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號,星期一,跟一個月前的那天早晨不一樣,凌世杰并未預見到這天會是個大日子,實際上直到一年多后他才意識到這個日期的重要性,此時走進公司的他情緒高漲得就像外面火熱的太陽。
師婕自從樂開乳業的事之后狀態一直不太好,每天也不怎么搭理凌世杰,可上周五下班前卻忽然吩咐他搜集電商方面的資料,這既說明師婕已開始醞釀下一個項目,還說明這次會帶著他一起干。凌世杰花了整個周末匯總所有能找到的信息,做出一份漂亮的表格,打算今天向師婕匯報,爭取一改師父對他的不良印象。
凌世杰愉悅地跟前臺Amy打招呼,Amy卻用異樣的眼神看他一眼,沒說話,令他有些納悶。再往里走,頓感辦公區氣氛詭異,三三兩兩竊竊私語。凌世杰心頭一緊,疾速走進三部,師婕沒在,馬致遠和王廣明各自盯著顯示屏,表情少有的嚴肅。他趕緊打開電腦,收件箱里有一封以趙衛國名義發出的《致黃埔員工信》,整封信使用的竟然都是加粗紅色字體:
鑒于黃埔資本原管理合伙人柯立鋒因牽涉內幕交易,證監會有關部門已決定給予其三年內禁止從事證券投資業務并處300萬元罰金的處罰,黃埔資本因此已正式解除其職務并終止合同。黃埔資本一貫嚴格守法合規,法務部及人力資源部將聯手組織全體員工開展自查自糾,一旦發現有任何違規行為必須立刻改正,否則絕不姑息,同時將在全公司進行深入的合規教育……
三年!三百萬!曾經神一般存在的柯立鋒,驟然跌下神壇墜入深淵,昨日在天堂、今日在地獄,這難道是行走在資本世界的人們逃不脫的宿命嗎?凌世杰盯著郵件,聽著周圍的嘈雜,視線越來越恍惚,字跡越來越血紅,雜音越來越像蜂鳴……
血紅的字跡漸漸清晰,赫然變成地上的涓涓血流,嘈雜的蜂鳴漸漸尖利,變成母親的驚叫和自己的哭喊……凌世杰仿佛看到十二年前那個還是少年的自己,瞪著絕望的雙眼,張著嘶喊的喉嚨,看著躺在血泊中的父親……
凌世杰從恍惚中猛然驚醒,抬頭看見馬致遠正盯著自己。馬致遠沖桌上一努嘴,凌世杰才發現水杯倒了,水在桌面流淌,一注水流從桌邊滴答到地毯上。凌世杰忙伸手擦拭。
馬致遠掃一眼凌世杰的電腦屏幕:“至于嗎?嚇成這樣。”他從旁邊桌子拿過一盒紙巾,“被罰的是柯立鋒,又不是你。”
凌世杰忙掩飾:“我面試的時候被他臭罵了一頓……”他定下神,依然難以置信,“柯總他怎么會……?”
“唉,這有什么奇怪的,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這就是咱們的投資圈。”王廣明頭也不回地說。
“看來那些傳言都是真的,”馬致遠轉向王廣明,“上次我問Jessie,她是他親徒弟,肯定早就知道,可她什么都不說,我也懶得再打聽。”
凌世杰一激靈,果然,師婕的師父正是柯立鋒,而自己竟是柯立鋒的徒弟的徒弟。
“你看咱們三部原先那幾個,多賊,不吭不哈早都走了,”王廣明搖頭嘆氣,“我也想過換部門,可是下手晚了,唉……”
“我懶得換,反正在哪兒都是混,”馬致遠聳下肩膀,“不過華都、達麗、樂開全黃了,估計混也混不了多久。”
王廣明與馬致遠對視一眼,無言唏噓。
凌世杰進門時火熱的情緒一下子被肅殺的寒氣吹得蕩然無存,他此刻整個人還是懵的,怎么會這樣?
他最想加入的黃埔,人心惶惶;
他最崇拜的偶像,違規受罰;
他最依賴的師父,屢遭失敗。
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他這個新人不到半個月卻被燒了三把火。
凌世杰第一次悚然發現,原來電視上雜志里那些光鮮的下面,竟隱藏著如此殘酷的現實;那些掌聲與贊美的背后,竟充斥著如此冷漠的目光。
鐵門緩緩打開,一個身影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來,目光呆滯、面如死灰,皺巴巴的西裝松垮地罩住消瘦的身形,蓬亂的頭發和參差不齊的胡茬兒使他看上去更加憔悴和疲憊。
他,就是柯立鋒,那個曾經神采飛揚、行走如風的柯立鋒。
柯立鋒站在路邊,習慣性地用手遮住耀眼的陽光,如同這些夜晚遮住炫目的燈光。他瞇起雙眼,漠然審視周圍的一切,外面的世界竟如此陌生。
呆站了好一陣,柯立鋒才緩過神,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和錢包,除了手表,這是他唯二帶進去又帶出來的物品。手機徹底沒電了,錢包里除了身份證只有幾張信用卡和借記卡,連個鋼镚都沒剩。
柯立鋒用力搓搓臉,強打起精神,朝一個路過的大爺擠出笑臉:“您好,我手機沒電了,麻煩能不能借您的手機打個電話?”
大爺瞪他一眼:“有病!”
看來不能找男的,柯立鋒追上個拎布袋子的大媽央求:“您好,我手機沒電了……”
大媽被柯立鋒的臉嚇一跳,緊緊護住自己的布袋子,一邊躲閃一邊叫道:“你想干什么?”隨即以出人意料的敏捷逃走了。
連番碰壁令柯立鋒有些喪氣,從別人異樣的目光中他意識到自己如今的形象大致介于逃犯和乞丐之間,很難贏得別人的信任。他頹唐地站在炎炎烈日下,覺得自己快被曬化了。
迎面有說有笑過來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柯立鋒決定再做一次嘗試,他攏攏頭發又抻抻上衣,試圖讓自己顯得不過分狼狽。“不好意思,請問你們這是哪兒啊?”這次他沒敢直接借電話。
兩個女孩停下來看著柯立鋒,眼睛里沒有恐慌只有好奇,似乎面前站著的是外星人。
“哦,是這樣,我迷路了,手機沒電了,錢也被偷了。”柯立鋒趕緊拿出手機和錢包展示,“能不能求你們借手機用一下?我打個本地電話,找朋友來接我。”說完做出哀求的手勢。
兩個女孩相互看看,一個猶豫著掏出手機:“你不會騙我們吧?”
“絕對不會,這是我的身份證。”
女孩拿過柯立鋒的身份證看了看,把手機遞給他。
“謝謝,我就打一分鐘。”柯立鋒忙接過電話,撥出一個號碼……
一輛藍色帕薩特戛然停住,師婕從駕駛座跳出來。
柯立鋒像被曬蔫的葉子,垂頭蹲在路邊一棵樹下,饑渴交加,襯衣貼在身上,幾縷頭發黏在前額。
師婕走到柯立鋒面前,猶疑著叫聲:“師父……?”
柯立鋒抬起頭,如同見到救星,嗖地站起來,二話不說鉆進車里。
師婕一邊系安全帶一邊打量柯立鋒:“師父,你怎么……”
“開車!快離開這兒!”柯立鋒伸出左手拍打方向盤。車開動了,師婕不時側臉掃一眼。柯立鋒直挺挺坐在副駕上,目不轉睛注視前方,“我這副樣子,人不人鬼不鬼吧?”
“不是,”師婕慌忙措辭,“我就是覺得才一個月,你怎么好像老了……十歲。”
柯立鋒苦澀地咧下嘴:“‘才’一個月?”
師婕緊著搖頭,不知該怎么接話,便從身邊包里取出個三明治,又從側門拿過瓶礦泉水:“餓壞了吧?先墊一下。”
柯立鋒毫不客氣,打開瓶蓋咕咚咕咚喝水,接著往嘴里大口塞著三明治。師婕從未見過師父這般落魄,心里隱隱作痛。等到柯立鋒臉上稍有點血色,師婕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他們說的內幕交易,你到底……做沒做?”
柯立鋒抹掉嘴邊的面包渣:“你覺得呢?”
“我想聽你說。”
“你以為我會做那么不入流的事?”
師婕的語氣柔中帶剛:“你為什么就不能明確回答我?”
柯立鋒扭過臉冷冷盯著師婕:“我沒做!”
“我想聽到的就是這三個字。”師婕終于松口氣,馬上憤憤然,“那他們干嘛處罰你?”
柯立鋒把目光投向窗外:“這正是我要查的,究竟是誰陷害我。”他忽然想起什么,用命令的口吻說,“把你手機給我。”
師婕忙把扶手處的手機遞給他,詫異道:“你手機沒電我可以理解,怎么身上一點錢都沒了?”
柯立鋒哼一聲:“你以為他們會讓我白吃白住一個月?”
電話撥通,柯立鋒立刻像換了個人:“喂,爸,我小鋒……對,忙了一個月……挺好的,你不用擔心……嗯,你也注意身體……好,過年我回去看你。”
師婕接過手機,心有余悸地嘆口氣:“暫時算是瞞過去了,可不知道能瞞多久……”
“他已經知道了。”柯立鋒一臉平靜。
“啊?怎么會?前幾天伯伯來過電話,我說你在封閉式開會。”
“他是老股民,多少年都一邊吃早飯一邊看證券報,我的事今天肯定見報了,他不可能看不到。”
“那伯伯剛才怎么只字不提?”
柯立鋒沉默片刻:“他只要知道我現在平安、健康,就不會在意別的。”
師婕覺得嗓子好像突然被什么東西卡住,說不出話。她想起自己剛才急不可耐逼問師父到底做沒做內幕交易,相比之下柯伯伯對兒子才真是無條件的純粹的在意,而自己更在意的卻是師父配不配當師父。她轉回臉不敢看柯立鋒,雙手搭著方向盤輕聲問:“現在去哪兒?”
“回家。”
柯立鋒在北京沒買房,這五年一直租住在CBD東邊一幢高端公寓。回到公寓樓下,柯立鋒在單元門口不停地刷門禁卡,可門禁卻一直閃爍紅燈,他開始煩躁,恨不得一腳把門踹開。
“別急,可能是機器壞了吧?”師婕忙安慰他。
物業的一個小伙子踱著四方步慢吞吞走過來,看到柯立鋒先一愣,似乎在問你這種人怎么混進高檔社區的?柯立鋒也氣鼓鼓盯著小伙子,似乎在問你怎么才來?
師婕舉起門卡對小伙子說:“師傅,麻煩您幫我們開下門,我們的卡好像壞了。”
“你們是哪套房的?”
“1802。”柯立鋒甕聲甕氣地說。
小伙子抬起頭,用偵察員的眼光仔細審視柯立鋒,詫異道:“你就是原來1802的住戶?”
“原來?”柯立鋒和師婕都一愣。
“那我可不能給你們開門。有個公司前幾天來人把東西都搬走了,1802已經退租了。”
“什么?!”柯立鋒大吃一驚。
師婕連忙問小伙子:“您說的公司是黃埔資本?”
“對,就這名字,我給他們開的門,也是我簽的物品清單。”
柯立鋒沖小伙子吼道:“豈有此理!誰允許你們隨便進我家?隨便動我東西?”
“怎么是你家呢?”小伙子一副公事公辦的腔調,“租約上明明寫的是那個黃什么公司,人家退租搬東西,我們當然不能攔著。”
柯立鋒剛想繼續理論,師婕拽住他,溫和地對小伙子說:“師傅,我們就是黃埔的,上次有些東西沒拿完,您能不能再讓我們進去一下?”小伙子面對師婕有些難以拒絕,師婕又從皮包里掏出自己的工卡,“您看這是我的公司證件,我把手機號也留給您,后續有什么問題您隨時找我。”
“行吧,”小伙子把門打開,“算你們走運,這房子已經租出去,明天就要徹底做保潔了。”
柯立鋒呆呆地站在自己“原來”的家里,曾經的纖塵不染變成眼前的遍地狼藉。
他機械地走到沙發前,仿佛有心靈感應一般,蹲下身察看沙發底下,一只金錢龜緩緩地爬出來,探出頭仰起脖子,傻傻地看著他。
柯立鋒的嘴角顫抖一下,坐到地板上伸出右手,金錢龜很努力地爬到他的掌心。
他把金錢龜托起來,四目相對無言。
“太過分了!他們怎么能這樣?!”師婕的心酸化作憤怒,拿出手機撥號。
柯立鋒問:“你打給誰?”
“韋正雄,我非得……”
柯立鋒站起身,把金錢龜換到左手:“我跟他講吧。”
師婕遲疑地把手機遞給柯立鋒,電話已接通。
韋正雄正坐在辦公室沙發上,悠哉悠哉地品嘗新送來的上好普洱,慢條斯理地說:“Jessie啊,難得你找我喲……”
“我是柯立鋒,是你讓人把我家搬空的?”
韋正雄一愣,隨即笑道:“喲,老柯呀,你已經出來啦?怎么樣?都還好吧?”
“我問你,你有什么資格這么做?!”
“噢,你是說那房子的事?老柯你先別急,什么資格不資格的,扯遠啦容易傷和氣……”韋正雄非常誠懇,“主要是因為你不再是黃埔的人了,公司當然不能還替你付房租,這個你理解吧……”
“那也應該等我出來,我自己會搬走。”
“話雖是這么說,可我怎么知道你啥時候出來呢?”韋正雄嘿嘿一笑,“萬一,我是說萬一,你要是出不來呢?”
“公寓雖是黃埔租的,但物品都是我的,你怎么能隨便處理?”
“怎么是隨便處理?我親自指示搬家公司,讓他們必須認真仔細地打包、安全負責地搬運,我還讓財務預交了一年的倉庫費用。你說,這能叫隨便處理嗎?對了老柯,這搬家費、倉儲費都是黃埔替你墊付的,你哪天有空來跟財務結下賬,順便到我這里品品茶哈。”韋正雄把“有空”和“順便”二字說得很重,又補一句,“你要是沒空,讓師婕帶過來也行,怎么樣老柯,我夠意思吧?”
韋正雄掛上電話,端起茶杯翹起二郎腿,靠在沙發上搖頭晃腦哼起蘇三起解。
師婕和柯立鋒回到車上,師婕雙手搭著方向盤,柯立鋒捧著金錢龜,臉色鐵青。
師婕問:“現在……去哪兒?”
“銀行。”
一家外資銀行的VIP接待室里,客戶經理一邊在鍵盤上操作,一邊不時抬頭看眼坐在對面的柯立鋒。
柯立鋒不耐煩地蹙起眉頭:“怎么?有什么問題?”
“柯先生,已經幫您查了,您沒有權限進行取款等任何操作。”
“怎么可能?這是我的賬戶,我沒權限誰有權限?”
師婕在一旁輕輕碰下柯立鋒胳膊,壓低聲音:“會不會是監管部門把賬戶凍結了?”
柯立鋒一愣。
銀行經理顯然聽到了,搖搖頭:“應該不是,因為我們沒接到凍結指令。”
柯立鋒急切地問:“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柯先生,您的賬戶原先是兩人聯名的,現在只有一個人的名字,但……不是您。”
“是誰?”柯立鋒一怔,“Vivian?哦不,李薇薇?”
銀行經理一臉為難:“很抱歉柯先生,我們不能向您透露他人賬戶信息。”
柯立鋒越發氣惱:“明明是我的怎么成了他人的?哦對,你查的應該是美元賬戶,不可能影響我的人民幣賬戶吧?”
“這個賬戶是本外幣一體的,所以……”
柯立鋒心下一沉,登時警覺:“變更發生在什么時候?”
“對不起柯先生,我們不能……”
師婕也急了:“變更后不再是他的,但變更發生時還是他的吧?為什么不能把時間告訴他?”
銀行經理看眼師婕又看眼屏幕:“我只能籠統地說,大概幾天前。”
柯立鋒坐回車里,望著前方失神,金錢龜在擋風玻璃下緩緩爬動。
師婕握著方向盤,惴惴地小聲問:“師父,現在……去哪兒?”
偌大的北京城,已經沒有柯立鋒的立足之地。
“無處可去,”他臉上平靜如水,看不出一絲的傷感,憤怒或擔憂,“而且信用卡不論公司卡、個人卡肯定也都被注銷了。”
師婕的心被戳一下,她知道師父故作鎮靜的表面所掩蓋的其實是茫然無助,這世上此時只有她,也必須是她,成為師父最后的依靠。
“當務之急總得先找地方安頓,”師婕一甩頭發,拿定主意,“先去我那兒,別的事以后再說。”
師婕把柯立鋒請進家門,從鞋柜拿出一雙男式拖鞋擺在柯立鋒腳下:“他的腳比你大,你先湊合,我明天給你買一雙。”見柯立鋒心不在焉地換鞋,師婕忍不住叮一句,“你也不問問他是誰?”
柯立鋒觸電似的把腳從拖鞋里抽出來,有些惶恐地問:“你……男朋友?”
“我有沒有男朋友你不知道?”師婕白他一眼,“是我弟,他跟一幫狐朋狗友去內蒙玩兒了,最近回不來。”
柯立鋒跟著師婕走進客廳,一水兒的宜家家具,奶白色簡約風格,架子上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淺米色布藝沙發上不同尺寸的碎花抱枕,餐桌上裝滿水果和零食的漆盤,還有陽臺上大大小小的綠植和多肉,純粹的小女生治愈型小窩,和他喜好的那種紅灰黑完全不是一個世界。他局促地望著陌生的環境,不知該站在哪里好。
師婕忙著歸置茶幾上的各種時尚雜志,指著沙發說:“你隨便坐,這套小三居住起來挺舒服,只要你不嫌委屈就行。”
“我現在還談得上什么委屈?”柯立鋒苦笑,依然紋絲不動,“我衣服不干凈,別弄臟你的沙發……”
“我可沒那么講究。要不先帶你熟悉一下?那是我的房間,旁邊是小書房,我弟住那間客臥,待會兒我給你收拾出來。對了,這套房還是用你給我發的招才網bonus(獎金)交的首付呢。”
柯立鋒聽到“招才網”三個字,想了一下,聳聳肩,好像這事已久遠得想不起來。他走到與客廳相連的餐廳,拉出一把木質白色餐椅坐下,貌似漫不經心地問:“Vivian知道我的事嗎?”
師婕心中一凜,低聲回答:“知道。”
柯立鋒平靜地看著師婕:“怎么知道的?”
“我告訴她的。”
“什么時候?”
“你出事那天夜里……”師婕不敢直視柯立鋒,聲音越來越小,“我是不該介入你的私事,可當時我想……那么大的事,Vivian應該知道……我就……”
“我打個電話。”柯立鋒沒等師婕說完,起身走進書房。
師婕更加不安,柯立鋒應該是打給Vivian,變更銀行賬戶只可能是她干的,現在柯立鋒要取出三百萬交罰款,估計Vivian得跟他吵起來,畢竟這不是小數目。師婕走進廚房給柯立鋒泡茶,輕手輕腳生怕鬧出什么響動,一旦Vivian發現老公住在女下屬家里,不知還要惹出多少誤會。
書房門打開,柯立鋒走出來。師婕把托盤端到餐桌上,問道:“想喝什么?有茶,還有可樂、橙汁,隨便你。”見柯立鋒心事重重坐回椅子上一言不發,她又問,“沒打通?Vivian肯定是怕賬戶被凍結,所以才……”
柯立鋒搖頭,半晌才喃喃自語:“只想著防凍結、防罰沒,卻沒想到防她……”
師婕沒明白:“防她什么?”
“Vivian拿著我事先簽好的文件和離婚協議書,就可以把銀行賬戶改成她自己的。”
“離婚?你們離婚了?!”師婕下巴差點掉下來。
柯立鋒點點頭,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做這行隨時會遇到各種風險,為防萬一,我事先已簽好離婚協議書,由我在紐約的律師保管,事到臨頭我會設法通知律師,律師拿著文件就可以幫Vivian完成財產分割和轉移,這樣就不至于被一網打盡,卻沒防著她假戲真做。”
“可你的律師并沒得到你的指令,怎么會把文件交給Vivian?”
柯立鋒緊繃著臉,默然不語,屋里只聽得見空調運轉的聲音,忽然他站起來:“我得再打個電話。”
紐約中央公園東北角一間公寓里,燭光晚餐的蠟燭已快燃盡,桌上餐盤狼藉。沙發上Peter端著紅酒杯湊近Vivian,Vivian抬手抵擋:“先把杯子放好,灑到沙發上根本洗不掉。”
Peter大大咧咧地說:“那就不洗,正好換套新的。”
“嘁,聽聽你這口氣。”
“我這口氣怎么了?我已經不再是客人,而是主人。”Peter正作勢撲上去,手機響了,他不情愿地接起來,“喂?”
柯立鋒開門見山:“我找Vivian。”
Peter吃一驚:“是……Frank?你找Vivian為什么打給我?”
“因為她和你在一起。”Peter登時僵住,柯立鋒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讓Vivian接電話。”
Peter把手機遞向Vivian,Vivian連連擺手,Peter低聲說:“事到如今,何必再躲著他?”
Vivian一狠心,接過手機:“是我。”
柯立鋒一臉平靜:“你們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什么意思?”
“你們究竟是我出事前就早在一起了,還是我出事后才在一起?”
Vivian惱羞成怒,渾身顫抖:“都這時候了,你要問的就是這個?”
“都這時候了,你想讓我問什么?”
“姓柯的,你對我是不是從來沒有過一點感情?如果跟Peter走的只是我,不包括你的財產,你是不是連這個電話都不會打?”
柯立鋒反問:“我那么信任你,你對得起我嗎?”
“信任?你之所以信任只是因為我在你眼里渺小到根本不可能傷害你!”
“所以你傷害我純粹是為了報復?”
“我做都做了,你才想知道為什么?”
柯立鋒像是自言自語:“我只是想不通,你怎么會變得如此惡毒……”
“我惡毒?這些年你有一秒鐘在乎過我嗎?你的冷漠、你的無視才是真正的惡毒!我給過你機會,你這種下場我心安理得,你活該!”
柯立鋒把手機從耳邊挪開一點,聲調仍然毫無感情色彩:“你還是沒回答我的問題。”
Vivian聲嘶力竭地吼道:“既然你這么想知道,那我告訴你,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都是我,就像過去的你和現在的你都是你!”
柯立鋒走出書房,見師婕正站在電視柜旁邊,對著個圓球狀的玻璃缸像大姐姐似的問:“你對這個新家滿不滿意啊?”
柯立鋒一愣:“你說什么?”
師婕忙轉過身,沖柯立鋒指下玻璃缸里的金錢龜:“我問的是它,你別誤會。”說完才發覺更不妥,尷尬地笑了笑。
柯立鋒無言地站著,師婕偷瞄他那布滿陰云的臉,不知該怎么發問,一時倆人都沉默不語。
“女人啊,真靠不住。”打破沉默的是柯立鋒,“我在這邊辛苦掙錢,希望她在美國生活得無憂無慮,結果她卻卷了我的房子和錢跟人跑了,那個律師Peter還是我的學弟……”
師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這種小說電影里的情節竟活生生在自己眼前上演,忙問:“能打官司追回來嗎?哪怕一部分也好。”
“所有文件都有我的簽字,官司怎么打?”柯立鋒嘆口氣:“想不到,錢可以讓女人變得這么惡毒。”
師婕想分辯說不是每個女人都像Vivian,但話到嘴邊咽了回去,當下不是探討這些的時候,師父需要的是關懷,應該盡可能回避敏感話題,哪怕裝作若無其事也要盡量分散他的注意力。但看著柯立鋒痛苦絕望卻努力保持平靜的臉,師婕想不出該說些什么。
柯立鋒忽然局促地搓著手:“我想去外面洗個澡。”
“就在這兒洗唄,”師婕指著衛生間,“柜子里有干凈毛巾,我給你找兩件我弟的衣服。”
“不用,”柯立鋒有些難為情,“我不想把晦氣留在這兒……”
“哦,正好我也得回趟公司,晚上回來一起吃飯。”
柯立鋒點點頭,轉身往門口走。
“等一下,”師婕從抽屜里找出一把家門鑰匙,又從皮包里拿出錢夾,抽出厚厚一沓鈔票,“拿著,夠不夠?不夠我再給你張銀行卡。”
“夠了,夠了,”柯立鋒接過錢,“以后還給你。”
師婕嫣然一笑:“徒弟孝敬師父,理所應當。”
下班時間到了,公司里的人陸續往外走。
凌世杰在洗手間換下西裝回來,背起雙肩包,看著依然埋頭干活的師婕,怯生生地說:“師經理……我走了啊……”
師婕頭也沒抬:“嗯。”
從下午進公司到現在師父幾乎沒說話,嚇得凌世杰都沒敢拿出自己有關電商行業的作業。
Linda沿過道走來招呼:“凌世杰,你來一下,抓你個壯丁。”
凌世杰爽快地應承:“沒問題,您說。”
“你幫我把柯立鋒的東西扔掉。”Linda說完扭頭走了。
凌世杰一愣,下意識回頭看師婕。師婕敲鍵盤的手停了下,沒說話,隨即若無其事繼續敲起來。凌世杰杵在原地,不知該怎么辦。
Linda返身叫道:“哎,你是沒聽見還是不想干啊?大小伙子出點兒力這么難嗎?”
凌世杰又看眼師婕,見她還是置若罔聞,只好放下雙肩背,跟著Linda走到柯立鋒辦公室。他曾經數次站在這間辦公室緊閉的門外,想象柯立鋒在里面運籌帷幄、縱橫捭闔,然而當此刻這扇門在他面前打開,里面卻已人去屋空,而他偏偏是要把僅剩的東西扔掉的那個人。
凌世杰心里除了遺憾,更多是深深的迷茫,他呆站著四下打量,嘀咕道:“柯總不用電腦嗎?還是已經……扔了?”
“上面稽查的人早來把他電腦抄走了,說是物證。”Linda指著地上一個大紙箱,“就這些,連紙箱一起拿出去扔掉。”
凌世杰低頭看著紙箱里的書籍、相框之類,不由質疑道:“這些私人物品是不是應該等他來取或者想辦法轉交給他,就這么扔了……不太好吧?”
Linda用鞋尖踢了下紙箱:“嚴格來講,公司有規定不允許把個人物品長期擺放在辦公室,這里畢竟不是自家,何況以他這種特殊情況,公司沒義務替他保管。”
“哦,明白了。”凌世杰抱起大紙箱往外走。
“等等,”Linda把門側的中英文銘牌摘下,隨手丟進紙箱里,“管理合伙人,柯立鋒,再也不存在了。”
凌世杰把大紙箱放到電梯間的地上,等著物業保潔來收走,忽然留意到紙箱里有個奇怪的物件。他拿出來,是個巴掌大小的算盤,木頭的,很舊、很普通,像是用過很長時間,邊框磨得發亮,幾個算珠已經有裂紋,但做工很精致,不像這個年代的產品。
猶豫片刻,凌世杰把小算盤揣進褲兜,在心里對柯立鋒說:“對不起,就算你給我留個紀念吧,作為我崇拜你這么久的見證。”
凌世杰回到三部,躡手躡腳湊到師婕旁邊:“師經理,能問您個事嗎?”
“說。”
“柯立鋒他……具體犯的什么事?今天我聽到好幾種說法……”
師婕抬頭瞇起眼睛看他:“規矩又忘了?”
“呃,不該問的別問。”
“還有,別人我管不了,但你,得叫柯總。”
“是!”凌世杰心里挺高興,這說明柯立鋒在師婕眼里依然是個值得敬重的人,而師婕在他眼里是個重情義的人,跟著這樣的師父肯定沒錯。
凌世杰小心翼翼地問:“柯總今天是不是……出來了?”
“哎喲!”師婕忽然反應過來,看眼手表,趕緊收拾東西,奔出公司。
柯立鋒坐在餐桌旁,桌上已經擺著三盤菜:青椒炒雞蛋,菠菜炒雞蛋,蝦仁炒雞蛋。師婕從廚房端來一大碗西紅柿雞蛋湯放到餐桌上,摘下圍裙笑著說:“齊了,湊合吃哈。”
柯立鋒看著一桌子的黃澄澄:“你是……特別喜歡吃雞蛋么?”
“不是啊,”師婕一愣,有些不好意思,“我記得你不喜歡吃肉,所以才……”
“哦,”柯立鋒拿起筷子,淡淡地說,“我已經一個月沒吃肉了。”
師婕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哎呦,對不起……我……”
“沒關系,三菜一湯已經很豐盛了。”柯立鋒說完就大口吃起來。
師婕坐在對面沒動筷子,目不轉睛盯著柯立鋒狼吞虎咽,沒兩分鐘一碗飯已經下肚。師婕趕緊又盛上一碗:“怎么樣?味道如何?”臉上一副求表揚的樣子。
柯立鋒眼睛轉了轉:“吃太快,沒顧上品味道,不過你做菜真挺麻利的。”
得,這也算是一種表揚吧,師婕開心地笑了:“我做飯只求速度,不管味道。因為爸媽都在醫院上班,我十二歲就開始做飯,稍微慢一點我弟就鬧,但只要吃進嘴他就消停了,不管好不好吃。”
柯立鋒點頭:“我也是十二歲開始做飯。”
“你是獨生子,也那么早開始管家?”
“嗯。”柯立鋒不再多說,又悶頭吃飯。
師婕滿不在乎地笑笑,拿起筷子,她太熟悉柯立鋒這種尬聊的風格了,只要他不再有興趣,分分鐘就能把天聊死。而找到柯立鋒喜歡的話題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在師婕記憶中這五年里好像除了工作他倆幾乎就沒聊過閑天。此刻在自己家里,在同一張餐桌上,和一個人相對無言,這讓師婕不太適應,平時不管是朋友還是弟弟,大家都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柯立鋒忽然把碗撂下,歪著頭笑了,師婕納悶,柯立鋒說:“你的錢包里還總放那么多現金。”
師婕一愣,隨即也笑:“壓財嘛,當初還是你教我的。”
柯立鋒立馬苦了臉:“我壓了這么多年財,還不是一場空?”
師婕心里很不是滋味,她輕輕放下筷子,面帶十二分的愧疚說:“對不起,從上午我就一直在想,真的是我……害了你。”柯立鋒望著師婕,師婕的頭低得比聲音還低,“都怪我不好,如果我沒第一時間給Vivian打那個電話,她就不會誤以為你這輩子完了,也就不會做出后面的事……”
柯立鋒自嘲地揚了下嘴角:“你認為我這輩子還沒完?”
“當然。”師婕抬起頭,“如果Vivian知道你一個月就能出來,如果她知道你三年后又將東山再起,我相信她不會那樣做……”她越說越覺得自己的過錯不可饒恕。
柯立鋒冷笑:“你認為她該等我這輩子真完了的時候,才那樣做?”師婕一時語塞,柯立鋒湊近桌子,盯著師婕,“所以,你不是害了我,而是幫了我。這場風波是遲早要來的,早來比晚來好,起碼我還有可能從零開始。”
柯立鋒的目光里沒有一絲的虛偽和責怪,只有真誠和信任,師婕心里涌過一股暖流,不計較恩怨得失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她感覺輕松了許多,起身到自己的臥室取來兩張銀行卡,遞給柯立鋒:“你那三百萬的罰款,我幫你出一些。”柯立鋒看著師婕手里的卡,搖搖頭。師婕把卡放到桌上:“現錢我只有這些,不過我還有一套比這里小點的房子,賣掉就應該夠了。”
柯立鋒站起身,把卡推到師婕面前:“我怎么可能要你為我還錢?這事你別管了,我另想辦法。”
師婕不便堅持:“對了,你明天什么打算?我一早得去公司開例會,都是你當初定的規矩。”
“你忙你的,我也有事要辦。”柯立鋒說完朝客臥走去。
師婕叫道:“師父……”柯立鋒回過身,師婕猶豫著問,“嗯——Vivian和那個律師……你更恨誰?”
柯立鋒的語氣又恢復到冰點:“我更恨我自己,居然對他們毫不設防,這種錯誤絕不能犯第二次。”
第二天傍晚,柯立鋒穿著新買的普通牛仔褲和Polo衫,佇立在凌霄會所的門口,有種恍如隔世之感。這是他曾經慣常出入的地方,多少次他推杯換盞、應酬自如,又有多少次他唇槍舌劍、費盡心機。而此刻金色的大門依然敞開,而他已不再屬于里面的世界。
柯立鋒重重嘆口氣,邁步走進會所,穿過金碧輝煌的門廳來到一個包房門口,看著門楣上“鴻運廳”三個字,覺得有些諷刺。推開足有兩米五高的精致雕花銅門,包房中央是張六人圓桌,雪白的桌布上擺著幾樣精致的冷盤,別致的醒酒瓶里深紅色的葡萄酒散發著優雅的醇香,兩套白色鑲金的餐具在柔和的燈光下顯出致密的光色。
坐在旁邊沙發上的趙衛國見到柯立鋒立刻起身迎過來,一把摟住他肩膀,像是元帥慰問歸來的愛將,動情地說:“立鋒,受苦啦……”說著眼圈有些發紅。
柯立鋒顧不上煽情,迫不及待地問:“老趙,華都有色究竟怎么回事?”
趙衛國拉著柯立鋒坐到餐桌邊,哀嘆道:“別提了,胎死腹中,所有材料都撤回了。唉,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啊……”
柯立鋒沉默片刻:“今天我去華都有色,連門都沒讓我進。”
“因為給你安的罪名就是在那項目里搞內幕交易,現在項目被迫終止,人家當然對你有氣啦。倒也不怪人家,華都有色并購西峰鋰業,本來是不少人這輩子唯一的發財機會,結果……”
柯立鋒黯然無語。
趙衛國給柯立鋒倒酒,微微一笑:“你今天不止去了華都有色吧?”
柯立鋒看眼趙衛國:“我也試著找了找監管層。”
“碰壁了吧?我勸你一句,眼下你身份太敏感,還是不要急著四處活動。策劃這事的人目標不是你,而是整個黃埔……”趙衛國拍拍柯立鋒胳臂,“立鋒,這件事你我都是受害者,你放心,查出幕后黑手我責無旁貸。”
柯立鋒毫無表示,若有所思看著服務員端上來一道道考究的菜肴。
“你呀,還是老毛病,不談項目不開口,”趙衛國見柯立鋒情緒不高,張羅道,“今天好好給你壓壓驚,聊聊天,不談煩心事。”
柯立鋒沒動筷子:“以前山珍海味吃慣了,如今看這些還真有點心疼。”
“怎么?一個月下來消費觀、金錢觀都變了?”趙衛國笑起來,“別再多想了,都過去了。”
“過去了?”柯立鋒苦笑,“眼下那三百萬罰款,我就過不去。”
“這個我也想過,雖說你往后的進賬肯定不能跟從前比,但家底在那兒,”趙衛國有些不解,“三百萬對你來說算不上大數吧?”
“家底?我的家底都被Vivian卷跑了……”
“什么?!”趙衛國大吃一驚,手一抖,剛夾起的肉掉在桌上。等柯立鋒把緣由大略講完,他仍然難以置信,“你向來心思縝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會所托非人?”
“證明我做人太失敗唄。”柯立鋒聳了聳肩,“老趙,你說我還能托誰?”
“我啊!”趙衛國胸脯一挺,“難道你連我都信不過?”
柯立鋒搖頭:“你以為我沒考慮過?我最先想到的就是你,但咱倆是一條船上的,萬一被一鍋端怎么辦?”
這話不無道理,趙衛國轉念一想:“那……還有你父親嘛,老爸總比老婆可靠吧……”
“我爸那么大年紀了,不想讓他整天為我提心吊膽,再說這種事他也托不住。”
“也是,很多事情老人知道了更添亂。”
柯立鋒盯著面前盤子里微微張著的魚嘴,長嘆一聲:“說實話,Vivian這事我在乎的不是錢,而是教訓……這輩子我不會再信任誰了。”說完用筷子把魚嘴戳破。
趙衛國眉頭一皺:“這么說,你連我也不信了?”
柯立鋒一愣,看著趙衛國:“我是在說女人。”
趙衛國拍拍柯立鋒肩頭:“看你眼下這情況,那三百萬我出,再幫你租個房子,費用都走我私人賬戶,跟黃埔無關。唉,我就少說了一句話,老韋就把那套公寓給退了,他這人吶……”
柯立鋒似乎就在等這句話:“租房不用了,我自己找個住處,三百萬我會還你,一時還不上,慢慢還。”
“立鋒,跟我也見外了?”趙衛國爽朗地笑起來,舉起酒杯,“三年內人家不讓你回黃埔,你就權當休個長假;三年后,你在黃埔的位子還是你的,我保證!”
柯立鋒也舉起酒杯:“老趙,還記得你從紐約飛北京之前咱們約定的嗎?等你回來華都的案子也成了,咱們好好喝杯慶功酒。結果呢?今天我喝的是壓驚酒。這次的事讓我明白了什么叫身不由己,所以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說完一飲而盡。
趙衛國也不由悵惘,但馬上話題一轉:“說到飛,我明天一早又得飛香港,也是身不由己啊。我經常想,要是真能休個長假該多好……”
師婕加班回來,看到柯立鋒的鞋擺在門口,客廳的燈亮著,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溫暖和喜悅,已很久沒有這種有人等她回家的感覺了。
“我回來啦!”
沒人應聲,客廳沒人,客臥的燈黑著,門卻開著,倒是書房的門虛掩著,燈光從門縫中透出來。
師婕推開書房門,柯立鋒頭也沒回仍站在白板前,白板上大圈套小圈寫滿很多人名。
師婕不禁好奇:“你這是干嘛呢?”
柯立鋒雙手抱胸,手里夾著一支筆,盯著白板:“我在想,害我的人一定認識我,而且關系越近嫌疑越大。”
師婕湊過去,看清白板中心圓圈里寫的是“我”,挨著的是“Vivian”,旁邊有個問號。她想了想:“你這么一分析,我也覺得Vivian確實可疑。”
柯立鋒看著師婕,沒說話。
“那天夜里,她收到我留言后很快打過來,可沒說兩句就讓我再打給她。出了那么大事,她居然還惦記省點國際長途費,這說明什么?說明她早就知道這事會發生,所以才不急不慌。”師婕的神態像個業余偵探,“我當時還奇怪,她的心可真大,現在一想她顯然有問題。”
柯立鋒卻搖頭:“她就是這種人,天大的事也不耽誤算計小錢。如果真與她有關,她肯定做賊心虛,會假裝震驚假裝著急,反而會一反常態顧不上惦記長途費了。”說完抬手擦掉Vivian的問號。
師婕看著外圈里趙衛國、韋正雄等黃埔眾人的名字,發現自己也在上面,很是驚訝,指著自己名字問:“你連我都懷疑?”
柯立鋒用筆在師婕名字旁敲一下:“看清楚,只有你沒打問號。”
師婕定睛細看,滿意舒心地笑了:“這還差不多,你要是連我都懷疑,明天北京就得下一場六月雪。”
柯立鋒不但沒心思開玩笑,連聽玩笑的情緒都沒有,沉著臉說:“今天我才發現,黃埔所有人都是我潛在的敵人,我倒霉他們都能受益。以前我只是覺得他們不太喜歡我,從沒想過黃埔人人都可能害我。”
師婕一愣,沒想到柯立鋒這么極端,便開解道:“我倒覺得你懷疑的面有些過寬。你倒霉,有少數人會受益,這些人害你的可能性較大;但大部分人既不受益也不受損,他們沒有害你的必要;還有人反而會受損,所以肯定不會害你。比如我。”
“你受損害了?”
師婕忽然一陣委屈:“還用問嗎?我是你徒弟,你倒霉,我在黃埔能好么?”師婕想說自他出事后三部的人幾乎跑光了只剩自己孤軍奮戰,想說連自己的名字都遭到達麗的曹總歪批,想說自己被樂開的姚總耍弄,想說韋正雄看她的那種難以言說的眼神……但她忍住了,她不想讓師父因為她而更加多疑和怨恨。師婕迎著柯立鋒的目光:“不管別人怎么想,起碼我絕對不會害你,因為,你是我師父。”說完走出書房。
柯立鋒盯著師婕的背影,反復琢磨她剛才說的話:你倒霉,我在黃埔能好么?他抬筆在師婕名字旁猶豫一陣,終究什么也沒畫。也許師婕的分析有一定道理,最可能害他的應該是能從中獲得最大利益的人,會是誰呢?
柯立鋒在白板上又畫了個更大的圈,寫上華都有色、監管部門和另幾家投資公司,并在百川投資萬宗海名字旁畫個大大的問號。
師婕端來兩杯水,遞給柯立鋒一杯,發現白板上出現的名字越來越多,再看眼柯立鋒冥思苦想的神情,擔心他這樣下去難免走火入魔,這是師婕最不愿看到的。
“師父,想跟你談談。”師婕一反平日在柯立鋒面前的小心謹慎。
“說吧。”柯立鋒的視線仍未從白板上移開。
“你想找出陷害你的人,我能理解,但你想過沒有,害你的人最希望看到的是什么?是你從此一蹶不振自毀前程,這樣他們的意圖就得逞了,正所謂我哭豺狼笑。所以現在最重要的是你得振作起來,過好你的生活,只有我笑,才能讓豺狼哭。”
“我的生活?昨天你沒看到嗎?”柯立鋒大聲喊道,“我的生活已經全被他們毀了!”
“那就重新營造,把你曾經擁有的一點點找回來!”師婕毫不畏縮,更加堅定迎著柯立鋒的目光,“你昨天還口口聲聲說可以從零開始,難道今天就忘了?如果你連這點都做不到,即便找到害你的人,你又能怎樣?讓他們當面看你哭嗎?!你繼續這樣下去,結果只會是親痛仇快!”
柯立鋒驚異地望著師婕,五年來這是師婕第一次用這樣的態度、這樣的語氣對他。
師婕看柯立鋒半天說不出話,知道不能再敲打,聰明人點到為止。她換成舒緩溫和的口吻鼓勵道:“師父,你一定可以的,因為你是柯立鋒。”然后露出甜甜的笑容,意味深長地補了句,“而且,你一定會擁有更多,也一定能活得更好。”
因為,有我在你身邊。師婕心里默默地說。
陽光明媚的早晨,師婕在梳妝臺前精心打扮,在手腕和耳后噴上香水,想了想,又戴上一副珍珠耳環,最后滿意地看看鏡中的自己,走出臥室。
客臥的門開著,柯立鋒不在里面,書房里只有已擦干凈的白板,客廳、廚房也不見人影。
師婕正困惑,手機進來個陌生電話,她忙接起。
“師小姐嗎?我是公寓物業的,前天咱們見過,您方便馬上過來嗎?柯先生在我們會所呢,我怕要出事!”
等師婕慌忙趕到柯立鋒原先的公寓會所,幾名物業人員正圍著柯立鋒,柯立鋒情緒激動,一見師婕便大聲告狀:“我已經在這里游了五年泳,他們憑什么不讓我進?”
物業的小伙子看到師婕像盼來了救星:“師小姐,您總算來了,我們已經對柯先生解釋了很多遍,會所設施只對公寓當前業主開放,但柯先生就是不聽。”
柯立鋒嚷:“我是鉆石會員!我交了年費就有權在這里游泳!”
小伙子哭笑不得:“柯先生,我們剛才跟您說了,會所條例明確寫著業主資格和交納會費是缺一不可的兩項條件,您不再是租戶,會員卡就失效了。”
師婕見兩邊各執一詞,想找個折中的方法趕緊解決,便說:“我理解你們有自己的規定,但柯先生先前已交過一年的費用,現在才八月份,你們起碼該把剩下四個月的會費退還吧?”
柯立鋒立刻聲明:“我不要他們退款,我就要繼續在這里游泳!”
小伙子面露難色:“師小姐,會所條例也明確規定會費是一概不退的,無論什么原因。”
師婕一聽也來了氣:“你們這純粹是霸王條款,沒有使用過的部分當然該無條件退還!”
物業正要繼續辯解,不料柯立鋒卻突然沖師婕爆發了:“你還不明白?!我要的不是錢!我要的是資格、是身份、是尊嚴!”發出近乎絕望的嘶喊后,柯立鋒甩開眾人,摔門而去。
師婕跑到公寓外的街上,四下尋找,見柯立鋒正蹲在道邊,望著路人與車流發呆,突然想起前天他蹲在樹下等自己時那種沮喪無助的樣子,心頭很是難過。
師婕走過去,柯立鋒臉上的怒容已經消散,此時只有凄涼與無奈。師婕站到柯立鋒身邊,用指尖輕輕戳下他肩頭:“你別這樣,有話站著說,或者找地方坐下。”
柯立鋒抬頭望著師婕,沒反應。
師婕忽然感覺眼前蹲著的是個任性的小弟弟,讓人氣不得惱不得,便指指自己的西裝裙,又看看周圍的人來人往:“你覺得我穿成這樣蹲著合適么?”
柯立鋒這才緩緩起身,四下瞅瞅,視線落到街邊花園里一處長凳。
兩人走過去坐下。師婕眼睛注視著前方,像個大姐姐般哄道:“游泳呢,不是非到這里不可,甚至,泳也不是非游不可,對吧?”
柯立鋒像個受了委屈的大男孩,低著頭嘟囔:“是你昨天讓我把曾經擁有的都找回來……”
師婕不由笑了:“你就用這種方式找回來?”
柯立鋒聳下肩膀,對著路上的車水馬龍嘆口氣:“找不回來了,可望不可及……”
師婕一陣酸楚,輕碰下柯立鋒的胳膊:“別灰心,慢慢來。”
柯立鋒扭過頭,一本正經看著師婕:“我剛才不該沖你發火,其實你是對的……如今身份和尊嚴對我都無關緊要,重要的只有一樣。”
師婕滿懷期待迎著柯立鋒的目光:“是什么?”
“錢!身份和尊嚴的基礎就是錢!只要有錢,一切都會回來!”
柯立鋒說完霍地起身,沖到路邊招手攔輛出租車,不等師婕反應已絕塵而去。
師婕呆坐在原地遲遲回不過神來:師父啊師父,你真是塊木頭!
已經走進黃埔了師婕還在撥打柯立鋒的手機,提示音仍然是“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
師婕心神不寧走到辦公區,發現格子間里三五成群正小聲議論,還有人擠在過道上朝韋正雄辦公室張望,不禁納悶又出什么事了?
凌世杰看到師婕,急忙湊過來,如臨大敵一般壓低聲音激動地說:“他!是他回來了!”
“誰?”師婕順著凌世杰手指望去,透過韋正雄辦公室的落地玻璃,見一個人正規規矩矩站在韋正雄的辦公桌前。
師婕定睛一看,不禁目瞪口呆,那人竟然是——柯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