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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津輕(2)

  • 津輕
  • (日)太宰治
  • 4377字
  • 2021-12-16 14:01:20

寫到這里,我真想戲謔一句,我的青春終于快要注入大海。淺蟲這片海域水質清冽,旅館卻不見得多舒適。當然,東北漁村的情趣正是孤寒寂寥,對此不應報以苛責,所以大約唯有我一人感受到這處溫泉鄉的奇妙傲慢。它如同坐井觀天的青蛙,讓人啞口無言。又因為是自己故鄉的溫泉,所以我敢無所顧忌地說它壞話。不知為什么,那里就是令人感到鄉下獨有的圓滑世故和奇異不安。我最近并未留宿這處溫泉鄉,希望住宿費不要貴得離譜。當然這話有些言過其實。畢竟我很久未曾住宿,只是搭乘火車,透過窗玻璃遠遠望了望溫泉鄉的人家,上述看法僅僅出自我這個貧窮藝術家的微弱直覺,并無事實依據,我也不想把這份直覺強加給讀者。或許,讀者還是別相信我的直覺為好。如今的淺蟲想必已重振旗鼓,變成一座樸素謙遜的療養小鎮。有時,我腦海里禁不住掠過一道疑惑的聲音:那些來自青森市的血氣方剛的風流旅客,在某段時期做了奇怪的吹捧,使這座孤寒的溫泉鄉聲名在外,甚至自己當起旅館老板娘,妄想熱海、湯河原的溫泉旅館也不過如此,身在茅草屋卻沉醉于淺薄的幻影。這些疑惑無非牢騷之言,事實上像我這種性情扭曲、置身旅途的貧窮文人,最近時常搭乘火車經過布滿回憶的溫泉鄉,反倒不愿下車了。

大約在津輕,最有名的要數淺蟲溫泉,其次是大鱷溫泉。大鱷位于津輕南端,貼近青森與秋田的兩縣交界處。相比溫泉,那里的滑雪場在日本更加聞名遐邇。大鱷是一處山麓溫泉,依舊隱約殘留著津輕藩的歷史韻味。我的親人們從前時常到當地泡泉療養。少年時代我也屢次前來游玩,印象不如在淺蟲時鮮明。可是,淺蟲的烙印雖然深刻,卻不見得愉快,相比之下大鱷的回憶朦朧婉約并令人懷念。難道這是因為淺蟲面海而大鱷依山?我已差不多二十年未曾造訪大鱷溫泉,如今再見,不知它會否像淺蟲那樣,帶給我都會殘杯冷炙般的宿醉感。于我而言,那是無法舍棄的感受。這里與東京的交通往來不如淺蟲便利,不過恰好也是我所期盼的。另外,離溫泉鄉不遠有個叫碇關的地方,是舊藩時代津輕與秋田之間的關卡,因此這一帶歷史古跡特別多,想必根深蒂固地保留著往昔津輕人的生活習俗,不會輕易遭受都會時尚風氣的侵襲。再有,從這里往北行,位于三里開外的弘前城寄托著我最后的希望。至今城中的天守閣[12]依舊保存完好,年年歲歲,陽春時節,在爛漫的櫻花樹影間向世人展示自己美好的身姿。我執拗地相信,只要這座弘前城還在,大鱷溫泉就不可能沾染都會的殘酒而酩酊爛醉。

弘前城。這里曾是津輕藩歷史的中心之地。津輕藩祖大浦為信[13]曾在關原合戰中加入德川軍。慶長八年[14],天皇下詔封德川家康為征夷大將軍,大浦為信同時成為德川幕府中賜領俸祿四萬七千石的一方大名。很快,他在弘前高岡規劃修筑城池,直至第二代藩主津輕信牧[15]時期終于竣工,也便有了這座弘前城。自那時起,歷代藩主皆以弘前城為勢力據點,到第四代藩主信政[16]時期,將同族的信英[17]遷至黑石分家,藩地分為弘前、黑石二藩,共同治理津輕。信政被后世奉為“元祿七名君”中的巨擘,他所施行的善政大大改變了津輕,令其煥然一新。可是到第七代藩主信寧[18]的時代,適逢寶歷[19]及天明[20]年間的大饑荒,導致津輕一帶淪為凄慘的人間地獄,藩府的財政稅收陷入前所未有的窮乏窘境,前景黯淡。第八代藩主信明[21]、第九代藩主寧親[22]力挽狂瀾,拼死挽救藩府勢力,到第十一代藩主順承[23]的時代,終于擺脫危機。緊接著來到第十二代藩主承昭[24]的時代,順利施行藩籍奉還[25],由此誕生現在的青森縣。這段來龍去脈既是弘前城的歷史,也是津輕歷史的輪廓。關于津輕的歷史,我準備在后文詳細說明,現在我想描述些許自己對弘前的回憶,連綴而為《津輕》這部作品的序編:

我曾在弘前城的城下町生活過三年。雖說是在弘前高等學校的文科度過的三年,但那段時期,我絕大部分精力都被義太夫[26]占據。這著實是門新奇的技藝。放學回家途中,我總會順路繞去精通義太夫的女師傅家。記得最初我學習的是《朝顏日記》,至于具體內容,如今已忘得一干二凈。當時還記誦過一整套《野崎村》《壺坂》《紙治》等人形凈琉璃[27]的曲目。為什么我會學習這種與身份毫不相符的奇怪技藝呢?我不打算將全部責任推給這座弘前市,不過我想,弘前市多少還得承擔部分責任。因為這是甚為流行義太夫的城市,這門技藝在這里擁有不可思議的人氣。市內劇場經常舉辦義太夫同好發表會。我也到現場欣賞過一次,城里的老爺先生們規規矩矩地穿上整套和服正裝,嚴肅認真地吟唱義太夫。盡管技藝談不上高妙,卻無絲毫矯揉造作的姿態,人人俱是模樣真誠地念誦,一絲不茍地吟唱。自古以來,青森市便有不少風流雅士。有人練習端唄[28],是為博得藝伎的稱贊“小哥唱得真不錯呢”,有人精打細算,將風雅一面用作政治或商業場上的武器。在弘前市,處處可見一些可憐的老爺先生們揮汗如雨地學習沒什么益處的技藝。換句話說,弘前這座小城依然存在一些真正的傻瓜。古書《永慶軍記》中如此記載:“奧羽兩州人心愚昧,不知順服于威強者,只知其為先祖宿敵,抑或卑賤之人,僅依一時武運,夸耀威勢,拒不屈從。”弘前人就是這樣,總有一股真正的愚者氣魄,即使節節敗退,也不懂向強者鞠躬行禮,不惜固守孤高自矜,淪為世人笑柄。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年,耳濡目染下,萌生強烈的懷古之情,變成癡迷于義太夫的舉止浪漫的男人。下面的文章,摘自從前寫的小說里的一節,毫無疑問我在虛構的內容中保留了逗趣要素,然而不得不苦笑著承認,就整體氛圍來說,它與我當年的實際生活差別不大:

在咖啡館喝葡萄酒的時光并不壞,其后不久,更漫不經心地隨藝伎一道出入割烹店[29]吃飯。對此,少年并未感覺有何不妥。他相信這種風雅又帶著黑道氣息的行為舉止是最高尚的趣味。在城下町古舊寧靜的割烹店里吃過兩三次飯,少年熱衷打扮的本能再次蘇醒,這一回,它變得格外夸張。看完歌舞伎劇目《神明惠和合取組》后,他很想穿上江戶時代建筑工人的服飾,大模大樣地盤腿坐在割烹店那鋪著榻榻米的客室里,面對后庭的景致,高聲說,喲,這位姐姐真美呀。他歡欣雀躍地著手準備衣服。很快入手一件紺色圍裙。他把一只款式復古的錢包塞進圍裙前面的口袋,兩手揣在懷里走路,像個十足的流氓。他也買了角帶,就是那種系緊時會發出聲響的博多產腰帶。他還跑去吳服屋定做了一件唐棧[30]的單衣,結果那件衣服的風格非常奇怪,說不清像建筑工的,還是賭徒的,抑或是商鋪奉公[31]的。總之,只要它像戲劇中的角色才會穿的衣服,少年就心滿意足了。初夏時節,少年赤足踩著麻里草鞋,這也罷了,他竟再次突發奇想,想要一條細筒貼腿褲,而且是戲劇里建筑工穿的紺色棉質貼身長褲。記得那時演員啐了一句:“你這個小丑!”說完撩起衣擺,干脆利落地挽到臀后。演員身上的紺色貼腿褲給少年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象。眼下自己只有一條短褲,這可不行。為了買到那種貼腿褲,少年從城下町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可是一無所獲。吳服屋、布襪店,每家店鋪他都走進去打聽,并且努力說明:“那個……你看,就是泥瓦匠穿的那種紺色貼身長褲,店里沒在賣嗎?”店員一邊笑著一邊搖頭道:“不太清楚呢,那種褲子現在……”天氣炎熱,少年汗流浹背地四處搜尋,終于某家店鋪的主人告訴他一個好消息:“我家雖然沒有賣,不過拐進巷子可以瞧見一家賣消防用品的專門店,你上那兒問問吧,說不定他家有。”江戶時代的建筑工人兼做滅火工作,用現在的話說便是消防人員。原來如此,難怪啊。少年精神振奮,依言往巷子那頭的店鋪飛奔而去。店里陳列著大小不一的消防水泵,也有消防隊旗。不知為何,少年忽然有些心虛,依舊鼓足勇氣說:“請問有貼腿褲賣嗎?”店員立即回答有,拿過來的正是紺色貼腿棉褲,不過褲腿外側顯眼地繡著兩道紅色粗邊條紋,那是消防的標志。少年到底沒有勇氣穿上這樣的褲子外出,只好落寞地放下貼腿褲,無奈地離開。

即便在盛產傻瓜的地方,如此愚蠢的家伙大約也屬罕見。寫到這里,連作者自己都變得有些郁悶。不知剛才我是否提過,那條少年與藝伎一道吃飯的割烹店所在的花街,叫作榎小路。可畢竟是近二十年前的往事,關于它的記憶逐漸淡薄,我只記得那條榎小路大約位于宮坂下方。另外,少年大汗淋漓挨家挨戶求購紺色貼腿褲的地方叫作土手町,是城下町最繁華的商店街。與之相比,青森那條名為濱町的花街顯得毫無個性。而堪比弘前土手町的青森的商店街,被稱為大町。我覺得它也無甚特色。這里順便將弘前的街道名與青森的街道名羅列出來,或許兩座小城的性格差異就顯而易見了。弘前市的街道名為:本町、在府町、土手町、住吉町、桶屋町、銅屋町、茶畑町、代官町、萱町、百石町、上鞘師町、下鞘師町、鐵砲町、若黨町、小人町、鷹匠町、五十石町、紺屋町。對照來看,青森市的街道名如下:濱町、新濱町、大町、米町、新町、柳町、寺町、堤町、鹽町、蜆貝町、新蜆貝町、浦町、浪打、榮町。

不過,我絕不由此認為弘前是上等城市,青森是下等城市。諸如鷹匠町、紺屋町一類街名古樸之地,不只弘前有,日本別的城下町一定也有。當然,弘前市的巖木山的確比青森市的八甲田山風光秀麗。不過,津輕出身的小說名家葛西善藏[32]氏也曾教導同鄉晚輩:“你們不可妄自尊大。巖木山之所以景色壯麗,是因為周圍沒有高山。你們去他縣走走便知,如巖木山一般的高山隨處可見。只因四周沒有與它匹敵的高山,你們才感覺巖木山的風景難能可貴。萬不可因此沾沾自喜。”

放眼日本全國,歷史悠久的城下町簡直數不勝數。為什么生活在弘前這座城下町的人,會執拗地為自己的封建性感到自豪呢?無須贅言,與九州、西國、大和等地相比,津輕一帶幾乎全是新開發的地區,哪會擁有值得向全國夸耀的歷史?近到明治維新時代,這個津輕藩出過哪些勤皇志士嗎?藩府的態度又是如何?露骨地講,無非是跟在其他藩身后亦步亦趨、自圖進退罷了。它真的具備值得夸贊的傳統嗎?然而,不管對待何事何物,弘前人總是頑固地聳聳肩。無論面對怎樣強悍的勢力,他們都相信對方是一介卑賤之人,憑借一時武運,夸耀威勢,因此拒不屈從。我聽說,出生于此地的陸軍大將一戶兵衛[33],歸鄉省親時必定身著和服與嗶嘰布料日式袴。他非常明白,倘若身穿軍服回鄉,家鄉父老必定吹眉瞪眼地說,他算什么東西,不過仰仗一時的運道而已。因此,每逢回到故鄉,他通常明智地換回和服與嗶嘰布料日式袴。這則傳聞不一定全部屬實,卻未必毫無依據。弘前城下町的居民就是具備莫名其妙的凜冽“反骨”。事實上,我也有那樣一副難以應付的硬骨頭。或許不能將所有責任歸咎于此,總之托它的福,至今我依舊沒能掙脫簡陋大雜院的生活。數年以前,我曾接到某家雜志社的約稿,主題為“故鄉贈言”,而我給出的答復是:

“我熱愛這個地方,也憎恨這個地方。”

我已說了不少弘前的壞話,這不是出于對弘前的憎恨,而是出于作者自身的反省。我是津輕人。我的先祖世代皆為津輕百姓。即是說,我身上流著純粹的津輕之血,因此我可以這般無所顧忌,對津輕惡言相向。倘若他縣的人聽信我的這些胡說八道,并對津輕態度輕蔑,我果然還是會感到不快。不管怎么說,我畢竟深愛著津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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