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前市,如今戶數一萬,人口五萬余。弘前城與最勝院的五重塔已被指定為國寶。據說田山花袋[34]曾毫不含糊地稱贊,櫻花盛放時節的弘前公園擁有日本第一的景致。弘前師團的司令部便設在此處。每年農歷七月二十八日到八月一日,會舉行為期三日的拜山慶典。其時會有數萬人前往津輕靈山巖木山的山頂奧宮進行參拜。往返時,眾人一邊跳舞一邊穿過這座城市。整個城區熱鬧非凡。這些信息在一般旅行指南上很容易讀到。然而在我眼中,倘若僅用它們介紹說明弘前,怎么也沒法令人信服。因此,我嘗試因循年少時代的瑣碎記憶,希望栩栩如生地記錄弘前的些許面影,可我發現,一切回憶均不足為外人言,我怎樣都寫不好它,最終說出許多意料之外的壞話,看來作者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恰是因為我無比鐘愛這座舊津輕藩的城下町。這里本該是我們津輕人最終的精神皈依,然而按照我迄今為止的描述,這座城下町的性格尚且曖昧而模糊。櫻花樹影間的天守閣,并非弘前城所獨有。日本全國的城樓幾乎都有櫻花掩映,不是嗎?不能因為邊上有座櫻花爛漫的天守閣,便認為大鱷溫泉得以保留津輕的氣息,對吧?如前文所述,我滿心得意,愚蠢地寫下“只要這座弘前城還在,大鱷溫泉就不可能沾染都會的殘酒而酩酊爛醉”的句子,仔細想來,再三推敲,無非是作者用華麗辭藻裝點他自由散漫的感傷。從頭至尾沒有一處靠譜,只會讓人疑竇叢生。都怪這座城下町本就太散漫。昔日藩主的城樓世代坐落于此,卻讓縣廳為別的新興城市所奪。我甚至認為,既然日本全國大部分縣廳所在地都是舊藩城下町,那么青森縣的縣廳不是弘前市而是青森市這一點,簡直是青森縣的不幸。我這么說,絕非因為厭惡青森市。對于新興城市的繁榮,我是樂見其成的。只是,弘前市分明敗給了青森市,卻依然做出玩世不恭的模樣,讓我十分生氣。想為輸掉的一方加油打氣,是人之常情。我想方設法地偏袒弘前市,寫下如此拙劣的文章,挖空心思大肆描繪,終究沒能將弘前市的決定性優點、弘前城獨有的美好展示出來。我再說一次,弘前是津輕人最終的精神皈依。這里一定具備某種無可取代的價值,具備尋遍日本全國也找不到的特有精彩傳統。對此我有明確的感知,卻無法說清那是什么,也無法向讀者清晰描述它的形態,感覺懊惱萬分,焦躁不已。
記得某年春天的黃昏,還在弘前高等學校念文科的我獨自造訪弘前城。站在城前廣場的一隅,我眺望著巖木山,忽覺城鎮靜悄悄地在腳下鋪開一地,恍如夢境,不由得心里一驚。此前我始終以為,這座弘前城不過孤零零地聳立在弘前街市的邊緣。然而你看,緊挨著城樓下方的便是我從未目睹過的古雅城鎮,小小的屋舍鱗次櫛比,屏息凝神地蜷縮著,數百年來一如往昔。啊啊,原來這樣的地方也會有城鎮。年少的我深深嘆息,如在夢中。這就好像《萬葉集》[35]中經常出現的“隱沼”[36]一詞給人的感覺。不知為何,那時我似乎理解了弘前,理解了津輕。只要這座城下町還在,弘前就不會變成平庸的地方。話雖如此,或許這又是我自以為是的見解。讀者根本一頭霧水。至今我仍舊固執地認為,只因弘前城持有這片隱沼,才成就了它的稀世名城之譽。隱沼池畔,繁花萬點,雪璧無瑕的天守無言聳立,這樣的一座城,必定會是天下名城。它附近的溫泉,將永遠保有淳樸的風氣。用最近的流行語來形容:我想按照自己的預期,對它的前景進行某種“遠勝于事實的推測”,與我深愛的弘前城訣別。
想一想,要談論故鄉的本質何其困難,那種難度不亞于講述自己至親的故事。對于它,我不知道應該褒揚抑或貶低。在這部《津輕》的序編中,關于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弘前、淺蟲、大鱷,我都鋪陳了年少的記憶,此外,還不知天高地厚地連綴出具有褻瀆意味的評語,可我對六座城鎮的描述,究竟有幾分確鑿?這樣想想,心情不可避免變得郁郁寡歡。也許我吐露的只是罪該萬死的狂言。在我過往的經歷里,這六座城鎮與我最為親近,造就了我的性情,決定了我的宿命,反過來看,也成為我回顧它們時的盲點。此刻我無比自覺地意識到,要講述這些城鎮,自己并非最適當的人選。其后的本編,我會竭力避免談論它們。我將另外講一講津輕的其他小鎮。
我在序編開頭寫道:“某年春天,我花了大約三周時間,有生以來,初次繞著本州北端的津輕半島游歷一圈。”接下來,我即將踏上歸途。借由這趟旅行,我頭一次見識了津輕的其他村鎮。在此之前,除去六座城鎮,我真的未曾到過其他地方。念小學時,我因遠足郊游之類的活動,到過金木附近的幾座村落,如今回想起來,它們并未給我留下濃墨重彩的記憶。即便初中暑假回到金木老家,我也總是躺在二樓西式房間的長椅上,一邊大口灌著蘇打水,一邊隨意翻閱兄長們的藏書,從不外出旅行。念高等學校時,每逢假日必定去東京找我最小的兄長[37](這位兄長學習雕刻,二十七歲過世)玩,畢業后很快到東京念大學,此后十年,再未回過故鄉。所以,這趟津輕旅行對我來說確然是樁重要的大事。
我想竭力避免擺出專家架勢,對旅行的所見所聞,如村鎮地勢、地質、天文、財政、沿革、教育、衛生等提出種種見解。即便我談及這些部分,也無非臨陣磨槍、徒有其表。要想深入了解當地風土人情,不妨請教對相關民俗頗有研究的專家。我所擅長的科目另在他處。世人姑且將之稱為“愛”。這是一門研究人心與人心碰撞交流的學科。本次旅行,我主要鉆研的也是這一命題。不論從哪個部分追溯,我想,只要最終將津輕眼下的生活情態如實傳達給讀者,作為昭和[38]時期的津輕風土記,它便已合格,不是嗎?啊,若能如愿以償,便再好不過了。
本編
一 巡禮
“我問你,到底為什么要去旅行?”
“因為我不開心啊。”
“你的不開心早就變成一種習慣了,一點都不可信。”
“正岡子規[39]三十六、尾崎紅葉[40]三十七、齋藤綠雨[41]三十八、國木田獨步[42]三十八、長冢節[43]三十七、芥川龍之介[44]三十六、嘉村礒多[45]三十七。”
“這是什么?”
“是那些家伙死掉時的歲數啊。他們就這么一個接一個地死了。我也差不多到他們的歲數了。對作家而言,這個年紀正值緊要關頭。”
“也就是你所說的不開心的時期?”
“說什么呢,別開玩笑了。你心里多少清楚吧。算了,別的我也不多說了。再說下去就有裝腔作勢的嫌疑。喂,我出發去旅行啦。”
大約由于我長到如今的年紀,向人解釋自身情緒,總有裝模作樣的感覺(而且大部分是老生常談的文學偽飾),索性什么都不愿再說。
此前,某家出版社的某位與我關系親近的編輯問道:“不試一試寫寫津輕嗎?”而我自己也想在有生之年看遍故鄉的每一個角落,于是某年春天,我像個乞丐一般從東京出發了。
那時正值五月中旬。“像個乞丐一般”,這樣的形容或許帶著強烈的主觀意味,然而客觀來講,我的裝束的確不算正式。我沒有一件像樣的西服外套,只有勤勞奉仕時穿的工作服。那衣服并非去裁縫鋪特別定制的,不過是妻子用家里現成的棉布裁剪出來,再染上紺色染料,勉強湊成的夾克外套和長褲,是一套款式古怪、不可理喻的工作服。剛染完色的布料確是紺色沒錯,穿上外出一兩次后,立刻變為像是紫色的奇妙顏色。可即便是紫色的女式洋裝,也只有美人配穿。我在這套紫色工作服下裹了一圈綠色人造棉綁腿,搭配白色帆布膠底鞋,頭戴人造棉紗網球帽。我向來注重衣著打扮,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以這副模樣出門旅行。不過,我終究往帆布包里塞進用母親的遺物重新縫制的、帶有刺繡圖案的羽織[46]和大島綢[47]的夾衣,以及一條仙臺平[48]的日式袴。萬一途中須臨時出席某些重要場合,也好有所應對。
我搭乘十七點三十分從上野出發的急行列車。更深露重,夜晚的空氣越發寒涼。我在那件形似夾克的外套里面穿了兩件薄薄的襯衫。長褲里面只有一條內褲。真沒想到會這么冷。那些裹著厚厚的冬季外套、準備了毛毯蓋腿的人甚至連聲抱怨:“凍死了,今晚怎么冷成這樣。”在東京,這個季節已有性急之人穿著嗶嘰布料的單衣上街。我倒把東北的嚴寒忘得一干二凈。我盡量蜷縮四肢,身體完全變成烏龜的模樣。是了,這就是“心頭滅卻”的修行,我自言自語道。臨近拂曉,只覺越來越冷,我已把“心頭滅卻”的修行扔到一旁,腦海中只剩極其現實庸俗的念頭:盼望快些抵達青森,盤腿坐在隨便哪家旅館的暖爐邊,喝幾口燙熱的酒。列車到達青森時是清晨八點。T君如約來車站接我。此番我已事先寫信知會過他。
“我以為你會穿和服來。”
“現在可不是那樣的時代啦。”我努力用玩笑的口吻道。
T君帶著女兒一塊兒來。我立即反應過來,啊,早知如此,就給孩子準備見面禮了。
“總之,先去我家歇會兒吧。”
“謝了。不過我想在中午之前,趕到蟹田的N君家。”
“我知道,已經聽N先生說過了。N先生正等著你呢。總而言之,在開往蟹田的巴士發車前,你就在我家暫歇一歇吧。”
先前我那盤著腿圍在暖爐邊喝熱酒的粗俗心愿,竟然奇跡般實現了。T君家的地爐生著暖烘烘的炭火,鐵壺里熱著一瓶酒。
“遠道而來,辛苦了。”T君鄭重其事地對我行禮致意,“來點兒啤酒如何?”
“不必,酒就算了吧。”我低聲干咳道。
T君曾在我家住過一段時間,主要負責照顧雞舍。由于和我同年,我們關系十分要好,常在一起玩。我還記得那時外祖母對T君的批評:“那孩子甚至會沖女傭大呼小叫,真不知該說他什么才好。”不久之后,T君去青森市上學,畢業后就職于青森市的某家醫院,深得患者和醫院同事的信賴。前些年,他曾隨軍到南方的孤島。去年因病返鄉,痊愈后又回到從前的醫院任職。
“你在戰地時,最開心的經歷是什么?”
“那個嘛,”T君沉吟道,“大概是喝到滿滿一杯配給啤酒的時候吧。一口一口非常珍惜地啜著,喝著喝著想別開臉喘口氣,可嘴巴怎么也舍不得離開杯子。怎么也離不開呢。”
從前的T君是好酒之人,現在幾乎戒了酒,而且時不時輕咳幾聲。
“你身體如何?”T君早年曾罹患胸膜炎,這次又舊疾復發。
“如果沒有那一回生病受苦的經歷,對病患的難處就不能感同身受。這回算是有了深切的體驗。”
“你可真是個好醫生。說實話,你那胸疾哪,”我有些醉意,大言不慚地同醫生談論醫學,“根本就是精神疾病。只要把它忘了,就能好起來啦。你偶爾也痛快地喝一喝酒吧。”
“說得也是,適量喝些就好。”他笑著回答。我那粗暴的醫學理論,看來并沒有得到職業醫生的認可。
“你要用些飯菜嗎?不過這時節,青森沒什么好吃的鮮魚。”
“不用,謝謝啦。”我出神般怔怔地盯著一旁悉心備好的菜肴,“這些食物看上去很美味,不是嗎?麻煩你了。不過,我并不覺得餓。”
這一趟津輕之行,出發前我便下定決心,面對吃食要心態淡泊。其實我并非圣人,說這話時感覺格外難為情,可東京人的口腹之欲實在有些過度。大概是我天性保守,總覺得“武士腹饑含牙簽”這句形容,有種近乎自暴自棄的愚蠢逞強意味,滑稽得很,卻也可愛得很。明明不必叼著牙簽掩飾偽裝,但這就是一種男兒氣魄。所謂男兒氣魄,往往以滑稽的形式展現。我聽說有些既沒骨氣也沒干勁的東京人,會去鄉下地方夸張地哭訴,說什么“我們現在就快餓死了”,更有甚者會央求鄉下父老用自家白米做飯給他們吃,甚至不忘拍馬逢迎,堆起滿臉卑屈的笑容:“還有其他可吃的嗎?有芋頭?那太難得了。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吃過這么美味的東西啦。我想順便帶些回家,不知道可不可以分我一點?”我認為,東京人幾乎都分配到了同等的食糧,而偏偏就是那些人依然嚷著“快餓死了”,實在很奇怪。或許他們的胃口確實比別人大許多。總之,哀嘆著索取食物簡直丟臉至極。且不說如今正應自我忍耐,即便身處別的時代,也應當秉持生而為人的尊嚴。我也聽說,有少數例外的東京人去了地方,大肆抱怨首都食物供應不足,為此地方上的人都瞧不起東京來的客人,視他們為一群劫掠食物的蝗蟲。我來津輕可不是為了劫掠食物。雖說我這身紫色的裝束與乞丐無異,可我哪怕乞討,也是為了真理與愛情,絕不是為了白米飯!為了維護東京人的全部名譽,我不惜搬出演說的語調,擺出故作夸張的表情,這是來津輕之前我已下定的決心。倘若有人對我說:“來來,這是白米飯喲,請盡情吃個飽吧。不是聽說東京沒得吃嗎?”哪怕他心懷好意,我也只會吃小小一碗,然后回敬對方:“大概已經習慣了,還是東京的米飯更香甜。至于配菜,也恰好會在吃完的那天領到配給。不知打什么時候開始,我的胃口也跟著變小了,吃很少一點就有飽腹感。真是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