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鮑一中回到江南,與新安派始祖汪曙決戰于浙江,江南永嘉派、新安派兩大棋派爭雄之戰使得天下側目,江南棋界聲威日盛,京城棋界地位則一落千丈。
而在此時的京城,鮑一中已經成了一個傳說——真真正正的傳說。
這對于剛到京城的一個少年來說,太諷刺了。
這個少年是永嘉人,與鮑一中是同鄉。他的童年正好趕上鮑一中開始揚名的時候,在永嘉棋界到處都流傳著關于鮑一中的故事。偶像的作用是強大的,這個少年也許正是受此影響走上了圍棋的道路。當他終于學有小成,可以試著去看看鮑一中對弈的時候,鮑一中去了京城。上京城對于那時候的棋手而言無疑是一條躍龍門的路子,這個少年自然不敢輕易造次,于是他一直在永嘉默默磨礪自己。終于有一天,他覺得自己的棋力已經到了要去京城試一試身手的時候了,于是毫不猶豫地起身上京,去尋找在京城已經成為了天下第一棋士的鮑一中。然而很不湊巧,這孩子剛到京城,就得到了鮑一中已經回了江南的消息。鮑一中又只留下了一地的傳說,揮揮袖子走掉了。
在這個少年的心中,鮑一中一直是這樣一種存在——他不在江湖,但江湖中處處都有他的傳說……
繼續追著鮑一中,爭取一睹這位天下第一國手的風采?還是就這樣留在京城,闖出一番名聲,順便等著可能再回來的鮑一中?
這個少年選擇了后者,而當時的他一定想不到,這個決定將會徹底改變整個明朝棋界的格局!
幾年后,這個名叫顏倫的少年也成了一個傳說……
顏倫,字子明,生卒年月不詳。但日后顏倫年邁時曾與一個叫岑乾的少年棋手交戰(這是后話),而這個叫岑乾的少年生卒年月是可以推測的,大約生于嘉靖三十年(1551年)前后。當時岑乾是少年,顏倫是老年,那么大膽假設一下岑乾大約二十歲,顏倫大約快六十歲(實際上顏倫一共也就活了六十歲左右),也就是說顏倫大約比岑乾大將近四十歲,也就是生于正德五年(1511年)之后不久。
這只能是大致推測,范圍大概不會差。而顏倫的籍貫比他的年紀更加麻煩,用來做推測依據的材料只有半條——之所以說是半條,是因為這條記載似乎沒多少人信。
《揚州府志》中有一條記載,說“永嘉徐希圣游廣陵,與鄉人顏子明具擅國手”。文中的徐希圣是公認的生于永嘉的永嘉派棋手,而顏子明是他同鄉,也就是說顏倫無疑應當是永嘉人。但是后人普遍認為這很扯淡,一個永嘉出來的國手怎么可能不被劃入永嘉派呢?
由于能夠用來推測顏倫身世的資料有且僅有這么一條,不信也沒辦法,只好將就著先信信吧。畢竟,即使顏倫真是永嘉人,但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都是在京城度過的,那么顏倫不被劃入永嘉派也未必就沒有可能,更何況……
筆者推測,其實顏倫并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是永嘉人,因此他刻意隱瞞了這一點,以致他的出身沒有了史料記載,無處可考了。
顏倫的性格是一件很值得研究的東西,盡管直接講明這方面問題的史料一條也沒有。筆者在搜集那個時期的資料時,對顏倫這個人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只因為筆者很想搞清楚一件事——
顏倫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此事,讓各位讀者隨著筆者的文章慢慢去判斷吧。
書歸正傳。鮑一中離開京城,回到江南的那年,顏倫還是一個年方弱冠的少年。鮑一中的離去,使得京城棋界幾乎一夜之間群龍無首,頓時四方割據稱王者不計其數。然而,這些自稱京城好手的人頭上,卻都有著一個極不光彩的印記——鮑一中的手下敗將。
而在南方,一場永嘉新安之戰讓鮑一中的聲威直逼天下,一時之間無人敢當其鋒,棋界無人不稱臣。整個河北棋界,如今卻是一片沉寂。昔日作為全國棋界圣地的京城棋界,一眾豪杰竟悉數放下了往日的驕傲,心甘情愿認鮑一中為尊,無一人再敢自稱國手。
偌大的京城,已被鮑一中嚇破了膽。
一百多年來一直作為天下棋界中心的京城棋界,內心里是忍不下這口氣的。但他們需要一個人站出來,這個人的身上不可以有被鮑一中擊敗過的恥辱過去,卻又必須要具有能與鮑一中一爭高下的棋力。
京城棋界里,有這樣的人嗎?
于是棋界眾強手開始拼命地尋找,幾乎要將整個京城翻過來。終于,他們找到了一個當時正在京城內對前途感到迷茫的少年——顏倫。
顏倫并不是一個鮑一中式的天才。鮑一中十幾歲就稱霸江南;二十歲時已聲威直逼范洪,開宗立派,被公認為國手;二十四五歲就橫掃京城,天下棋手莫不聞風喪膽,連傳奇的范洪也不敢與之交鋒;三十歲便力挫新安派宗師汪曙,名震中華。鮑一中這樣的奇才,是百年不遇的。而顏倫呢?十幾歲時在學棋,二十歲時在學棋,二十四五歲時還在學棋……
顏倫身上究竟哪一點讓人看上了,以至于大家決定讓顏倫繼承京城棋界的尊嚴與榮耀呢?
顏倫的棋,從流傳至今的傳說來看,主要有三點特異之處。
首先,顏倫的復盤能力似乎給當時人留下過深刻的印象。當時有不少棋力不怎么樣,但是喜歡給棋手湊熱鬧做宣傳的公卿曾經這么宣傳顏倫的棋力高超之處——“棋窮日夜,令次第再布原局,無一遺忘者”。也就是說,昨天下局棋,睡一覺,第二天起來一個子不差還能再擺出來。說句老實話,把這話傳出來的人實在有點貽笑大方了。這種技巧,遠遠不是什么只有頂尖高手才能具備的能力,很多業余棋手都做得到。筆者的一個職業棋手好友曾告訴筆者,一局十秒一步的快棋下完之后他能保證一個月都不會忘。這么看來,顏倫的功夫也還沒到家呢。不過偶爾露一手,糊弄糊弄外行人是綽綽有余了。總的來說,這一點說明不了太大的問題。
其次,顏倫的官子功夫在當時似乎是獨步京城的。流傳至今的說法是這樣的——“(顏倫)善決局,不差一道”。也就是說,到了收官的時候,顏倫說贏幾子就贏幾子,分毫不差。
這倒是可以想象的,足以能夠作為顏倫棋力高強的主要依據。局面的計算能力以及官子的價值判斷在古棋當中地位并不突出,事實上直到現代,也是從李昌鎬憑借無敵的官子功夫橫空出世之后高手們才開始真正認可了官子的價值。而顏倫早在明朝就專門訓練自己的官子功夫,可見他在當時也是對圍棋有一番深刻見解的。
這一點對于成為高手有多重要,大家只要借鑒一下李昌鎬的成長經歷就知道了。筆者曾聽說一個故事,說有一次中韓棋手交戰,觀戰室里面兩國各路高手都看不清局面,算出的結果千奇百怪,李昌鎬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某某會贏半目,然后就不看了,結果恰恰就如李昌鎬所說。半目的差距,竟然能早于中韓所有高手下出定論,這就是真真切切的“善決局,不差一道”吧。當年的顏倫,想必也是一個這樣的高手。
最后,關于顏倫的記載中最神的一點,在于他的判斷力——“布勢十余著,即能預定輸贏子若干。”
這可不得了,布局下十幾手,他就知道最后要贏多少,輸多少!各位,這可不是棋手,這是上帝。要真有這事,筆者可得懷疑是顏倫運氣太好了,還是他搞到了點啥內幕,早就知道棋盤上那倆是在下假棋了……
總之,這一條筆者不大相信,大概是顏倫的崇拜者在第二條的基礎上加入了一些個人的浪漫主義幻想然后夸張瞎編出來的吧,否則就太玄幻了。要是有什么辦法能在布局階段就精確地判斷出收官后的差距,那咱還下什么中盤官子啊,大家全來研究布局就完了嘛。
當時人對顏倫的評價無外乎這三點,而把這三點加在一起看看,其實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究竟為什么京城的前輩們最終決定推出一個顏倫來維護京城棋界的榮耀呢?筆者猜測,是一種氣質——臥薪嘗膽,懸梁刺股的韌勁。
說起來,這三樣本領都不是驚天動地的才華,似乎任何人只要勤學苦練,做到顏倫這一步都是可能的。他沒有什么讓人驚艷的天賦,以至于需要通過夸張來渲染他的傳奇。但是,顏倫的平凡,卻被視為一種強大。棋窮日夜,無一遺忘,雖說是基本功,但是能夠以此成名可見其基本功的扎實。善決局,不差一道,說起來容易,但要做到是需要日以繼夜的勤學苦練的。布勢十余著,知勝負若干子,雖然夸張,但是也說明了顏倫對局面判斷力的鍛煉強大到了何種程度。單獨看這些雖都不足以驚艷,但顏倫卻偏偏在這些普通而基本的地方做到了極致,極致到讓當時的棋手為之驚嘆,甚至流傳至今。
對顏倫的評價,并沒有人特意提到他的棋招有多么驚世駭俗,多么讓人驚嘆。他不是鮑一中,不能像鮑一中那樣,下棋充滿了才華,屢屢出人意料,在眾人都認為必死的地方突然弈出一記妙手扭轉乾坤,令人驚為天人。他的棋,強大之處都在很尋常的地方,說起來天下棋手無人不會,卻又沒有一個人能做到他這樣精通。
天才可以憑借自己的天賦,弈出常人想不到的棋,施展出常人無法理解的招法。一個凡人也許做不到天才那樣劍走偏鋒,但憑借著數倍于常人的刻苦和努力,凡人也可以把所有普通的招法練到爐火純青,他同樣可以驚天動地,無人能敵。
雖做不到人無我有,憑借著超人的努力,卻可以做到人有我優,這就是顏倫的路——我不是天才,我是凡人,但凡人未必就不能與天才齊名!
彼時的京城棋界,剛剛經過了鮑一中一番摧殘,聲名盡毀,棋界地位跌入谷底。眾多棋手心里清楚,要想馬上讓京城重新奪回棋界圣地的寶座絕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如今的京城棋界還遠遠不具備與南方永嘉派,新安派相抗衡的實力。為了京城重新崛起的那一天的到來,京城一眾鮑一中手下敗將們選擇了收斂威風,夾起尾巴做人。這之后的十年間,基本沒有看到京城任何一個棋手跑出來跟外省棋手較勁的史料。沒辦法,現在實力弱小,已經沒有了驕傲的資本了。
然而,他們還有希望,那就是顏倫。這個被京城棋豪選中的年輕人,憑借著他唯一的天賦——勤奮——日夜不息地吸收著北方各路棋豪的棋藝精華,棋力突飛猛進地成長著。漸漸地,他形成了自己行棋穩健,算路精準而且精于官子的成熟棋風,一步步朝著京城第一棋手的路上奔馳而去。
幾乎在京城棋界元老們的呵護下,經歷了整整十年的休養生息,顏倫終于將自己的棋藝歷練得爐火純青了——大家都知道,京城棋界重新崛起的日子,終于要到了!
這十年間,江南兩大派小戰不斷,但由于鮑一中的坐鎮,永嘉派始終壓制著新安派。十年間,鮑一中天下無敵,早已是一代宗師,名震中華。新安派汪曙略遜一籌,卻也稱霸一方,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國手之名當之無愧。十年,他們也算是風光夠了。
嘉靖二十年左右——這個年份只能靠推算,也許真實年份比這個稍晚些——北方棋界各路豪杰突然齊聚京城,沉寂了十年之久的京城棋界突然熱鬧了起來。
這一眾豪強到底有哪些人,考證不出來了。想來大概遠的是些陜西棋王、山東棋王,近的是些京師南胡同棋王,京師北四合院棋王等等,想必是群豪共聚,一時間也熱鬧非凡了。京城四處茶樓里只見得子起子落,只聽得殺聲震天,人山人海,水泄不通。看罷這頭西村屠刀斬畢東鄉豪強,又見那邊東城英雄叫陣西市霸王。眾棋手使盡平生所學,四方棋座上只見兵馬絞殺,狼煙四起。有詩贊曰:
十載黃沙掩故城,一朝風雪百花生。
突聞戰鼓驚天地,又見豪杰逞縱橫。
且說這北方豪杰齊聚京師,目的可不是來過過棋癮,切磋交流而已的。南方棋界橫掃天下已十余年,北方棋界毫無還擊之力,天子腳下的京城更是沉寂多年。浙江,徽州如今已經成為了四方棋手心中的圣地,各路豪杰紛紛去這兩地闖蕩,使得這兩大派越來越強大。北方棋界越是聲威日下,就越是沒人來這兒試身手,因此又越加聲威日下,最后就惡性循環下去了。這樣的局面,北方棋界元老早已痛心疾首,花費了十年之力,終于促成了這次京城棋界盛會。
這次大會的目的非常明確——合北方豪杰之力,在京城開宗立派,組成一個可以與南方兩大派鼎足而立的京師派來。
也不知是誰首先登高一呼,又或者是北方各路豪杰心中皆有此念,總之這一年堪稱是京城棋界轉折性的一年。豪杰聚義,共商河北復興,這個行動將一舉扭轉鮑一中殺遍京城以來京城棋界一片頹敗的格局,同時也為京城棋界之后一百年間英雄輩出,重奪棋界頭把交椅打下了極其堅實的基礎。
而這開宗立派一事,最重要的就是——要確定一位領袖,讓大家心悅誠服地承認他為盟主,愿意在他的領導下與南方兩大派一較高低。
說起來,這可就有些麻煩了。
南方永嘉派成立,那是楊一清造輿論造出來的,其實這個派別本來是不存在的——即使現在來看,這幫沒有組織沒有紀律甚至沒有統一圍棋研究團體的棋手也很難稱之為一派。也許一開始都只是別人這么叫他們,他們慢慢習慣了,也就接受了這個叫法。
新安派成立,一是跟風永嘉派,二是人家那撥人確實團結,互相了解,稱之為一個大派完全沒有問題。當然,一開始也許也沒有自己管自己叫新安派,后來老百姓喜歡這種派系爭霸的段子給他們強安了個名字,他們倒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他們兩派的成立,主要都是別人喊出來的,自己某方面來說都是被動的。這有一個條件,就是他們的強大被世人所承認。
而如今京城棋界一出來就要開宗立派,什么戰績都沒有,而且手上一群被兩大派打敗的棋手,這可怎么服眾?怎么讓別人承認你的地位?
這個問題的解決辦法,已經在南方兩大派的歷史中有了暗示——永嘉派成立,是因為有個鮑一中;新安派成立,是因為有個汪曙。
京師派只要能有個人站出來,各方面都被全國棋手認可,那這個開宗立派不就成功了嗎?所以當時京城棋界四處茶樓里殺聲震天,可不只是大家的切磋交流,更重要的是大家想決出個座次出來,甚至決出一個宗師級的領袖出來。
大家選出的這個宗師,首先不能是那些以前被鮑一中殺得七零八落的“水手”,然后還必須要有一定的功力讓人信服,最好還是個年輕豪杰。這么一選,沒別人了,整個京城只有一個棋手能當此大任——顏倫。
眼見各路豪強殺得差不多了,快要決出個座次來了,當時已而立之年的顏倫披上鎧甲,提起長矛,策馬出營——該爺出場了。
但看這后輩顏倫,一出手果然不同凡響。只見他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四方茶座之間,去了便只挑最厲害的下一局,下了就贏,贏了就走,去找下個茶樓。別看這后輩小將發力晚,棋上也不見有什么令人拍案之處,但北方群英偏偏就一個個成了他的手下敗將。斗功夫的輸在功夫上,斗對殺的輸在對殺上,斗氣勢的輸在氣勢上,斗心思的輸在心思上,什么都不斗的輸在官子上。這么一連串的勝利,顏倫異軍突起,竟名震京師,儼然有當年鮑一中之風,各路豪杰無不俯首稱臣,共推顏倫為一派之尊。顏倫意氣風發,登頂京城棋界,如晴空霹靂,將整個中國棋界震得天崩地裂。這正是:
殘垣斷壁生國色,錦鯉終將躍天門。
誰敢與天爭勝負?凡夫俗子喚顏倫。
京城顏倫橫空出世,京師派就此立足北方棋界,打破了南方兩派共分天下的局面。自此,明朝棋界三大派正式形成,鼎足而立。棋界自此風起云涌,遂入亂世。
京師派新立,眾豪強厲兵秣馬,自然直指江南,那個讓他們沉淪了十年之久的仇敵鮑一中。而江南棋界,顏倫異軍突起的傳聞也立刻流傳開來。永嘉派心里清楚,自己作為如今棋界第一大派,領袖鮑一中又與北方棋界多有過節,想必一場大戰在所難免。永嘉眾將嚴陣以待,隨時恭候北方兵馬大舉南下之日。
一場南北大戰看來已在所難免,顏倫這個后起之秀成色幾何,只怕還需要當今棋界至尊鮑一中來驗驗。
然而,等了許久,大家卻漸漸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京師派宗師顏倫,似乎只滿足于在京城大殺四方,享受這種無敵的快感,卻絲毫也沒有南下的意思。
而南邊的鮑一中呢?京城乃是他的傷心之地,至今他仍在江南過著每日飲酒過量的生活來麻痹自己對于當年伯樂楊一清的愧疚。想讓鮑一中上京城,除非偷偷把他塞進一個裝滿了酒的馬車,然后趁著他喝醉了偷偷日夜兼程把他送到京城去。不過更可能這家伙在半路就把自己喝死了。
這場眾人矚目的戰役,遲遲沒有上演。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不再關心這場本可驚天動地的大戰了。
為什么這場大戰沒打起來?是因為顏倫資格不夠與鮑一中交手嗎?
肯定不是,要知道為了顏倫的資格,北方棋界的元老們可是費盡了心血的。
北方各路棋家大造輿論,說顏倫的棋從內容上看,絕不在鮑一中之下。為了這個說法能有說服力,大家大方地把顏倫的棋譜到處拿給非本派的棋手看。顏倫的棋計算深遠,又堂堂正正,看著棋譜想必就讓人感覺得到他的對手那種無機可趁的絕望感。再加上顏倫在北方的戰績,當今棋界唯有鮑一中比得了,因此不知是從誰那里傳出了“當今天下名弈,南則鮑,北則顏”的說法,甚至有說法說其實職業棋手都認為顏倫可能比鮑一中更強。(而識者差為顏左袒。)
還沒交手,各位行家們就斷定顏倫可能強于鮑一中了,這是在找事嗎?不一定,筆者看來這可能真的是當時輿論的實際情況。
首先,北方豪杰肯定會一口咬定顏倫強于鮑一中的,這自然不必說。
其次,新安派棋手本來就跟永嘉派有宿怨,損鮑一中一下他們自然也沒什么不樂意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當時不屬于三大派的棋手,甚至部分永嘉派內部的棋手,也很有可能這么認為。為什么呢?答案很簡答,顏倫的棋出自傳統棋理,只是用功比大家更高,所以大家能看得出他有多努力,棋很好看明白。而鮑一中的棋——大家看不懂啊!
鮑一中是個天才,喜歡把自己的棋下在對方看來純屬找死的地方,然后讓這棋眼睜睜在對手面前活出來。作為心理戰法,這一招確實威力巨大,容易把人下出心理陰影來,但是也總讓人覺得鮑一中獲勝多少帶點僥幸,之所以能把必死之棋活出來多少是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對手犯了錯吧。而顏倫的棋,堂堂正正,以大家都會下的下法贏對手,贏得人心服口服,自嘆不如,則又是另一層境界。像顏倫這樣下,也許才更像大家能學得來的下法,于是自然而然地,大家也就更欣賞顏倫的棋譜了。久而久之,顏倫略強于鮑一中的說法自然也就不脛而走。
鮑一中對此自然是沒啥在意的,他一生最在乎的對手已經跟他的恩人一起死了。至于棋風問題,如今的鮑一中基本每天都處在一種喝醉了酒之后精神略有失常的狀態,下棋下得不寫意才怪呢。(忍不住想到了藤澤秀行老先生……)
顏倫來為什么不南下去找鮑一中,這很值得尋味。
首先,絕頂高手之間是不能隨便下棋的,這一點筆者在第一節就提到了。贏了還好,輸了就得大跌身價,汪曙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啊。
然而,除此之外,顏倫本人必然還有一些原因,這原因就出在他的性格上——也就是筆者一直感興趣的,顏倫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顏倫在京城得到了他少年時代無法想象的名譽。一派之宗,北方棋界至尊,這是顏倫無法抗拒的誘惑。而要顏倫拿這些去冒險和鮑一中決一死戰,他敢嗎?
如果他是汪曙,他敢,豁出了性命也要下出個勝負來。但顏倫不敢——他沒有那么大的野心,他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一個能夠稱霸天下的奇才。
也許當顏倫正式登頂京城棋界的那一刻,他在家中回想著群情激昂,誓言踏破永嘉的北方棋士們那一張張猙獰的臉,他發現自己被嚇到了。
一個凡人,能混到這個地步,不錯了。再往上走?我沒想過,也不敢想。走得越高,摔得越慘啊。
鮑一中和我,為什么一定要分出一個勝負來?南鮑北顏,這樣不好嗎?我只想保住我現在已經擁有的東西,甚至我至今仍不敢相信這些東西如今竟已經屬于了我。要我繼續不知滿足地去尋求那個虛無飄渺的天下第一的名號,我沒有興趣,也不敢奢望。
我只是個凡人,原本沒有奢望揚名立萬。如今我的人生已經給了我過多的財富,讓我守住這些度此一生就好,何必再想太多?
于是顏倫每日還是早睡早起,去茶樓下下棋,在公卿家賺賺票子,偶爾參加幾個學術會議,見識見識各地名流,打算就這樣安穩而又風光地度過剩下半輩子。這日子過得有些太過安穩了,以至于這段時期史料里除了顏倫在北方所向披靡之外,竟沒別的可記載的事情了。
你可以批評顏倫思想消極,不求上進,說他這種態度導致了他與鮑一中誰也沒能統一棋界,使得他與鮑一中最終都沒有機會成為中國古棋最強者的代表。
你可以批評顏倫小市民心態,小富即安,沒有一代宗師的氣魄,膽小如鼠,畏敵如虎,簡直枉為一代棋派開宗大家。
你也可以批評顏倫性格軟弱,只知道窩里橫,外強中干,在人物性格和戲劇性上跟南方那位蘇乞兒式的英雄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可是顏倫半生榮光,人人敬重,日子過得舒服,家里人也跟著沾光,他完全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好啊。畢竟,人活一世,機會只有一次,不是每個人都整天想著去創造歷史的。歷史想創造誰的時候自然會找到那個人,該你做你不做也得做,不該你做你做了也白做。這輩子就這么長,能過好日子為什么一定要拿這些做賭注去爭名逐利?到頭來縱使你真是天下第一又如何?惶惶不可終日,過去的小橋流水人家只能在夢中懷念,這樣真的就是你要的嗎?
顏倫自己心里清楚,我是個凡人,不要整天想著做神仙,這輩子做好凡人就夠了。
這就是筆者對顏倫感興趣的地方,他雖然不怎么上進,卻活得很真實。就像他的棋一樣,沒那么多驚濤駭浪,沒那么驚世駭俗,看著四平八穩,卻每一招背后都潛藏著良苦用心。看起來,他的棋誰都下得出來,可卻偏偏誰也下不到他這個境界。說難,也不難;說不難,做起來又不甘心。誰不想做小說里的英雄,可惜世間人太多,小說不夠啊。
筆者不評價顏倫這種為人,既不褒獎,也不批判。但說句老實話,筆者很欣賞這種簡單真實卻又誠懇的做人法則,并且從心底羨慕著顏倫這樣的人物。
南鮑北顏,一個一代梟雄橫行江南,一個半生王侯無敵北國,并稱于世,卻無緣交手,總是一件憾事。三大派至此鼎足而立,各領風騷,天下棋界無不以永嘉,新安,京師為尊。行文至此,三派的創派宗師已大致分出了勝負,京師派顏倫、永嘉派鮑一中水平在伯仲之間,共享天下第一之名,新安派汪曙一子之差稍稍落后,其余者皆螻蟻之輩,不值一提。
但歷史絕不會在這里停步,時光斗轉星移,英雄代代不絕。而今的棋界三大高手,雖在風光之時,卻不知自己腳下已經暗流涌動,漸起波瀾。
不久之后,三大派三位宗師都將發現,原來自己即將面對的威脅,并非來自與與自己爭雄稱霸的敵人,而在自己身后。正所謂:
江山代有人才出,后浪前濤水湯湯。
往日神兵生銹跡,總遭新劍斷鋒芒。
欲知這三大派宗師各自將面對怎樣一番兇險,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