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白癡(全集)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1712字
- 2022-02-22 11:10:21
葉潘欽家的三位小姐都十分健康,猶如盛開的鮮花,她們身材高大,肩膀寬闊,胸脯豐滿,手臂強壯得和男子一般。當然,她們因為身體健壯,有時不免貪嘴,而且對此根本不想掩飾。她們的媽媽,即將軍夫人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有時對她們不加掩飾的食欲很不以為然,女兒們對她的一些意見雖然表面上唯唯稱是,但是這些意見在她們當中實際上早就失去了原先那種無可爭辯的威信,末了三位姑娘采取的一致行動甚至常常占了上風,所以,將軍夫人為了自己的尊嚴,認為倒不如不加爭論,對她們讓步為妙。當然,性格總是不肯順從,不肯服從理智的支配;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一年比一年更加任性,更加急躁,甚至成了一個古怪女人,但是因為她的手下畢竟還有一個言聽計從和百依百順的丈夫,她肚子里的氣憋得過多了,通常都是向丈夫發泄,事后家中重又和諧如初,萬事如意。
不過,將軍夫人自己的食欲也不減當年,她照例在十二點半和女兒們一起享用幾乎等于是午餐的豐盛早餐。在這之前,在整十點的時候,小姐們剛睡醒,每人就在床上先喝一杯咖啡。她們喜歡這樣,所以這也就成了永久不變的規矩。十二點半,在靠近媽媽居室的小餐廳里擺好桌子。倘若時間允許,將軍本人有時也來參加家中這頓親密的早餐。除去紅茶、咖啡、乳酪、蜂蜜、奶油、將軍夫人愛吃的一種特制的油炸餅以及肉餅等等而外,甚至還有又濃又熱的肉湯。在我們這部小說開始的那天上午,全家都在餐廳里等候將軍,他曾答應十二點半進來用餐。哪怕他遲誤一分鐘,也會立刻打發人去催請;但是,他準時進來了。他走上前來,向夫人問安,吻她的手,并且注意到她的臉上這回有一種十分特別的神色。他在頭一天就預感到今天會由于一樁“笑話”(他慣于使用這個詞)惹出點麻煩,他昨晚睡覺時就對此感到不安,可現在依然有點膽怯。女兒們來和他接吻;她們雖然沒生他的氣,可是神情也好像有些特別。由于某些情況,將軍的確是過分多疑了;但是,因為他是一位富有經驗、精明能干的父親和丈夫,所以立刻就采取了自己的對策。
倘若我們在這里停頓一下,作一番解釋,借以直接而明確地闡明在這部小說開始時圍繞葉潘欽將軍家庭的各種關系和環境,這對我們弄清這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也許并不會有多大害處。我們方才已經說過,將軍雖然沒有什么學問,他本人也自稱是一個“自學者”,然而他是一位富有經驗的丈夫和精明能干的父親。譬如說,他的辦法是不急于打發女兒出閣,也就是不對她們“糾纏不休”,不以父母對子女幸福的過分操心而引起她們的不安,就連那些養著幾個成年女兒的最聰明的家庭,也常常自然而然地、不由自主地急于打發女兒出嫁。他甚至還說服了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采取這個辦法,雖然一般說來,此事不大好辦,——因為不大自然,所以就難辦。但是,將軍的論據是非常有力的,是以種種明顯的事實為依據的。父母既然完全聽任那些女兒自作主張,到了最后,她們自然不得不自謀出路,那時候事情就好辦了,因為她們都樂意去張羅,把任性和過分的挑剔拋在一邊。父母們只要比較警覺地、盡可能不露聲色地在暗中觀察,力求避免某種奇怪的選擇,或是不自然的偏差,一旦碰到適當的機會,立刻鼎力相助,千方百計地玉成良緣。最后,僅就她們的財產和社會地位正一年年按幾何級數增長這一點而論,時間拖得越久,女兒們的身價也就越高,哪怕她們年已及笄。但是,在所有這些無可辯駁的事實中間,又發生了另一樁事實:長女亞歷山德拉忽然幾乎完全出乎意外地(這種事向來如此)過了二十五歲。幾乎與此同時,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一個結識權貴并腰纏萬貫的上流社會的男人,再次表示了他想娶親的宿愿。這是個五十五歲的男人,性格文雅,具有精細入微的審美感。他想攀一門好親事;他是一個特別杰出的美女鑒賞家。由于他和葉潘欽將軍的親密友誼已持續了一段時期,由于他們都參加某些金融事業,他們的交情就更深了,所以他就把自己的心事對葉潘欽將軍講了,也可以說是跟將軍商量和請教:他能不能和將軍的一位女兒結婚?于是在葉潘欽將軍像小溪一般平靜美好的家庭生活里,顯然發生了一個巨大變化。
上面已經說過,小妹妹阿格拉婭在家中是個無可爭議的美女。就是像托茨基這樣十分自私的人,也明白自己不應該在她身上打主意,阿格拉婭不是為他而生的。兩個姐姐早已極為真誠地認定,阿格拉婭命中注定不會平凡地度過一生,而是要享盡人世的一切富貴榮華,這也許是由于兩個姐姐有些盲目地愛她,她們的姐妹情誼過于熱烈,所以把事情過分夸大了。阿格拉婭未來的丈夫應該具有一切優點,取得一切成就,至于財富,那就不必提了。兩個姐姐雖然沒有特別多說,但已互相約定,她們為了阿格拉婭的利益,必要時寧愿犧牲自己;她們預定給予阿格拉婭一筆數量極大的、很不平常的妝奩。父母知道兩個姐姐達成的這項協議,因此當托茨基求教的時候,他們之間幾乎毫無疑問地認定:兩個姐姐之中肯定有一個不會拒絕實現他們的心愿,何況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又不會計較妝奩的多寡。將軍對人生有獨到的見解,他對托茨基的求婚立刻給予極高的評價。由于某種特殊情況,托茨基本人對此事十分謹慎,還處于試探階段,所以父母只是隱隱約約地對女兒們透露了一些自己的打算。女兒們的回答雖然還不十分肯定,但至少是令人快慰的:大姐亞歷山德拉也許不會拒絕。這個姑娘雖然性格倔強,但是心地善良,通情達理,為人非常隨和。她甚至很樂意嫁給托茨基。她是一言既出,決不食言的。她不愛虛榮,不僅不會惹是生非和翻云覆雨,甚至還能使生活中充滿樂趣和安寧。她雖然并不那么楚楚動人,但也長得很美。對于托茨基來說,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好的呢?
然而,此事依然還處于試探階段。托茨基和將軍彼此友好地決定:暫時避免采取任何正式的、無可挽回的步驟。父母甚至還沒有完全公開地向女兒們講明;仿佛還開始出現了意見分歧:身為母親的葉潘欽將軍夫人,不知為什么表示不滿,而這是很重要的。當時出現了一種阻礙一切順利進行的情況,一樁麻煩復雜的事件,這個事件會使整個事情遭到無可挽回的失敗。
這樁麻煩而復雜的“事件”(如托茨基所說),很早就開始了,遠在十八年以前就開始了。在一個中部省份里,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一個極為富裕的領地附近,住著一個破落貧窮的小地主。此人以不斷遭到離奇的失敗而聞名。他是一名退伍軍官,出身世家,血統甚至比托茨基都純,名叫菲利普·亞歷山德羅維奇·巴拉什科夫。他欠了一身債,把財產典押一空;他長期從事艱苦的、幾乎是農民們干的工作,才差強人意地掙下了一份小小的產業。每當得到一點點成就,他就大為振奮。他曾精神抖擻、滿懷希望地動身到小縣城里去逗留了幾天,想和他的主要債主之一見面,倘有可能,就把事情徹底談妥。在他進城的第三天,他那個小村莊的村長騎馬趕來。村長的一邊臉頰燒傷了,胡子也被燒焦。村長報告他說,頭一天正午他的“世襲領地失火”,“夫人也被燒死了,只剩下幾個孩子”。巴拉什科夫本來是“倒霉”慣了的人,但他也經受不住這場飛來的橫禍;他瘋了,過了一個月就害熱病死去。他那被燒成灰燼的田產,連同淪為乞丐的農奴,都拍賣還債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托茨基發了慈悲,把他的兩個小女兒,一個六歲,一個七歲,領去撫養和教育。她們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總管的子女們一同受教育。這總管是個退職的官員,家中人口眾多,而且是一個德國人。不久以后,只剩下一個女孩子納斯佳[17],那個小的患百日咳死了。托茨基住在外國,很快就把她們忘得一干二凈。過了五年,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有一次路過那里,想上自己的領地去看看,忽然在他鄉下的房子里,在那個德國人的家中,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孩子,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她活潑可愛,聰明伶俐,是個美人胎子。在這方面,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是一個精確無誤的行家。這一次,他在領地上雖然只住了幾天,但他還是把這件事安排好了。對小姑娘的教育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聘請了一位可敬的、已過中年的家庭女教師。她是瑞士人,對于姑娘們的高等教育頗有經驗,而且滿腹學問,除法語以外,還教過其他各種學科。她搬到鄉下的房子里以后,小納斯塔霞便開始接受范圍很廣的教育。整整過了四年,這種教育已告完成,家庭女教師走了,一位太太根據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指示和委托,前來把納斯佳帶走,她也是個女地主,她的領地也跟托茨基先生的領地毗鄰,不過那是在另一個遙遠的省份里。在這塊小小的領地上,也有一所雖說不大、卻是剛蓋好的木板房子。房子收拾得特別雅致,那個小村子也碰巧被人當之無愧地稱作“快樂村”。女地主徑直把納斯佳帶到這所寧靜的小房里,因為她自己是個沒有子女的寡婦,住的地方離這個小房只有一俄里遠,所以也搬來和納斯佳同住。納斯佳身邊出現了一個看門的老嫗和一個年輕的、有經驗的女仆。室內有樂器,有專為姑娘預備的精美圖書,油畫,版畫,鉛筆,羽筆,顏料,還有一只妙不可言的小狗。過了兩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親自光臨了……從那個時候起,他不知何故特別眷戀這個偏僻的草原小村,每年夏天都要來一趟,每次住上兩三個月,就這樣安靜地、幸福地、有趣地、美妙地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大約有四年吧。
有一年初冬,那是在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夏天到快樂村小住(這次他只住了兩周)之后的四五個月,傳開了一個流言,或者不如說是有個流言不知怎么傳進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耳朵里,說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將要在彼得堡娶一位既美貌又富有的名媛,總之,他要攀一門人財兩旺的親事。事后發現,這個流言并非所有的細節都確切無誤:當時這門婚事還只是在籌劃中,一切都還十分渺茫。不過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命運從這時起卻發生了極為重大的變化。她忽然表現出異常的果斷,顯示出極為出人意外的性格。她沒有多加思索,就拋開鄉村的小屋,突然出現在彼得堡,獨自一人直接去找托茨基。托茨基吃了一驚,開始勸她,但是他幾乎一開口就忽然發現必須完全改變說話的音節、腔調,改變早先一直運用得很成功的那些有趣而文雅的話題,還有說話的邏輯,——一切的一切都得改變!他面前坐著的完全是另一個女人,跟他以前所認識的那個七月間剛在快樂村分手的女人截然不同。
首先,這位新的女人知道和明白的事情特別多,——多得使人非常驚訝:她究竟能從哪里得到這些知識呢?她怎么會有如此精密的見解呢?(莫非是從專供少女使用的那批藏書中得到的?)不僅如此,她對法律也很精通,雖然不能說她全知天下事,然而對于世界上發生的某些事情起碼還是有所了解的;其次,她的性格和從前截然不同,從前那種怯生生的、女學生般捉摸不定的神情(有時由于天生的活潑天真而顯得迷人,有時卻憂郁、深思、驚訝、懷疑、愛哭、不安),如今已看不見了。
不錯,她已成為一個不同尋常的、出人意料的女人,她在托茨基面前哈哈大笑,用極其刻薄的冷嘲熱諷挖苦他,公然向他表示,除去極深的蔑視以外,她的心里對他從來沒有別的感情,這種令人作嘔的蔑視在她初次感到吃驚以后就立刻涌上了她的心頭。這個新的女人還說,哪怕他現在立刻就和任何一個女人結婚,她都毫不在乎;她所以前來阻止這門婚事,而且是出于怨恨來加以阻止,僅僅是因為她想這么干,因此也就應該這么干,“只要能讓我盡情地嘲笑你一番也是好的,因為我現在終于也想笑一笑了”。
起碼她是這么說的;至于她心里所想的一切,興許還沒有說出來呢。然而,在新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面哈哈大笑、一面敘述這一切的時候,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卻在暗自考慮這件事,盡可能整理一下自己多少有點凌亂的思緒。這種考慮持續了很久;他幾乎用了兩周的時間反復掂量,以便下最后的決心。過了兩周,他終于作出了決定。問題在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當時已年近五十,又是一個十分穩重、已經定型的人。他在人世間和社會上的地位早就有了極為堅實的基礎。他對于自己、對于自己的安寧和舒適的鐘愛和珍惜,超過了對世上的一切,一個極其體面的人本來就應該如此。他畢生建立起來的、看上去如此優美的一切,是不容受到絲毫損壞和動搖的。從另一方面來說,托茨基由于富有經驗并有遠見卓識,因此很快就異常正確地明白了眼下他是跟一個極不尋常的人物打交道,此人不僅只是虛聲恫嚇,而且肯定會付諸行動,主要的是因為她根本不會在任何障礙面前止步,何況她還根本不把世上的一切放在心上,所以甚至都無法誘惑她。顯然,其中還有別的因素,這是精神上和心靈上的一種煩躁情緒的流露,仿佛是一種只有天曉得是從何而來又是對誰而發的浪漫主義的憤怒,一種簡直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永遠得不到滿足的輕蔑感,總之,是一種極為可笑的、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東西,不論哪一個正派人碰上它,都不啻是禍從天降。當然,托茨基本來可以仗著自己的財富和人緣,立即采取某種微不足道的、完全無罪的毒辣手段,以擺脫這種令人不快的局面。從另一方面來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本人顯然幾乎都不能傷他一根汗毛,哪怕在法律上也是如此;她甚至都鬧不出什么大亂子來,因為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永遠把她制服。不過這一切僅僅適用于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決定像別人碰到這種情況時那樣行事而不出大格的時候。但是,托茨基的準確的眼光在這件事上對他也是有用的。他能夠猜到,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也十分清楚,她在法律上是抓不住對方把柄的,然而在她的腦子里……在她目光炯炯的雙眸里,卻完全是另一種意思。既然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珍惜世上的一切,尤其不珍惜自己(必須具備絕頂的聰明和高超的眼力,才能在這時候猜到她早已不再珍惜自己,才能使他這樣的懷疑派和上流社會的玩世不恭之徒相信這種感情是當真的),她就有可能無可挽回地、不顧體面地戕害自己,不惜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服苦役,也要把她深惡痛絕的那個人盡情羞辱一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從來都不隱諱:他為人有些膽小,或者不如說非常守舊。譬如說吧,倘若他知道他將在舉行婚禮時被殺害,或者發生這一類極不體面的、荒唐可笑的、為社會所不容的事,他當然是會害怕的;不過,他怕的倒并不是自己會被殺害,會受傷流血,或者會當眾被人在臉上啐一口唾沫等等,而是怕這件事居然會如此反常并令人難堪地落到他的頭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雖然還沒有說出口來,其實已經透露了這個意思。他知道她對他了如指掌,已把他看透了,所以也知道該用什么手段打擊他。由于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婚事的確還在籌劃階段,所以他就只得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屈服和讓步了。
還有一個情況促使他作出這個決定:很難想象,這個新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臉龐和以前相比,居然發生了那么大的變化。以前只不過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而如今……托茨基很久都不能原諒自己,因為他看了四年,竟沒有看出這一點。這固然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雙方在內心里發生了突然的變化。不過他記得,就是早先也往往有這樣的情形:譬如說吧,只要朝這雙眼睛瞧上一眼,他頓時就會產生一些奇怪的念頭:他仿佛在這雙眼睛里預感到一種深沉而神秘的陰郁。這種眼神瞧著你的當兒,就仿佛在給你出謎語似的。近兩年來,他常為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面色的變化感到驚訝。她的面色變得異常蒼白,奇怪的是,這反倒使她更加嫵媚了。托茨基就像所有終生尋歡作樂的紳士那樣,起初根本不把這個得來全不費功夫的黃毛丫頭放在心上,近來他卻有點懷疑自己的眼力了。早在當年春天,他就決定,無論如何也要盡快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帶上一筆財產,體面地嫁給一位在另一個省里供職的明智而體面的先生。(啊,如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多么可怕而惡毒地取笑這件事啊!)但是,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現在被這個新的人兒給迷住了,他甚至認為可以重新利用這個女人。他決定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搬到彼得堡居住,給她安排一個奢華舒適的環境。雖說失之東隅,卻也可收之桑榆:可以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拿出來炫耀一番,甚至還可以靠她在某個小圈子里出出風頭。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很重視他在這方面的聲譽。
彼得堡的生活已經過去了五年,不消說,在這期間有許多事情已經明確了。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處境并不令人寬慰;最糟的是:他一旦露了怯相,以后就再也安不下心來。他害怕,但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什么,他就是害怕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一個時期,那是在最初兩年間,他懷疑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自己想和他結婚,但是因為太愛面子,所以沒有啟齒,倔強地等候他來求婚。這種自命不凡未免有點奇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不禁皺緊眉頭深思起來。使他大為驚訝并且有點不愉快的(人心本來如此!)是,他根據當時發生的一件事突然確信,即使他當真求婚,對方也不會接受。他很久都不明白這個道理。他覺得只可能有一種解釋,那就是“一個受盡侮辱的、荒誕不經的女人”的傲氣已達到瘋狂的程度,她寧肯拒絕求婚借以一下子表達出自己的輕蔑,也不愿永遠確定自己的地位并獲得凡人不可企及的榮華富貴。最糟的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幾乎處處都占上風。她也不為利誘,哪怕是巨額厚利。她雖然接受了為她布置的舒適環境,但是她生活十分儉樸,五年來幾乎毫無積蓄。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為了打碎自己身上的鎖鏈,冒險采取了十分狡猾的手段:在他人的巧妙幫助下,他悄悄地、靈活地用各種最理想的誘惑物打動她的心,但是那些理想的化身,諸如公爵、驃騎兵、使館秘書、詩人、小說家,甚至社會主義者等等,居然沒有一個給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留下任何印象,她心如頑石,感情永遠枯竭和凋謝了。她的生活幾乎與世隔絕,她讀書,甚至還學習,喜愛音樂。她的朋友很少;她只結交一些貧窮可笑的官太太,認識兩個女演員、幾位老太婆;她很喜歡一位可敬的教師的人口眾多的家庭,在那個家庭里,大家也很愛她,很樂意接待她。晚上常來找她的朋友最多也只有五六個。托茨基經常按時去她那兒。最近,葉潘欽將軍費了不少周折,也和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相識了。就在這個期間,一位年輕的官員卻輕而易舉地、不費吹灰之力地認識了她。那人姓費爾德先科,是一個十分粗野、愛說臟話的小丑,總是故作詼諧,還貪杯。她還認識一個年輕的怪人,姓普季岑。他謙虛認真,講究打扮,出身寒微,卻已成為一個高利貸者。最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也和她相識了……結果,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博得了一種奇怪的名聲:大家都知道她長得美,但也僅止于此;誰也不能夸口說受到她的青睞,誰也說不出占了她什么便宜。這樣的名聲,她的教養,優雅的舉止,饒有風趣的談吐,這一切使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終于確定了一個計劃。就在這當兒,葉潘欽將軍開始特別積極地介入了這一件事。
當托茨基十分殷勤地就將軍的一個女兒的婚事請求將軍給予友好的忠告時,他非常光明磊落地、極其充分而又坦率地表明了自己的心跡。他說自己決定不擇任何手段以獲得自由;即使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親自對他宣布,說以后決不再打擾他,他也不會安心;他覺得空口無憑,他需要最充分的保障。他們商量好了,便決定采取共同行動。決定首先采取最溫和的手段,試著觸動所謂“高尚的心弦”。二人一同去見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托茨基開門見山地向她說明自己的處境如何苦不堪言,并承擔了全部罪責。他直言不諱地說,他對自己最初的輕薄舉動并不后悔,因為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色迷,不能控制自己,但是現在他想結婚,而這門十分體面的上流社會的婚事的成敗卻完全取決于她;總之,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她那顆高尚的心上。接著,葉潘欽將軍開始用父輩的口吻說話,說得合情合理,避免帶上感情色彩,只說他完全承認她有權決定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的命運,并且巧妙地流露出自己的謙卑,表示他的一個女兒的命運,說不定還有另外兩個女兒的命運,現在都由她來決定。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問道:“你們究竟要我做什么呢?”這時托茨基依然像先前那樣用毫不掩飾的坦率口吻對她承認道:早在五年以前,他曾大吃一驚,直到如今,只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還沒有出嫁,他是不能完全放心的。他又立刻補充道,他提出這個請求并不是毫無根據的,否則就他這一方面而言,這個請求自然是荒唐的了。他清楚地看出并確切地知道,有一個出身名門并生活在一個極可尊敬的家庭里的年輕人,也就是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伊沃爾金(她認識他,而且常接待他),早已十分熱烈地愛上了她,只要還有一線希望獲得她的垂青,他肯定會不惜犧牲半個生命。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出于友誼和年輕人的純潔心靈,早就親口對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承認了這一點,這個年輕人的恩人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也早已知道了這一點。最后,只要他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沒有弄錯,那么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本人也早就知道了這位年輕人的愛情,他甚至覺得,她對待他的愛情是很寬容的。當然,他比任何人都難于啟齒講這件事。但是,只要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認為他托茨基除了自私自利和打算安排自己的未來而外,對她也還懷有幾分善意,那么她就會明白,他看到她那么孤獨,早就覺得奇怪,甚至感到難過了。這種孤獨只不過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憂郁和對建立新的生活完全喪失了信心的產物,其實只要獲得了愛情并建立了家庭,生活就可以重新大放異彩,從而確立新的目標。這種孤獨會葬送一個人的才能,興許還是輝煌的才能,這是對自己的憂郁孤芳自賞,總之,甚至是一種跟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健全的理智和高貴的心靈都不相稱的浪漫主義。他又重復了一遍,說這件事他比別人更難于啟齒,最后說,他不能放棄這樣一線希望:倘若他誠心誠意地想保障她未來的命運,并愿送給她七萬五千盧布,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不會以輕蔑的口吻回答他的。他又解釋說,在他的遺囑里反正已寫明要給她這么一筆款子;總之,這根本不是什么報酬……再說,他很想做點什么來減輕良心的不安,為什么就不準他有這種人之常情,為什么就不能給予諒解呢?此外,他還說了許多,全是人們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所說的那一套。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娓娓動聽地說了很久,順便還透露了一個很有趣的消息,說這七萬五千盧布是他方才第一次提出的,就是在座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以前都不知道;總之,沒有一個人知道。
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回答使兩個朋友感到驚訝。
她非但沒有流露出一點先前的冷嘲熱諷、先前的敵意和憎恨,也沒有像先前那樣哈哈大笑(托茨基一想起她的哈哈大笑,至今脊梁上還會發冷),恰恰相反,她仿佛對于自己終于可以同什么人開誠布公地、友好地談談而感到高興。她承認,她自己早就希望得到友好的忠告,但是由于傲慢而始終沒有開口,可是現在堅冰已被打破,這再好也沒有了。她起初憂郁地微笑著,后來則愉快活潑地大笑起來,她承認,決不會再像先前那樣激動;她早已多多少少改變了對事物的看法,雖然她的心并沒有變,但是對于既成事實畢竟不得不多加寬容。凡是做過的事情,好比木已成舟;凡是過去的事情,反正已成過去。所以她甚至都感到奇怪,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何以至今還那么戰戰兢兢。說到這里,她向伊萬·費奧多羅維奇轉過身去,畢恭畢敬地說她早就聽到有關他的女兒們的許多情況,早就深深地、由衷地尊敬她們,只要想到自己對她們多少會有點用處,她就會感到幸福和自豪。她目前的確心緒不佳,感到煩悶,十分煩悶;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猜到了她的宿愿;她希望即使不在愛情里,也能在家庭里獲得新生,看到新的目標。但是,關于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她幾乎無話可說。他愛她,這也許是真的;她感到,倘若她能夠相信他的愛情是忠貞不渝的,那么她也可以愛他,但是,即使他很誠懇,畢竟年紀太輕,所以她難于作出決定。不過她最喜歡的一點是他吃苦耐勞,獨自維持全家的生計。她聽說他是一個很有毅力并有自尊心的人,他追求功名,總想出人頭地。她又聽說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的母親尼娜·亞歷山德羅夫娜·伊沃爾金娜是一位卓越的、十分可敬的女人;他的妹妹瓦爾瓦拉·阿爾達利翁諾夫娜是個十分出色而且很有毅力的少女;她從普季岑的口中聽到過瓦爾瓦拉的許多情況。她聽說她們母女很堅強地忍受著自己的不幸;她很愿意和她們相識。但是,這里還存在一個問題:她們是否會在自己的家中親熱地接待她?總之,她絲毫沒有表示這門婚事不能成功,而是表示還應該認真考慮一番,她希望不要催她。至于那七萬五千盧布,其實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完全不必這樣難于啟齒。她自己也明白金錢的價值,當然會收下的。她感謝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用心良苦,不但對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沒有提及此事,甚至都沒有告訴將軍。但是,為什么不能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預先知道這件事呢?她就是拿了這幾個錢走進他們家里,也并沒有什么可恥之處。無論如何,她決不愿為任何事情向任何人請求寬恕,而且希望別人也了解這一點。她在尚未肯定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或他的家庭對她是否別有用心的時候,決不嫁給他。無論如何,她決不承認自己有什么罪過,最好讓加夫里拉·阿爾達利翁諾維奇知道,她在彼得堡過的這五年是根據什么原則生活的,她和阿法納西·伊萬諾維奇有什么關系,是否積蓄了很多錢財。最后,倘若她現在收下這筆錢,那完全不是為了補償失去的貞操(她在這方面并無過錯),而只是為被蹂躪的命運索取報酬。
她在講這一番話的時候,末了甚至十分激動和憤慨(不過這是十分自然的),這使葉潘欽將軍感到十分滿意,他認為事情已經了結;但是,一度受驚的托茨基,就是現在也還不敢完全相信,很久都在擔心鮮花底下是否藏著毒蛇。但是,談判已經開始;兩個朋友的全部策略的立足點,就是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有可能垂青于加尼亞這一點,開始逐漸變得明確而肯定,這么一來,就連托茨基有時也開始相信有可能取得成功。與此同時,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已對加尼亞作了一番解釋:她說的話很少,仿佛說多了會有損她的貞潔。不過她同意而且允許他愛她,但是她堅決聲明,她不愿使自己受到任何約束。她在結婚(倘若能結婚的話)之前要始終保留說出“不”字的權利,一直保留到最后時刻。她也給予加尼亞完全相同的權利。不久,加尼亞通過一個送上門來的機會,確切地知道了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已十分詳盡地獲悉他全家對這門婚事以及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本人沒有好感(這是在家庭糾紛中暴露出來的)。她自己并沒有向他談起此事,雖說他每天都在等待。不過,關于這次說媒和談判所暴露出來的全部事實和所有情況,本來還可以說上許多,但是我們已經離題太遠,何況有些情況還純屬很不可靠的傳聞。例如,托茨基不知從什么地方知道,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和葉潘欽家的女兒們發生了某種曖昧的、外人一概不知的關系,——這是一個根本靠不住的謠言。但是,他對另一種謠言卻不由得不信,并且怕得要命:他確實聽說,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心里很清楚:加尼亞只是為了金錢才想娶她,加尼亞居心叵測,為人貪婪、急躁、好妒,而且目空一切,簡直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加尼亞雖然以前確曾熱烈地想征服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心,但是,等到兩位朋友決定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利用雙方開始發生的好感,把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出賣給他做合法的妻子,以此來收買他的時候,他就像恨自己的夢魘一般恨她了。愛和恨似乎很奇怪地交織在他的心里,他經過一番痛苦的思想斗爭,雖然終于同意娶這個“壞女人”,但是他在心里賭咒發誓,一定要為此狠狠地報復她,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以后“夠她受的”。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仿佛知道這一切,并在暗中準備著什么。托茨基非常膽怯,甚至都不敢再把自己心中的不安告訴葉潘欽。但是,他有時也和一般軟弱的人一樣,毅然重新打起精神,而且很快就神采飛揚起來。例如,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終于告訴兩位朋友,說她將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晚上講出最后的話時,他就特別振奮。然而,只可惜有關極為可敬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的一個極為奇怪、極為荒唐的謠言,卻越來越確實了。
乍看上去,這一切純粹是胡說八道。令人難于置信的是,年高望重的伊萬·費奧多羅維奇盡管聰明過人而又深諳世故等等,居然被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給迷住了,而且迷戀到了使這種任性幾乎與熱情無異的程度。他在這件事上有什么指望,那是難以想象的;也許甚至是指望加尼亞本人的幫忙。至少托茨基有這一類的懷疑,即懷疑在將軍和加尼亞之間存在著一種以相互了解為基礎的、幾乎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不過大家都知道,一個被情欲所俘虜的人,尤其是上了歲數的,他會完全變成一個盲人,準備到根本沒有希望的地方去尋找希望。不但如此,他會喪失理智,即使過去很聰明,也會像愚蠢的孩子一般行事。大家都知道,將軍已準備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生日那天以自己的名義饋贈一串價值昂貴的絕妙的珍珠。他明知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是個不貪財的女人,但對這一饋贈仍很關心。在納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生日的前夕,盡管他很巧妙地掩飾自己,但仍像患了寒熱病似的。葉潘欽將軍夫人聽到的也就是這串珍珠的事。誠然,伊麗莎白·普羅科菲耶夫娜早就開始感到丈夫為人輕浮,甚至對這種事都有點習以為常了。不過這件事卻不能放過:她特別關心有關珍珠的謠言。將軍預先偵查到了這種情況,頭一天晚上就有一些閑言碎語。他預感到非作一番重要的解釋不可,不免覺得害怕。在我們開始敘述這個故事的那天上午,他之所以很不愿意和家人一起吃早飯,原因就在這里。在公爵到來之前,他就決定借口有事避免作這一番解釋。所謂避免,對于將軍而言,有時簡直就是逃跑。他希望能贏得這一天,主要是贏得這一天的晚上,千萬別發生什么掃興的事。恰巧就在這當口,公爵突然到來。“就像是上帝打發來的!”將軍去找他的夫人的時候暗自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