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9167字
- 2022-02-22 11:10:21
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葉潘欽將軍站在自己的書房中央,非常好奇地看著走進來的公爵,甚至走了兩步迎上前去。公爵走上前去,作了自我介紹。
“很好,先生,”將軍答道,“我能為您做些什么呢?”
“我沒有任何急事;我只是想和您認識一下。我打擾您啦,因為我既不知道您哪一天會客,也不知道您怎樣安排時間……但是我剛下火車……從瑞士回來……”
將軍本想發笑,但是一轉念又不笑了;后來他又想了一下,瞇縫著眼睛,再次把客人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后很快指給客人一把椅子,自己也稍稍斜對著客人坐下,不大耐煩地朝公爵轉過身去。加尼亞站在書房一角的寫字臺前整理文件。
“我通常沒有多少時間結識什么人,”將軍說,“但是,因為您當然有自己的目的,所以……”
“這我早就料到了,”公爵打斷了他的話,“您一定認為我的來訪有什么特殊目的。不過除了樂于和您認識一下之外,我的確沒有任何特殊目的。”
“當然,我見到您也非常愉快。但是,總不能老是尋開心,有時也得辦事……而且,我至今無論如何還沒能發現我們之間有什么共同之處……就是所謂的緣分……”
“沒有什么緣分,這是無可爭辯的,當然也很少共同之處。因為倘若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尊夫人又和我同宗,這當然并不是什么緣分。我很明白這一點。但是,這卻是我到這里來的唯一理由。我離開俄國有四年多了。我離開的時候幾乎處于精神失常的狀態!當時我什么也不知道,現在就更糟了。我想結識一些好人。我想做一件事,但不知道去求誰是好。在柏林時我就想:‘他們既然可以說是親戚,那就從他們開始吧;我們彼此也許會有用處,他們對我有用,我對他們有用,——倘若他們是好人的話。’我聽說你們都是好人。”
“我很感謝,先生,”將軍感到驚奇,“請問,您住在哪兒?”
“我還沒有住處呢。”
“這么說來,您是從火車站直接來找我的嘍?而且……還帶著行李吧?”
“我的全部行李只是一小包內衣,此外一無所有。我通常總是把包袱拿在手里。我晚上可以去住旅館。”
“您現在還打算去住旅館?”
“那當然嘍。”
“從您的話來看,我還以為您是直接到我這里來借宿的。”
“這也有可能;不過這非得有您的邀請。老實說,即使您邀請我,我也不會留在這里,這并沒有其他原因,而是……由于我的性格。”
“噢,正好我沒有邀請過您,現在也不想邀請您。公爵,讓我們一下子把事情全講清楚:因為我們方才已經說好,我們之間談不上有什么親戚關系,當然,倘若確是親戚,我會感到極為榮幸,所以……”
“那么我只好站起來告辭嘍?”公爵欠起身來,盡管他的處境顯然十分尷尬,可他還是開心地笑了起來,“將軍,我的確一點也不知道這里的習慣,不知道這里的人們怎樣生活,但是我早就料到,我們之間一定會發生現在這樣的情況。也許就應該這樣……那時你們也沒有給我回信……哦,我告辭啦,我打擾了您,請原諒。”
這當兒公爵的眼神十分和藹,他的微笑中也沒有一絲深藏在心的不友好感情,將軍不禁突然忍住自己的不耐煩情緒,不知何故還突然異樣地看了客人一眼。他的神態頓時大變。
“您要知道,公爵,”他幾乎用一種完全異樣的聲音說道,“我對您還不了解,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許想見見她的同宗……假如您有時間而又樂意的話,那就請您稍候片刻。”
“噢,我有時間;我的時間是完全屬于我的(公爵立刻把他那頂圓邊欽呢帽放到桌上)。老實說,我曾希望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也許會想起我給她寫過信。方才我在前廳等候您的時候,您的仆人疑心我是來求您救濟的;我看出了這一點,您大概對此下過嚴厲的指令。但是,我確實不是為此而來,確實只是為了想和人們交往。我只是有點擔心會打擾您,這使我感到不安。”
“是這樣,公爵,”將軍滿面春風地說,“倘若您真是這樣的人,那我將很高興同您認識;不過您瞧,我是一個忙人,立刻又要坐下來批閱公文,簽字,然后還要去見公爵大人,還要去上班,所以,雖然我很喜歡見人……就是說見好人……但是……不過,我相信您受過極好的教育……公爵,不知您貴庚多少?”
“二十六。”
“嗬!我還以為您年輕得多。”
“是的,人家說我的長相很年輕。我可以學會怎樣才能不妨礙您,而且很快就會明白,因為我自己也很不喜歡妨礙別人……此外,我覺得,我們看上去是很不相同的人……從許多情況看來,我們也許不會有許多共同之處,但是,您要知道,我自己并不相信我方才說的這個想法,因為常有這樣的情況:光從表面上看似乎沒有共同之處,但實際上卻有很多……只是由于人們懶惰,所以才按照外表進行分類,找不到任何……不過我也許開始叫您厭煩了吧?您仿佛……”
“恕我直言相問,先生:您有沒有財產?哪怕是為數不多的財產?也許,您想干一番事業?請原諒我如此……”
“哪里的話,我很重視并理解您的問題。我暫時還沒有任何財產,暫時也沒有任何職業,可是我應該有,閣下。我現在的錢是別人的,是什奈德爾給我的旅費,他是我的教授,我在瑞士時,就在他那里治病和學習。他給我的旅費正好夠用,就拿現在來說,我只剩下幾戈比了。我確有一樁事情要別人出點主意,但是……”
“請問,您暫時打算怎樣生活,您有什么打算?”將軍打斷了他的話。
“我想好歹找個工作。”
“噢,您簡直是個哲學家;不過……您可知道自己有什么才能和本領?哪怕是聊以糊口的本領也成。再次請您原諒……”
“噢,您不必道歉。不,閣下,我想,我既沒有什么才能,也沒有特別的本領;甚至恰好相反,因為我是病人,沒有按部就班地學習過。至于糊口嘛,我覺得……”
將軍又打斷了他的話,又開始盤問。公爵把說過的那一番話又重復了一遍。原來將軍不但對已故的帕夫利謝夫早有所聞,甚至還跟他認識。帕夫利謝夫為什么關心對公爵的教育呢?對此就連公爵自己也無法解釋,——也許只是由于他和公爵的亡父有老交情吧。公爵失去雙親時還是一個嬰兒,一直是在鄉村里生活并長大的,因為他的身體狀況需要鄉下的空氣。帕夫利謝夫把他托付給自己的親戚——兩個年老的女地主;起初給他雇了一個家庭女教師,后來又雇了一個男教師。公爵說,他雖然什么事都記得,但是他做的解釋卻不大能令人滿意,因為有許多事他都弄不清楚。他時常發病,這使他幾乎完全變成一個白癡(公爵就是這么說的:白癡)。最后,他談到帕夫利謝夫有一次在帕林和瑞士教授什奈德爾相遇的故事。什奈德爾碰巧專治這種病。在瑞士的瓦萊州開了一所醫院,用獨創的冷水療法和體操療法治病。他不但治白癡癥,也治瘋狂癥,同時還進行教育,總之,是促使病人得到精神上的發展。大約在五年前,帕夫利謝夫打發公爵去瑞士向什奈德爾求醫,但是兩年以前,他本人竟突然死去,也沒有留下遺囑。什奈德爾把他留在那里又治了兩年。他沒有治好公爵的病,但幫了公爵許多忙。最后按照公爵自己的愿望,還因為發生了一樁事情,醫生便打發他回俄國來了。
將軍大為驚訝。
“您在俄國就沒有一個熟人?一個也沒有?”他問。
“現在還沒有,但是我希望……我還接到過一封信……”
“起碼,”將軍沒有聽清信的事情便打斷了他的話,“您總學過點什么,您的疾病不會妨礙您在什么機關找一個,譬如說吧,輕松的差事吧?”
“噢,那肯定不礙事。我很愿意找個差事,因為我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干什么。我四年來一直在學習,雖然受的不是正規教育,而是按照他的特殊方法學習的,我還讀了許多俄文書。”
“讀過俄文書?那么,您認識字,還會正確無誤地寫作?”
“噢,這不成問題。”
“好極了,先生。字寫得怎么樣?”
“字寫得很好。也許我有這方面的天才;在這方面我簡直是一個書法家。請給我筆和紙,我馬上就可以寫幾個字試試。”公爵興奮地說。
“那就請吧。甚至可說是應該如此……公爵,我喜歡您的爽快,您的確很可愛。”
“您的文具這么講究,您有這么多鉛筆,這么多羽筆,還有這么厚實可愛的紙……您的書房多可愛啊!這幅山水畫我知道,這是瑞士的風景。我相信這個畫家是畫寫生畫的,我相信我看到過這個地方:這是在烏里州……”
“很可能,不過這是我在此地買的。加尼亞,給公爵一張紙;這是羽筆和紙,請到這張小桌上寫吧。這是什么?”將軍對加尼亞說,當時加尼亞正從自己的公事包里掏出一張大相片,遞給了將軍。“啊,這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這是她本人送給你的嗎?是她本人送的嗎?”他懷著極大的好奇心興奮地問加尼亞。
“方才我去致賀的時候,她給我的。我早就請求她給我一張。我不知道她這樣做是不是暗示我在這樣的日子竟空著手前去,沒有送禮。”加尼亞不愉快地微笑著補充道。
“嘿,不是的,”將軍滿有把握地打斷他的話說,“你的想法可真古怪!她哪里會暗示……她根本不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再說,你拿什么去送禮呢?要花幾千盧布啊!難道送相片?我順便問一下,她還沒有向你要相片吧?”
“沒有,還沒有要;也許永遠不會要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您一定記得今天的晚會吧?您是特邀的客人之一。”
“記得,當然記得,我一定去。哪能不去呢,這是她的生日,二十五歲的生日啊!哦……你知道,加尼亞,我要對你說明,你準備一下吧。她答應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和我,今天晚上她要在家里說出最后一句話:是或否!你走著瞧吧!”
加尼亞驀地窘得臉色都有點蒼白了。
“她果真是這樣說的嗎?”他問,聲音似乎在顫抖。
“她是前天說的。我們倆一個勁地逼她,她只好答應了。不過她請我們不要預先告訴你。”
將軍凝視著加尼亞。加尼亞的窘態顯然使他很不高興。
“您要記住,伊萬·費奧多羅維奇,”加尼亞驚慌不安、猶豫不決地說,“在她自己作出決定以前,她給我充分的自由來作出決定,就是在她作出決定以后,我也還有說話的余地……”
“難道你……難道你……”將軍忽然害怕了。
“我無所謂。”
“得了吧,你想把我們怎么辦呢?”
“我并沒有拒絕。我也許沒說清楚……”
“你還能拒絕嗎!”將軍懊惱地說,甚至不愿意克制這種懊惱,“老弟,問題已經不在于你不拒絕,而在于你要心甘情愿地、愉快地、高興地聽她的話……你家里怎么樣?”
“家里有什么?家里的事全由我作主。只有父親照舊發傻,但是他完全是在胡鬧;我已經不和他說話,但還是把他緊緊抓住。老實說,如果不是母親,我早就把他趕出去了。母親當然老是哭個不休;妹妹很生氣。然而,我終于對她們直說,我是自己命運的主人,而且希望家里的人都……服從我。我當著母親的面,至少把這一切都向妹妹交代清楚了。”
“老弟,我還是弄不明白,”將軍若有所思地說,他微微聳起肩膀,稍稍攤開一雙手,“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前些天來的時候也是唉聲嘆氣,你記得嗎?我問她:‘您怎么啦?’原來在她們看來,這是可恥的事情。請問,有什么可恥?誰能責備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說她有什么地方不好?誰能指出她有什么過失?難道為了她曾和托茨基同居?可這只不過是胡說八道,在某些情況下尤其如此!她說:‘您不是不讓她跟您的幾個女兒來往嗎?’哼!豈有此理!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居然這樣!她怎么這樣不明白,這樣不明白……”
“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嗎?”加尼亞提示不知如何措辭的將軍,“她是明白的。您別生她的氣。不過我當時就把她痛罵了一頓,不許她管別人的閑事。我家里至今之所以還很平靜,只是因為還沒有說出最后的話,不過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只要今天說出最后的話,那就會來個總爆發。”
公爵坐在屋角里試寫字樣的時候,聽到了全部談話。他寫完就走到桌旁,把紙遞上。
“這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嗎?”他細心而又好奇地瞧了相片一眼,說道,“真美啊!”他立刻又熱烈地補充道。相片上的確是一個異常美貌的女人。在相片里,她穿著一件式樣非常素雅的黑綢衫;頭發看來是深棕色的,梳成一般的家常式樣;眼睛又深又黑,有個若有所思的前額,面部表情既熱烈又似乎很傲慢。她的臉龐有點消瘦,也許還是蒼白的……加尼亞和將軍驚訝地看了看公爵……
“怎么,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難道您就連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也知道啦?”將軍問。
“是的。我回到俄國雖然只有一晝夜,卻已經知道有這樣一位絕色美人。”公爵答道,接著他便敘述他和羅戈任的相逢,還把羅戈任的話全部轉述了一遍。
“又出新聞了!”將軍又慌張起來,他非常細心地傾聽了公爵的敘述,還尋根究底地打量了加尼亞一番。
“也許只不過是一樁丑行,”加尼亞嘟噥道,他也有點慌張,“一個商人的兒子在尋芳獵艷。我已經聽說過他的情況。”
“是啊,老弟,我也聽說過,”將軍應聲說道,“在耳環事件以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把這個笑話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但是現在情況已經不同了。他也許真有百萬家產……再加上熱情,就算是不成體統的熱情,但畢竟還是洋溢著熱情。大家都知道,這種先生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哼!……可別鬧出什么笑話來!”末了將軍若有所思地說。
“您怕他的百萬家產?”加尼亞咧著嘴大笑起來。
“您當然不怕嘍?”
“公爵,您有什么高見?”加尼亞驀地問他道,“他是一個正派人,或者只不過是一個花花公子?您有何高見?”
加尼亞提出這個問題時,產生了一種特殊的心情。他的腦子里仿佛燃起了一種新奇而特別的想法,這種想法還急切地在他的眼睛里閃現出來。將軍卻是打心眼里著實感到不安,他也斜睨著公爵,但是對于公爵的回答似乎并沒有抱很大的希望。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您說,”公爵答道,“不過,我覺得他這人很熱情,甚至是一種病態的熱情。他自己也完全像是一個病人。到了彼得堡以后,過不了幾天,他很可能又會病倒,特別是如果他大吃大喝的話。”
“是嗎?您以為是這樣嗎?”將軍抓住了這個想法追問道。
“是的,我以為是這樣。”
“不過這種笑話不一定非得在幾天以后才會發生,興許今天晚上以前就會弄出什么花樣來。”加尼亞對將軍笑了笑。
“嗯!……那當然……也許會的。那時候一切都將取決于她的一閃念。”將軍說。
“您可知道她有時是怎樣一個女人?”
“你說她是怎樣一個女人?”將軍極為懊喪,又氣勢洶洶地責問道,“你聽著,加尼亞,請你今天不要太和她過不去,要努力做到這一點,你知道……總而言之,要讓她稱心……嗯!……你為什么這樣歪著嘴?你聽著,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這正是時候,現在說簡直是再合適不過了:我們為什么這樣張羅?你明白,在這件事情上,我自己的利益早就有了保障;無論如何,我辦事總得對自己有利。托茨基已經斬釘截鐵地作出決定,所以我有充分的信心。因此,假如我現在有什么愿望,那也完全是為你著想。你自己判斷一下吧;你不信任我嗎?何況你這個人……你這個人……總之,你是個聰明人,我本來指望你……而這,在目前的情況下,這……這……”
“這是主要的。”在將軍說不下去的時候,加尼亞又替他把話說完了。他撇著嘴唇,露出極惡毒的微笑,甚至都不想加以掩飾了。他用火辣辣的目光直視著將軍的眼睛,似乎希望將軍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全部想法。將軍漲紅了臉,大發脾氣。
“不錯,聰明是主要的!”他嚴厲地看著加尼亞附和道,“你真是個可笑的人,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我看出你似乎對那個商人的出現感到高興,把這當作自己的一條出路。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一開始就應該采取理智的態度;應該明白……雙方都應該誠實而坦率地行事,否則……就應該預先通知別人,以免敗壞別人的名聲,而且時間是足夠的,就是現在也還有很多時間(將軍意味深長地揚起眉毛),雖然總共只剩下幾個鐘頭……你明白嗎?明白嗎?你究竟愿意不愿意?倘若不愿意,你可以說嘛,——請吧。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沒有人阻攔你,沒有人硬把你推入陷阱,倘若你認為這里有陷阱的話。”
“我愿意。”加尼亞低聲說,但口氣很堅決。他垂下眼簾,愁眉苦臉地沉默了。
將軍滿意了。將軍發了一通脾氣,但是顯然后悔自己做得太過火了。他驀地向公爵轉過身來,一個不安的念頭仿佛突然從臉上掠過似的:公爵就在旁邊,他無論如何也聽到了方才的談話。但是,他立刻又放下心來:只要看一眼公爵,就會完全放心的。
“哎呀!”將軍看著公爵送上去的書寫字樣便喊了起來。“這簡直是字帖嘛!而且是罕見的字帖!你瞧,加尼亞,真有才氣!”
公爵在一張密實而有光澤的厚紙上用中世紀的俄文字體寫了這樣一句話:
“在下帕夫努季[14]住持親書。”
“這字樣,”公爵非常愉快而興奮地解釋道,“本是帕夫努季住持的親筆簽字,我是照十四世紀的拓本摹寫的。我國這些老住持和總主教全都寫得一手好字,有時還寫得很有風格,很有功底!將軍,難道您這里連波戈金的范本[15]都沒有?我在這里又用另一種字體寫了一些字,這是十八世紀法國的圓形粗大字體,有些字母的寫法完全不一樣。這是粗俗的字體,職業錄事的字體,是我從他們的范本(我有一個范本)上摹寫下來的。您會同意,這種字體并不是沒有優點的。您看這幾個圓圓的鵏和ɑ。我把法國字母的寫法運用到俄文字母上去,這是很困難的,可是終于成功了。還有一種美麗而別致的字體,就是這個句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是俄國字體,是文書的字體,或者不妨說是軍中司書的字體。給重要人物的公文都是這樣寫的。這也是一種圓形字體,出色的黑體,寫得黑黑的,但別具一格。書法家不贊成這種花筆道[16],或者不如說是不贊成這種崇尚花筆道的風氣,不贊成這些沒有寫完的小尾巴,——您注意到了吧,——您再從整體上看看,這些字形成一種風格,的確顯露出軍中司書的整個靈魂:他很想揮灑自如地露一手,可軍服領子卻扣得太緊,從字體上也能看出紀律的約束,真是妙極了!新近有一張這種字樣使我吃了一驚。我是偶然看到的,您猜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在瑞士!您再瞧瞧這種平常的、普通的、純粹的英國字體,沒有比這更雅致的了。這種字體真是妙不可言,就像小玻璃珠子,甚至像珍珠,可說是無懈可擊了。這里還有一種變體,也是法國字體,是我從法國的一個跑外的店員那里摹寫下來的,和英國字體一樣,但是黑筆道比英國字體略濃,也略粗,您瞧,明暗也不協調。您還要注意:橢圓形變得更圓了一點,還加上了花筆道,這花筆道是最危險的東西!花筆道需要特殊的格調。不過只要寫得好,只要寫得勻稱,那么這種字體就無與倫比了,能使人愛不釋手。”
“啊喲!您居然研究得這么細致,”將軍笑了,“老弟,您不僅是一位書法家,還是一位美術家啊!不是嗎,加尼亞?”
“妙極了,”加尼亞說,“他還意識到了會讓他干這一行哩。”他嘲笑著補充道。
“您盡管笑吧,盡管笑吧,然而這是有前途的,”將軍說,“公爵,您知道我們現在要讓您抄寫給什么人物的公文?最初,可以給您三十五盧布的月薪。但是現在已經十二點半了。”末了他看了看表說道,“公爵,我得趕緊出去辦事,今天咱們也許不能再見面了!您坐一會兒;我已經對您說過,我不能經常接見您;但是,我真心實意地愿意幫您一點忙,一點點的小忙,當然是最必要的,其余的您就可以自便了。我可以在辦事處給您找一個小差事,難倒不難,但是需要認真。現在,我再談另一件事情:我要給您介紹一下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伊沃爾金,在他的宅子里,也就是在我這位年輕朋友的家里,他的母親和妹妹在自己的住宅里打掃出兩三間帶家具的房屋,打算租給有可靠保人的房客,還供給伙食和仆役。我相信,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會接受我的介紹的。對于您來說,公爵,這是再好也沒有了,因為,第一,您不會感到孤獨,可以說是投入了家庭的懷抱。據我看來,您決不能一上來就在彼得堡這樣的京城里獨自居住。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內奇的母親,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就是他的妹妹,都是我特別尊敬的女士。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的丈夫阿爾達利翁·亞歷山德羅維奇是位退役將軍,我最初當差時跟他同過事,后來由于某種原因和他斷絕了往來,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在某一方面對他仍很尊敬。我對您說明這一切,公爵,是為了讓您明白,我可以說是親自介紹您前往,也就是替您作保。房租很低,我希望您的薪金很快就能完全夠用。當然,一個人總需要零用錢,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但是,公爵,如果我勸您最好不花零錢,根本不要在口袋里放什么錢,您也不要生氣。我是根據我對您的看法才這樣說的。不過,因為您現在囊空如洗,讓我先借給您二十五盧布吧。當然,我們以后可以算賬,倘若您就像在言談中表現出來的那樣是一個誠懇真摯的人,那么我們之間是不會有什么麻煩的。我這樣關心您,是因為我對您有所指望;您以后會明白這一點的。您瞧,我對您完全是一片赤忱;加尼亞,你不會反對公爵到府上去住吧?”
“噢,正相反!媽媽一定會很高興……”加尼亞客氣而殷勤地說。
“你們那里仿佛還只有一個房間住了人。那個人叫什么名字……費爾德……費爾……”
“費爾德先科。”
“不錯,我不喜歡你們這位費爾德先科,他是個淫猥的小丑。我不明白,為什么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那么夸獎他?他真是她的親戚嗎?”
“不,那完全是開玩笑!跟親戚沾不上邊。”
“哼,去他的吧!怎么樣,公爵,您滿意不滿意?”
“謝謝您,將軍,您對待我真是太好了,況且我并沒有提出什么請求;我并不是由于傲慢才這么說的。我的確無處安身。方才羅戈任的確曾叫我到他那里去住。”
“羅戈任?那可不行;我要像慈父一般,或者換一個您更愛聽的說法,像朋友一般,勸您忘掉這位羅戈任先生。總之,我勸您要跟您要去的那家和睦相處。”
“您既然有這樣一片好心,”公爵開言道,“那我就有一事請教。我接到了一個通知……”
“哦,請原諒,”將軍打斷了他的話,“現在我一分鐘的工夫也沒有了。我立刻就去把您的情況告訴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倘若她現在就愿意接見您(我要竭力推薦您),我勸您利用這機會去博得她的歡心,因為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對您可能大有用處;你們又是同宗。倘若她不愿意,那也請勿見怪,等下一次再說。加尼亞,你先看一看這些賬單,我方才和費多謝耶夫絞盡了腦汁。你別忘了把這幾筆賬加進去……”
將軍走了,因而公爵就未及說出他已經四次想說的那件事。加尼亞點了一支香煙,又遞給公爵一支;公爵接過香煙,但是因為不愿意妨礙加尼亞辦事,所以沒有說話。他開始仔細觀察書房。但是加尼亞幾乎沒看將軍指給他看的那張寫滿數字的紙,他心不在焉:當室內只剩下他們倆的時候,在公爵看來,加尼亞的微笑、眼神和若有所思的神態變得更令人難堪了。加尼亞突然走到公爵面前;這當兒,公爵又站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相片前面仔細端詳。
“您喜歡這樣的女人吧,公爵?”加尼亞突然用銳利的目光瞧著公爵問道。他仿佛有什么特別的打算。
“一張奇怪的臉!”公爵答道,“我相信她有過不尋常的遭遇。她的臉色倒還愉快,可是她受過很大的苦,是吧?她的眼睛可以說明這一點,您瞧這兩塊顴骨,眼睛底下兩腮上邊這兩個圓點。這是一張驕傲的臉,非常驕傲的臉,我不知道她的心地是不是善良,倘若心地善良那才好呢!一切也就都好辦了!”
“您愿意娶這樣的女人嗎?”加尼亞接著問,一對發紅的眼睛死死盯著對方。
“我不能娶任何女人,我有病。”公爵說。
“羅戈任會娶她嗎?您的看法如何?”
“我認為興許明天就會娶她;但是娶了以后,也許過一個星期就會把她宰了。”
公爵剛說出這句話,加尼亞驀地打了個寒噤,公爵嚇得幾乎喊出聲來。
“您怎么啦?”公爵抓著他的一只手說。
“公爵大人!將軍閣下請您進去會見夫人。”一個仆人出現在門口稟報道。公爵便跟著仆人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