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 (德)叔本華
- 3407字
- 2022-01-27 17:5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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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部里,我們就表象談論表象,所以只依照了一般的形式。的確,至于牽涉抽象的表象,即概念,我們一定可以由它的內涵獲得對它的一種認識——只要它的內涵與意義全數關聯于知覺的表象,若沒有了知覺的表象,它就無價值且空洞。因此,讓我們把全副注意力轉向知覺的表象,我們得下功夫尋求對它內涵的認識,還有它更精確的界限,表達給我們的形式等。對我們來講,獲得這些關系著它真實意義的知識,勢必有特別的樂趣,那意義可不光是靠感覺得來——從而一些圖樣或形象便不至于陌生而無意義地通過我們,否則就免不了如此——而是說,那意義直接對我們發言,直接被理解,并贏得一種意趣,充滿了我們整個性靈。
現在眼光轉到數學、自然科學和哲學上,它們各個都可能有望提供部分我們所需的資料。首先,我們發現,哲學正像是一個多頭的怪物,每個頭講一種不同的語言。話說回來,在此處提到的這點,即關于知覺表象的意義,他們彼此間倒沒有完全不一致。因為,除了懷疑學派與觀念論者,其他人多半謙遜一致地同意,客體是形成表象的基礎。這客體就它整個的自身與性質來講,確實和表象有差別,可是在各方面仍然相似,如同一個蛋像另一個蛋。不過這并不能幫助我們什么,因我們根本就不曉得如何區別客體與表象。我們覺得兩者是同一的,因為每一個客體總是且永遠預先設定了一個主體,因此依然是表象。于是我們又辨識出“為客體的‘有’”屬于表象最普遍的形式,而表象正是客體與主體間的劃分。更進一步,這兒提到的充足理由原理,對我們也是一種表象的形式,即表象之間規則的、次序的聯合,而非整個表象內有定限或無定限的系列跟那完全不是表象之物的聯合,后者因為不是表象,所以隨你怎樣,總沒法把它表現。至于懷疑學派和觀念論者的看法,前面討論到外在世界的真實性時已有涉及。
現在要是我們想借助數學去獲得那大家渴望的、對知覺表象更詳盡的認識——而知覺表象,我們只不過相當普遍地依據形式而了解——那么,這門科學只能在表象占據著時間空間;換言之,就它們為數量時去進行說明。它將以完全的正確敘述“多少”跟“多大”;但由于這經常只是相對的,即一個表象和另一個的比較,甚至那只是就數量片面地比較,所以,這也不是我們主要尋找的知識。
最后,要是我們觀察自然科學廣泛的領域(它被劃分為許多門類),我們首先就能辨識出兩個主要部分。它要么是關于形式和物狀的描述,我稱之形態學的;它要么是一種關于改變的闡釋,我稱之推原論的。前者思考不變的形式,后者則依據從一形式過渡到另一形式的法則,考察變化的質料。形態學從它整個范圍說,就是我們所謂自然史——縱然這個詞本來的意思不這樣。特別在植物學和動物學方面,不管個體怎樣反復改變,它教導我們關于那異態紛呈的、永恒的、有機的因此是有限的形式。這些形式組成知覺表象的大部分內容。在自然史里,它們歸類、分離、結合,按自然及人為的體系安排,約束在概念下,使得對它全體的觀察與認識成為可能。另外我們更進一步證明了,在這些形式的整體跟部分中,有著一種無限纖妙而被掩藏起來的類同,貫通了unité de plan [畫面的整體],有了這層關系,這些形式就好比一個沒有特別指明的主題的各種變奏。質料進入形式的途徑;換言之,個體的起源,并不是我們思考的重點,因各個體透過生殖、世代的演變而由父系茁長,隨便演變到哪兒都是神秘難測,并且一直阻撓真知的闡明。我們已知的那么一點點東西,已經在生理學中有了自己的位置,而生理學則屬于推原論的自然科學。礦物學,尤其在跟地質學交界的地方,也傾向這種推原的科學(雖然它主要還是屬形態學)。推原論恰好包括了自然科學的一切分支,其主要關心的都是因果知識。這些科學教導我們的是,根據一不變的規則,某一物質狀態是如何必然地隨另一特定狀態出現;某一特定狀態是如何必然地決定且引發另一特定變化;此類的證明就是解釋。機械、物理、化學和生理學,都是其中主要的一類。
不過要是深入研究一下它的精義,我們就可以看出來,我們所需的資料從推原論里找得到的,還不如形態學里得到的豐富。形態學展示給我們的,是數不清的、無限的、各式各樣的形式,那無論如何是以不可能錯誤的一種“科”的類似相聯系著。對于我們來說,它們在這里永遠是一種陌生的表象,要是只從這個角度看,形態學就像象形文字(神秘符號)一樣,對我們來講是不可了解的。另一方面,推原論教導我們,按照因果律,這一特定的物質狀態造成了其他狀態,就這樣進行解釋,于是完成了它的工作。說到底,它不過是呈現了有次序的安排,情形和狀態就照這種安排出現在時空中,它也無非指出,在某個時間、地點必然出現的普遍現象是什么。所以,推原論根據法則決定了萬事萬物在時空中的地位;這個法則的有限內涵是由經驗提供的,而其普遍形式與必然性則獨立于經驗地被我們認知。不過從這個方式,我們無法獲得絲毫關于這些現象的本質的信息。這內在的本質就是所謂的自然力,它落于推原論所解釋的領域外,當某一已知狀態出現時,自然力所表現出的恒常狀態,就被推原論稱為自然法則。這自然法刻、這些狀態、一定時間地點表現出來的東西,都是它認知的,或可以認知的。但是,表示出來的自然力本身,按現象的法則出現的現象之本質,還是永恒的神秘,完全陌生不可知的東西,無論是最簡單或最復雜的現象都一樣。雖然說,在動力學中,推原論發展到了高峰,在生理學方面成就最小,可不管怎樣,那自然力——它導致石之下墜,軀體之排斥等——在內在本質上,和促成動物運動成長的力量一樣神奇而不可理解。動力學將物質、重量、不可穿透性、透過撞擊而來的移動的交通性、堅實等,預設為不可測度的,并把這些叫作自然力,它們在某種條件、某種狀態下出現的必然性與規則性,則稱為自然法則。只是這樣,它的解釋才成立、才開始,即真實地以數學之精準,講述每一自然力是怎樣的、在什么地方、哪個時候呈現自己,把任何出現在它面前的現象,歸屬于這些自然力當中的一種。物理、化學及生理學領域研討的也是這些——只是它們的假定更多,成就更小而已。所以,即使關于整個自然最完全的推原論之釋義,事實上也不過是一不可解明的“力”的記載,是這力的現象出現、繼承、在時空間彼此顯示——如此這般的通則之可靠記述。但如此顯現的力的本質,在推原論總是無法解釋,它停頓在現象、停頓在它有序的次序上,因為推原論的法則,并未越過此點。這方面,它可以比作有許多不同紋路的石板,我們不曉得它從內到外的紋理究竟是什么樣子。或許容許我做個滑稽的比較(因為這要生動些):在一個哲學研究者看來,對整個自然進行完全的推原論,感覺上就像一個人沒頭沒腦地被帶到一個十分陌生的公司里,每一個職員輪流向他介紹別的人,好像大家都是朋友,都是表兄弟,每一個人他都熟悉了,然而在每個人向他表示幸會之際,他總是嘴皮子上咕噥著:“到底我跟這整個公司有什么相干?”
所以,關于這些只作為我們表象而被我們認知的現象,推原論無法給予我們所需的超出現象的信息。在推原論費盡了氣力地解說后,它們還是那些讓人不甚了解地擺在眼前的現象。它的意義,我們不了解。因果關系只提供它們出現在空時中的通則與相對的次序,并不提供我們關于“所以出現”進一步的知識。還有,因果律本身只對表象有效,對某一特定的對象有效,當它們被假定時才具有意義。因此,如同對象本身,因果律只由于關聯到主體才存在,所以是有條件的。所以如康德教導我們的,當我們從主體著手時,就是先天地(a priori)去認識因果律,也能從客體著手,即經驗(a posteriori)地去研究。
不過現在促使我們進行研究的是,我們不滿足于自己之具有表象:它們是如此這般,它們又按這個或那個法則相聯系,其一般的表現總是充足理由原理——我們不滿足于這些。我們要知道這些表象的意義;我們問究竟這世界是不是表象之外就什么都沒有。那樣,它將像夢幻一樣,像不值得考慮的幻影般掠過我們。或許我們問,倘若不只這樣,那它還有什么,那個“什么”到底是何物。十分確定,我們所研究的這個“什么”,其整個本質必須完全且根本不同于表象;所以表象的形式與法則須完全不同于它。那么我們實在無法在這些僅僅聯結了客體、表象,也就是把充足理由原理各個形式串連的那些法則的指引下,從表象掌握到“它”。
從這兒已經看出,我們無法從外部知曉事物內在的本質。不管我們研究得多深入,除了意象與稱呼外,一無所獲。我們像無所依之人,徘徊于城堡外,徒然地找尋入口,有時候蠻像一回事地描繪起城堡的外廓。然而,這正是我以前所有哲學家所走的路子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