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凌世杰剛走進三部就看到師婕坐在工位上,姿勢如同昨晚他離開時一樣,驚訝地問:“師父,您一夜沒回家啊?”
師婕抬起頭,活動著刺痛的脖頸,臉上掛著熬夜后的銹氣,反問道:“昨天給你留的功課做好沒有?”
“做了。”
“給你發了封郵件,打印出來。”
“遵命!”
師婕用熒光筆在郵件上劃個圈:“按上面的名單逐個去提醒他們中午一點開投決會,一個都不能少。”
“好嘞師父,保證完成任務。”凌世杰興奮地拿起名單轉身要走。
師婕叮囑道:“記住,稱呼是最大的政治。”
“Yes,Madam!”凌世杰雙腳并攏,抬手敬個禮。
凌世杰邊走邊看手里的名單,腦海中迅速浮現出兩張圖,一張是公司組織結構圖,另一張是公司辦公區平面圖,兩張圖疊加在一起,名單上每個人的層級關系與位置坐標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不一會兒,眼前疊印出的組織結構圖相關部門與人員都已加框閃亮,凌世杰步履輕快回到投資三部,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師父,全通知到了,都沒問題。”
“嗯。”
凌世杰本以為能有句表揚,沒想到一個不冷不熱的“嗯”之后再無下文,他有點小失落。
師婕頭也不抬問道:“你還站這兒干嘛?”
“師父,我能求您件事么?”凌世杰露出諂媚的笑容。
“說。”
“下午能讓我去旁聽投決會么?我想跟您學習學習……”
“名單上有你嗎?”
“沒有。”
師婕白凌世杰一眼:“那你還問?”
凌世杰只好訕訕地走回自己工位,馬致遠和王廣明在一旁默不作聲地偷笑,臉上滿是“你小子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么”的鄙夷。
中午十二點五十,師婕從洗手間精神煥發地走出來,恰到好處的淡妝既顯出職業女性的端莊干練,也暫且掩蓋住她熬夜加班的倦容。華都項目已經流產,達麗鞋業也丟了,只剩下樂開乳業,所以這場投決會非常關鍵,她只能成功不能失敗,不僅為了自己,更是為師父柯立鋒。
師婕剛走近前臺,Amy忙站起急切地說:“Jessie,電話里這人說他是柯立鋒的爸,一直沒接到兒子電話很擔心,手機和家里都聯系不上,所以打到公司問問。我該怎么說啊?你替我接吧。”
師婕二話不說上前接過電話:“喂,是柯伯伯嗎?您好,我是師婕。柯總一直在參加一個封閉式的評審會,不能跟外界聯系……對,您放心,柯總一切都好……好的,柯伯伯您保重啊,再見。”
掛上電話,Amy正笑著要謝師婕,不料師婕忽然黑了臉:“柯立鋒這三個字也是你叫的?以前怎么稱呼現在還怎么稱呼!”
Amy從沒見一向溫婉的師婕這般發作,立馬連聲認錯,師婕不再理會,徑自走回投資三部,她放下化妝包,抱起筆記本電腦和文件夾趕往第一會議室。凌世杰望著師婕的背影,暗自祈禱師父的項目能順利過會,同時也有些許落寞。
韋正雄坐在會議桌的主位,那是以往投決會上柯立鋒的位置,法務部總監陳若洋、財務部總監吳貴勛坐在一側,師婕和風控中心的高級經理徐瑞坐在另一側,吳貴勛的助理Sherry和徐瑞的助理Rocco在她倆身后靠墻坐著,Rocco擔任記錄。
韋正雄清清嗓子:“以往投決會我很少來,現如今趙董委托我多花些精力過問一下具體業務,所以今后這些會都由我主持。”
徐瑞偷瞄對面,吳貴勛面無表情、目不斜視,陳若洋則在抓緊最后時間審文件;她又瞥眼師婕,師婕顯然顧不上公司高層這些變動背后的玄機,只專注眼前這案子。
韋正雄看向師婕:“今天的臨時投決會是應師婕提議開的,議題就一個,樂開乳業新的投資方案,具體情況由師婕先講講。”
師婕將電腦里的PPT投影到白幕上,介紹道:“樂開乳業之前是柯總和我在跟,上次投決會敲定的TS(投資意向書)他們沒提出異議,陳總也已經在做法律文件。但近期情況有些變化,昨天樂開姚總明確要求黃埔給出更好的條件,否則不排除尋求與其他投資商合作。”
吳貴勛有些不快:“柯總上次說只要我們答應那些條件,樂開絕對跟定黃埔,可現在又……”
“此一時彼一時嘍……”韋正雄笑著調侃,隨即發覺這腔調與自己當下的身份不太相符,忙掩飾說,“計劃跟不上變化,所以才需要開這個會嘛。”
師婕被韋正雄那句陰陽怪氣搞得有些黯然,但馬上打起精神,因為此刻不能讓吳貴勛繼續提出異議,否則會影響其他人的判斷,她篤定地說:“樂開基本面和前景都很好,為了跟競爭對手搶奶源拼規模,他們資金需求量很大,所以想多爭融些資金,倒也在預料之中。”
吳貴勛看著師婕:“你是說,他們打算出讓的股份沒變,只是想賣個更高的價錢?”
“對,我判斷是這樣。之前方案是6000萬美元占13%的股份,這次我提的方案是7000萬美元占14%,但準備退到仍只占13%。”
吳貴勛立刻皺眉:“將近兩成!前后只差一個多月,胃口就大這么多……”
韋正雄似乎也不愿看到吳貴勛左右會議走向,把目光移向徐瑞:“你們風控怎么看?”
徐瑞立刻明確表態:“我跟Henry總討論過,除了提高要價,樂開各方面狀況沒有變化,所以我們風控維持之前的判斷。”
韋正雄又扭頭看陳若洋:“老陳,法務上沒什么問題吧?”
陳若洋搖頭,習慣性做個“OK”手勢。
韋正雄笑著轉向吳貴勛:“老吳,看來只有你這位財神爺不太高興啊……”
吳貴勛倒也沒再堅持:“低買高賣嘛,買價漲了當然不舒服,不過……我尊重業務部門的判斷。”
韋正雄露出滿意的笑容,掃視參會者說:“那咱們提高效率,我看也不必走匿名投票那個形式,就咱們幾位,舉手表決算啦。”說完率先舉起手。
師婕期待地望著其他三人,緊張得雙手在桌下攥在一起。
徐瑞和陳若洋隨后舉手,吳貴勛苦笑一下也揚了下手。
“喲,一致通過,難得啊。”韋正雄瞥向師婕,“怎么樣?這結果你還滿意嗎?”
“滿意滿意,多謝韋總,多謝各位領導的理解和支持!”師婕高興地站起來。
韋正雄皮笑肉不笑:“師婕,能給的我們都給了,下面就看你的嘍,可別讓大家空歡喜!”
“我保證不會讓大家失望!”師婕信誓旦旦地說,絲毫沒注意到韋正雄耐人尋味的深意。
韋正雄等人走出會議室,師婕正收電腦,徐瑞笑著碰下她胳膊:“沒想到這么順吧?Rocco還沒做過這么短的會議記錄呢。”
“多謝多謝,改天請你們吃飯。”
一直守在會議室門外觀察動靜的凌世杰見韋正雄等人離去,忙端著杯咖啡湊到門口,偏巧徐瑞和Rocco走出來,一見凌世杰翹首以待的殷勤樣不由偷笑著交換眼色。
師婕抱著電腦和文件夾一出門差點撞到手捧咖啡的凌世杰,叫聲哎呀,凌世杰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過了嗎?”
師婕定下神,被凌世杰這番舉止搞得又好氣又好笑,故意淡淡地說:“過了。”
“您太棒了!給,趕緊喝口咖啡吧。”
師婕瞟眼凌世杰,又瞟眼自己懷里的東西,凌世杰忙把電腦和文件夾接過來。師婕騰出手接過咖啡,試著喝一小口,點評道:“以后不要加糖,奶也少加一點。”
“記住啦。”凌世杰開心地抱著師婕的東西走了,好像投決會上大功告成的是他。
“這是你那兒新來的吧?”徐瑞在一旁望著凌世杰的背影,笑著問師婕。
“對,昨天頭一天。”
“早上他來提醒我開會,我就發現他進入角色很快,真不像昨天剛進公司的。”
“哦,是么?”師婕顯然沒想到凌世杰在外人眼中如此出眾,不禁自豪地一笑,“你也不看看他是誰徒弟。”
“瞧把你嘚瑟的。”徐瑞笑著輕搗師婕一下,“將心比心,你對他可千萬別像你師父對你一樣,冰冷冰冷的。”
師婕沖徐瑞一撇嘴:“我師父對我那不叫冰冷,那叫嚴格。”
師婕端著咖啡步履輕盈走回工位,凌世杰已替她把筆記本電腦擺好、打開,興沖沖地問:“師父,咱們黃埔習慣用哪種估值體系?”
“體系?”師婕沒反應過來。
“對啊,黃埔肯定有一套很牛的估值模型,我猜想要么看對標公司要么看行業平均,可如果找不到對標公司甚至行業也是全新的怎么辦?黃埔的模型最看重哪些參數?”
“我們可沒你這么學院派,給某家公司多少估值就看三個因素。”
凌世杰連忙回身從桌上拿來記事本,拉開架勢準備記錄。
師婕掰著指頭說:“第一,創始人想要多少;第二,我們能給多少……”
凌世杰如獲至寶一通狂記,發現師婕停住,忙抬起頭:“第三呢?”
師婕不屑地白他一眼,正要說你不會自己動腦子?立刻想起剛才徐瑞的話,轉而說:“第三,對手會出多少。”
凌世杰趕緊記下,又追問:“師父,然后呢?”
“然后?”
“對啊,然后該怎么綜合考量這三個因素呢?”
“哦,”師婕一聳肩膀,“那就要看你的悟性與風格了。”
凌世杰用筆輕敲下巴,半張著嘴用心揣摩,一旁的王廣明和馬致遠都竊笑。
師婕不再搭理他,拿起電話撥號:“喂,姚總嗎?……對我師婕。我們這邊剛開完投決會,您要的我可都給您爭取到了……您別客氣,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咱們約個時間盡快往下走吧……明天上午十點?好,我準時到……”
凌世杰見師婕難得情緒不錯,趕緊又湊上來:“師父,明天能帶上我嗎?”
忙于整理文件的師婕抬起頭:“你覺得簽約前最怕出現什么?”
“嗯——”凌世杰想了想,“最怕出現意料不到的變數。”
“沒錯,”師婕一指凌世杰,“比如突然冒出個生面孔。”
凌世杰無聲地做個“哦”的口型,訕訕點下頭。
八月三日是個星期五,上午十點,明媚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樂開乳業的小會議室。
師婕心血來潮梳的個馬尾辮令她顯得格外清新爽利,剪裁得體的白色西裝里一件黑色的收身T恤把她原本掩藏在外套下的嬌媚曲線勾勒出來。
“姚總,請您過目,”師婕頗為自信地把投資條款清單推到姚總面前,“之前的方案是黃埔注資6000萬美元,持有樂開乳業13%的股份,昨天我們通過的新方案是7000萬美元占14%。怎么樣?黃埔的誠意足夠大吧?”
姚總手指順著清單一行行往下捋,拿過旁邊的計算器敲了一陣,面露難色:“師經理,黃埔愿意多投1000萬美元,真是雪中送炭吶。只是……我們雖然迫切需要資金,但對股份也是很珍惜的,又得讓出一個點,這個決心不好下啊……”
師婕料到姚總會做此表示,故意猶豫片刻才說:“姚總,您的想法我能理解,不過我們確實也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然后用既有些為難又有些試探的語氣問,“如果……我是說如果,咱們維持13%不變,您能不能下決心?”
姚總立刻笑著點頭:“當然啦,這樣一來就皆大歡喜嘍。”
“那好,有您這話我就放心了。”師婕從包里抽出裝訂好的文件,鄭重放在桌上,“這是我們昨天連夜準備的合同,7000萬美元、13%,姚總您看看。”
姚總如獲至寶趕緊拿過合同,一邊瀏覽一邊頻頻點頭:“不錯,你們黃埔確實效率很高喲。”
“這是應該的。姚總,您看還有什么問題?咱們當場商議當場修改,我希望今天帶著您簽字蓋章的合同回去。”
姚總把合同拿在手里,像是在掂掇其分量,笑著站起來:“師經理,請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給其他幾位負責人看看,樂開畢竟不是我一個人的公司嘛。”
“沒問題。”師婕禮貌地欠身,目送姚總走出小會議室。
黃埔資本里,凌世杰坐在工位上百無聊賴,師父此刻應該在樂開乳業談合同,馬致遠和王廣明都不在,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投資三部只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不遠處一間會議室五部正在接待一家創業公司,劉家昌也在里面正襟危坐,凌世杰愈發深刻理解了什么叫相形見絀。同樣都是投資部,人家每個部都有七八號人,只有三部算上他才四位,就像勉強拼湊起來的半支球隊,互相還不配合。
回想當初自己過五關斬六將非要來黃埔,就是為了跟柯立鋒學本事,可今天是第三天了,不僅連柯立鋒的影子還沒見到,黃埔上下都對柯立鋒諱莫如深,令他隱隱有種不祥之感。不見也罷,凌世杰又想,自己什么長進也沒有,見到他也只會再遭暴擊,能不能熬過一個月都難講。
原以為給師婕做徒弟是件極其幸運的事,可如今的師婕不再有面試時的善解人意,而是變得陰晴難測,讓凌世杰簡直是動輒得咎,整日里戰戰兢兢。
唉,度日如年啊……也許當初真應該依金曉所言,至少了解一下百川投資。想到金曉,凌世杰猛然記起欠她的飯,便拿出手機發條短信:“今天有空嗎?我還欠你一頓飯呢。”
金曉回得很快:“喲,以為你忘了呢。這兩天過得怎么樣?”
凌世杰的自尊不允許他訴苦,想了想只好反問:“你怎么樣?”
“還行,連著兩天開項目會,有點小忙。”
“你都進項目會啦?”凌世杰完全沒想到。
“萬總讓我做他的助理,他開會我肯定得跟著。”
“萬總助理?”凌世杰又一個沒想到,“你沒進百川的投資部?”
“萬總先讓我跟著他全面了解一下百川業務,然后再去做項目。”
凌世杰恨不能仰天長嘆,人世間真是不公平的。“中午有空沒?我請你吃飯。”他打算正好了解一下百川業務。
“今天不行,我馬上到樂開乳業了,中午不一定能回公司。”
“樂開乳業?”凌世杰不由念出聲,騰地站起來,草草回一條:“那改天再約你。”
金曉,萬宗海的助理,去樂開乳業,肯定是跟著萬宗海去的。萬宗海親自去樂開乳業,想必是去談投資,而且是志在必得。可這樣一來,師婕就……?
凌世杰立馬撥師婕電話。一次,兩次,三次……師婕不接電話!估計是在會議中把手機設成了靜音。凌世杰急得坐立難安,趕緊發了條短信:樂開可能有變數,請速回電話!!!
只等了一會兒,卻好像已過了好久,仍然沒回復。怎么辦?凌世杰決定當機立斷,不論用什么辦法,必須盡快向師父示警!
凌世杰沖出黃埔資本,沖出世貿大廈,當街攔下一輛出租車:“師傅,亦莊,樂開乳業!越快越好!”
萬宗海一行人已經坐在樂開乳業的大會議室。姚總手里拿著份文件推門而入,笑瞇瞇地與萬宗海握手,然后坐到己方人員留出的中央位置,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萬總,讓您久等,剛處理點事情。”
萬宗海大度地笑了笑:“忙好啊,說明樂開乳業蒸蒸日上嘛。姚總,咱們雙方的時間都是金錢,我就開門見山啦。”他側過頭,“金曉,把擬好的合同請姚總過目。”
姚總接過金曉遞上的合同掃了兩眼,放在桌上,笑而不語。
萬宗海老到地試探:“怎么樣姚總?百川的誠意滿滿體現在合同里了吧?”
姚總把黃埔那份合同與百川這份擺在一排,一只手按住一份,手指有節奏地敲擊紙面:“既然萬總時間寶貴,那我也直言不諱,貴司的誠意好像不如黃埔實在喲。”
萬宗海斜著眼睛瞟向黃埔的合同:“他們出了那么大的事,且不論還有沒有實力跟你們合作,就算有,黃埔的錢你還敢要?”
姚總也不示弱,微微一笑:“您敢不敢賭一把,看樂開敢不敢要黃埔的錢?”
萬宗海收斂笑容,盯著姚總的臉:“那我表個態,黃埔給你什么條件,我也給你同樣條件,怎么樣,這誠意夠大吧?”
“那我也表個態,同等條件下樂開一定會跟黃埔簽約。”姚總擲地有聲,“道理明擺著,黃埔是主動提出7000萬美元換13%的股份,人家是心甘情愿,你們是被逼無奈,您說我該跟誰走?”
萬宗海斬釘截鐵把手一揮:“既然如此,百川投8000萬美元!姚總,這行了吧?”
姚總重重點頭,卻馬上面露難色:“好是好,不過‘13’這數字讓人有點不舒服,黃埔之前想要14%,我說‘4’不吉利,結果改成‘3’,可我才意識到‘13’也沒好多少……”
萬宗海雙眼直勾勾像鷹盯著獵物,姚總卻一臉誠懇看著萬宗海,兩人僵持數秒,萬宗海一拍桌子:“12!姚總,這數吉利吧?”
姚總一豎大拇指:“‘12’這數好!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天有十二個時辰,咱中國有十二生肖,西方有十二星座……”
“姚總真有學問。”萬宗海打斷道,“可我怎么知道你不會轉臉又給黃埔打電話呢?”
“萬總,您這么說我就不高興了。”姚總繃起臉,義正詞嚴地說,“樂開是有底線的,我們怎么可能干那種事呢?”
萬宗海更用力地在桌上一拍:“好!我老萬可以讓步,但不能白白讓步!除非馬上簽合同,否則我答應的統統作廢!”
姚總從兜里掏出筆:“那咱們現在就把合同條款捋一遍,沒問題我立刻簽字!”
師婕在小會議室等了一陣,姚總還沒回來,便打開皮包拿出一直靜音的手機。連續六個未接電話,都是凌世杰的,又看到那條短信,師婕眉頭緊蹙,撥通凌世杰的電話:“你什么意思?”
“師父,您可算回電話啦!”凌世杰急吼吼地說,“百川的萬宗海這會兒也在樂開,他親自出馬肯定是奔著簽合同去的。”
師婕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是金曉說漏嘴的,您記得她吧?她現在是萬宗海的助理。”
師婕心一沉,嘴上卻一副無所謂的腔調:“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想投樂開的又不止咱們一家,百川一直在跟這個項目,我清楚。”
“可是樂開如果真想跟黃埔合作,為什么還要見百川呢?”
“見就見唄,咱們的條件已經到上限了,百川不可能給出比咱們更高的條件,除非他們失去理智。”
“師父,我覺得這里面有詐……”
“什么詐不詐的,你別瞎咋呼。”師婕忽聽電話里有汽車喇叭聲,“你不在公司?”
“我在出租車上,已經快到樂開了。”
師婕厲聲說:“誰叫你過來的?趕緊回去!”
“師父,我想過來幫你……”
“絕對不行!我沒什么需要你幫的!”師婕真生氣了,“忘了我第一天怎么跟你說的?別再自作聰明!”
放下電話,師婕臉上黯然籠罩一層陰云:如果凌世杰的消息屬實,百川此刻肯定就在另一間會議室里。昨天她還教導凌世杰簽約前最怕出現意料不到的變數,當時這變數指的是凌世杰,如今看來百川才是真正的變數!所謂談判,就是彼此摸清底牌的過程,但方才姚總拿走了黃埔的底牌,他會去干什么?去逼百川亮出更多的底牌!這個笑里藏刀、老奸巨猾的姚總!看來讀書多的比信風水的更靠不住!
師婕焦慮地看眼手表,拿起水杯卻發現已喝光,她起身在小會議室走了兩步,發現迎面已是墻壁,回身走到門邊,手搭在把手上,松開,猶豫一陣又握住把手。
大會議室里,姚總在合同上瀟灑地簽完字,帶著勝利者的喜悅叫道:“大功告成!”把手里的筆推到桌子中間,“萬總,為紀念樂開乳業發展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時刻,咱們交換簽字用筆互為留念吧。”
萬宗海瞥了眼桌子中間那五塊錢十支的簽字筆,無可奈何搖頭笑了笑,不情愿地把自己手中的限量版萬寶龍也擱到桌子中間。
姚總一把抓過萬寶龍,心滿意足沖萬宗海晃了晃:“萬總的筆可金貴,我會好好珍藏的。”隨即插進自己襯衫口袋。
萬宗海眼里掠過一絲嘲諷,拿過另外那支破筆,笑道:“姚總,從今天起,連你的筆都姓萬嘍。”
姚總愣一下,站起身隔著桌子伸出胳膊:“萬總,握個手,讓他們拿相機拍張照。”
萬宗海探身握住姚總的手,兩人正對著相機擺出燦爛的笑臉,忽聽外面高聲喧嘩,有樂開工作人員叫道:“您不能進去,里面正在開會……”
“砰”地一聲,大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師婕立在門口,怒視著眼前眾人。姚總和萬宗海定格似的僵住,所有人都一臉驚愕,不知所措。
“師經理……你來了?”姚總松開萬宗海的手,臉上沒有絲毫愧疚,好像這是今天頭一次見到師婕。
師婕走到桌邊,拿過姚總面前的幾份文件,揀出黃埔合同,雙手“嚓嚓”撕成幾塊,塞進自己的皮包,斜睨著姚總說:“姚總好手段啊,能讓你從百川手里撈到更多便宜,我師婕也算沒白費心。”師婕輕蔑地瞟了眼萬宗海,昂首挺胸走出會議室,她要竭力維護自己最后的這點尊嚴。
直到師婕摔門而出,萬宗海才反應過來:“姚總,怎么黃埔的人也在?”
姚總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尷尬地不知作何解釋,趕緊招呼樂開的人一同追出去。
萬宗海掃視幾個隨從,厲聲問:“黃埔的人怎么知道咱們在這里?”
幾個人都紛紛搖頭,面面相覷,金曉也擺出毫不知情的無辜樣。
萬宗海把姚總那支破筆丟給金曉,煩悶地說:“我以為柯立鋒出了事、黃埔沒人還有心思接這個項目,看來剛才如果我不把價碼抬高,姚總真會扭頭就跟這個師婕簽約。”
師婕緊繃著勁,完全不理睬追在身后的樂開一眾人等,她不想流露出分毫的氣餒和軟弱。然而當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師婕獨自一人在狹小的空間里,再也撐不住,一下子癱軟在電梯內壁上,淚水無聲地流下來。
敗了,最終還是敗了。
她可以接受沒日沒夜的辛苦,可以接受激烈殘酷的競爭,甚至可以接受被欺騙、被算計、被耍弄,但她無法接受的是自己的天真和愚蠢。一個已近三十歲的女人,在唯利是圖的投資圈摸爬滾打了五年,看過那么多的爾虞我詐明槍暗箭,竟然還會相信一個老江湖口中的承諾。師婕啊師婕,你是不是真的不行?她把腦后的發圈散開,用手撐住額頭,披散下來的秀發遮住她萬分沮喪的臉。
電梯門打開,師婕無力地緩緩走出,一眼看到滿頭大汗奔過來的凌世杰。
“怎么樣師父?合同簽了么?”凌世杰氣喘吁吁地問,隨即怔住,“師父……您沒事兒吧?”
師婕猛然意識到自己披頭散發失魂落魄的樣子,外表的不堪和內心的脆弱都是她最不愿被任何人看到的,而今天卻被這個新來的徒弟一覽無余,尤其她剛才還心懷僥幸訓斥他杞人憂天,到頭來反被他不幸言中。懊悔、羞愧、沮喪和惱恨累加在一起,師婕再也控制不住,大聲嚷道:“誰是你師父?!不是說了不讓你過來嗎?!你別再叫我師父!我沒你這個徒弟!”
凌世杰一下子被嚇懵了:“對不起,師……師經理,我……這就回公司……”
師婕根本不睬他,徑自往外走,凌世杰見師婕的腳步有些踉蹌,擔心她出事,默默跟在后面。
師婕走到樂開辦公樓門口,簡單地重新扎好馬尾,戴上墨鏡,回頭發現凌世杰仍在身后便問:“你跟著我干嘛?”
“我……”
凌世杰正支吾,萬宗海一行已經走出來,金曉看到凌世杰不由一愣,凌世杰也看到了金曉,兩人都故作視而不見。
萬宗海走到師婕面前,沒好氣地說:“師婕,該放棄就得放棄,怎么樣?被玩兒死了吧。”
師婕冷冷看著他:“最終誰死還不一定呢。”
萬宗海眼睛瞪得溜圓:“你給我記住,我一定會讓你、讓黃埔付出代價!”
師婕挺直腰桿,譏諷道:“可惜啊萬總,剛才您已經付出了更大的代價。”說完傲然走向自己的車。
萬宗海氣得咬牙切齒,金曉也狠狠盯了凌世杰一眼。
剩下凌世杰呆愣在大門口,看到師婕坐在車里沒馬上開走,剛要硬著頭皮過去搭車,轉念一想還是別再自討沒趣,便往不遠處的公交車站走去。
坐在公交車最后一排的位子,凌世杰把頭靠在車窗上,眼睛睜得挺大,目光卻空洞無神。看來自己的預感是對的,樂開一定是耍了黃埔簽了百川,師父沒日沒夜的辛苦都付諸東流。師婕疲憊而痛苦的表情、被淚水涂花的眼影,還有最后面對萬宗海的堅強,在凌世杰腦海里交織。面試時的那個天使姐姐、這兩天儼然的高冷女強人,方才竟現出軟弱無助卻又倔強的一面,令他不由得心疼和憐惜,還有對自己愛莫能助的愧疚與自責。
手機響了,接起來便聽到連葳喜滋滋地問:“怎么樣哥?昨天你說今天會簽個大合同,簽成沒?”
凌世杰嘆口氣:“要是真像我以為那么容易就好了……”
“怎么了?不順利?”
“被競爭對手搶了,我師父情緒很糟,對她打擊挺大的。”
“哦……”連葳半夜起來原本是想第一時間道喜,沒料到情況竟這么嚴重,一時不知如何替凌世杰排解。
凌世杰猜到連葳的心思:“你不用安慰我,現在的問題是我該怎么安慰師父。”
“嗯——”連葳很賣力地替凌世杰出主意,“我心情不好就特別想吃東西,當然啦,心情好也想吃。你那位女師父怕胖么?她如果不忌諱吃甜食,你可以給她買些巧克力什么的。對了,我知道有種不含糖的曲奇餅,挺好吃的。”
凌世杰眼睛一亮:“她倒是說過,難過時會吃塊巧克力,能讓她振作起來。”
“哦,你師父已經跟你講了不少她的事嘛。”
“沒有,她就隨口提過這個。”凌世杰眼神又黯淡下來,“唉……我現在除了當她的出氣筒,什么都幫不上她。”
連葳小聲嘀咕:“那也比我強,我連你的出氣筒都當不上。”
凌世杰沒接茬,順著自己的思路說:“我這個做徒弟的必須努力長本事,總有一天能幫到師父,一定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