們。這個階段對棋手而言之所以困難,是因為文化人比較有水平,甚至自己下棋水平也不低,不像達官貴人那么好糊弄。你光會下棋還沒用,還得有一定的文化涵養,能跟人聊得來。但一旦你真的完成了這一步,恭喜你,你的名譽將會留到歷史書上了。文化人如果欣賞你,會為你寫詩,為你寫文章,甚至為你寫部小說出來。而這些文化財產是很難淹沒在歷史中的,憑借著這些贊譽你將能永遠留在歷史書中,超越那個時代,到現在還能被筆者這種好寫小說玩的人當主角來搗騰。
當時的鮑一中之所以名聲那么強盛,是因為在永嘉派,鮑一中壟斷了以上三個階段的后兩個階段。茶樓間的棋手誰要跟誰爭個高下他管不著,也不想管,那只是最初級的階段而已。但在浙江,誰想再往上走一步,就不得不面對鮑一中了。當時住在浙江的各路名流,達官貴人們,沒有一個不是鮑一中的粉絲。這其中既有當年楊一清留給他的人脈,也有他自己打拼的成果。這種壟斷的結果就是,一旦有誰想推薦一個新人加入上流棋界,鮑一中若不高興,只要說兩句壞話那小子就得繼續回茶樓打拼去。至于第三階段的文化人,那更是跟鮑一中稱兄道弟,動不動就寫首詩編個曲,非鮑一中主題的不動筆。所以我們如果去查鮑一中時代的浙江棋界,甚至整個江南棋界,能找到的所有詩篇或文章無一例外全都是寫的鮑一中,沒能熬過這個時代的周源,徐希圣之流至死都只能落得個“事跡不詳”的下場,即使堂堂新安派開山鼻祖汪曙也只留下了一句“不及鮑一子”,還是在說鮑一中的時候順帶提了他一句。僥幸熬過了那個時代的李沖也只在鮑一中時代之后才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詩文,這事兒后面還得細說。
現在再回頭來看那時的徐希圣,大家可以感受到他的那種絕望了吧——鮑一中對于當時南方幾乎所有上流資源的壟斷,逼得當時的永嘉棋手想上位的非得喊鮑一中一聲爹地才行。
徐希圣在那個時代茶樓間的名聲一定是極盛的,他也想出了避開鮑一中勢力根深蒂固的浙江棋界出外闖蕩這么個絕招,可惜,他還是太小看鮑一中了——鮑一中的目的就是要保證他在世的時候,他力所能及的范圍內——也就是整個江南——不會出現哪怕半個能跟他搶風頭的棋手!
到了浙江以外,徐希圣終于滿以為自己可以大顯身手的時候,他卻驚訝地發現,他所能活動的范圍仍然僅僅局限于茶樓間——鮑一中所壟斷的,并不僅僅是浙江的上流資源,而是整個江南!
直到這時,徐希圣才終于意識到了自己與一個多么可怕的對手生在了同一個時代。他感到絕望了,他如同一只看不到方向的螞蟻一樣,無奈地在整個江南四處亂撞,卻悲哀地發現永嘉派勢力輻射到的范圍內,沒有一個達官貴人愿意收留他,沒有一個文人雅士愿意為他做首詩,寫篇文章——他注定要活在鮑一中之下,永不可能復制鮑一中那年紀輕輕便一統江南的神話。
而如果走出江南,去別的地方建功立業又如何呢?
可當時天下棋手唯三大派馬首是瞻,偏僻地方根本不可能建立名聲,新安派、京師派又視永嘉派為仇敵,去那里闖蕩等于一個人去打群架。
年輕的徐希圣絕望了,終于在他來到揚州城的那時候,他徹底絕望了。
他短暫的一生都在四處漂泊,尋找一個可以讓他施展才華的地方。揚州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在這里的茶樓與以往一樣大殺四方,也與以往一樣發現自己無論如何努力也不可能繞過鮑一中那座大山。
鮑一中不是一做普通的大山,他是如來佛祖的五指山,無論誰也逃不出去。
于是,某一天夜里,徐希圣望著暗淡的殘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他在心底無奈地流著淚,默默地問蒼天為什么要賜予他這一身的棋藝,為什么要讓他有著如此超凡脫俗的才華,又為什么要讓他的才華就這樣默默地被隱藏在這個時代,永遠無法讓后人知曉。
這份才華對于他,對于這個世界,甚至對于洪荒以來漫長的歷史而言,究竟有什么意義?他看不到那意義所在,也不明白上蒼的安排。
天意若真有靈,此刻想必也將無言以對。
在揚州城的那個夜里,支持著徐希圣的一切信念終于崩潰了。對于一個自負的才子而言,最致命的事情不是死亡的威脅,而是看不到繼續活下去的意義。
揚州府志上有這樣的記載:“永嘉徐希圣游廣陵,與鄉人顏子明具擅國手,未幾客死”。
二十來個字,幾乎就是現在能找到的關于徐希圣生平最詳細的資料。可笑的是,這段資料甚至沒有說徐希圣是怎么死的。
病死?事故?甚至是自盡?
上蒼給了他驚天動地的才華,卻只在史料上為他留下了這樣平淡無味的二十來個字,讓他就這樣寂靜而無聲地消失在了時代的長流中。
也許這一切安排都是有意義的,只是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讓我們恍然大悟于此,只不過徐希圣自己等不到看到這意義所在的那一天——甚至也許直到正看這篇文章的大家所生活的現在這份意義也沒有到來。但冥冥之中,也許徐希圣幾百年來一直在等待著,將來的某一天會有一個老頭子給剛會說話的孫兒講述這樣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浙江永嘉出了一個叫徐希圣的棋手……
徐希圣的死,是當年永嘉派的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當年的永嘉派,雖然也出現了林應龍這樣的學者型棋手(下棋水平一般,但因研究著作多而名聲很響,屬于日本的安永一先生這一類),或者永嘉二趙,周珙(此人還是某年科舉的永嘉狀元呢),黃一鵬等地方豪杰,但是真正能夠撐起永嘉派門面的無非鮑李周徐四人。其中鮑一中和李沖年紀都不小了,周源則被鮑一中下出了心理陰影,最有希望將永嘉派的輝煌傳承下去的人其實是徐希圣。徐希圣的死使得永嘉派后輩棋手失去了領軍人物,整個永嘉派原本完美的結構構成隨著他的離去立刻出現了一個致命的破綻——后繼無人。
嘉靖年間鼎盛一時的永嘉派從徐希圣離去的那一刻開始,一步步向著跌落神壇的那一天靠近了。沒過多久,一個更大的打擊即將到來。
據推算大約在徐希圣去世三年之后,也就是嘉靖三十八年,鮑一中病倒了。
二十多年來,鮑一中橫行江南,幾無敵手,下了幾十年的讓子棋,勝率高達九成。看上去,江南士大夫文人無人不是他的崇拜者,南方棋界將他視為神靈一般,他這幾十年過的應當是風光無比了吧。
但是,從鮑一中的同鄉為鮑一中所寫的傳記中,卻有一些不為人知的地方值得注意。
傳記中記載,鮑一中但凡出門,必定穿著華麗,架勢十足,遠遠看見就讓人知道那是個大貴人,但在家里的鮑一中卻完全是另一番樣子——挑水,下田,養雞,喂豬,一樣都不少干。
堂堂一代棋家宗師,江南棋界的神,在家還親自挑水務農,跟些牲口混在一起。那位同鄉以此評價鮑一中是個不忘本的人,雖然外在華麗,但內心很本分。當然了,人家是為了贊揚鮑一中而寫的這文章,自然是什么話好聽就寫什么了。但是如果這段資料屬實,反過來看,從這段資料當中卻也不難體會出另一番感覺來。
首先,鮑一中為什么要務農?很簡單,他本來就是個農民,出身就是如此。他家里沒有當官的,自己是個貧民出身,小時候喜歡下棋,下著下著就有了成就,然后被楊一清看中了,給了他名譽和地位。但本質上說,鮑一中沒有當官的俸祿,也沒有做買賣的財富,他到死都是一個農民,農民干農活再正常不過了,畢竟你家的田不能因為你下棋下得好就讓它荒在那兒啊。
理解了這一點,再回頭來看前一段的表述,就別有味道了。既然鮑一中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農民,他自己也承認,那么出門的時候“嵬巾博服”,可以把自己弄得那么光鮮靚麗是做什么?
是為了派頭嗎?鮑一中晚年癡迷于擺派頭,為此不惜把把自己偽裝成一個大人物的樣子?似乎不是。如果真想要派頭,鮑一中該去京城,與那個跟他齊名的京師派顏倫決一死戰,真正的天下第一才是最強的派頭。可鮑一中沒有,甚至甘心在江南呆了一輩子。一方面是因為京城是他的傷心地,另一方面,他無法拿一樣他最重視的東西去冒險……
其實鮑一中整個后半生,都只是為了維護一樣東西一樣楊一清留給他的遺物而活著——一代國手的名譽。
鮑一中整整二十多年在江南壟斷士大夫階級和文人們對棋手最高的贊譽,為此不惜放逐李沖,力退周源,逼死徐希圣,為了就是守護他的名譽。不敢去京城與顏倫一爭高下,是因為京城不是他的地盤,去了沒有十足勝算,為此而讓這份名譽受到半分損害都是鮑一中無法原諒的。這份名譽是那位大人幾十年前親手賜給他的,而他沒能替那位大人完成畢生的心愿,如今他唯一能用來報答那位大人的,就只有永遠守護住這份名譽,直到死去。
但是為此,鮑一中失去了很多,他開始認不清自己是誰了。一個窮人家的農民孩子,還是一代棋壇圣手?當他發現自己迷失在自己的人生中的時候,就只好借酒澆愁,用酒來麻痹自己。不明真相的崇拜者,卻只嘆服道這是勝負兩相忘的大胸懷,是一代豪杰的氣質。
這酒究竟是何滋味,除了鮑一中,又有誰知曉呢?
幾十年的時間里,酒精麻痹著他的精神,同時也急速地消耗著他的身體。終有一日,他再也承受不了酒精給他帶來的負擔了。
那一年,某個現今已無可考證的日子里,鮑一中無力地躺倒在了病榻上,病因是飲酒過量。
無論在外面多么意氣風發,光彩奪目,但在自家的農家院子里,在病榻上,他都不過是一個無力的老者而已。
病榻旁圍著憂心忡忡的親人和好友們,眾人在心底默默為鮑一中祈禱著,但大家也都知道,這一夜也許鮑一中熬不過去了。
鮑一中卻笑著,臉上的表情一刻也不曾改,像是在期待著什么似的。
他突然顫顫巍巍地伸起手,含混地對眾人說道:“酒……給我酒……”
人都要死了,卻還要喝什么酒?身邊的人只是緩緩將他的手握住,請求他稍稍愛惜一次自己的身子,只求這一次就好。
然而鮑一中卻焦急地喊著:“酒……給我酒……楊……楊大人……”
在鮑一中的眼前,那是三十年不曾相會過的故人,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舉著美酒等候著他。
再與楊大人相會,怎能不奉上一壺美酒?
但滿屋子的人,沒一個懂他的意思。
那遠遠望得見的地方,楊一清的音容相貌與當年毫無二致。楊一清遠遠地望著鮑一中,高高舉起了手中的酒壺:“小朋友,好久不見,酒量可有長進?”
“有……有……楊大人……”鮑一中掙扎著笑道。
“那就快些來吧,你可讓我等了好久啊。”楊一清笑道,“范洪在棋座旁等著你呢,大家都在等著你呢。”
“是……楊大人……這就來……”
鮑一中的笑凝固在了臉上,伸出去要酒的那只手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僵硬了。
嘉靖三十八年,永嘉派開山祖師,江南棋界第一棋豪鮑一中,因長年酗酒病逝,粗略估計,享年六十歲。
可嘆一代棋王,紋枰虛設,獨酌自飲二十余年,苦心守護一份別人贈與的名譽,臨到死時卻也不過這般光景。守了半輩子江南無敵有何用?幾滴殘酒要去了性命,到頭來不也是一片墳頭,幾行文字了事。可憐當年威風八面,天下無雙,幾百年后的如今卻也幾無人知曉,隱姓埋名于浩瀚史卷之間,自顧自落了個酒癡棋豪的名號罷了。有詩嘆曰:
半生棋酒半生榮,外作豪強內作農。
棋下不輸天下客,酒間自嘆世間容。
名稱天下終成夢,不過黃粱一場空。
只愿忘川難醉死,還為小友侍楊公。
鮑一中的死,為永嘉派歷史上最光輝的那段時光畫上了句號。
此時的永嘉派,已經陷入了群龍無首的困境。原本最有希望繼承鮑一中衣缽的徐希圣死在了鮑一中之前,唯一曾讓鮑一中感到恐懼的對手周源則早已處于半隱退狀態,大約在鮑一中去世前后也跟著一起去世了。李沖此時還忙于跟江南各路仇敵爭來搶去,過著如喪家之犬般的凄慘日子。而當年被四大高手壓制的眾永嘉豪杰,一多半都在鮑一中在世時便因看不到出頭的希望選擇了改行,剩下的一批基本都是些習慣了跟在鮑一中身后,難成氣候的小人物。永嘉派的實力就這樣迅速地衰落了下去,幾乎一夜之間就千瘡百孔了。
而與此同時,在北方,顏倫正如日中天,鮑一中死后順理成章地接過了天下最強棋手的稱號,繼續著他在京城棋界光輝到耀眼的棋王之路。但顏倫沒有南下統一棋界的野心,何況不久之后,顏倫也將遭遇一個給他,甚至在日后給整個棋界帶來巨大危機的敵人。
在徽州,汪曙已經老邁,即使在新安派內他也早就安心地開始做太上皇了。而新安派的下一代豪杰,那個日后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將整個南方棋界即將被摧毀的那份榮譽拼命奪回來的英雄,此時還沒有迎來他那名垂棋史的一戰。
總之,這個時代,永嘉派失其鹿,而天下卻還沒做好準備去追逐它。
這個時代拯救了正處于危機中的永嘉派,給了永嘉拍一個喘息的時機。
就在鮑一中去世的這一年,一個人離開了京城,來到了浙江。這個人的出現,成為了此時亂象叢生的永嘉派暫時轉危為安的關鍵人物。他將給永嘉派一個機會,讓永嘉派自己從這場災難中走出來。
嘉靖三十八年,青州兵備副使王世貞因其父冤死,辭官歸鄉,回到江蘇老家。
這一年,十年無容身之地的永嘉派黑面將軍李沖前往拜謁了王世貞。
這一次拜謁,拯救了李沖,也暫時拯救了永嘉派。惶惶如喪家之犬的李沖一定想不到,這次拜謁之后,他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歲月。這正是:
周崩禮壞諸侯起,秦鹿亡失天下逐。
自古豪杰出亂世,豈憑一旦論贏輸。
欲知李沖將如何重新崛起于江淮之間,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