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羌在漢藏之間:川西羌族的歷史人類學研究
- 王明珂
- 1707字
- 2021-12-24 10:34:59
田野工作
我的田野工作,從某種角度來說,是邊“耍”邊進行。四川話“耍”就是玩,玩得任性且高興。那些年每到暑期(有時也在寒假期間)我與兩三羌族朋友就背起背包,一起往各個溝中走,翻山、越梁、上寨子。在村寨里,我們的活動很輕松愉快;到處串門子、喝酒、聊天(四川話說擺條),沒有嚴肅的學術話語。除了幾個后來愈來愈熟的地方(松潘埃溪溝、茂縣永和溝、北川內外溝),我們在寨子里一般只停留約4—6天,然后轉到鄰近寨子或另一條溝。我與寨子里主人家的閑聊,經常是由莊稼、牛羊到本地年節習俗,無所不談。大約進行了兩年后,一些田野方法及該探問的重要主題逐漸有了聚焦。通常到了一個寨子,首先我會故意賣弄自己在鄰近村寨聽得的本地知識,讓主人驚訝地表示“喔,你都曉得的嘛”。然后隨著聊天主題的開展,當主人說“這個我們跟他們不一樣”,此時我便認真追問及思考這些“不一樣”之處。
如此經常移動于多點之間的田野調查方法,我并非得于當時在人類學界已有實例的多點田野(multi-sites fieldwork),而是受到口述歷史中一個簡單概念的啟發:歷史有多元的聲音(history has many voices)。以及得于社會記憶研究中的一基本法則:個人記憶深受其社會身份認同影響(we are what we remember)。也因此,我不僅移動于不同的田野點,在同一村寨中,我的采訪也移動于不同世代、性別、教育、職業等背景的個別村民之間。
從田野一開始,我便在訪談間盡可能地進行錄音。這是受到當時吸引我的幾個學術傳統——口述歷史、社會記憶與族群認同——之影響。這三個學術傳統,概括分別屬于歷史學、社會學與人類學。這也是我的一種研究傾向:我緊緊跟隨、探究的并非某一學科范準或其中的某些理論,而是某一議題及其衍生的問題,因此從不回避跨越學科藩籬。我的田野錄音剛開始很隨意,并無特定主題。后來,弟兄祖先歷史、毒藥貓故事、山神信仰以及大禹、周倉等本地英雄祖先記憶等等,成為我訪談錄音的主題。在田野中發掘有意義的問題,然后針對它們搜集資料,這是很花時間但十分重要的工作。如何讓受訪人同意錄音,并對錄音毫無戒心,這對從事質性訪談的田野工作者是一難題。我克服此難題時用了一點小心機。通常我先拿出筆記本與筆,逐字逐句記錄村民說的話,為此不停打斷他們的陳述,要他們一再重說。等到村民對于故事說不下去而感到有些不耐煩時,我再提出錄音請求,通常這時他們會欣然同意。當然更重要的是,我錄的主要都是神話傳說與歷史,而非“當前”較敏感的人際關系等議題。
對人們的口述記憶作錄音,相對于憑著調查者之聽聞、回憶及文字表述可能產生的誤差,自然可以增加信息的可信度。然而更重要的是,錄音以及事后將它們轉為文字,讓口述記憶成為一種可供細膩分析的文本。它們與本地社會情境相對應;如我在本書中經常引用的“弟兄祖先歷史”口述文本,它們與村寨社會中各人群彼此合作、區分及對抗的人類生態情境相對應。如此,我們對一社會的了解不僅是依賴“深度參與觀察”(deep participant observation)所得之經驗與記憶(傳統人類學的田野方法),而是另有文本可資參照。更具意義的是,當我們在比較各地所述的同一神話故事或歷史時,文本中的細微差異常反映地域間的社會情境差異——這是我在多點田野中的體悟。
由更廣泛的意義來說,多點田野也是對“典范”的反思。人們常為典范概念所拘;以民族研究來說,典范的民族、社會與文化,都經常成為人們心中牢不可破的知識概念。當我最初進入羌族地區做調查研究時,情況便是如此;包圍我的各方信息是,哪些是羌族的特色文化,哪兒的羌族文化最正宗,哪兒的羌族傳統社會保存最好,以及哪些人最懂得羌族文化。如果接受這些意見,那么我可能選擇一“典范的”(標準的)羌族村寨,進行一兩年人類學家稱為“蹲點”的參與觀察,本地耆老也無疑是我最佳的訪談對象。然而,各地羌族的多元性讓我很快便深深體會到前述“歷史有多元的聲音”之說。因此我不只在多個田野地點之間轉移,在同一田野點的寨子里,我的訪談對象也轉移于不同性別、世代、教育與政治權力背景的個人之間。同時,我的田野也在當代社會與歷史文獻間轉移。后者便是“在文獻中做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提及“羌”的戰國或漢代文獻,可被視為文獻作者關于“羌”的社會記憶,借著分析這些文本,我們可以了解與之對應的古代社會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