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大革命物語3:國王出逃
- (日)佐藤賢一
- 2906字
- 2022-01-05 14:49:05
6 興高采烈
“這下也得讓米拉波伯爵大吃一驚。”
布瓦熱蘭現在心情正好。
離開路易十六的房間時心情還有點興奮。等到了杜伊勒里宮,進入只有高級教士的議會教會委員室時已恢復平靜,整個人客客氣氣。要問為何,十二月二十三日議會答辯上,正是米拉波伯爵敦促了陛下公開承諾批準法案。教士眾人不知詳情,但聽說米拉波伯爵單方面遞交了行動計劃。這是說服陛下的一大要因。
“真不敢當。本來陛下強硬地拒絕強制宣誓,卻一下子調轉方向,傾向于批準了。趁著這個勢頭,陛下在三天前的議會上公開承諾了,若非已經既成事實,路易十六陛下這般執拗,剛才差點讓他逃了?!?/p>
布瓦熱蘭邊笑邊彈著手上的紙夾。紅色的厚紙里收著路易十六簽署的文件??偹愦蠊Ω娉伞S辛怂筒慌铝?。
“順利,一切都會順利的?!?/p>
興奮之情難于言表。相當有成就感吧。布瓦熱蘭比往常話多了些。對此塔列朗感到些許不愉快。
——至少有點不舒服。
此時沒理由感到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工作大獲成功。說服路易十六少不了普羅旺斯的艾克斯總主教的功勞。在搭檔的勸說下,自己與布瓦熱蘭會面,冰釋前嫌,以謙卑的態度請求其幫助。現在攜手努力、共同奮斗、平等相待,實現了強制宣誓法案的批準。
沒有什么感到窘迫的緣由。本來應該興高采烈、歡聲笑語,不輸布瓦熱蘭。至少也應該長舒一口氣,有完成工作的滿足感。怎么說我才是帶頭的。我是這樣定位自己,努力到今天的。
——卻透不過氣。
連自己都無法解釋。面對這樣難受到幾近束縛的現實,塔列朗越來越氣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堂堂夏爾·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爾,竟偶爾露出卑躬屈膝的笑容,為何非要變得如此弱???!
“……”
塔列朗終于明白過來。無法抑制心中的不滿本身,或許是完成工作的成就感、滿足感、安心感的反面。正如至今為止我不斷告誡自己的那樣。
“忍耐,忍耐。”
現在正是忍耐的時候。沒拿到路易十六簽署的文件前,不論發生什么都得忍耐。
如今目的達到,我就沒有壓抑自己的理由了。可為何我現在仍在繼續忍耐?為何現在我非得和其他高級教士站在一起,迎合興高采烈的艾克斯總主教?
塔列朗越琢磨越生氣。這完全無法解釋。是因為堅持忍耐使我染上了卑躬屈膝的惡習嗎?還是習慣了一面對布瓦熱蘭就屈辱地縮小自我?
——要是這樣的話得盡早矯正回來。
塔列朗想。身邊的高級教士繼續調笑,不是的,雖然米拉波伯爵發揮了影響力,但布瓦熱蘭主教的勸說卻是關鍵一招。
“在場的各位都認為主教是法蘭西圣界的領導者,追隨您是正確的選擇,我們現在感到十分自豪?!?/p>
“哪里哪里,沒那么夸張……”
“說的是事實。幸虧布瓦熱蘭閣下,您救了法蘭西教會。教會差一點到了毀滅的境地啊。”
“說的也對。雖然看上去不是什么大問題,在陛下御前輕松收拾了局面,實際上卻是兇險萬分??烧f是到了走投無路的狀態啊,法蘭西教會是被逼到了毀滅、分裂的關口?!?/p>
“回想起來不禁背后一涼。好歹擺脫了困境。之后再向羅馬發起總攻……”
“不,羅馬怎么說都沒關系?,F在要看的是法蘭西內部……”
塔列朗突然發覺所有人看向自己,甚至感受到一種殺氣。當然,他也不是不明白原因。因為被議會拒絕后,自己一度放棄成立法蘭西教會會議。不,是因為自己辯解說情況并非如此,還會繼續朝著成立的方向努力,卻還沒有成形的方案可以拿給他們看。
“好了,好了,各位同僚,還不能操之過急。”
布瓦熱蘭再次居中調解。操之過急不一定會有好結果。眾所周知,執拗不次于路易十六的議會不好對付。議會并不樂見出現能與自己平起平坐的國家權力的最高機構,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些主張。從政局來看,拉斐德侯爵現在的權勢一手遮天。目前比較妥當的看法是,在米拉波伯爵上臺前都無法可想。
“是啊,不管歐坦主教閣下再怎么積極爭取,沒辦法也是沒辦法?!?/p>
如此看來操之過急只會妨礙工作。布瓦熱蘭好像在為這邊辯解。
政局的分析沒有錯。托故于此,說明了塔列朗沒有消極怠工,反而在為法蘭西教會會議的成立日夜奮斗:一心撲在上面,參與法案起草,時不我待地找到議長調整動議日程,更是動用大貴族中熟識的關系與各派別議員溝通。
——更沒理由非議我。
哪里還有人怒目相對,眾人即便夸獎、慰問、感謝,也絲毫不奇怪。沒什么可愧疚的。布瓦熱蘭為自己辯護是理所當然的,這點上塔列朗很有信心。雖然,內心對此也有怒氣的。
——這不一副監護人做派嗎?
塔列朗這時才意識到,自己不高興的原因在于,布瓦熱蘭時而叱責時而保護自己,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原來是這樣,應該是搞錯了。原來是這樣,助長了此舉。說起來,為過去的錯誤道歉,我相當于是低頭了。
僅僅是和解嗎?如果一定要拜托對方幫忙的話,不低下頭是不行的。所以布瓦熱蘭才一步步蹬鼻子上臉,把我當成男仆一樣對待,全然一副主人做派。
——正因如此我才郁郁不快。
全員看著塔列朗,但他一直保持沉默。可以報告一下關于設立法蘭西教會會議進展情況,正好趁此機會除去高級教士們的反感。至少能得到布瓦熱蘭主教的贊賞之辭。不過,我討厭這樣去討好。
——我并非仆人。
出身高貴的自己干不出來。即便淪落天涯也不愿接受。塔列朗不想壓抑自己。說得好聽是忍耐、自制,但反過來說也等同于自我貶損。
——我還是做不到。
塔列朗流露出不悅的神情,這下他不再掩飾。至少在你們這伙人面前不必謙恭。你們這些家伙不過是算計得失的小人而已,和路易十六毫無二致,最后都會屈服。
——我不同。
我塔列朗具備絕對虔誠的信仰。信仰不是一句空話。我對自身的價值有著絕對的自信,毫不動搖。我不會輸,絕不會。
塔列朗一邊心中默念,一邊站起身。眾人有點吃驚,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又覺得都是一伙的,因而帶著點輕視的意味。周遭沒有躁動,都默默觀察著他。
“怎么了?歐坦主教閣下?!?/p>
布瓦熱蘭問道。塔列朗不作答,仍向前走。拖著不便的腿腳踉踉蹌蹌前行,伸手拿過紅色的紙夾。對不起,主教,失禮了。讓我確認一下文件。對的,這樣就對了。路易十六確實簽署好了。
“那么我便收下了。”
“歐坦主教閣下,這……”
“我說我收下了。正如您所說,有了它就不用害怕了?!?/p>
塔列朗一邊說一邊打開門。
門打開半邊,在旁邊房間待命的侍從上前。塔列朗腿腳不便,總是帶著三個人,讓他們在跟前方便服侍。這里面有一個巨漢保鏢,有時令他驅散讓人討厭的家伙。因此沒什么可怕的。
“各位,已經沒有別的事了吧?!?/p>
“……”
“對了,法蘭西教會會議。哈,那種東西,誰要設立來著?”
“你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
塔列朗沒聽完布瓦熱蘭的話,伸出舌頭做著滑稽的表情,便跳著左腳離開了房間。
背后傳來陣陣嘈雜的聲音。肥胖的眾人慌亂之下想要追趕出來,但保鏢在外面堵住門。追上我那是無稽之談。
——更何況想從上壓制我。
塔列朗的笑聲在石壁間回響。這下舒服了。我并不需要那些自認為是上級的人。教會算得上是個組織,本來主教這個職位,什么時候放棄我都無所謂。
冷靜下來,還有點后悔。布瓦熱蘭應該勃然大怒了吧。教士又對我憤恨起來了。可我塔列朗現在不想去修復。管他呢。不是我壞。我忍耐至今,倒想要表揚一下自己。
——壞的是那些自以為是的家伙。
受點懲罰吧??s緊肩膀的塔列朗沒有朝后看。我相信自己不會輸。因為路易十六簽署的文件在我手上。強制宣誓法案順利實施,所有教士都必須在八天內宣誓。如果不想被免職,除了宣誓沒有別的辦法。我贏了。這場勝利是無法動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