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齋客人中,錢玄同是最特別的一位,他為人坦蕩,談吐不俗,滑稽而豪爽,給周家客廳帶來不少的快慰。周作人是個不會幽默的人,他的文章沒有笑料,也不逗人,真真有儒家的中正之氣。但他偏偏喜歡錢氏,性趣相投,想來也是心靈的代償吧?一個人缺什么,便需尋些什么,交友之道,互為冷熱,取長補短,自古亦然。以錢氏之癲狂,周氏之沉穩而言,兩人相處無間,那是自然之理。了解苦雨齋,錢玄同的存在不可小視。
錢氏比周作人小兩歲,也是浙江人。他與周氏兄弟都在日本留學,師從章太炎,可謂同門弟兄。周作人與魯迅分手后,錢氏也疏遠了魯迅,倒和周作人過從很密了。周作人對同代人的學術成就,夸贊者少,但對錢玄同,卻大加褒獎,認為“五四”之后,最優秀的思想者,惟蔡元培、錢玄同二人而已。其實我讀錢氏文章,未覺得如何高明,學問是有的,但文筆不佳,有些粗糙,思想亦難及章太炎、胡適,境界比之前者略遜一籌。人走得很近,反而距離甚遠,周作人看人常有偏差,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曾說錢氏乃“偏執的真人”,這話至今仍然堅信。“五四”時代,罵傳統最厲害者,并非魯迅,錢玄同當為那時斗士者流的第一人。但他的罵人,有時并不高明,出語過直,不修邊幅,顯得有些莽撞。如1924年12月8日發表于《語絲》第4期的《告遺老》云:
遺老們!中國歷史上亡國之君,從桀到洪秀全,他們是怎樣的下場?外國由帝國改民國,如法之路易十六,俄之尼古拉斯二世,他們又是怎樣下場的?溥儀這樣舒舒服服地升為一品大百姓,你們還不滿意。難道一定要讓他再造反一次,再竊位一次,弄到大家對他切齒痛恨,給他一個不幸的下場,你們才滿意嗎?這是你們竭忠事上的嘉謀嘉猷嗎?
這一段話還算文雅,1918年3月14日所寫《中國今后之文學問題》云:
二千年來所謂學問,所謂道德,所謂政治,無非推衍孔二先生一家之學說。所謂《四庫全書》者,除晚周幾部非儒家的子書以外,其余則十分之八都是教忠教孝之書。經不待論,所謂史者,不是大民賊的家譜,就是小民賊的殺人放火的賬簿,如所謂平定什么方略之類。子集的書大多數都是些王道圣功,文以載道的妄談。還有那十分之二,更荒謬絕倫,說什么關帝顯圣,純陽降壇,九天玄女,黎山老母的鬼話,其尤甚者,則有嬰兒姹女,丹田泥丸宮等說,發揮那原人時代生殖器崇拜的思想。所以二千年來用漢字寫的書籍,無論那一部,打開一看,不到半頁,必有發昏做夢的話……[6]
讀錢玄同的文章,覺得痛快淋漓,非偽君子那般雅氣,但將話說得過分,不留余地,則見其以性情為文,而沒有三思后行的縝密。但周作人不這樣以為,《玄同紀念》寫過這樣一段話:
玄同的文章與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近幾年和他商量孔德學校的事情,他總是最能得要領,理解其中的曲折,尋出一條解決的途徑,他常詼諧的稱為貼水膏藥,但在我實在覺得是極難得的一種品格……[7]
周作人生前談同代人最多的文字,一是魯迅,二為錢氏,可見交情不淺。據說周氏頗愛聽錢氏閑聊,以為談吐中的哲學,警言很多,惜其散彌空中,未留痕跡。文人之中,見識高者未必為文漂亮,蔡元培這樣,錢玄同也這樣,個中原因,難說清楚。現在的讀者,鮮知他的作品,那也是自然的了。
錢玄同所以和周氏交情頗深,我覺得思想深處共鳴的東西多,也是原因,說其是古文化的叛徒,原也并非無理。二人都看不上二十四史,對儒教殊多反感,雖說周氏后來傾向于儒家,愛談中庸之道,但在根本上說,均痛恨舊學陳腐之氣,以為三綱六紀乃殺人之器。但二人又都是書齋中人,對社會運動與民間革命,多有隔膜,故屬于品茶論道之人,與流行色和時尚化距離較遠,說其有清談的一面,大約不錯的。另一方面,我又覺得他們是新思想的培育者,一個喜歡古希臘文化,引鑒性心理學、民俗學;一個專心于文字學,對漢字改革,孜孜以求。錢玄同后來屬于今文學派,是崔觶甫的追隨者,對舊傳統多有不屑。周作人在文字學上雖沒有什么專著,但二人看法大致相近。在對國粹的態度上,曾十分一致。如錢氏1918年在《新青年》上發表的《隨感錄》(十八),就反對過京戲,認為舊戲多八股遺風,應當廢掉。周作人看后,遂致函玄同,大為贊揚,覺得說到了點上。今文學派的特點之一,是有懷疑精神,不以古人是非為是非。康有為、崔觶甫都不太相信古書的一些經典,揭示了造偽文化對國人的戕害。錢氏由此出發,譏刺古人,顛覆舊學,可謂氣貫長虹。周作人晚年說這位老友出言過激,對傳統亦有輕薄之處,但在基本的觀點上,持贊佩的態度,認為是不可多得的智者。錢玄同曾自號“疑古”,對古代存疑之處多多,周作人對其戲稱自己是“疑今”,認為今天可疑的東西亦多。“竊思時間只是一個,古既可疑則今亦不盡可信。”他們為文與為人,以誠相待,學術上耽于趣味兒,有些士大夫格調,但又能從傳統影子里走出,自成一格,都在以懷疑精神梳理文化,其境界便非他人可及了。周作人在《餅齋的尺牘》中說:
嘗見東歐文人如《狂人日記》及《死魂靈》作者果戈里,《樂人揚珂》與《炭畫》作者顯克微支,皆人極憂郁而文多詼諧,正如斯諦普虐克所云,滑稽是奴隸的語言,此固與飽食終日,無所用心,或言不及義,所表示的那種嘻嘻哈哈的態度絕異。中國在過去多年的專制制度之下,文化界顯出麻木狀態,存在其間的只有陋劣的假正經與俗惡的假詼諧,若是和嚴正與憂郁并在的滑稽蓋極不易得,亦復不能為人所理解。餅齋蓋庶幾有之,但只表現于私人談話書札間,不多寫為文章,則其明哲又甚可令人佩服矣。[8]
在苦雨齋的世界里,能常常給齋主的思想以啟迪者,惟餅齋(玄同)而已。我覺得細心的人如研究二者的文化異同,境界水準,定可悟出什么來。可惜這樣的文章,如今讀到的不多。錢玄同這樣的人,其深其淺,都折射著新文化的一些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