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離開八道灣后,到那里造訪的客人一般也與魯迅有些來往。其實像錢玄同、劉半農、川島、張鳳舉、徐祖正、沈尹默、沈士遠、沈兼士等,既是周作人的友人,也是魯迅的朋友。但是后來,魯迅與他們中的一些人越來越隔膜,變得生冷起來了。這生冷的原因,一方面是周作人等人和激進的文化有了沖突,不喜左翼的腔調。另一方面呢,他們漸離生活,迷戀學術,頗有些象牙塔氣了。先前,周作人還和“現代評論派”正面對峙,很有點斗士氣,但后來卻溫和起來,像胡適、徐志摩也成了苦雨齋中的貴客,魯迅對此是警覺的。1929年8月17日在致章廷謙的信中說:
我看,現代派諸公,是已經和北平諸公中之一部分結合起來了。這是不大好的。但有什么法子呢。[3]
魯迅的推測,有一半是對的,即周作人等,已不再與“現代評論派”和“新月派”相對立,且成了他們中一些人的朋友。可是另一方面,苦雨齋的沙龍,還依然保持了“五四”初期的純凈之氣,未被時尚氣息所傳染,這些,魯迅大概忽略了。
沈尹默有一篇文章,回憶過八道灣聚會的盛況,真是讓人感念。這氛圍一直持續了多年,給京派文人,以不小的趣談。苦雨齋的客人們多自由、灑脫之狀,或狂狷如錢玄同者,或古怪深厚如廢名者,風格各有不同。每次聚會,談話的內容頗廣,有譏時之調,亦多學術切磋。那些談天的內容,有時在他們自辦的《語絲》上刊出,很有名士之風。劉半農在巴黎的時候,看到周作人寄來的《語絲》,對苦雨齋的友人們竟生出神往的幽情。他在寄周氏的信中不勝感懷:
你寄給我的《語絲》,真是應時妙品。我因為不久就回國,心目中的故鄉風物,都漸漸的愈逼愈近了……啟明的溫文爾雅,玄同的激昂慷慨,尹默的大棉鞋與厚眼鏡,什么人的什么,什么人的什么……
我希望回國之后,處于你們的中間,能使我文學的興趣,多多興奮一些。[4]
劉半農后來,真的成了苦雨齋中的常客。大凡到過八道灣的,對那里都有較濃的印象。像廢名、俞平伯、沈啟無、江紹原等,將苦雨齋視為溫存之所,這些從書信之中,多少可以看到。苦雨齋里的人,彼此有點師承關系。如周氏、錢玄同、沈兼士等,系章太炎弟子;俞平伯、廢名、沈啟無、江紹原則系周作人的學生。而俞平伯的曾祖父俞曲園,又是章太炎的老師。這個關系,頗為有趣,也帶有傳統士大夫的痕跡吧。魯迅疏離這個圈子,那原因也許正在于其中的舊氣,這些他是不喜歡的。在上海的時候,到魯迅寓所去的,大抵非學院派的血性青年,這和苦雨齋形成了對照。或許,由此出發,亦可摸到周氏兄弟失和的另一原因?
不過,苦雨齋的文化視界很廣,并非狹隘的小圈子。對外人,亦非排斥的態度。1930年6月12日,胡適造訪周宅,晚宴上作陪者系:馬隅卿、江紹原、俞平伯、徐耀辰、劉半農、馬幼漁、錢玄同等。這里,江紹原與胡適關系較密,對美國文化有相當的了解。苦雨齋中的友人,對胡適較為尊重,像錢玄同、沈兼士等,就自認從胡適那里學到許多東西。眾人眼里,他們與胡適,是有許多相通之處的。實際上,周作人與江紹原討論的問題,大多是西方學術引發的問題,如性心理、民俗、宗教等,內容并無舊氣。而他和錢玄同等人切磋漢字改革方略時,思想是異常解放的。苦雨齋中人,情感方式,帶有舊文人的一面,但精神,大抵是新式的,不過有點“為學術而學術”罷了。1928年6月19日,江紹原在上海時,曾寫信給周作人,可見他們那時精神的興奮點:
啟明先生 尊寄丙寅醫學社編輯的周刊一份,已收到。該社有一位姓李的社員,與我認識,故已函伏園,請他用貢獻與醫學周刊交換。辦世界日報的成舍我,似已來上海,報載北大同學會舉他和另幾個人為代表,呈請大學院勿使北大易名中華大學。周刊作者諸君的幾個提議,正是我想提議的。學校中應添醫學常識一門功課外,又應編輯一兩部通俗的書,為接引一般人之用。又學校中所授的“醫學常識”,似應兼及醫學史及舊醫學辟謬。日本醫學革新的經過,必定極足供我國人參考,我不能從日文書中詳考之,真是憾事。今日見清華所出王靜安專號,有數文(例如陳寅恪的一篇)似帶尊王氣息。“北伐成功了”——據說。北京有無新氣象乎?暇時寫示一二為禱。上海方面的趙景深、顧均正、徐調孚,均喜研究民間文藝,我頗想慫恿他們組織一個類似民俗學會的團體。已有信去勸進,效果如何,容后報。[5]
江氏的行文,有儒雅之風,而內容,則頗為現代。難怪后來左翼文人抨擊苦雨齋時,俞平伯曾出來為之辯護,以為并無沒落之態。懂得苦雨齋苦樂的人,在那時并不很多。
看周作人日記、書信,以及后人的回憶,覺得苦雨齋確是個特異的存在。周氏周圍的人,在學識上均有不俗之見。馬幼漁、錢玄同之于音韻文字,俞平伯之于詞學、“紅學”,廢名之于禪宗、六朝文學,張鳳舉之于日本文化,均為上乘。但他們影響最大的,并非這些。而是1924年11月創辦的《語絲》和1930年5月創刊的《駱駝草》。這兩本雜志,非學術論苑,而是隨筆、小說的園地。眾人或于此談天說地、臧否古今人物,或潛心于創作,周作人、廢名的許多隨筆,發表于此,影響很大,以致成了“京派”文人的重鎮。由一個沙龍而引發出一個文學流派,這對苦雨齋中人而言,是無意形成的吧?
我以為研究現代學術史和文學史,不可不觀顧苦雨齋。然而許多年來,這個沙龍的資料甚少,面目模糊。我在翻閱、采訪中,偶得到一點線索,便有會心的一笑,覺得可探討的空間,那么廣大。中國讀書人的冷熱、曲直、忠邪,于此都可感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