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大革命物語3:國王出逃
- (日)佐藤賢一
- 2857字
- 2022-01-05 14:49:05
5 說服
“總之,《教士公民組織法》不是需要陛下憂慮的大問題。”
“可是,布瓦熱蘭閣下,羅馬方面難掩不滿,該如何是好……”
“那位脾氣難以捉摸的大人可曾有過不嘮嘮叨叨的時候?但都沒成大氣候,不可能對外宣稱開除教籍。所以這意味著,那位大人還有靜觀時變的閑暇。這和異端邪說、新教運動什么的不一樣,也不是反基督教的暴舉。羅馬教皇非常清楚這一點,非常清楚。”
“但是……”
“在下理解陛下擔憂的萬一之緊急情況。下令開展新的事物總歸會感到不安,正是需要教皇陛下祝福的時候。想到這我也不免心生怒氣。這時候教皇還在靜觀事態發展。大概還認為法蘭西新法可以之后再議,換句話說這是在消極怠工。”
路易十六原本緊張的表情才舒緩一點,漸露笑意。布瓦熱蘭一直步步緊逼,此刻大約是生出了一點從容,突然離開本題。
“眼下我國沒有法蘭西教會會議之類的最高顧問機構。”
一瞬之間他看向這邊。塔列朗點頭稱贊,但內心并不愉快。啊,我明白,我明白,現在正在說服路易十六的關頭。還不是可以大意的時候,還沒有完全進入你的手掌心。
塔列朗點頭也是敦促其完成任務的信號。布瓦熱蘭當然不會忘記自己的工作。哎呀,如果有法蘭西教會會議那就好了,不然只有教皇陛下來完成這項職責。
“陛下所言甚是,有了羅馬的祝福就減少一個擔心。事實上,有此擔心的不只陛下您一人。”
“意思是……”
“其他的當事人,是的,便是法蘭西的教士。”
“是這樣的嗎?”
“眼前的形勢瞬息萬變,面對議會提出的新架構,我們這些被選為教士代表獲得議席的人,也是好不容易才跟上形勢。不,即便不是議員,哪怕是高級教士,也很可能會命人向自己匯報如今巴黎所議之事項,自行琢磨理解。可是,法蘭西各地忙于教務無暇他顧的基層神父們,則大多不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們當然會感到不安。布瓦熱蘭總結后,路易十六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自己不是一個人,不該一個人被責怪,大家都一樣。明白過來后多少減緩了被逼入絕境的感受。不存在正面交鋒,其實雙方是站在同一立場上的,得到這一暗示后孤軍奮斗的擔憂感一下煙消云散了。啊,眼下這個情況,陛下已經進了布瓦熱蘭的手掌心了。
——不愧是布瓦熱蘭閣下。
塔列朗感慨。不愧是米拉波認可的人。軟硬兼施巧妙地操縱會話,在對方不曾察覺之時就將對手收入囊中。
“是的,我們已經有點窮途末路了。再這樣下去可會讓教會分裂啊。”
“教會分裂,這種事怎么會……”
“不,不,陛下。強制教士向憲法宣誓,其中肯定有拒絕的教士。這樣下去,法蘭西教會便會分裂為宣誓派和拒宣誓派。”
“所以朕才不想批準強制執行宣誓的法案……”
“可以說這是陛下賢明之判斷。可是看看現在的法蘭西,現在的巴黎。”
布瓦熱蘭悲憫地皺緊眉頭。是的,陛下不批準,強制宣誓法案遭到廢棄的話,又會引起抗議集會。情緒激動的群眾集會說不準會引發武力暴動。可能引發襲擊教會,對神父強加私刑等一系列后果。
“因為這必定要依靠陛下的力量。”
“說朕的力量。朕還有什么可做的。國王之權被那新議會奪取。民眾的暴力之前,朕甚感無力……”
“先一步阻止教會分裂便可。因此,請陛下批準強制宣誓法案。”
“但是強行批準那樣的法案,教士反對的聲音會不絕于耳。”
“若有陛下的背書則完全不同。”
“但朕并非羅馬教皇。不能給予祝福。只能站在法蘭西國王的立場……”
“不,并不單是法蘭西國王。還是‘篤信王’。”
“……”
“正如陛下所言,法蘭西國王至高無上的地位自古就伴隨著神的榮光。受神祝福的路易十六認同的話,就能一下消除教士們的不安感。神賦予陛下邁入新時代的勇氣。”
布瓦熱蘭在這剎住。路易十六有點招架不住。嘀嘀咕咕地說著什么,但聽起來都只不過是借口。
“但這樣就不把羅馬教皇放在眼里……”
“我會繼續做教皇方面的工作。有可能新設立法蘭西教會會議,作為新的圣界的最高決策機構。”
“是嗎?那這樣的話……不,但是……”
已經無處可逃。路易十六心里清楚,但又遲遲下不了決心。這樣說……總算是……能讓教士安下心來……可朕的擔憂依然無法解決……
布瓦熱蘭當然不會允許路易十六找借口逃跑。
“不揣冒昧,陛下。陛下所指的萬一之事態,萬一法蘭西發生教會分裂,那時豈不是有損陛下‘篤信王’之稱號。”
“……”
“首先要避免教會分裂。如能成功,那教皇方面的祝福便如探囊取物一般。應該可以說,就算教皇再怎么善變,也不會來攪亂已然事態平息的法蘭西,故意挑起教會分裂。”
“說的也是……”
“事已至此,陛下要給議會一個準話。”
布瓦熱蘭這時突然提高聲調。一改此前擺事實講道理的姿態,這下有點威脅的意思。是的,事關重大。陛下總不能說是忘了吧?哪怕被再三催促批準法案,哪怕要接受這氣惱卻又無奈的結果,可陛下早已在三天前的議會上公開承諾過了。
“批準十一月二十七日的強制宣誓法案,是已有準備的事。眼下已經批準通過《教士公民組織法》,沒有理由拒絕補充法案。這是陛下的金口玉言。”
“那時候……”
路易十六說了一半,吞下后半句。看透再繼續抵抗也沒有用,他不再多費口舌,反而深深嘆氣。
“明白了,啊,明白了。”
國王走向窗邊的書桌。肥胖的身體擋住了視線,只聽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不久聽到穿法袍的眾人發出痛苦的哽咽聲,接著聽到手拍打的聲響。法案經過署名批準了。
——到底讓步了。
塔列朗不屑一顧。不過如此。因得失而屈服。哪怕信仰同一個神,若非真實執拗的信仰,是沒法堅持到最后的。
前來說服的高級教士們在桌子旁沸騰起來。扒開人群鉆出來的是一臉嚴肅的路易十六。雖說答應簽名,但無法否認失敗者的屈辱感。他明白自己只有接受,更加心煩意亂了。
國王擦過在一旁觀察的塔列朗的衣袖,往里面的房間走去。數名親信讓在一邊,盯著國王矮胖的背影。身材高大的貴族表現出同感的神情,迎接路易十六。
撒有白粉的假發和近似銀色的金色眉毛。這樣的淺金色倒不多見。純種的法蘭西人里也有金發,但因為有拉丁血統,不至于這么淺。
是外國人嗎,塔列朗猜測。這么想來倒確實聽說凡爾賽有一個來自同盟國瑞典的人。
——名字應該是費爾森伯爵。
剎那間胸中撲通撲通直跳。
塔列朗對第六感其實有種神秘的自信。這時某種不可知的沖動驅使他向前走。不把右腿不方便放在心上似的,不知為何心情極為迫切。
聽見路易十六的聲音。是啊,到底簽署了法案。已經有點后悔了。
“做這種國王,還不如去當梅斯的王。”
塔列朗聽到這句話時停下腳步。用手指捏起落在腳下的線頭,便原路返回。反而加入本來厭惡的教士一眾,裝作什么事都沒發生。
自不必說,塔列朗此時必然是在暗自思考。那究竟是什么意思?不想做這種國王,想做梅斯的王。
梅斯市位于法蘭西東北,是地處洛林的邊境城鎮。
——難道在計劃逃亡國外?
一瞬間戰栗襲來,塔列朗馬上露出自嘲的笑容。這多慮了。
不,貴族中有的選擇逃亡,這樣的想法倒也未必不會出現在法蘭西國王的腦海中。畢竟,要說法國之外,有國王之弟阿圖瓦伯爵出逃后恣意而行的反革命運動。連路易十六的大舅子奧地利皇帝,似乎也可能會支持反革命運動。
即便如此,路易十六至今仍在觀望。首先出逃并不容易,路易十六有著讓人稱贊的執拗,但到了大膽行動的時候壓根就是個窩囊廢。再加上宮廷保密顧問官絕對不會準許此事。法蘭西國王逃亡絕不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