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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七條證據

“是啊,尊敬的伊萬先生,正是上午十點鐘左右。”教授說。

詩人如夢初醒,伸手在臉上抹了一把,這才發現,原來長老湖上已是暮色朦朧了。湖水泛著黯淡的波光,一葉輕舟在水面蕩漾,只聽得陣陣槳聲,船上有個女人在哧哧地笑。林蔭路的長椅上有了游客。不過說來也怪:他們都是在正方形的另外三條邊上,而在三位朋友談話的這一邊,仍見不著一個人影兒。

莫斯科的天空變得蒼白透明,天心高掛著一輪圓月,輪廓顯得格外分明,只是還沒有變為金色,因而更顯得皎潔如玉。呼吸輕松多了。椴樹蔭下說話的聲音這會兒變得軟綿綿的,染上了夜晚的情調。

“不知不覺他竟編了這么老長一個故事……”流浪漢驚奇地暗想,“瞧,天都快黑了!……莫非根本不是他在講故事,倒是我在做夢?”

不過,咱們還得承認教授講故事是實,否則就只好承認別爾利奧茲也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因為他盯著外國佬也說了這么一句:

“您的故事太有趣了,教授!不過,它跟福音書里的故事情節可大不一樣。”

“得了吧,”教授傲慢地笑笑,“要說別人,還情有可原,但您總該知道,福音書里的那一套從來就沒有一句真話。如果我們把福音書當作史料來引用……”他又冷笑了一聲。別爾利奧茲無言以對,因為他跟流浪漢沿鎧甲街朝長老湖走來的時候,說的正是這幾句話,一個字都不差。

“可也是,”別爾利奧茲說,“不過恐怕誰也無法證實,您給我們講的是真事吧。”

“哦,不,證明的人有!”教授的外國腔又出來了,口氣特別自信。突然,他神秘兮兮地招招手,請兩位朋友往一塊兒湊湊。

他倆從兩邊湊了過來。往下,教授的外國腔又無影無蹤了。這個外國腔,真他媽的見鬼,一會兒有,一會兒沒。只聽他說:

“問題在于……”說到這兒,教授擔驚受怕地前后張了兩眼,然后壓低嗓門,“我講的這些,的確是親眼所見。在本丟·彼拉多的露臺上,在花園里——當他同該亞法對話的時候,以及在石臺上,我全都在場。只是潛蹤匿跡,無人知曉而已。因此,懇請二位嚴守秘密,萬勿泄露,噓……”

三人默默無言,別爾利奧茲臉色煞白。

“您……到莫斯科多久了?”他問話的聲音有點哆嗦。

“剛到,也就一分鐘吧。”教授答話也有點發慌。直到此時,朋友們才想到應該仔細觀察一下對方的眼睛。結果判定:左眼碧綠,神情瘋狂;右眼烏黑,死氣沉沉,深虛莫測。

“這就全明白了!”別爾利奧茲忐忑不安地想,“來了個德國瘋子,弄不好正是在長老湖邊才犯的瘋病。瞧這事鬧的!”

的確,全明白了:什么已故哲學家康德怪誕不經的早餐,什么葵籽油和安努什卡之類的蠢話,以及什么掉腦袋的預言,——諸如此類的無稽之談,這會兒全都明白了:原來教授是個瘋子。

別爾利奧茲當即想出了對策。他靠到椅背上,隔著教授的脊背,朝流浪漢遞了個眼色,意思說:別再跟他糾纏不休了。可是詩人卻無所適從,根本沒明白這眼神的意思。

“是的,是的,是的,”別爾利奧茲激動地說,“當然,很可能是這樣……本丟·彼拉多啦,露臺啦,全都是可能的……您是單獨出行還是攜夫人同行?”

“單獨,單獨,我向來都是一個人。”教授傷心地說。

“您帶的東西呢,教授?”別爾利奧茲露出一副巴結的樣子,“在大都會飯店嗎?您在哪里下榻?”

“我?……哪兒也不在。”德國人答話的口吻像個白癡。他那只瘋狂的碧眼抑郁迷茫地望著長老湖。

“怎么?那……您住哪兒?”

“住到您家去也不錯嘛。”瘋子冷不防朝他擠了一下眼睛,放肆地說。

“我……太榮幸了……”別爾利奧茲咕咕噥噥地說,“不過,住我家您會感到不方便的……大都會的高間才叫好呢,那是第一流的大賓館……”

“你的意思魔鬼也是不存在的啰?”瘋子突然快快活活沖伊萬問了一句。

“魔鬼也不存在……”

“別戧著他。”別爾利奧茲趕緊朝后一仰,隔著教授的脊背擠眉弄眼,嘴唇雖在動彈,卻不敢出聲。

“哪有什么魔鬼!”伊萬被這一套弄得心亂如麻,喊出了一句不知進退的話,“煩死人了!別再裝瘋賣傻了!”

這一喊瘋子反倒哈哈大笑起來,驚得頭頂椴樹上一只麻雀撲棱棱一翅兒飛走了。

“這可實在太有意思了!”教授笑得渾身直顫,“你們這兒怎么搞的,要什么沒什么!”他陡然斂住笑容——這種表現在精神病患者身上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笑過之后,立刻陷入另外一個極端——怒氣沖沖,聲色俱厲地叫道,“難道這魔鬼也是沒有的嗎?”

“別生氣,別生氣,別生氣,教授,”別爾利奧茲生怕瘋子激動,一迭連聲地安慰,“您先在這兒,流浪漢同志陪著您稍坐片刻,我到那邊去一趟,打個電話,然后您想上哪兒,我們一定奉陪。您怕是對本市的街道還不熟悉吧?”

別爾利奧茲的打算應該說是不錯的:趕緊在附近找個電話亭,通知國際旅行社,有位外國顧問正坐在長老湖畔,精神顯然不正常。必須采取措施,否則還不知會鬧出什么亂子來呢!

“打個電話?好吧,打吧。”瘋子的口氣看來頗為憂傷,忽然他又像著了魔似的說,“不過,在這永別的時刻,我倒想求求您,最好還是相信有魔鬼!別的我就不用說了。您心里得有個數,在這個問題上存在著第七條證據,這是一條最靠得住的證據!這條證據您馬上就能見到!”

“好吧,好吧。”別爾利奧茲裝出一副親切的樣子,朝詩人擠擠眼睛。而詩人卻一點沒因為領了份看守德國瘋子的美差而感到高興。別爾利奧茲朝著設在鎧甲街和葉爾莫拉耶夫胡同拐角上的長老湖公園出口飛奔而去。

霎時間教授的病態似乎全不見了,臉上又露出了笑意。

“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他沖著別爾利奧茲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別爾利奧茲嚇得一哆嗦,掉轉頭來。但轉念一想,這名字教授或許也是從報上看來的,便把心又放下了。

教授用兩只手掌在嘴邊圈成喇叭筒喊道:

“用不用我叫人往基輔給您姑父拍個電報?”

別爾利奧茲又像觸電似的一震。這瘋子打哪兒知道他在基輔有這么個姑父?這件事可是哪家報紙也不會登的。哎呀,也許流浪漢說得真是不錯!那些證件莫非真是冒牌貨?這家伙真是怪透了……打電話,趕緊打電話!馬上就會查清楚的。

別爾利奧茲再也不想聽什么別的,撒腿就往前跑。

這時,就在鎧甲街出口,一位公民迎著主編打長椅上站起來。此人同前不久陽光下由暑氣聚成的那位公民長得分毫不差。只是眼下他已經不是虛幻之影,而是血肉之軀。透過薄暮,別爾利奧茲清清楚楚看見此人還蓄著兩撇雞翎般的小胡子,兩只小眼睛略帶酒意,暗含譏嘲。褲子是花格子的,兩只緊繃繃的褲腳吊得老高,露出腌臜的白襪子。

別爾利奧茲嚇得直往后退,但又一想,這只不過是個荒唐的巧合罷了,現在哪還顧得上這些……心情也就隨之平靜下來。

“您找轉門嗎,公民?”穿格褲的家伙扯著尖溜溜的破嗓門問,“請這邊走!一直往前就能出大門。為您指路,總該給幾個子兒,好買上一杯吧……讓我這個原教堂唱詩班的指揮也補補元氣嘛!”這家伙做了個鬼臉,一抬手把那頂馬夫戴的硬檐帽摘了下來。

別爾利奧茲不去理會那位死乞白賴、裝腔作勢的前教堂唱詩班指揮,徑直跑去伸手抓住轉門。待到轉出門去,剛想邁步走上鐵軌,忽見眼前亮起紅白兩色燈光,一只方形玻璃燈上亮起了“小心電車”四個字。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電車由葉爾莫拉耶夫胡同拐上鎧甲街,朝著新鋪線路飛也似的沖過來。電車拐過彎后駛上直道,車廂內突然亮起燈光,車笛鳴響,速度加快。

別爾利奧茲生來謹慎,雖說站立處毫無危險,但覺得還是先到鐵欄桿后面去暫避為好,于是挪動把著轉門的手,后退一步。不料手上一滑,沒有把住,一只腳也收不住了,竟像蹬在冰上似的,順著卵石斜坡向鐵軌哧溜溜滑去,另一條腿隨之一挺,整個身子一下子橫到鐵軌上。

別爾利奧茲兩手連抓帶撓,摔了個四仰八叉,后腦勺輕輕磕在卵石路面上。高空金色的月亮在眼中一閃,是在左邊還是右邊可就分不清了。他趕緊側身一滾,拼命蜷起雙腿,這才看清女司機胳膊上那幅鮮艷的紅袖章,和她那張嚇得煞白的臉,正以排山倒海之勢朝他壓來。別爾利奧茲倒是一聲沒喊,但整條大街都響徹了女人們尖厲的慘叫。

女司機猛拉電動剎車,電車頭部朝地面一扎,又陡然向上一跳,只聽嘩啦一聲巨響,窗上的玻璃全震碎了。這時別爾利奧茲腦子里有個聲音在絕望地大叫:“果真是這個下場?”月亮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他眼前一閃,裂成紛紛碎片,化為一片黑暗。

電車軋上了別爾利奧茲。一個圓咕隆咚的黑家伙蹦起老高,從長老湖林蔭路柵欄邊的卵石斜坡上骨碌碌直滾下去,在鎧甲街的卵石路面上跳動著。

這就是別爾利奧茲那顆被軋掉了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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