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哲學序曲:尼采與后形而上學(修訂本)
- 孫周興
- 3843字
- 2021-11-30 17:05:45
一 人何以承受悲苦人生?
學界都同意,在尼采早期代表作《悲劇的誕生》中處處滲透著叔本華的思想因素,但到底是哪些因素呢?卻不一定能達成共識。實際上,我們看到,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總共有10處提到了叔本華,不算太多,也并沒有做特別專題的討論。但是,叔本華確實成了尼采《悲劇的誕生》的“隱含主題”。
首先是思想的基調。尼采甫一走上哲學道路,叔本華就為之定了調,這個調可謂陰郁之調,一種低沉悲觀的情調。叔本華從意志出發(fā)了解人生,對人生做了一種悲觀的理解,他的邏輯似乎很是簡單:“人的本質就在于他的意志有所追求,一個追求滿足了又重新追求,如此永遠不息。是的,人的幸福和順遂僅僅是從愿望到滿足,從滿足又到愿望的迅速過渡;因為缺少滿足就是痛苦,缺少新的愿望就是空洞的想望、沉悶、無聊?!?span id="csdidk9" class="super">5因此,在叔本華眼里,人生就難免痛苦和無聊了,以他的另一個著名說法,“人生是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像鐘擺一樣地來回擺動著;事實上痛苦和無聊兩者也就是人生的兩種最后成分”6。
這是以前的主流哲學書中少有的人生直抒,頗能打動人心,尤其是能叩動那些性情敏感偏負的少年心靈,好比尼采。20多歲的青年尼采讀到叔本華這樣的文字,感覺人生真相驀然開啟,因此被深深地吸引住了。叔本華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曾引用西班牙劇作家加爾德隆·德·拉·巴爾卡7的話:
人的最大罪惡
就是:他誕生了。8
這同一個意思,這同一個命題,尼采則用古希臘神話的一個故事來加以重演,即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老師和同伴昔勒尼的故事。在《悲劇的誕生》第3節(jié)中,尼采為我們講述了下面這個故事:相傳佛吉里亞的國王彌達斯曾長久地四處追捕昔勒尼(因為據(jù)說這個昔勒尼知道什么是世間最美妙的東西),卻一直捉不到。終于把他捉住之后,國王便問他:對于人來說,什么是最妙的東西呢?昔勒尼先是不吱聲,拒不作答,但最后在國王的強迫下只好回答,道出了下面這一番驚人之語:“可憐的短命鬼,無常憂苦之子呵,你為何要強迫我說些你最好不要聽到的話呢?那絕佳的東西是你壓根兒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生下來,不要存在,要成為虛無。而對你來說次等美妙的事體便是——快快死掉?!?span id="zscpuac" class="super">9對于短命的人——我們紹興鄉(xiāng)下人喜歡罵的“短命鬼”(紹興人念作“短命句”)——來說,“最好的”是不要出生,不要存在,“次好的”是快快死掉,那么,“最不好的”——亦即“最壞的”——是什么呢?上述昔勒尼的格言里沒有明言,但言下之意當然是:活著。
人生哪有好事可言?人生來就是一副“苦相”——生老病死都是苦。對人來說,最糟、最壞的事體就是:活著。借著這個傳說中的昔勒尼的格言,尼采提出了一個沉重無比的生命哲學的根本問題:個體生命是如此短暫,活著是如此痛苦,人生是如此慘淡,我們?yōu)槭裁催€能活下去呀?還要活下去呀?我們何以承受悲苦的人生此在?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追問的是認識到了人生此在之恐怖和可怕的希臘人,這個“如此獨一無二地能承受痛苦的民族,又怎么能忍受人生此在呢?”10尼采一直堅持著這個個體性的人生此在的問題,只是后來進一步把它形而上學化了。11
在大約十年后的《快樂的科學》第341節(jié)中,尼采首次公布了他后期的“相同者的永恒輪回”思想,其中的一個核心說法就是:“存在的永恒沙漏將不斷地反復轉動,而你與它相比,只不過是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塵罷了!”并且設問:“對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這樣一個問題:‘你還想要它,還要無數(shù)次嗎?’這個問題作為最大的重負壓在你的行動上面!”12尼采此時此刻的問題——所謂“最大的重負”——一方面變成了如何面對倉促有限的人生的問題,彰顯的是生命有限性張力,另一方面則把人生此在的問題落實為當下行動的決斷問題。然而從根本上講,尼采在此提出的“最大的重負”仍舊是與《悲劇的誕生》書中提出的“人何以承受悲苦人生?”這個生命哲學問題相貫通的,只不過,尼采這時候首次公開啟用了另一個形象,即“查拉圖斯特拉”,以之作為他后期哲思的核心形象。
尼采肯定是首先看到了叔本華引用的加爾德隆關于“誕生之罪”的講法,才設法在《悲劇的誕生》中來講他自己關于昔勒尼的神話故事。尼采文采好,比加爾德隆以及引用加爾德隆的叔本華講得更加凄美動聽。我們可以想見,在講完這個故事之后,當時身為語文學教授的尼采自然不想繼續(xù)做這個教授,實在也不適合做了——尼采只能從事哲思了,他必須成為哲人了,而且這時候,尼采啟思的“思眼”也已經(jīng)找到,就好比詩人寫詩,多半先得靈感閃現(xiàn),尋獲一個“詩眼”。
有了“人何以承受悲苦人生?”這樣一個叔本華式的“思眼”,還有一個怎么落實思想的問題。尼采落實于古希臘悲劇藝術。這仍舊是跟叔本華難分干系的,雖然現(xiàn)實的動因明顯是當時藝術大師理查德·瓦格納對他的感召、啟示和影響。我們完全可以說,瓦格納讓尼采相信通過藝術重啟神話,通過神話重振文化的必要性;而叔本華則讓尼采發(fā)現(xiàn)了悲劇藝術。叔本華引述加爾德隆那句話的同一段文字,恰恰是討論悲劇的。在那里,叔本華認為,觀看好的悲劇可以讓人放棄意志和欲望。叔本華寫道:
就我們這一考察的整個體系說,極為重要而應該注意的是:文藝上這種最高成就以表出人生可怕的一面為目的,是在我們面前演出人類難以形容的痛苦、悲傷,演出那邪惡的勝利,嘲笑著人的偶然性的統(tǒng)治,演出正直、無辜的人們不可挽救的失陷;而這一切之所以重要是因為此中有重要的暗示在,即暗示著宇宙和人生的本來性質?!谒羞@些人們中活著的和顯現(xiàn)著的是一個同一的意志,但是這意志的各個現(xiàn)象卻自相斗爭,自相屠殺。意志在某一個體中出現(xiàn)可以頑強些,在另一個體中又可以薄弱些。在薄弱時是認識之光在較大程度上使意志屈從于思考而溫和些,在頑強時則這程度又較小一些;直至這一認識在個別人,由于痛苦而純化了,提高了,最后達到這樣一點,在這一點上現(xiàn)象或“摩耶之幕”不再蒙蔽這認識了,現(xiàn)象的形式——個體化原理——被這認識看穿了,于是基于這原理的自私心也就隨之而消逝了。這樣一來,前此那么強有力的動機就失去了它的威力,代之而起的是對于這世界的本質有了完整的認識,而這個作為意志的鎮(zhèn)靜劑而起作用的認識就帶來了清心寡欲。并且還不僅是帶來了生命的放棄,直至帶來了整個生命意志的放棄。所以我們在悲劇里看到了那些最高尚的人物或是在漫長的斗爭和痛苦之后,最后永遠放棄了他們前此熱烈追求的目的,永遠放棄了人生一切的享樂;或是自愿的,樂于為之而放棄一切。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一種深刻的認識,認識到悲劇主角所贖的不是他個人特有的罪,而是原罪,亦即生存本身之罪。加爾德隆率真地說:“人的最大罪惡/就是:他誕生了。”13
在上面這段話中,叔本華把悲劇看作最高的文藝成就,又說悲劇的真正意義在于認識到悲劇主角贖的是生存/實存本身的“原罪”。我們看到,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實現(xiàn)了叔本華的這樣一種悲劇觀,并且把這種悲劇觀落實為關于古希臘悲劇藝術的理解。
在16年后寫成的《一種自我批評的嘗試》(后收入《悲劇的誕生》)一文中,尼采指明了自己的《悲劇的誕生》的根本反對目標,那就是:古典學者們對于古希臘藝術和古希臘人性的規(guī)定——此即所謂的“明朗”(Heiterkeit)14。德語里的Heiterkeit一詞的基本含義為“明亮”和“喜悅”,英文譯本把它譯作serenity(寧靜、明朗)15;此前有“樂天”“達觀”之類的漢語譯法,我以為是并不妥當?shù)?。尼采這里所指,或許與溫克爾曼在描述希臘古典時期雕塑作品時的著名說法“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edle Einfalt und stille Gr??e)相關,盡管后者并沒有使用“明朗”(Heiterkeit)一詞。16
尼采為何要反對“明朗”之說呢?“明朗”有什么不好嗎?尼采會認為,那是歐洲近代的古典學者們對于希臘藝術和希臘文化所做的理性主義規(guī)定,是一個“科學樂觀主義”的規(guī)定,甚至是一種虛構,完全脫離了——歪曲了——古希臘藝術文化的真義和真相,也錯失了人生此在的本相。藝術理想絕不是簡簡單單的“明朗”,而是二元性的緊張、沖突和交織;人生此在也未必單純明快、其樂融融,而是悲喜交加的——充其量也就是“苦中作樂”罷了。我們怎么可能把希臘的藝術和希臘人的人生看成一片樂融融喜洋洋呢?
尼采要提出自己的藝術原理,來解決文化和人生的根本問題。眾所周知,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是借助于日神“阿波羅”(Apollo)和酒神“狄奧尼索斯”(Dionysus)這兩個希臘神話形象來傳達自己的藝術觀和藝術理想的。阿波羅本來就是希臘諸神世界的“名神”,有仙女克麗泰的凄美故事做證;17酒神狄奧尼索斯出身低微,行狀怪誕不經(jīng),向來不被看好,與阿波羅的“高大上”構成強烈反差,但尼采卻把他與阿波羅并舉起來。阿波羅是造型之神、預言之神、光明之神,表征著個體化的沖動、設立界限的沖動;狄奧尼索斯則是酒神,表征著自我否定、回歸本根的沖動,融合和合一的沖動。展開來說,如果日神阿波羅表征著一種區(qū)分、揭示、開顯的力量,那么相對而言,酒神狄奧尼索斯就是一種和解、消隱、歸閉的力量了,兩者構成一種對偶的關系。尼采也在生理意義上把阿波羅稱為“夢”之本能,而把狄奧尼索斯稱為“醉”之本能。
尼采的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這兩個神祇固然來自古希臘神譜,然而其思想淵源卻是被尼采稱為“哲學半神”的叔本華。有論者主張,在《悲劇的誕生》中,哲學家叔本華是權威、隱含主題、榜樣和大師的混合。18尼采書中諸如“個體化原理”“根據(jù)律”“迷狂”“摩耶之紗”之類的表述均出自叔本華哲學。更有論者干脆說,“尼采的阿波羅和狄奧尼索斯……乃是直接穿著希臘外衣的表象和意志”19。這種對照雖然比較極端,但并非完全無厘頭的說法;確鑿無疑的是,《悲劇的誕生》的核心思想是由叔本華的意志形而上學來支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