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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追蹤

女人歇斯底里的叫聲沉寂了,民警的笛聲響過了,兩輛救護車也開走了:一輛,拉著無頭尸和軋掉的腦袋上陳尸所;另一輛,拉著被玻璃碎片崩傷的漂亮女司機。幾個扎白圍裙的清道夫收拾起玻璃碎片,用黃沙掩埋了血泊。伊萬不等跑到轉門,一頭側歪到長椅上爬不起來了。好幾回想往起站,可兩腿總不聽使喚——流浪漢好像成了癱子。

本來詩人一聽有人慘叫,撒腿就往轉門跑,一看有顆人頭在路上滾動,嚇得魂飛魄散,倒在了長椅上,一口把自己的手咬出了血。那個德國瘋子甭說早被他忘到了腦后。他只想琢磨出個結果:到底怎么回事?剛才還同別爾利奧茲有說有笑,可一轉眼的工夫,腦袋卻……

林蔭路上,人們哎呀哎呀地驚叫,激動不安地從詩人身旁跑過,但伊萬卻顧不得聽他們說什么。有兩個女人冷不防在他身旁撞了個滿懷,其中有個翹鼻子、光著腦袋的女人幾乎就在他耳邊對另一個女人喊:

“……安努什卡,就是咱樓那個安努什卡!住在花園街的那個!就是她……在副食店買了點葵籽油,瓶子在轉門上一磕,碎了!裙子全油了。她那個罵呀,罵呀!……偏偏碰上倒霉的了,準是腳下一滑,摔到鐵軌上去了……”

女人嚷嚷了一大套,可在伊萬那麻木不仁的腦子里,只留下了一個詞:“安努什卡……”

“安努什卡……安努什卡……”詩人口中喃喃有詞,驚慌不安地東張西望,“讓我想一想,讓我想一想……”

“安努什卡”和“葵籽油”掛上了鉤,接著不知為啥又同“本丟·彼拉多”連上了。詩人把彼拉多拋在一邊,再次從“安努什卡”這個詞想起,從頭整理線索。線索很快理出來了,并且立到聯系刻了瘋教授。

“見鬼!他不是說過,因為安努什卡灑了葵籽油,會議就開不成了嗎?!得,果然開不成了!這還不算,他不是說過,別爾利奧茲要被一個女的把腦袋切下來嗎?!著哇!著哇!著哇!電車司機不正是個女的嗎?這是怎么回事?啊?!”

神秘的顧問事先早就確切了解別爾利奧茲慘死的全部細節,這可是一丁點兒疑問也沒有的。結果有兩種想法鉆進了詩人的腦袋:第一:“胡扯!他根本不瘋!”第二:“一切說不定都是他親手安排的哩!”

“不過,請問,這怎么可能?!噢,好吧,咱們會弄清楚的!”

伊萬鼓起了渾身的勁,強挺著打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就往跟教授談話的地方跑。一看,幸好那人還沒有走。

鎧甲街已經亮起了街燈。長老湖林蔭路上空高懸著一輪金色的月亮。在這最容易喚起撲朔迷離感的月光下,伊萬覺得那人腋下夾的似乎不是文明棍,而是一把長劍。

教堂唱詩班的退休指揮——那個曲意逢迎的騙子手,這會兒正坐在伊萬方才坐過的地方,鼻梁上架著一副顯然多余的夾鼻眼鏡,一塊鏡片早已脫落,另一塊也裂了幾道紋。這樣一來,這位穿花格衣服的公民就比他把別爾利奧茲送到電車輪下的那會兒顯得更卑鄙無恥了。

一股涼氣打伊萬的心底直冒上來,他走到教授身旁,瞅瞅教授的面孔——他敢說這張臉上絕沒有心智混亂的征候。

“說,你是什么人?”伊萬壓低嗓門問。

外國佬眉頭一皺,仿佛跟詩人初次見面似的瞥了他一眼,很不友好地回答:

“我的不明白……俄國話的說……”

“那位說他不懂。”坐在椅子上的指揮插了一句,盡管沒人請他給外國佬幫腔。

“少裝蒜!”伊萬氣勢洶洶地說,可又覺得后背一陣陣發涼,“剛才你俄國話說得那么溜!你不是德國人,也不是什么教授!你是殺人犯!特務!……把證件拿出來!”伊萬怒不可遏地吼。

神秘的教授把他那張本來就歪的嘴不屑地一撇,雙肩一聳。

“公民!”討厭的指揮又插言了,“您干嗎總纏著外國客人?有地方收拾您的!”

可疑的教授板起一張傲慢的面孔,一轉身走了。伊萬不知所措,氣急敗壞地對指揮說:

“喂,公民,幫幫忙,把犯罪分子逮住!您有這個義務!”

指揮一聽也忙活起來,跳起來大叫:

“犯罪分子?在哪兒?外國罪犯?”指揮的小眼睛高興得骨碌骨碌直轉,“是他?他要是罪犯,不得先喊‘抓住他’嗎?要不他就該逃走啦。來,咱倆一塊兒喊,一,二!”指揮把大嘴一張。

伊萬正在六神無主的當兒,聽指揮這么一說,便大喊一聲:“抓住他!”其實指揮是在耍弄他,自己連聲都沒吭。

伊萬這一嗓子沙啞的孤零零的叫喊,并未收到任何效果。有那么兩位大姑娘嚇得往旁邊一閃,躲閃不迭。緊接著一聲“醉鬼”傳入了他的耳朵。

“啊,原來你是他的同伙!”伊萬氣惱已極,大喝一聲,“你干嗎要耍弄人?別纏著我!”

伊萬往右,指揮就到右邊擋;伊萬朝左,這個惡棍就上左邊攔。

“你是故意在我腳前腳后搗亂嗎?”伊萬大聲吼叫,氣得要發瘋,“我連你一塊兒扭送民警局!”

伊萬想一把抓住壞蛋的衣袖,不料卻撲了個空,手里啥也沒撈著:指揮像鉆進地縫似的,一晃就沒了影兒。

伊萬哎呀一聲,抬頭遠望,發現身份不明的可恨的教授這會兒已經到了公園的長老巷出口,而且不是一個人。那個形跡豈止可疑的指揮竟同他湊到了一起。更有甚者,在這一伙兒里頭,還有一只不知打哪兒鉆出來的雄貓,它又肥又大,活像一頭騸豬,黑得雖說不像鍋底,可跟老鴰也差不哪去,還蓄著兩撇騎兵中流行的亡命徒式的小胡子。仨家伙朝長老巷揚長而去,其中那大雄貓竟也是人立而行。

伊萬尾隨兇手,緊追不舍。過不多一會兒,心里就明白了:要想攆上他們還真難。

三個家伙轉眼穿出小巷,來到斯皮里多諾夫卡大街。可無論伊萬怎樣加快腳步,同跟蹤目標之間的距離卻一點也沒縮短。后來詩人自己也鬧不清怎么會一下子就從僻靜的斯皮里多諾夫卡大街來到了尼基茨基門廣場。此處行人熙來攘往,撞到人家身上免不了挨罵;加之殺人犯逃到這里之后,又決定采用歹徒的慣用手法——分頭逃竄,故而伊萬的處境就愈益不妙了。

唱詩班指揮的確身手不凡,他走著走著,就跳上一輛朝阿爾巴特廣場疾馳的公共汽車,溜之大吉了。伊萬失去了追蹤目標之一,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黑貓身上。只見這只怪貓走到一輛停在站臺的A路電車第一節車廂門前,沒羞沒臊地把一位婦女往旁邊一推,弄得她尖叫一聲,一屁股倒在地上。偏巧車內因為悶氣,有個窗戶開著,于是大黑貓攀住扶手,把一只十戈比的角子通過車窗塞到女售票員手上。

大黑貓的所作所為,把伊萬嚇了一跳。他站在拐角一家食品店門口,簡直看傻了。而售票員的反應則更讓他吃了一驚:她一見大黑貓想上車,氣得發抖,惡狠狠大聲嚷道:

“貓不許上車!不許帶貓上車!去!快下去!我可要叫民警了!”

無論售票員還是乘客,居然都看不出怪在哪里:我指的不是貓扒車——這該算不了什么,怪就怪在貓竟要買票。

看來,貓不僅是一種具有支付能力的動物,還是一種遵守紀律的動物。女售票員剛喊了一聲,它就不上了,一屁股坐在電車站的站臺邊上,手里拿著那只角子來回蹭胡子。等到女售票員一拽繩鈴,電車一開,它就同所有那些被趕下電車但又急著趕路的人一樣,先把頭三節車廂統統讓過,然后縱身一躍,扒上最后一節車廂的弓形保險杠,前爪搭在從車廂郎當出來的一根什么管子上,隨車而去,省下了十戈比的車費。

伊萬只顧望著卑鄙的大黑貓出神,差點沒把三人行中頂頂重要的一位——教授——給放過。幸好他尚未逃之夭夭。伊萬發現有頂灰色貝雷帽在人群中晃動,但已到了現如今叫作赫爾岑大街的尼基塔大街。轉瞬之間伊萬也趕到那里,但卻一無所獲。詩人趕緊加快腳步,一溜小跑,把行人撞得東倒西歪,但同教授間的距離卻沒有縮短一厘米。

別看伊萬精神恍惚,可對這種快得異乎尋常的追蹤速度還是感到驚訝不已。二十秒鐘前,伊萬尚在尼基茨基門外,這會兒,阿爾巴特廣場的燈光已照得他兩眼發花了。又過了幾秒鐘,出現了一條黑洞洞的小胡同。這里的人行道坑洼不平,害得伊萬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磕破了膝蓋。接著是一條燈火通明的大街——克魯泡特金大街。后來又穿過一條胡同,來到奧斯托任卡大街,隨后拐進一條凄涼、陰森、幽暗的小胡同。到了這里,便再也找不到急切想抓到手的那個人物了。教授失蹤了。

伊萬慌了神。過了一會兒,靈機一動,想到教授準是進了十三號樓的四十七號。

伊萬一頭闖進大門洞,又一陣風似的上了二樓,立刻找到了四十七號,急不可耐地按響了門鈴。工夫不大,一個五歲左右的小姑娘給他開了門,一句話沒問,轉頭就回到什么地方去了。

前廳非常之大,看來從來沒人收拾,高高的天花板一角,亮著一只不丁點兒的小燈泡。頂棚又黑又臟,墻上掛著一輛扒了帶的自行車,墻根擺著一口包鐵皮的大木箱,衣掛上方架了塊擱板,放了一頂棉帽子,長長的帽耳耷拉著。一扇門里的收音機開著,里頭有個怒氣沖沖的男中音在喊叫,似乎是詩朗誦。

別看伊萬到的是個生地方,但一點兒沒發慌。他徑直闖進過道,心里還琢磨著:“這家伙準是躲進了洗澡間。”走廊黑咕隆咚,伊萬直往墻上撞。他見一扇門底有一縷微光透出,便摸索著找到門把,輕輕一拽。門鉤脫落了,伊萬果真進了洗澡間,心想:“真走運。”

走運倒是走運,但卻并未如愿!一股子熱乎乎的潮氣朝伊萬迎面撲來。借著取暖爐里余燼的微光,他分辨出墻上掛著幾只大洗衣盆,屋里還有一只通體琺瑯剝落、露出大塊黑斑的大浴缸。就在這么一個浴缸里,亭亭玉立著一位一絲不掛的女公民,渾身肥皂沫子,手里拿著一塊澡擦子。這妞兒八成是個近視,瞇著眼睛朝破門而入的伊萬瞅瞅,也許光線太暗淡,把人認錯了,歡歡喜喜地悄聲說:

“基留什卡,規矩點!你瘋了!……費多爾眼看就回來了。快走吧!”一邊還朝伊萬揮揮手里的澡擦子。

這顯然是個誤會,而且明擺著是伊萬的不是。但他卻不想認錯,還用責備的口氣喊了一聲:“不要臉!”接著,糊里糊涂又進了廚房。廚房里不見人跡,幽光中僅見爐臺上一溜排著十來只沒點火的煤油爐,顯得格外的寂靜。月光透過塵封垢積、多年無人擦拭的窗戶,給角落里增添了一點可憐的亮度。在這個滿布蛛網塵掛的角落,供奉著一幅早已為人遺忘的圣像,神龕背后還插著兩支喜燭,露出一點點尖兒。大圣像下面,又有別針別著一幅印在紙上的小圣像。

誰也鬧不清伊萬這會兒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跑出后門之前,竟偷偷拿走了一根蠟燭,還取下了那幅小圣像。他帶著這兩件東西,離開了這所從未來過的住宅,嘴里還喃喃地念叨著什么。一想起方才洗澡間里的場面,臉上還覺得有點發燒,心里不由得直犯嘀咕:這下流胚基留什卡究竟是個什么人?那頂叫人惡心的長耳棉帽莫不就是他的?

詩人進入陰沉沉的空巷,反身四顧,想發現逃跑的那家伙。可哪里還有他的影子!于是伊萬當機立斷,自言自語:

“沒錯!他準是跑到莫斯科河去了!走!”

或許該問問伊萬,有什么根據認為教授到了莫斯科河,而不是別的地方?遺憾的是有誰來問呢?這條破爛巷子,連個人影也見不著!

轉眼之間,伊萬又在莫斯科河花崗巖岸階上出現了。

他脫下衣服,拜托一位看模樣挺討喜的大胡子代為照應。這位老兄恰好卷了一根煙卷蹲在那里抽著,身邊放了一件破破爛爛的白色托爾斯泰衫和一雙散著帶子的舊皮鞋。伊萬先是伸胳膊撂腿地活動一陣,消了消汗,接著一個燕子剪水,朝河里扎了進去。冰涼的河水激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腦子里念頭一閃:也許這回再也甭想浮出來了。不過,總算又冒了出來。伊萬噗嚕噗嚕換了兩口氣,又驚又懼地瞪圓了眼睛,在散發著石油氣味、蕩漾著岸邊燈影的黑乎乎的水里游了起來。

后來,渾身濕淋淋的伊萬沿著石級連蹦帶跳,跑到拜托大胡子看衣服的地方,誰知不僅衣服不翼而飛,就連大胡子也不知去向。原來堆衣服的地方,只剩下一條條子花的襯褲、一件破舊的托爾斯泰衫,還有蠟燭、圣像和一盒火柴。伊萬氣得沒法,撿起剩余物資,套到身上。

這會兒伊萬又在為兩件事發愁了:第一,他從不離身的莫斯科文協會員證丟了;第二,這一身打扮,叫他怎么在莫斯科大街上行走?不管怎么說,畢竟只是一條襯褲嘛。……倒也是,這不關別人什么事,可還是別遇上什么麻煩或是拘進局子里去才好。

伊萬把褲腳上的兩個扣子扯了下來,自以為也許這樣就可以被人認作夏天的外褲了。他拿起蠟燭、圣像、火柴,出發前自言自語說:

“到格里鮑耶多夫去!毫無疑問,他肯定在那兒!”

城市的夜生活開始了,載重汽車把防滑鏈甩得嘩嘩作響,卷起一團團塵埃疾馳而過。幾個男人仰面朝天躺在車里的麻袋上。家家窗戶大敞四開,戶戶燈盞上罩著橙黃色的燈罩。從所有的門窗,所有的門洞,從屋頂、閣樓、地窖和院子里,猛地沖出一陣沙啞的樂曲聲,那是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波洛涅茲舞曲。

伊萬的擔心完全應驗了:行路人對他側目而視,頻頻回顧。他只好打定主意離開大街,鉆進小巷。胡同里畢竟不像大街,那里的人總算不那么惹人厭,所以一個光腳丫子的人還不至招來太大風險。小胡同里遭到圍觀、就襯褲問題引起盤詰之類的風險要小得多。可氣的是這條冥頑不化的襯褲總不愿變得更像一條外褲。

于是伊萬立即采取行動,一頭鉆進阿爾巴特一帶迷宮般的胡同網里。他貼著墻根,心驚肉跳地東張西望,十步八步一回頭,有時還得閃進門洞,繞過有紅綠燈的十字街口,避開使館宅邸的豪華大門。

伴隨著這段艱辛的歷程,說不上為啥,總有那么一個無所不在的樂隊在演奏,擾得他心煩意亂。在音樂伴奏下,一個深沉的低音,正傾訴著對塔姬雅娜[19]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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