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海德格爾（1889—1976）

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對心理學與精神病學的影響非常不同于舍勒。海德格爾對心理學與精神病學的影響不是出于有意的。實際上，海德格爾的博士論文是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在《存在與時間》（§10）的開頭，海德格爾將他的此在分析學區別于心理學、人類學與生物學；他認為，心理學與其他學科一樣，忽視了它們的存在論基礎。對海德格爾來說，心理學尤其無法探索心理現象的基本存在模式。海德格爾感興趣的就是心理現象的基本存在模式。事實上，后來海德格爾對如博斯（Medard Boss）與弗蘭克（Viktor Frankl）這樣的實存主義精神病學家的共鳴以致自發興趣，也不能說明他有任何心理學抱負（更不要說精神病學抱負）。

因此，海德格爾對心理學與精神病學的影響，實際上是計劃之外的副效應（部分以他對核心人物的誤解為基礎）。他在心理學與精神病學中的地位基本上類似于他在法國實存主義產生中的作用；法國實存主義主要出于對《存在與時間》的誤解而把他作為奠基者。實際上，海德格爾沒有成功地用存在論為人類實存的此在分析進行奠基，而這使得《存在與時間》中的實存部分成為了他方案中唯一“起作用的”部分。在這些條件下，我們不必驚訝于在他的第一批解釋者那里，實存研究很快發展為了實存主義。類似地，我們也無須驚訝于心理學、人類學以及其他人類科學都應用了對它們來說令人激動又足以有成效的東西，而不用等待《存在與時間》的錯誤成就（它會鋪就存在應對基石——存在本身的意義）。不管這種新的應用在海德格爾自己的事業中是多么無意的，這種應用的影響都是不容否定的，即使海德格爾會不承認這種應用，尤其是賓斯旺格的此在分析。

海德格爾的現象學存在論包含了與現象學心理學直接相關的成分，而這很明顯地表現在《存在與時間》一些部分的標題中，如畏懼（Furcht）、焦慮（Angst）和操心（Sorge）。但海德格爾使用了何種現象學呢？我們必須認識到，海德格爾的現象學版本在若干方面不同于胡塞爾的現象學（正如海德格爾近來所明確表達的）。15盡管海德格爾也把現象學當作面向事物的直接路徑，但他不認為胡塞爾的現象學是“獨特的哲學立場”，即先驗唯心主義。他在《存在與時間》中甚至忽視了描述現象學，而代之以他現在所說的“闡釋現象學”——闡釋現象學的主要功能是解釋或揭示不同于粗俗現象學的現象意義（經常是隱藏的意義）。因此，海德格爾對現象學心理學的貢獻顯然不是直接的描述，而是與狄爾泰（Wilhelm Dilthey）所追求的闡釋學相類似的解釋（海德格爾經常對狄爾泰致以謹慎的敬意）。

海德格爾對通常心理現象的最顯而易見的解釋，就出現在他把此在視為在世界中的存在時（《存在與時間》預備性的第一部分）。海德格爾把對現身情態（Befindlichkeit）的分析，尤其是對情緒（Stimmungen）形式的分析，作為此在之存在方式的最明顯線索。在這個情境中，海德格爾還探索了畏懼。他特別注意日常此在的沉淪（Verfallen）方式，例如，他探討了作為此在逃逸指針的好奇（Neugier）。然后，他分析了焦慮；他認為焦慮不同于畏懼，因為焦慮沒有明確的對象，并且涉及此在的基本特征（操心）。在《什么是形而上學？》中，海德格爾甚至更充分地將焦慮解釋為對虛無的脫離。人們在考慮這些經常是令人困惑（如果不是令人吃驚的話）的解釋時，必須注意海德格爾沒有遵循在其整體性中的普通現象解釋，而是試圖確定普通現象的“意義”；更具體地說，海德格爾是要確定普通現象與此在相關聯的方式、結構。這種有限與有偏見的分析，可以把握整體現象中的重要部分，但我們不能把這種分析誤解為是無所不包的分析。

在《存在與時間》的第二部分“基本分析”中，海德格爾引入了更為心理學化的主題，但是他基本上將這些主題與如良心及其召喚這樣的倫理主題相聯系。在后來的著作中，這樣的心理學主題變得更加稀少了。他對思（在沉思的意義）或寧靜（Gelassenheit）的新解釋與一些心理學主題有某種一致性。但是，海德格爾可能是最后一個宣稱這些解釋是心理學解釋的人，而這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其他人會這么做。我們必須總是認識到：海德格爾對這些心理學現象感興趣的唯一原因是，這些現象揭示了存在，表達了存在中的“澄明”，正如海德格爾經常把人的生存（Ek-sistence）描述為“跨入”存在。

考慮到這些相對簡短與幾乎是偶然的討論，海德格爾對心理學家，尤其是精神病學家的影響是相當令人吃驚的。對熟悉心理學主題的孤立分析也無法解釋這一點。我們必須注意的是，海德格爾對人類實存模式的分析，不能獨立于對人類整個實存的分析。因此，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洞見，不可避免地與有關人的存在洞見（包括人的心理學結構）相聯系。我們只需要一個段落就能闡明這些方面。

海德格爾現象學對于心理學和精神病學的真正啟發，源于這種高度原創的、廣泛的存在分析。海德格爾通過引入存在、此在、世界、時間和死亡等主題，將人及其心理放到了心理學從來沒有考慮過的廣闊宇宙背景中。現在凸顯出來的東西是：對人（正常或異常）的真正理解，只有在把人與最廣闊的環境相聯系時才有可能。人怎么將自身與存在相關聯呢？人的世界是什么？人在世界中的位置是什么？人如何去體驗時間呢？海德格爾的現象學闡釋學提供了讓人類深層心理顯現的視域。在這種視域中，人的存在最終是由人與其他存在，以及存在及其基本特征的關系來決定的。因此，海德格爾的新存在論最終革新了心理學與精神病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