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話說灑掉的牛奶

Ⅰ

1

我口袋空空地走向圣誕節。

出版者遲遲不出版我的長篇小說。

莫斯科的日歷染了《可蘭經》。

我不能起身出門做客，

既不能去看望朋友，他的孩子們在哭，

也不能去有妻室的人家，也不能駛向相識的姑娘，

到處需要錢。

我坐在椅子上，氣得直哆嗦。

2

嗬，詩人的該死的行當。

電話寂然無聲，在領稿費之前。

可以向工會借錢，可是

——這就等于向女人借錢。

失去獨立性遠不如

失去貞潔。從側面看

我以為，愜意的是幻想有個丈夫，

愜意地說一聲“是時候啦”。

3

知道我的處境，我的未婚妻

五年也不移步來看看我；

而她如今在哪里，我一無所知：

從她嘴里鬼也逼不出一句實話。

她說：“你不要無謂地憂傷。

主要的是——感情！心意相通？”

而這出自她的口，妙極。

不過她本人，看來酒意正濃。

4

總的說來，我不信任別人。

以剩余的胃糟蹋廚房的飯菜。

此外，以本人對人在生活

中的角色的觀點令人惱火。

別人認為我是壞分子，

譏笑我狼吞虎咽的胃口。

在他們那里我沒有威望。

“您給他斟酒要倒得淺一點！”

5

我看著鏡子里自己這個單身漢。

我搞不懂簡單的事實，

怎么會活到圣誕后的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年。

二十六年來不停地顛簸，

在口袋里搜索，受法庭的懲罰，

學習向法律送媚眼，

多少要裝瘋賣傻。

6

周圍的生活都非常順利。

（當然，我說的是群眾）

馬克思獲得了辯護。可是以馬克思

為依據，我早就該殺。

我不明白，結果對誰有利。

我的存在是反常的。

我根據時代制造驟變。

請原諒我的機靈！

7

就是說，所有的根基都是安定的。

已經沒有誰會大喊“上馬！”

貴族被連根拔除。

你沒有普加奇，也沒有斯堅卡。

東宮被攻克，若是你相信童話。

朱加什維利隱藏在罐頭庫里。

前甲板上炮聲沉寂。

我的腦子里——只有錢。

8

錢藏在保險柜里，銀行里，

長襪子里，地板里，天花板上的屋梁里，

耐火的錢柜里，郵局的表格里。

他們自己淹沒了大自然！

一疊疊嶄新的紙幣發出摩擦的響聲，

仿佛白樺、金合歡的樹冠。

我完全被幻覺所支配。

快給我輸氧！

9

夜。大雪紛飛，簌簌作響。

鍬擦著馬路發出低微的聲音。

對面的窗口亮著圣像前的長明燈。

我直立在銀灰色的彈簧上。

我看見的只有長明燈，然而卻看不見

圣像。我走近陽臺。

雪在屋頂上蓋了被子。

站在家里的人，都像陌生人一樣。

Ⅱ

10

平等，兄弟，排除了兄弟情誼。

這應該分析。

奴性總是產生奴性。

即使借助于革命。

資本家繁殖共產主義者。

共產主義者轉變為部長。

后者滋生睡夢之神。

請讀一讀吧，盧齊寫了什么。

11

金魚不會向我們游來。

馬克思在生產中醉得語無倫次。

勞動不是市場的商品。

這樣說——是侮辱工人。

勞動——這是存在的目的和形式。

錢——好像勞動的鐵路站臺。

有些東西不經過供給生活資料的途徑。

我們要解開這一團亂麻。

12

物品大于它的價格。

現在經濟就是核心。

代替教會團結我們，

解釋我們的行為，

一般地說，每個單位

究其實質而言是——少女。

她希望團結，

長褲請求裙子接納。

13

小球往往沖入網兜。

（我大概在折磨繆斯。）

美好的明天不屬于

競爭，而屬于蘇維埃聯邦。

（我根本不想成為預言家。

很可能，這幾行

將縮短等候的期限：

“一年算作兩年。”）

14

時候到了，是勞動——資本

迎來親密關系的時期。

炫目的臭錢

（以下惟妙惟肖地描述）

比口袋空空更愜意，

比暴君迭次更迭更簡單，

比癮君子的文明更優越，

優于在擠壓中進化的社會。

15

嫡長權的罪惡不是孤兒生活的實質。

無疑，比牲畜的生活好得多。

找出差別，易于找相似之處：

“勞動和資本并不直接接觸。”

呸，呸，我們不是成長于伊斯蘭教國家，

別嗤談平均分配。

兩性相互吸引。

兩極形成地球。

16

作為單身漢，我想結婚。

自然啦，我不期待圣骨顯靈。

家里有坑洼和溝溝坎坎。

然而夫妻是——占有者的唯一典型，擁有他們

在快樂中所創造的一切。

他們不需要“你不要偷竊啊”。

否則，看在基督面上，我們各走各的路吧。

請珍惜自己的孩子們啊！

17

我，作為詩人，和這一切格格不入。

不僅如此：我知道，“各人……”

我在寫，在顫栗：這是胡言亂語啊，

難道我反對合法政權？

時間會挽救一切，假如他們錯了。

我有寫丑聞的名聲。

不過惡劣的政治會敗壞風氣。

這就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18

錢像美德一樣。

不是從天而降——真主作證——

錢往往隨風而逝

不亞于真話。

錢不該借貸。

我們不能把錢帶進棺材。

錢規定要倍增，

就像克雷洛夫的寓言那樣。

19

前邊的想法比后邊的更過分。

任何生命都唾棄冰川。

當然，說教者認為，

比起鉗工，社會更需要科學。

唉，至今哪里也聽不到預言家的消息，

我提議——還為了不過早地

落入罪惡的懷抱——

請用什么活兒占住雙手。

20

一般地說，我不關心別人的幸福。

這看來是個漂亮的姿態。

我關心內心的完美：

午夜—半個罐頭—豎琴。

我覺得，幾棵樹比樹林寶貴。

我沒有普通的興趣。

但內心進步的速度

快于天體的速度。

21

這是——任何已知絕緣體的

基礎。與無底深淵的友誼

在我們的時代加倍

提供局部利益。并且，

這種特性容不得

兄弟情誼、平等，顯然，

也與高尚的品德不兼容，

為男子漢所不容。

22

這樣，懷念優勢的時候

好像督軍管轄區域的托普蒂金，

我向你們贊頌生產。

若是上述的方法

能得到大家的正確理解，

社會將與優秀的子弟并駕齊驅，

理性的火炬不會熄滅，

每一個人都能感到幸福。

23

否則，占優勢的將是通靈師、

佛教徒、招魂術士、實驗標本、

弗洛伊德的信徒、神經學家、精神變態者。

棒極了——迷醉狀態

就會把自己的規定強加于我們。

人民委員給自己別上肩章。

墻上掛的是注射器，而不是

救世主和圣母馬利亞的圣像。

24

被寬大的面紗束緊靈魂。

他們以密實的螺旋形曲線團結我們。

把流言蜚語插入蝴蝶結。

使言語脫離動詞。

多虧優質的迷魂湯，

我們得以像旋轉木馬一樣在云端轉動。

降落地球，

只是為了用注射器打針。

25

我已經看到我們的世界，它

蒙上了實驗室的網。

而天花板蒙著

軌跡網。多么快！

這看在眼里令人厭惡。

人類增加了兩倍。

白色人種處境危險。

作戰殺人不可避免。

26

或是有色人種殺死我們。

或是我們把他們放逐到

別的星球。我們回到自己的醉酒狀態。

不過兩者都——不是基督徒應有的行為。

正教徒們！這不是辦法。

怎么了，你們都呆呆地看著？！

我們最好出賣圣體，

為自己清理空間。

27

我不是師從于詭辯學派。

和平主義者有某種女性習氣。

然而區分清濁——

不屬于我們的權利，您就信我吧。

我不指出碑文。

有色人種無疑曾欺壓我們。

但不是我們把他們生到這個世界，

也不該我們處死他們。

28

重要的是要為許多人創造舒適的條件。

（這可以在霍布斯那里找到。）

我坐在椅子上，數到一百。

打掃衛生——是一個齷齪的過程。

不作興在墓地上跳舞。

在擁擠的世界創造財富——

符合基督教的精神。或者說：

文化也就體現在這里。

29

“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現在這個說法的崇拜者

明白，他們獲得了自由，

活到了黃金世紀。

不過，在這個清單（音節的清單）里，

不選擇的自由——非常有限。

照例唾棄上帝者

首先唾棄人。

30

“沒有上帝。而大地坑坑洼洼。”

“是的，看不到啊。我在婆娘們身上找解脫。”

創世主，如此規模的創造者，

在對象之間造成

太大的錨地。以至那里

是上帝的統治領域——無可爭議。

那個領域與人世間是函授關系。

你們坐到自己的凳子上吧！

31

夜。小巷。封鎖中的寒氣。

沿著人行道躺臥著喀爾巴阡山脈。

星辰搖晃著，好像上帝

在夜空點燃的神燈，

上帝以其偉大的敬仰之情

獻給我們所未知的天使聚會

（詩在檢閱罪狀）

就像在巨大的神龕中那樣。

Ⅲ

32

元旦之夜我坐在椅子上。

幾口鍋閃著耀眼的光芒。

我喝了些劣質酒。

頭痛欲裂，像鬼在血管里一樣。

后腦勺感到輕微的灼燒。

我在回憶喝光的酒瓶、

沃洛格達的警衛隊、十字架、小村社。

我對實質并無異議。

33

我坐在大房子里的椅子上。

尼亞加拉河在空茅坑里翻騰。

我覺得自己是室內靶場的靶子，

聽到一點敲擊聲就哆嗦。

我把大門上了栓，可是

黑夜用綿羊的角瞄準我，

好像阿穆爾河用弓，好像

斯大林用“圖拉槍”瞄準第十七次黨代會。

34

我打開煤氣取暖。

我坐在椅子上，恨得發抖。

不想在糞堆里尋覓珍珠！

我鼓起了自己的這份勇氣！

誰愿意研究糞肥就去研究。

先生們，愛國主義者不是克雷洛夫的科切特。

讓克格勃不待見我吧。

你不要在事實面前亂彈琴，小事一樁！

35

我最關心小銀幣而唾棄銅幣！

捕捉我用的是鉤竿和有洞的網。

我得罪人而走向不朽，

請給我抽人的樹條！

我興奮得發狂，像糧囤里的耗子！

把圣像和總書記畫像拿出去！

樹林里響著樵夫的斧子聲！

躺在雪堆里，也許我會變冷。

36

一點也不冷！總之別放在心上！

我幾乎想要造反！

我沒有向斜眼的佛宣誓，

為了一個金幣我會飛快地追逐兔子！

但愿——哪里有鑿子啊！——封上

雅斯納雅波良納的嘴！

不以暴力抗惡，貴族老爺，惡心。

對我而言，聽著就難受！

37

好像井底的亞里士多德，

我不知道從那里能拿到什么。

惡存在，就要同它斗爭，

而不是用扁擔掂一掂重量。

所有因個人而悲痛的人，

所有身患結膜炎的人，

——按字母表順序把他們帶到母親身邊的

是徹底的民主！

38

我愛家鄉的田野、洼地、

河流、湖泊、丘陵的皺褶。

一切都好。但男人都是窩囊廢。

一身膘，卻精神脆弱。

這方面我做過可靠的查證。

漂亮的小伙子越來越忍辱含垢。

先生們，哪怕砸碎幾塊玻璃啊！

只是像婆娘們一樣忍受？

39

今天我過了個凄涼的夜。

昔日的100盧布鈔票從印花壁布上冷眼旁觀。

可以到妓院去，拉皮條的女人——

一個女古錢學家——一定會同意。

懶得糾纏忙碌。

仍然平靜地坐著，持齋，

還對著窗口畫十字，

直至窗口暗淡無光。

40

“夏天的綠色，嗨，夏天的綠色！

一株衛矛在向我低語著什么呢？

不穿背心散散步真好！

夏天的綠色會回來。

一個女孩在走動，嗨，披著小披肩。

她在田野走，采著野外的小花。

若是收為女兒，嗨，若是收為女兒啊。

一只小燕子在天上盤旋。”

1967年1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