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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空曠的山坳里,飄蕩著還未散盡的硝煙。硝煙混合著霧氣,在陽光的撫摸下,恍如蟬翼。
“呼呼……”突然,一陣巨大的轟鳴聲從天空掠過,瞬間掀起陣陣疾風。疾風掃過,大片的野草嘩嘩地向四周倒去,大地中央劃出道空白。
那是架飛機,準確地說,應該是轟炸機。轟炸機向著地面俯沖下來,蜻蜓點水似的,終于一頭扎在草叢中停了下來,大地顫抖。
安靜,可怕的安靜。
草叢中現出兩個人影,可全都躺在地上。轟炸機跌落時,其中一雙手微動了下。那個人恍然睜開眼,抖落臉上的塵土,茫然中揉了揉眼,神志才稍微清醒。
他叫何政東,長著一張略顯稚氣的臉,臉上臟兮兮的。他跌跌撞撞地起身,又緊走了幾步,卻突然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似的,猛地扭頭望去,瞳孔隨即放大。
“趙杰、趙杰,快醒醒,醒醒……”何政東搖晃著躺在地上的男子。男子被喚醒后,眼神同樣茫然,好像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他神情緊張地四下觀望了一番,這才舒了口氣。
“快看,那是什么?”何政東不由分說便拉著神志不清的趙杰往那個龐然大物處飛奔而去,不久就看到了躺在草叢中正在冒煙的大家伙。二人趴在草叢中,遠遠地盯著飛機,可許久都沒見半個人影。
趙杰沉聲問:“這家伙怎么掉下來的?”何政東卻答非所問:“小鬼子?還是國軍?”
二人所處的位置在飛機后方,看不見機身上的標志。
趙杰睜大眼睛審視了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說:“這么久沒見人出來,飛行員八成是死了。走,過去看看。”
何政東早就躍躍欲試,二人于是貓腰往機翼摸去,終于看清了機身上的標志:青天白日徽。當得知不是日本戰機時,他們都松了口氣,彼此對視了一眼,大踏步跑了上去。
機艙里有人,但一動不動,好像昏迷了。
“快想辦法把機艙門打開。”趙杰大聲喊道。何政東左右瞄了一眼,撿起塊石頭正要爬上去砸門,機艙里的人突然睜開眼,猛地推開罩在頭頂的門,然后咳嗽著用力爬了出來,一翻身就滾到了地上。
何政東和趙杰被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雙雙倒退了好幾步。
這個國字臉的男人一手撐著機身,一手叉著腰,大口喘息了幾下,這才摘下飛行帽,抬眼打量起二人,無力地問:“你們是干什么的?”
“我……”何政東正要搭話,男子又揮手止住了他,直起身問:“見著小鬼子的飛機了嗎?”
“見、見過!”何政東忙不迭地點頭。男子穩了穩情緒,眼神落到身后的飛機上,過去查看了一番,面色平淡地說:“老天有眼,不然你們見著的就是我的尸體。”
何政東和趙杰又彼此對視了一眼,張口就問:“你是被小鬼子的飛機打下來的?”
男子背朝著他們,好像微微愣了一下,但隨即說:“理論上是,但也不是。”他頓了頓,拍了拍手上的塵土,轉身看著二人說:“剛才不是跟你們說了嗎?如果真是被小鬼子打下來的,那你們見著的也許是我被燒焦的尸體,所以說我的戰機只是被擊中,然后迫降在了這里。”
他們懂了,暗自嘆服這個男人還真是福大命大。
“你們是學生吧?”男子又問。趙杰回道:“你眼神兒還真準。”
男子重又進入機艙,笑道:“眼神兒不好,敢在空中跟小鬼子交手?對了,你們二位從哪里來?要去什么地方?”
“從江城來,回恩市去。”何政東直言相告。男子停下了手中的活兒,探出頭問:“怪不得我聽二位的口音像是恩市那邊的,你們真是要回恩市去?”
何政東點頭,也問:“莫非你也是恩市人?”
“那倒不是,不過剛從恩市過來。”男子從機艙出來,咧嘴一笑,“這玩意兒一時半會兒是整不好了。我也回恩市,正好順路,一塊兒走吧。”
趙杰疑惑地問:“那這大家伙……”
“飛不了也搬不走,稍后會有人來修理的。走吧。”男子說完移動了腳步,二人緊跟而上。
金黃的夕陽打在三人身上,襯托著遠處的山巒,蒼勁而又偉岸。
“怎么就你們倆學生,還有其他人嗎?”男子在前面問。何政東說:“遇到小鬼子飛機的轟炸,大家分開逃命,就散了。”
“好些人沒來得及躲,被小鬼子的飛機炸死了。”趙杰聲音低沉地加了一句。
男子陷入沉默,過了許久才說:“我叫周志凱,比你們年長。大家都是中國人,咱們能在這種地方相識也是緣分,若不嫌棄,就叫我一聲周哥吧。”
夜幕很快降臨,涼風簌簌地撫摸著大地,夜色靜謐。
三人走了很遠,好不容易看到一座破敗的房子,進去找了些干草墊上,打算睡到天亮再趕路。
“周哥,你殺過多少鬼子?”躺在干草上的何政東隨意問道。周志凱半臥,雙手墊在腦后,瞇縫著眼說:“不記得殺過多少小鬼子,可還記得擊落過三架小鬼子的戰機。”
何政東贊嘆不已,卻嘆息道:“小鬼子占了江城,打進夷陵,眼看就要向恩市進逼,我們還能往哪里退?山城嗎?”
“看來你還知道不少。”周志凱嘿嘿一笑,“你們這些青年學生雖然關心時局,可整日讀書,想問題把腦殼都想壞了吧。你想想,委員長在山城坐鎮指揮,恩市作為山城的門戶,必定是要全力保住的,所以啊,你們大可放心,小鬼子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進恩市的。”
“要真是這樣就太好了。”趙杰欣喜地接過話道,“我們從江城往恩市撤退,一路上到處是逃難的,尸首遍地,民不聊生……”
“是啊,都是小鬼子惹的……”
門外傳來蟲子此起彼伏的叫聲,很快,三人就枕著鼾聲入眠了。也不知過了多久,熟睡中的周志凱突然打了個寒戰,睜開眼時,一絲光亮刺來,他不禁用手擋了一下,身上的每一根汗毛好像被電擊了一般,瞬間就豎了起來。他來不及多想,快步沖到門口,透過門縫往外一看,頓時像見了鬼似的張大了嘴。
周志凱萬萬沒想到一股日本兵會靜悄悄地撲了過來,忙回身叫醒還在沉睡中的二人,說明情況,拔出兩把槍,問:“誰會用?”
何政東還在猶豫的時候,趙杰卻想都沒想就接了過去,很熟練地打開保險,做好了戰斗準備。
何政東臉上微微有點發燙,尷尬地看著趙杰,趙杰沉聲說:“別看我,快想想怎么應付小鬼子,看看有沒有別的出口。”
“別出聲。”周志凱制止道,“小鬼子是循著我丟棄的戰機找過來的,看來要找回飛機已經無望了。”
“這邊可以走。”何政東找到了一個缺口,剛好能過一人。
三人陸續鉆過缺口,可很快就被日本人發現,身后傳來急促的槍聲。他們邊還擊邊撤退,日本人發現他們人少,更加瘋了似的往前沖,但很快就被干掉幾個。
子彈像在身后跳舞,又像追命似的,時而落在腳跟,時而又擦身而過。
三人在槍林彈雨中抱頭奔逃,好不容易找了個小坑跳進去,然后匍匐在地還擊,此時已經能清楚聽見日本人嗷嗷的叫聲。
“不好,快沒子彈了。”周志凱萬分焦急,他之前已經把最后一個彈夾給了趙杰。趙杰毫不猶豫地說:“你們先走,我掩護。”
“不行,要走一起走。”何政東嚷道。周志凱抓著趙杰的胳膊說:“把槍給我,你們倆先撤。”誰知趙杰拒絕,還推開他們,厲聲喝道:“來不及了,你們先撤,我掩護你們。”
眼看日本人越來越近,子彈也所剩無幾。
周志凱想著再拖延下去恐怕三人都走不了,于是一把抓住趙杰喊道:“兄弟,我們一起走。”
“好,一起走!”趙杰在起身的時候被子彈擊中了大腿,腿一軟就跌了回去。何政東和周志凱重新回到土坑里抓著他,要帶他一起走,他痛苦地說:“我中彈了,走不了,你們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何政東本來很害怕被子彈擊中,此時卻不知怎么就不再怕,緊緊地抓著趙杰的手說:“兄弟,要走一起走,我們不能丟下你。”
周志凱一抬手又撂倒了一個日本人,縮回頭,目光堅毅地沖何政東喊道:“快帶他走,我掩護你們。”
“哥,我走不了了。”趙杰突然奮力掀開二人,使出渾身力氣站起來,大叫一聲,“快走!”憤怒的子彈掙脫槍膛射向敵人,敵人的子彈也射進了他身體,可他咬緊牙關屹立不倒,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扣動著扳機。
何政東想要回頭,卻被周志凱拽著跑,在趙杰倒下的瞬間,淚水奪眶而出。就在此時,他多想拉著兄弟一起走,就算一起倒在血泊中,就算再回不去也無怨無悔。
一梭子彈迎著后腦勺射來時,何政東被藤草絆倒,周志凱也被他拽倒。倒在地上的二人都聽到了子彈從耳邊擦過去的聲音,那是死神的聲音,可是老天讓他們躲過一劫。
槍聲陣陣掠過曠野,越過叢林,響徹夜空。
“快起來!”周志凱厲聲吼道,“你要是死了,趙杰的血就白流了。”
何政東撕心裂肺地哭出聲來,全身的血液好像凝固,又好像在倒流。
就在二人慌不擇路地在山谷中飛奔時,突然又一陣激烈的槍聲從側路傳來,兩人回頭看到正被當成靶子射擊的日本人,知道自己得救了。
何政東激動不已,飛奔回趙杰身邊,摟著他,搖晃著呼叫他的名字。趙杰渾身上下都被鮮血染紅,嘴里吐著血泡,顫抖著無力地說:“兄弟,我回不去了,回去看看我娘,別告訴她我的事,就說我有時間就會回去……”
何政東噙著淚水連連點頭,眼看著趙杰露出最后一絲笑容,在他懷里沉沉地閉上了眼,他從喉嚨深處發出一聲長嘯。
恩市的天空同樣彌漫著一層薄薄的煙塵。西線戰區長官部秘要室此刻卻籠罩著重重的陰云。
陳希平的兩只眼睛像鷹似的,閃爍著銳利的光芒。他的目光落在桌面的照片上,久久沒有動靜。照片上是個目光比他還兇狠的男子,此人的簡歷很簡單,只有幾個字:山本一夫,日本陸軍中尉。這短短的幾個字卻像針一樣刺著陳希平的雙眼,就在此時,外面響起敲門聲,他頭也不抬地應道:“進來!”
“主任,山本一夫嘴太硬了,進來后不吃不喝,也不說一個字。”秘要室副主任葉成文畢恭畢敬地站在陳希平面前。陳希平合上山本一夫的資料,看著他,似笑非笑地說:“成文啊,你也是久經沙場的老江湖了,這個山本一夫的資料雖然簡單,但據可靠情報,此人是日軍在華情報部門的重要成員之一,一定要好好利用此人,挖出日軍接下來的行動計劃。”
葉成文道:“請主任放心,像山本一夫這樣的老狐貍,不到最后一刻是不會開口的,我們有的是時間跟他耗。”
陳希平點頭道:“此事還沒跟主席匯報,傳達下去,山本一夫被捕的事暫時絕不許外泄。”
“是!”葉成文應道,“主任,您已經幾天沒合眼了,還是先回去睡會兒吧,有什么進展我會第一時間向您匯報。”
“不用,手頭上事兒多。去吧,等你的好消息。”陳希平這話是打發葉成文走,可葉成文剛邁步到門口又被叫住,“培訓班的事可要抓緊了。”
“正在抓緊時間籌備,您放心,很快就能開班。”
陳希平嘴里的“培訓班”,指的是秘要室為壯大實力招募新人而組織的培訓。說白了,秘要室就是西線戰區司令長官陳鏡岳到恩市后組建的情報部門,此次招募新人也就是為其訓練特務。
葉成文回到辦公室,突然感到無比疲倦,連日來對山本一夫的審訊毫無進展,好像走進了死胡同,陷入了一種進退無門的境地。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葉成文只用鼻子聞著氣息便知道是誰。
機要室副主任張振軒大大咧咧地往他辦公室的沙發上一坐,隨手給自己倒了杯洋酒,蹺著二郎腿抿了口,吧唧著嘴說:“不錯啊,有這種好貨色,以后我可得常來坐坐。”
“怎么,閑著了?”葉成文問。張振軒搖晃著杯中酒說:“閑個屁,你看我什么時候閑過?”
葉成文笑道:“你這個機要室的副主任怎么著也比我閑。”
“要不咱倆換換?”張振軒嘴上這么說,其實哪肯換掉這塊大肥肉?機要室怎么著也比秘要室吃香,至少是核心部門,上面仰仗,下面不敢得罪,而且軍政部門沒了他們就成了聾子,所以在很多人眼中都是塊香餑餑。
葉成文聽他這么一說,當即大笑道:“那可是核心部門,哪像我,每天就是審訊、審訊、再審訊,磨完了嘴皮子還得用刑逼供,日復一日,累啊。”
“對了,審了這么些日子,那小鬼子到底吐了嗎?”張振軒突然問起這茬。葉成文唉聲嘆氣道:“一無所獲,山本一夫那張嘴太硬了,比茅坑里的石頭還要硬。”
“是啊是啊,小鬼子的間諜都受過專業訓練,反偵察、反審訊那可都是一套一套的,要撬開他們的嘴,可還真得花點功夫。”張振軒一口喝完了酒,放下杯子要走,卻被葉成文叫住:“別急著走啊,你來就是為了喝酒?喝完了酒就沒什么說的了?”
張振軒提了提褲子,摸著肥胖的肚子說:“沒什么新動向,老樣子,小鬼子占了夷陵,正打算向恩市方向推進,要是委員長再不積極支持恩市抗戰,沒有大把的鈔票援助,恐怕山城也岌岌可危了。”
“這是上面關心的事,你我做好分內的事便夠了。”葉成文知道陳鏡岳主席為多要援助,拿恩市這塊肥肉要挾老蔣,老蔣退守山城之后,也實在擔心日軍繼續推進。一旦恩市失守,山城定然就像被脫了衣服似的全面裸露在敵人的槍口下。
何家在恩市可是大戶人家,富甲一方。主家何壽亭更是大名鼎鼎,在當地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雖然不參與政治,可對抗戰非常支持,因此鄂北省政府遷到恩市之后,政府部門的很多辦公場所都是何家無償提供。
何政東的娘走得早,只留下他跟一個哥哥和父親相依為命。他這次回來之前,何壽亭就一直擔心他在途中的安全,見他滿身狼狽地歸來,心情也萬分沉重,幾度追問才得知實情,于是要他給趙杰的老娘送去一些錢財作養老之用。
“聽說日本人已經打到夷陵,馬上就要攻打恩市。政東,外面亂得很,那學堂咱們就暫且不上了,沒啥事就待屋里,省得出去惹麻煩。”何壽亭六十開外,但精神矍鑠,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說話時就抖個不停。
何政東卻答非所問:“爹,您是支持抗戰的吧?”
“嗯,這個……”何壽亭有些遲疑,“萬一小鬼子打進恩市,那咱們何家可是要受牽連的,爹把房屋借給政府,也算是出點匹夫之力吧。”
“這個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您跟政府那邊有些相熟的人吧?”何政東眼巴巴望著父親。何壽亭不解地問:“倒是有些認識的,怎么了?”
“既然相熟,那就好辦了。爹,反正暫時也上不成學,閑著也是閑著,要不您幫我在政府謀一份差使?”何政東此言一出,何壽亭當即反對:“那可不行,爹送你上學堂,是希望你以后可以幫爹打理生意,可不是讓你從政。”
“爹,這哪是從政,只是為抗戰出點力。再說了,從政又有什么不好?升官發財……”何政東話未說完就被何壽亭嚴厲地打斷:“爹雖然不懂政治,但也不希望你走上這條路。孩子,聽爹一句,好好幫爹打理生意,比干什么都強。”
何政東不快地說:“我做不好生意,也不想做生意。”
“你……”何壽亭有些生氣,但壓住了火氣,“算了,自己好好想想吧,爹年紀也大了,你大哥又在外求學,這幾年音信全無,爹這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你說要是爹有個三長兩短,咱們何家這么多生意該……”他說著說著就有些傷感,何政東不愿意看到父親這樣,一時心軟,只好安慰道:“好了,我這不是嘴上隨便說說嗎,又沒有非要去……”
其實,何政東內心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至今未對任何人說起,雖然一開始決定的時候有些懵懂,可能只是為了尋求刺激、好玩,但直到親眼看到趙杰死在自己懷里……他這些日子想了許多事情,內心的信仰變得越發堅定。
兩天后的晚上,涼風習習,夜空還散落著幾顆星星,那浩瀚的宇宙看上去如同一頂鍋蓋,將小城牢牢地罩起來,嚴嚴實實。
何政東回到恩市后,各種愁事纏身,心情十分苦悶,因此約了幾個好友去喝酒,而且還喝多了些,連走路都有些搖搖晃晃。
平靜的夜色讓人無比心安,可這種感覺稍縱即逝,很快被一陣隆隆的轟鳴聲驚擾。
醉眼蒙眬的何政東抬頭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黑影從頭頂快速掠過。他頭腦昏昏沉沉,不知那是什么,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可就在此時,無數炸彈呼嘯而下,在他身邊瘋狂地炸開,很多還在發呆的人瞬間就被轟上了天。
何政東的酒勁在爆炸聲中揮發得無影無蹤,被火焰照得通紅的臉龐寫滿了驚恐,幸虧炸點都離他較遠,給了他躲藏的時間,就在他剛離開原地時,一個炸彈就在身后炸開了。
轟炸機在城區繞了一圈后快速離去,只留下硝煙和彈坑,還有陣陣慘叫和哀號。
何政東有些耳鳴,使勁搖了搖頭才稍微變得清醒,可眼前的情形令他的瞳孔瞬間放大,那些血染的慘景讓他不敢再看,一路上慌不擇路,總算是回到了家。
何壽亭抓著他的雙臂,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一番,見他完好無損,這才舒了口氣。
“遭天殺的小鬼子,有能耐去戰場嘚瑟,沖咱們老百姓算啥本事啊!”何壽亭顫抖著咒罵起來,繼而又悵然嘆息道,“政東,你兩次經歷生死,可閻王爺都沒收你,這說明你是個命硬的孩子,等打完仗,爹就將家里所有的生意都交給你,你可不能讓爹失望啊。”
何政東聽著父親的話語,腦子里卻半句話也沒裝進去,他在想另外的事,全身的血液如同波浪翻滾,每寸肌膚都被撕裂得支離破碎。大半夜躺在床上,他卻毫無睡意,折騰了許久,突然想起這次在半道上結識的周志凱,頓時一陣興奮,但又覺得自己想主動找到此人是萬萬不可能的,除非周志凱本人想見他。這一刻,剛剛燃起的火焰又滅了。
山本一夫被關在非常隱蔽的地方,因為是極度重犯,所以囚住他的除了一個大鐵籠,還有綁住全身的鐵鏈,稍微一動便發出刺耳的響聲。
鐵籠外面的看守荷槍實彈,絲毫不敢松懈。
也許是被囚禁得太久,山本一夫時而會從鼻孔里發出低沉的喘息,不過看守都已經習慣,不像一開始時很驚慌,擔心他出什么事,現在甚至都不再回頭去看他。
陳希平剛進辦公室,張振軒便急匆匆闖了進來,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緊張地說:“主任,這是剛剛截獲的日軍情報。”
陳希平只掃了一眼,立馬雙眼圓睜,緊張地問:“什么時候截獲的?”
“剛破譯出來,馬上就送到您這兒來了。”
陳希平的手微微有些顫抖,但他盡量保持冷靜,起身說:“叫上成文,我要親自去看看……”
葉成文得知情報泄露時也大為吃驚,他能想象出陳希平剛剛得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
三人面對瞇縫著眼的山本一夫,心里涼颼颼的。
“你們說說,情報是真是假?”陳希平問。張振軒頓了頓,說:“寧可信其真。”
葉成文也應道:“我和張主任一個意思。”
“既然如此,那就按你們說的,馬上安排人犯轉移。”陳希平盯著山本一夫看了許久,然后拂袖而去。他把轉移山本一夫的事交給葉成文去負責,葉成文絞盡腦汁,最終想到一個主意。
轉移山本一夫的時間定在次日晚上,本來好好的天卻突然開始下雨。
“這鬼天氣!”葉成文坐在車里,心里仍不踏實,不過他相信自己的安排,看了一眼時間。此時鐵門緩緩打開,幾個手下押著鎖住山本一夫的鐵車從門里出來,然后徑直推上了軍用大卡車。
“出發!”葉成文一聲令下,三輛車先后沖進雨中。
他們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龍洞河的天牢,該地關押著很多重刑犯,守衛森嚴,犯人一旦被關進這里,插翅也難逃。當然,這個隱秘之地表面上只是普通的軍事駐地,很少被外人所知。
葉成文的表情很凝重,他知道從秘要室到龍洞河并不太近,要走半個時辰的路,所以在沿途也安排了一些手下,以便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危機,但因為下雨路滑,所以車行速度較平日緩慢。
耳邊夾雜著雨水和車輪碾過泥地的聲音,如同碾在葉成文心上。
突然,前面的車慢了下來,葉成文驚問道:“怎么回事?”他們坐在最后面的車里,所以看不清前面車輛的情況。話音剛落,前面的車又開始正常行駛,他這才松了口氣。
“葉副主任,您沒事吧?”司機問。葉成文無言地搖了搖頭,盡量讓自己放松,可是越擔心什么便越來什么,很快,一聲槍響驚擾了所有人的神經。
葉成文大叫一聲“不好”,緊接著又傳來數聲槍響。他安排在附近的手下迅速趕過來,將卡車嚴嚴實實地圍了起來,但車廂里再沒有傳出槍響,所有人面面相覷,臉上全都寫滿了驚愕和遲疑,大家都在猜車里究竟發生了何事。
“都愣著干什么?快打開車門!”葉成文終于緩過勁來,一聲怒吼,兩個手下慌慌張張正要上前去,卡車后門卻自己開了。所有的槍口齊刷刷地瞄著車廂,但隨即出現的情景卻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葉成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卡車車廂里全都是血,自己的四個手下和山本一夫全都死了。
陳希平還在辦公室等消息,外表平靜如水的他,內心卻正在飽受煎熬——山本一夫對他來說太重要了,一旦出了什么問題,上面要是怪罪下來,后果不堪設想。所以當他接到山本一夫死亡的消息時幾乎窒息,立馬就從座椅上彈起來,拿著電話半天沒有呼吸。
山本一夫被射成了馬蜂窩,跟車押送的四人都是秘要室的老成員了,問題究竟出在誰身上?當時車里到底發生了何事?這成了當下急切需要破解的謎題。
陳希平緊蹙的眉頭擰得好像一條麻繩,他無法將這一連串的事理順,可事情終究還是要給個說法,要不然不僅無法向上面交代,就連他自己也將寢食難安。
葉成文無比頹然,這件事雖然不能全怪他,可轉移犯人的主意是他提出來的,而且具體事宜也都是他負責的。但最初的起因又是張振軒監聽日本電臺得到了情報,所以想來想去,還得從電臺查起。
陳希平此時讓人叫葉成文去辦公室,葉成文到的時候,張振軒也剛到門口,二人對視了一眼,彼此心領神會,一前一后出現在陳希平面前。
“站著干什么,坐吧!”陳希平有氣無力。
二人坐下,陳希平說:“日本人在電報里說已經知道山本一夫被囚的地點,看來我們被騙了。出了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找不出事情發生的緣由,這是我更擔心的。”
張振軒欲言又止,葉成文當時是在現場的,所以他似乎更有發言權,可他也不知該說什么好,因為確實對車廂里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
“主任,這是他們四人的資料。”張振軒將押送山本一夫的四個人的資料放在了陳希平面前。陳希平只瞄了一眼,然后盯著葉成文問:“都是你的人,還是你親口告訴我吧。”
葉成文不知道陳希平要張振軒搜集他手下的資料,按理說,這些事該由他來做,所以他有些不解。
陳希平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沉重地說:“你也不要多想,我讓振軒替你來做這事,是因為他是局外者,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他搜集資料的時候會更加客觀公正,不會摻雜任何私人情感。”
“是、是,我明白。”葉成文忙不迭地說。張振軒帶著笑意說:“葉副主任,你可別怪我跟你保密,不管咱們出于什么目的,可都是為了黨國的利益……”
“我能有什么私心?跟你說的一樣,還不都是為了黨國利益!”葉成文雖然略微有些不快,但也跟著唱起了高調。
“行了行了,你們兩兄弟別在我這兒瞎嘀咕,要是有這斗嘴的閑工夫,趁早查明真相,我也好睡個踏實覺。”陳希平打斷他們二人,“這四人的材料我看了,表面上沒什么問題,但要一個個細查,問題肯定出在他們中間。”
“是,主任!”二人異口同聲地答道。
二人離開陳希平處,從張振軒辦公室經過時,他叫住了葉成文:“咱倆聊聊。”
葉成文極不情愿地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反身關上門,還沒坐下就開始發牢騷:“老張啊,咱倆都這么多年了,有些事還是敞開了說好,沒必要藏著掖著吧?”
“你說的是主任讓我查你四個手下的事吧?”張振軒明知故問,訕訕一笑道,“老兄諒解諒解我吧,主任不讓咱說,咱也是沒辦法。”
“那你就不能使個眼色,暗地里拐著彎提醒提醒我,也別讓我在主任那里像個傻子什么都不知道吧?”葉成文臉上的不快有增無減。張振軒只好繼續賠笑道:“對對對,也都怪我沒想這么周全,下次不會了,保證不會了。”
“那你說說,主任讓你查的這四個人,有什么疑點嗎?”
“確實從表面上看沒什么疑點,不過有個人的身世我倒是有些看法。”張振軒高深莫測地說。葉成文催促道:“別賣關子,還想不想去我那兒喝酒了?”
張振軒拿起其中一人的資料,說:“其他三人基本可以排除嫌疑,可呂健就不好說了,這個人是鄂北仙桃人,曾在江城進行情報搜集工作,后來還參加了在湖南衡山舉辦的游擊干部訓練班,之后來到恩市,一直在秘要室干到現在。”
“這些我比你清楚,有什么問題嗎?”葉成文見他打住,于是問道。張振軒搖頭道:“我還沒說完,此人什么都好,就是有個癖好,愛賭。”
“這個不光我知道,很多兄弟都知道,不是秘密。”葉成文沒有否認。張振軒卻搖了搖頭,接著說:“你不知道的是此人賭癮太大,我調查過,他輸多贏少,每個月的俸祿根本入不敷出,可他好像從不為錢的事操心,經常光顧賭場,還有妓院,你不覺得奇怪嗎?”
葉成文微笑道:“不只我手下,你手下也有很多弟兄好這兩口吧。”
“那可不一樣。”
“如此說來,你是真打算把這個屎盆子扣在我頭上了?”
張振軒滿不在乎地說:“話可不能這么說,我這個人做事,一是一,二是二。你也說了,咱們不都是為了黨國利益嗎?再說,這件事總歸是要有人出來頂罪的,不是你就是我,如果有第三個人,你我兄弟豈不是可以明哲保身?”
“那你怎么就不從自己兄弟中找個人出來?”
“關鍵是我的兄弟沒參加行動啊。”張振軒大笑道,“葉兄,別太固執了,這可都是為了你我好。”
葉成文陷入沉思中。
張振軒在葉成文出門后,剛從抽屜里取出另外一份材料,葉成文突然又推門而入,嚇得他打了個激靈,神情慌亂地問:“還有事?”
葉成文看著他的表情,壞笑道:“本來還想問點事兒的,算了!”
張振軒這次是在葉成文離開后很久才重新拿起材料,這份材料記載的是他在山本一夫死后又截獲的一份日軍電文,主要內容是“刺殺任務成功”。看著電文的內容,他面如死灰,良久之后,一把火燒毀。
何政東第二天得知跟自己喝酒的幾個兄弟被炸死兩個,另外一個失去了一條腿,他整個人都不好受了。想著那些死去的人,對父親要他幫忙打理生意的提議充滿了敵意,終于忍無可忍,情緒像火山爆發,又沖出家門,喝得爛醉如泥,直到酒館打烊才出來。
“為什么要逼我,為什么要逼我?”何政東醉意朦朧,靠在墻邊搖搖晃晃地往前摸索,幾次都差點摔倒,突然腳下一滑,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昏睡了過去。
“這小子終于有了氣兒。”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個驚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何政東努力想睜開眼,可眼皮好像不聽使喚,緊接著又傳來一聲刺耳的聲響,像是開門的聲音,但他不確定,這時候有個腳步聲漸近,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不是說有氣兒了嗎?”
“是啊葉副主任,剛剛明明有了動靜,兩個眼珠子還到處轉了轉呢。”
“那就幫幫他。”葉成文話音剛落,嘩啦一聲,一盆冷水把何政東從頭澆到了腳。
何政東睜大眼,這才慢慢恢復知覺,可四肢都被綁住,動彈不得。他看到了一張陌生的臉,那張臉不太讓人害怕,可有點深不可測。他盯著那雙眼睛,惱火地質問道:“你們是什么人?為什么要抓我?”
“小子,說說你自己吧,叫什么名兒?什么來頭?”葉成文問。
何政東掙扎了幾下,滿臉憤怒。
“不說是吧?嘴硬是吧?給我打。”葉成文冷冷地說。何政東不知道這些都是什么人,但為了免受皮肉之苦,只好如實回答。
葉成文聽了他的話,卻輕蔑地罵道:“哪個何壽亭?我不認識,不過像你這樣的軟骨頭,還沒打就招了,怎么可能是日本間諜,又怎么可能是共產黨?你們見過哪個日本間諜和共產黨這么不經打嗎?”
何政東耳邊隨即響起一片哄笑。
“看他這副嘴臉,八成是漢奸。”又有個聲音說道。葉成文于是問:“都這么晚了還在外面瞎逛,不知道宵禁了嗎?”
何政東無奈地哀求道:“長官,我真是良民,家住恩市,何壽亭是我爹,求你放了我吧。”
“我管你爹是誰,總之到了這兒,不死也得脫層皮。說吧,打算給自己安個什么罪名?”葉成文冷笑道,“不過就算你不承認也沒關系,我有的是辦法讓你招供,等你到了生不如死的時候,一定會求著我認罪的。”
“我不是漢奸,不是共產黨,也不是什么狗屁日本間諜。”何政東有氣無力地罵道,“你們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有本事就殺了我。”
“想死可沒那么容易,不過看來你小子是不打算招了,給他點顏色瞧瞧。”葉成文轉身離去,背后傳來一聲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