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經典譯叢:戰爭論
- (德)克勞塞維茨
- 8字
- 2021-10-29 17:50:55
第一章 戰爭的性質
第1節 什么是戰爭
1.引言
首先我們研究戰爭的各個要素,其次研究戰爭的各個部分或環節,最后就戰爭各部分之間的內在聯系研究戰爭整體,由表及里,先局部后整體,先研究簡單的再研究復雜的。在研究各個部分問題之前,我們有必要先對整體的性質有一個大致的了解,因為在研究部分問題時必須經常考慮到整體。
2.戰爭的定義
這里,我們不準備馬上就給戰爭下一個政論性的定義,還是首先談談戰爭的要素——搏斗。戰爭無非是擴大了的搏斗。假如我們把構成戰爭的若干個搏斗作為一個統一整體來考慮,那么最好的辦法是想象一下兩個人搏斗的情形。每一方都力圖用自己的體力或者武力來迫使對方服從自己的意志;其直接目的就是打敗對方,使對方喪失任何抵抗能力。
因此可以說,戰爭是迫使對方服從我方意志的一種暴力行為。
用科學技術研究的成果裝備自己以對付暴力。國際法慣例對暴力行為的限制是微乎其微的,這些限制與暴力雖然同時存在,但在實質上并不能削弱暴力的強度。什么是暴力?暴力是一種手段,把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對方才是目的。為了保證有把握地達到這個目的,就必須使對方喪失抵抗能力。所以從概念上講,使對方喪失抵抗能力是戰爭行為真正的直接目標。這個目標替代了上述目的,并把它作為不屬于戰爭本身的東西,因此,在某種程度上它被忽略掉了。
3.最大限度地使用暴力
有些善良的人出于善良的愿望,幻想尋找一種巧妙的方法,既不必造成大量的傷亡,又能解除對立一方的武裝或者打敗對方,并且認為這才是軍事藝術發展的真正方向。這種看法盡管非常美妙,卻是一種必須消除的錯誤思想,因為對待戰爭這樣的惡魔,由仁慈派生出的錯誤思想是極為有害的。充分使用物質暴力并不排斥智慧同時發揮作用,因此,不顧一切、不惜代價地使用暴力的一方,如果對方軟弱退縮,就必然獨占優勢。如果,一方迫使另一方也不得不同樣采取暴力,雙方矛盾進一步激化,并且日益趨向極端,這種趨向則完全受內在的牽制力量的限制,不受其他任何外部因素的影響。
由于厭惡“殘暴”這個要素而忽視了它的性質,不但沒有益處,反而有害。因為它是客觀存在的,所以必須正視這個問題。
假如說文明民族戰爭的殘酷性和破壞性較野蠻民族戰爭的殘酷性和破壞性小得多,這也是由交戰國雙方的社會狀態和這些國家彼此之間的關系決定的。盡管戰爭是在某種社會狀態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中產生的,并且是由它們決定、限制和緩和的,但是社會狀態和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并不是屬于戰爭本身的要素,它們在戰爭發生以前就已經存在,因此,如果硬說這些因素屬于戰爭哲學本身,那是不合情理的。
人和人之間的斗爭原本就包括兩種不同的要素——敵對情感和敵對意圖。我們之所以選擇敵對意圖這個要素來作為我們戰爭定義的標志,是因為敵對意圖帶有普遍性,即使最野蠻的近乎本能的仇恨感,即敵對感情沒有敵對意圖也是不可想象的;而許多敵對意圖,卻絲毫不帶敵對感情,至少不帶強烈的敵對感情。在野蠻民族中,敵對意圖主要來自于情感,而在文明民族中,敵對意圖則主要出于理智。但這種敵對意圖的差別并不是靠野蠻和文明本身決定的,而是受當時的社會狀態、制度等多種因素影響的。因此,不是每個場合都一定存在這種差別,而是大多數場合會有這種差別。所以,即使是最文明的民族,其相互之間也可能會燃起強烈的仇恨感。
由此可見,倘若把文明民族之間的戰爭說成純粹是政府之間的理智行為,認為戰爭正在逐漸擺脫所有激情因素的影響,甚至認為不再需要使用軍隊這種物質力量,只需要計算雙方的兵力對比,對實際行動進行數學演算就可以了,那是極大的錯誤。
近年來,有些理論已經開始向這個方向發展,但最近的幾次戰爭糾正了它。既然戰爭是一種暴力行為,就必然屬于感情的范疇。它同感情或多或少有關,但感情并不是決定性因素,甚至與文明程度的高低無關;而是取決于交戰雙方的利害關系的大小與時間的長短。
如果說文明民族不殺俘虜,不毀壞城市和鄉村,這并不能說明他們沒有采用暴力,那是因為他們在戰爭中更多更巧妙地應用了智慧,學會了使用比這種原始粗暴的發泄本能更加有效的暴力方法。
火藥的發明、武器的不斷改進已經充分證明,文明程度的提高絲毫沒有阻礙或改變戰爭的性質——戰爭的目的仍然是消滅敵人。
再重復一下我們的觀點:戰爭是一種暴力行為,而暴力的使用是沒有限制的。所以,交戰的每一方都迫使對方不得不像自己那樣動用暴力,由此便產生了相互作用,從理論上講,這種相互作用一定會導致極端。這就是戰爭的第一種相互作用和第一種極端。
4.使敵人放棄抵抗是戰爭的目標
前已述及,使敵人喪失抵抗是戰爭的最終目標,至少在理論上是這樣的。要使敵人服從我們的意志,就必須讓敵人的處境比我們所預想的更為不利,這種不利從表面上看至少應該不是暫時的,否則,敵人就會等待有利的時機,從而放棄屈服。所以,持續進行的軍事活動所帶來的任何處境上的變化,都必須使敵人更加不利,至少在理論上必須這樣。作戰一方可能陷入的最不利的處境是完全喪失抵抗能力。所以,假如要以戰爭方式迫使敵人順從我們的意志,那么就一定要讓敵人真正無力抵抗,或者陷入勢將無力抵抗的地步。由此可以得出結論:無論如何,消滅敵人武裝或打垮敵人,始終都是戰爭行為的唯一目標。
戰爭不是活的力量對死的物質的暴力行動,而是兩股活的力量之間的矛盾沖突,倘若一方絕對地忍受退讓就不會演變為戰爭。這樣一來,上述戰爭行為的最高目標,必然是雙方都要認真考慮的。在我們沒有打敗敵人之前,不得不考慮情勢逆轉造成的自己被敵人打垮的情形,那時我們就不再是戰勝者,可以自己主宰一切,而是像敗軍那樣,俯首稱臣,處處受制于人。這是第二種相互作用和第二種極端。
5.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
要想打敗敵人,必須根據敵人的抵抗能力來決定我方應該投入的力量。敵人抵抗力的大小是兩個不可分割的因素的乘積,這兩個因素分別是有多少戰勝敵人的手段與意志力的強弱程度。
現有手段的多少是能夠計算的,因為它有數量作依據——盡管不完全如此,但是意志力的強弱卻難以用量的概念來確定,它只能根據戰爭動機的強弱作大概的估計。如果我們用上述方法大體上估算出敵人的抵抗力量,那么我們就能夠根據它來決定自己應該投入多少力量,或者增加力量以形成優勢,或者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想方設法增強我們的力量。然而敵方也會這樣做。這又是一個相互間的競爭,從純概念上來說,它勢必會趨向極端。這就是第三種相互作用和第三種極端。
6.在現實中修正
在純理念的抽象領域里,思維活動在達到極端之前絕不會停止,因為思考的對象是個極端的事物,是一場自行其是的、除了服從自身內在規律以外,不受任何其他規律束縛的那些力量的沖突。所以說,假如我們要在戰爭的純概念中,為提出的目標和運用的措施找到一個絕對點,那么在連續不斷的相互作用下,我們就會走向極端,就會陷入玩弄邏輯所引起的不可捉摸的概念游戲之中。倘若一定要堅持這種追求絕對的態度,不顧忌一切困難,而且一定要按照嚴格的邏輯公式,認為不管怎樣都必須準備應付極端,每一次都要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那么這種做法無疑是紙上談兵,絲毫不適用于現實社會。
盡管使用力量的最大限度是一個容易算出的絕對值,我們依然不得不承認,人的情感是難以接受這種邏輯幻想的支配的。假如這種幻想起了決定性的作用,那么在某種情況下勢必造成力量的無謂浪費,同時,必然與治國之道的其他方面發生矛盾;當意志力發展到與既定的政治目的不相稱的程度,這種要求就不會實現,因為人的意志力從來都不是靠玩弄邏輯獲得的。
假如我們從抽象轉到具體,那么情況就不一樣了。在抽象領域中,事物常常被想象得完美無瑕,人們勢必會想象作戰的一方同另一方一樣不僅在追求完善,并且正在力求達到完善的境界。但在現實中果真是這樣的嗎?不,只有在下列情況下才會這樣:
(1)戰爭是突然爆發的、同前期的國家生活沒有任何關系的并且是完全獨立的行為;
(2)戰爭是唯一一次決戰,或者是若干個分戰爭同時進行的決戰;
(3)戰爭的結果是絕對的,對戰后政治形勢的發展,大概不會有什么影響。
7.戰爭絕不是孤立的行為
之前論述的第一點,我們認為: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對另一方來說都是具體的,而非抽象的,即使是意志力,這個在對抗較量中不依賴外界事物的因素,也不是抽象的。其實,意志力也并不是完全不可知,它今天的強弱,也許預示著明天的勝敗。戰爭不是突然爆發的,其規模的大小也不是瞬間的事情。所以,雙方的任何一方大都可以根據對方規模的大小和正在做什么來加以判斷,而不是根據對方應該是怎樣的和應該做什么來判斷他。人無完人,因此,很難達到完美無缺的程度,這種雙方都擁有的缺陷就成為一種緩解因素。
8.戰爭不是短促的一擊
之前論述的第二點,我們認為:假如在戰爭中只有一次決戰,或者若干個同時進行的決戰,那么為決戰進行的一切準備就必然趨向極端,因為在準備過程中,任何一點小小的過失,都將造成無法補救的損失;而且在現實情況中,能夠作為衡量這種準備的依據,最多只是我們所能了解的敵人的準備情況,其他一切都無從知曉。當然,倘若戰爭的結果是一系列連續行動的結果,則前一行動及其一切現象當然就能作為衡量下一行動的尺度。這樣,現實的實際情況就代替了抽象的概念,從而緩解了向極端發展的趨勢。
假如同時運用或者能夠同時運用所有用于戰爭的手段,那么每次戰爭將是一次決戰或者若干個同時進行的決戰。一次失敗的決戰必然減少這些手段,因此,倘若在第一次決戰中已經使用了能夠使用的全部手段,那么再也無法設想還有第二次決戰了。以后繼續進行的一切軍事行動,實際上都是第一次行動的延續而已。
我們看到,在戰爭的前期準備中,實際情況就已經代替了純理念,現實的尺度已經代替了虛幻的假想;所以,交戰雙方在相互作用下,不會把力量使用到最大極限,而且不會在戰爭伊始就動用全部力量。
現代戰爭的較量就其性質和特點來看,也不可能讓全部力量同時使用。這些力量包括:軍隊、國土和盟國。
國土(包括土地和居民)除了是軍隊的立足之本以外,本身也是在戰爭中起重要作用的一個因素,當然,這只是指屬于戰爭區域,或者對戰區有顯著影響的那一部分國土。
另外,同時使用所有的軍隊是可能的,可是所有的要塞、河流、山脈和居民等等,簡而言之,要整個國家同時發揮作用是不現實的,除非這個國家非常小,小到只要爆發戰爭就會席卷全國。再者,同盟國的協作并不以交戰國雙方的意志為轉移,它們常常很晚才會參戰,或者為了恢復失去的勢力范圍才來加盟,這是由國際關系的性質所決定的。
不能立即投入的這部分力量,有時在全部抵抗力量中的所占比例,比人們一開始時想象的要大得多。所以,在第一次決戰中就投入大部分的力量,軍隊因此受到了嚴重破壞,氣勢必然會受到影響,但可以重新恢復。關于這個問題,將來還要詳細論述。在此我們只想說明,同時使用所有力量是違反戰爭原則的。當然,這一點不應該成為不在第一次決戰中就加強力量的借口,因為一次失利的決戰是誰也不愿意接受的結果。而且,第一次決戰不是唯一的一次戰役,其規模越大,對以后戰役的影響也越大。然而,因為以后還有其他的決戰,所以人們不愿過多使用力量,在第一次決戰時不會像對只有一次決戰那樣集中兵力和使用力量。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因為存在某些弱點而沒有使用全部力量,對另一方來講,就成了能夠令其緩和的真正的客觀依據。通過這樣的比較權衡,向極端發展的趨向又緩和到按一定限度使用力量的程度。
9.戰爭的結局不是絕對的
最后,整場戰爭的最終結局,并不永遠是絕對的,戰敗國往往將失敗看成是在未來的國際政治關系中還能夠得到補救的、暫時的不幸。顯然,這種結果一定會極大地緩和相互對立的緊張程度和力量使用的激烈程度。
10.現實中的蓋然性代替了概念中的極端與絕對
據上所述,整場戰爭過程逐漸擺脫了力量的使用總是向極端發展的嚴格法則。既然不再擔憂對方追求極端,自己也不再追求極端,那么也就沒有必要最大限度地使用力量,可以通過談判來決定使用力量的多少,當然,其依據只能是對實際情況的了解,以及其他現象所提供的材料和蓋然性的規律來確定。既然交戰雙方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具體的國家和政府;既然戰爭不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抽象的東西,而是一個特殊的行動過程,人們就自然可以根據實際所掌握的資料,從而判斷出那些應該知道而尚未知道的將要發生的事情。
交戰雙方的任何一方都能夠根據對方的特點、組織、設施、狀況以及各種關系,按蓋然性的規律推斷出對方將要采取的行動,從而制定自己的行動方案。
11.戰爭的政治目的
前面我們曾提到戰爭的政治目的,現在需要進一步加以研究了。前面講述的趨向極端的法則,使對方喪失抵抗能力,以徹底打敗對方為目標,一直掩蓋著戰爭的政治目的。現在,當趨向極端的法則的作用逐漸削弱,戰爭的政治目的就顯露出來了。既然這里思考的是如何按照具體的人和具體的條件進行蓋然性的估算,那么作為戰爭最初動機的政治目的也就必然在估算中成為十分重要的因素。首先,要求敵方付出的犧牲越小,可能遭到的敵方的反抗就越弱。敵方的反抗越弱,需要動用的兵力就越小。其次,政治目的越小,對其重視程度就越小,就越容易放棄它,所以,需要投入力量也就越小。
這樣,作為戰爭最初動機的政治目的,就成為衡量戰爭行為應達到某種目標的標準,同時也成為衡量應投入多少力量的尺度。然而政治目的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一定要同交戰雙方的國情聯系起來,才能變成政治目的的尺度,所以我們研究的是客觀實際,不是純粹的概念。同一政治目的在不同的民族中,甚至在同一民族的不同時期,會產生完全不同的作用。因此,只有當我們認為政治目的能夠對其受影響的群眾發生作用時,我們才能把它作為一種尺度,這就是為什么要考慮群眾情況的原因。同一政治目的所起作用的結果也許是完全不一樣的,這要看群眾對戰爭是擁護還是反對,這一點不難理解。在兩個民族或兩個國家之間也許存在著很緊張的局面,聚積著很強烈的敵對情緒,以至于戰爭的政治動機本身很小,但是卻產生了遠遠超過其本來應起的作用,從而引起戰爭的爆發。
上述這一點不僅是對政治目的在雙方國家中可以爭取力量的多少而言,同時也是對政治目的應該為戰爭行為規定何種目標而言的。有時政治目的本身就是戰爭行為的目標,比如占領某一地區;相反,有些時候政治目的本身不適于直接作為戰爭行為的目標,這時就需要尋找另外一個目標作為政治目的的對等物,并在媾和時代替代政治目的。即使在這種情況下,也始終要首先考慮相關國家的特點。有時,當政治目的有必要通過對等物來實現時,這個對等物就要比政治目的大得多。群眾的情緒越冷漠,國內的氣氛和兩國的關系越平靜,政治目的作為尺度的作用也就越明顯,有時甚至起著決定性作用,在某些場合,差不多只根據政治目的決定問題。
假如戰爭行為的目標是政治目的的對等物,那么戰爭行為往往趨向緩和,同時政治目的作為尺度的作用也越顯著,事實就是如此。這證明了為什么從殲滅戰到單純的武裝監視,存在著激烈程度不同的各種戰爭,這里面并沒有任何矛盾。然而,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需要我們加以解釋和說明。
12.軍事行動中為什么會有間歇
不論交戰雙方的政治要求多么低,不論使用的手段多么少,不論政治要求為戰爭行為規定的目標多么小,軍事行動會有片刻的間歇嗎?這是有關戰爭本質的問題,也是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
完成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一定的時間,我們把這段時間稱為行動的持續時間。這段時間的長短取決于當事人動作的快慢。
在此我們不想討論動作的快慢問題。每個人都是按自己的方式行事的,辦事緩慢的人并不是有意延長時間,而是因為性格的緣故需要較多的時間,倘若動作快了,他就會把事情辦得差些。所以多用的這一段時間是內部原因決定的,本來就是行動持續時間的一部分。
假如我們認為戰爭中的每一次行動都有它的持續時間,那么,我們就要承認,持續時間以外所用的任何時間,即軍事行動中的片刻間歇,似乎都是不可想象的。現在我們談的不是交戰雙方的這一方或那一方的進展問題,而是整個軍事行動的進展問題。
13.只有一個理由能使軍事行動停頓,而且它永遠只能掌握在一方手中
既然雙方已經作好開戰準備,那么必然有一個因素在促使他們采取這樣的行動。只要雙方沒有放棄武力,就說明還沒有媾和,敵對因素依然存在;只有當交戰雙方都希望出現講和的有利時機時,這個敵對因素的作用才有可能中止。初看起來,似乎只有一方在等待有利時機的出現,另一方卻恰恰相反。倘若等待對一方有利,那么對另一方有利的只能是行動。
即使雙方實力完全一樣也不會產生間歇,因為,這時抱有積極目的的進攻者一定會繼續進攻。
假如我們設想的形勢是一方有積極的目的,即較強的動機,但掌握的實力較小;而另一方擁有的實力較強,但目的性較弱,也就是說雙方力量與動機的乘積是相等的,因此必須指出:倘若設想的這種均勢不發生變化,雙方就一定會媾和;倘若預料有變,這種變化只對一方有利,必然會促使另一方采取行動。由此可知,均勢這個概念并不能解釋產生間歇的原因,歸根到底,問題的關鍵仍然是等待較有利的時機。假定兩個國家中有一個國家抱有明確的目標,比如想占領另一個國家的某一地區作為談判時的資本,那么,當它占領了這個地區時,就達到了它的政治目的,軍事行動就沒有繼續的必要而可以停止下來了;另一個國家倘若接受這種結果,就會贊同媾和,反之,戰爭就有爆發的可能。假如它認為還需要四個星期才能做好準備,那么它就會尋找各種理由推遲戰爭爆發的時間。
從邏輯上講,這時實力較強的一方似乎應該立即采取行動,使實力較弱的一方沒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戰前準備。當然,這里必須有一個前提,即雙方對彼此的情況了如指掌。
14.軍事行動出現連續性,使一切又趨向極端
假如軍事行動確實有某種連續性,那么這種連續性會把戰事一步步推向極端,因為不間斷的行動可以使人的情緒更加激動,使戰事愈演愈烈。不僅如此,這種行動的連續性還會使每一次行動銜接得更緊,使它們之間的因果關系更為密切,因此,行動的結果就可能演變為更加危險的因素。
我們知道,軍事行動很少或者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連續性。在諸多戰爭中,軍事戰斗的時間往往只占全部戰爭時間的一小部分,其余時間都是間歇。這不屬于反常現象,軍事行動中很可能出現間歇,這里面并不矛盾。現在我們就來討論一下間歇以及產生間歇的原因。
15.兩極性原理
當我們把一方統帥的利害看成是和另一方統帥的利害正好相對立的時候,我們也就承認了事物的兩極性。我們準備在后面專門用一章來詳細談談這個原理,但在這里需要作如下的說明:
兩極性原理只適用于正負剛好能抵消的同一事物。在一次戰役中,交戰雙方都想取得勝利,這是真正的兩極性,因為一方的勝利必然否定另一方的勝利。但是,假如我們講的是具有外在共同關系的兩種不同事物,那么兩極性就不會存在于這兩種事物本身,而是存在于它們的關系中。
16.進攻和防御屬于不同的作戰形式,其強弱程度不是相等的,所以兩極性原理不適用于它們
假如只存在一種作戰形式,即只存在進攻不存在防御,換言之,進攻和防御的區別只在于動機不一樣,進攻的一方抱有積極的目的,防御的一方則處于被動地位,沒有什么明確的目標,但斗爭的形式對雙方來講始終是相同的,即戰爭。作戰中,對一方有利的恰好是對另一方不利的,有利的和不利的正好相抵消,這就是我們所講的事物的兩極性。
軍事活動分為進攻和防御兩種形式,以后我們還要詳細闡述,進攻和防御是不同的,其強弱也是不相等的。所以,兩極性不存在于進攻和防御本身,只存在于二者的關系中,即戰爭的過程。假如一方的指揮官愿意推遲決戰的時間,那么另一方的指揮官就一定希望早日決戰,當然這只是就同一作戰形式而言。倘若甲方不是現在而是四個星期以后再進攻乙方才有利,那么乙方就不是四個星期以后而是現在就受到甲方的進攻才有利,這就是直接的對立。但不能因此說,乙方馬上進攻甲方就有利,這完全是兩回事。
17.兩極性的作用常常因為防御強于進攻而消失,因此軍事行動中會出現間歇
倘若防御比進攻強而有力,那么我們就要考慮,決戰對甲方有利的程度是否像防御對乙方有利的程度那樣大,假如沒有則前者也就不能用它的對立物來抵消后者,因此也就不可能促進軍事行動的進一步發展。可見,利害關系的兩極性所具有的推動力,會由于防御和進攻有強弱的差異而消失,直至不發生任何作用。
所以說,倘若目前形勢對一方有利,但其力量太弱,不能放棄防御,那么就只有等待不利的將來,因為未來進行的防御,比現在進攻或媾和也許更有利。根據我們的推論,防御的優越性大于進攻的優越性(應該正確理解),而且比人們想象的大得多,因此,從這一點也表明戰爭中大多數間歇產生的原因正是由于進攻與防御雙方力量不均造成的。行動的動機越弱,它就越被防御和進攻的這種差異所掩蓋、抵消,其軍事行動的間歇也就越頻繁。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
18.對情況不完全了解
另外一個能夠使軍事行動停頓的因素,就是對情況不完全了解。任何一個統帥能夠確切了解自己一方的情況,但對對方的情況只能依據不確切的情報來知曉。所以,他在判斷上可能產生失誤,從而把自己應該采取行動的時機誤認為是對方應該采取行動的時機。當然,不能確切掌握對方的情況,就有可能延誤戰機,使人在應該行動的時候沒有行動,在應該按兵不動的時候卻采取了行動,所以,推遲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并不大于加速軍事行動的可能性。可是,我們還是要把它當作可以使軍事行動停頓的自然原因之一,這與其他說法并不矛盾。假如我們考慮到人們常常容易過高估計、而不是過低估計對手的實力(這是人之常情),那么就會贊成這樣的觀點:對對方的情況了解得不十分清楚,一般說來,就會在很大程度上阻礙軍事行動的進程,從而使它趨向緩和。
出現間歇的可能性使軍事行動向緩和方向發展,因為間歇可以使軍事行動的時間后延,同時減弱軍事行動的激烈程度,推遲了戰爭的爆發,增加了恢復失去的均勢的可能性。戰爭爆發之前的局勢越緊張,雙方激戰的程度就越激烈,間歇就越短,反之,間歇就會延長。人的目標越高,動力越大,意志力也就越強,我們知道,意志力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構成力量乘積的一個因數。
19.軍事行動中經常發生的間歇使戰爭進一步脫離絕對性,更具有蓋然性
軍事行動進行得越慢,間歇的次數就越頻繁,時間越長,其錯誤就越容易得到及時的更正,所以指揮官設想越大膽,越不趨向極端,越會把所有事物建筑在蓋然性的估算和推測上。各個具體情況本來就要求人們按照所掌握的已知條件進行蓋然性的估算,軍事行動的進程較緩慢,就為這種估算提供了必要的時間。
20.只要再加上偶然性,戰爭就變成了一場賭博,而戰爭中的偶然性時刻都存在著
綜上所述,戰爭的客觀性使戰爭成為一種蓋然性的估算。如果再加上偶然性這個要素,戰爭就演變為一場賭博,而戰爭中確實存在某些偶然性的因素。在人類的社會活動中,再沒有像戰爭這樣經常而又普遍地同偶然性發生關聯的活動了。而且,隨著偶然性而來的機遇以及隨機遇而來的意外收獲,在戰爭中同樣占有重要的位置。
21.戰爭無論就其客觀性質來講還是就其主觀性質來看,都如同一場賭博
假如我們再看一看戰爭的主觀性質,即戰爭所必需的那些條件,那么我們必然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戰爭酷似賭博。軍事戰爭離不開危險,那么在危險中最難得的精神力量是什么呢?是勇氣!盡管勇氣和智慧可以同時并存且不互相排斥,但它們畢竟存在區別,它們是兩種不同的精神力量。冒險、自信、無所畏懼等等,不過是勇氣的外在表現而已,它們都在尋找機會,因為要表現這些形式,機遇是不可缺少的。
由上述可知,在軍事領域中,數學上所謂的絕對值問題根本就沒有存在的基礎,在軍事戰爭里只有各種可能性、蓋然性、幸運和不幸的活動,它們像經緯線一樣縱橫交織在戰爭中,使戰爭在人類社會的各種活動中最近似于賭博。
22.一般而言,這一點也許最適合人的感情
盡管人的理智喜歡追求明確和肯定,但是人的感情卻常常向往不肯定。人的感情不愿追隨理智沿著哲學探索和邏輯推理的狹窄小道走下去,因為順著這條小路,人們會不知不覺地進入自己陌生的境界,原來所熟悉的一切變得模糊而遙遠,這種現象引誘人們寧愿和想象力一起逗留在偶然性和幸運的王國里。在此,它不受必然性的約束,只沉浸在無窮無盡的可能性中。在可能性的引誘和激勵下,“勇氣”如虎添翼,就像一個勇敢的跳水者跳入激流一樣,毅然決然地投入冒險和危險中。
在這樣的情況下,理論怎么可以不顧及人的感情而一味強調絕對的結論和規則呢?假如是這樣的理論,那它對現實生活來說就毫無用處了。理論如果考慮到人的感情的話,應該讓勇氣、大膽,甚至蠻干得到相應的位置。軍事藝術是同隨時變化的對象和精神力量周旋的,所以,無論在什么地方都不能達到絕對和肯定。偶然性活動的天地在戰爭中隨處可見,不論事情的大小,它活動的范圍都一樣廣闊。既然有了偶然性,那就必須通過勇氣與自信心來利用它。勇氣與自信心越強,相應地偶然性發揮的作用就越大。因此,勇氣和自信心是戰爭中至關重要的因素,理論確定的規則,應該以不同的形式自由充分地發揮出這些不可缺少的最珍貴的武德。然而,在冒險中也有一定的機智和謹慎存在,不過要用其他標準來衡量它們。
23.戰爭為了實現其特有的目的而采取的嚴肅手段,進一步證實戰爭是什么
戰爭中指揮作戰的統帥和指導作戰的理論都如上所述。然而,戰爭不是游戲,也不是冒險家和嗜賭者的單純的娛樂,更不是心血來潮的產物,它是戰爭為了實現其特有的目的而采取的嚴肅手段。戰爭表現出的一切,如善變、激情、勇氣、幻想和熱情的起伏,都不過是這種手段的特色而已。
在某種政治形勢影響下產生的社會共同體(整個民族)的戰爭,特別是文明民族的戰爭,總是因為某種政治目的引起的。所以,戰爭是一種政治行為。假如戰爭真的是按純概念推斷的那樣,是一種完善的、不受約束的行為,只有表現絕對的暴力時,它才會因為政治而被引起,就像是完全獨立于政治以外的東西而替代政治,才會排斥政治而只服從自身的規律,猶如一包點著了導火索的炸藥,只能在預先規定的地方引爆,不可能再有其他改變。如今,每當軍事與政治之間不能達成一致意見,而引起理論上的分歧時,人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這一點。然而事實并非這么簡單,可以說這種看法根本是錯誤的。我們看到,現實世界的戰爭絕不是單純的極端行為,不是通過一次爆炸就能消除的。戰爭是一些發展方式和發展程度不盡相同的力量的活動,這些力量時強時弱,強的時候足以克服惰性和摩擦產生的阻力,弱的時候又不起任何作用。所以,戰爭就像是暴力的脈沖,時急時緩,時快時慢地緩解緊張和消耗能量。換言之,這既要迅速地達到目標,有時又要緩慢地達到目標;但是在這兩種情況下,戰爭都有一段持續時間,能夠使自己接受外部的影響,做這樣或那樣的調整,簡單地講,戰爭依然要受主宰戰爭的意志的支配。既然我們認為戰爭的起因源于政治目的,那么,這個引發戰爭的原始動機在指導戰爭時應該首先受到高度的重視。這不意味著政治目的可以決定戰爭中的一切問題,隨著軍事行動計劃的改變,政治目的本身常常也會隨之有較大的調整,盡管如此,政治目的仍然是首先加以考慮的問題。所以說,政治貫穿于戰爭的始終,在戰爭中起作用的各種力量在其所允許的范圍內不斷地對戰爭的進程產生影響。
24.戰爭是政治通過另一種手段的再現
戰爭不僅是一種政治行為,更是一種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延續,是通過另一種手段實現的政治交往。倘若說戰爭有特殊的地方,那就在于它手段的特殊性。軍事藝術往往在大的前提下要求政治方針和政治意圖不與戰爭這一手段發生沖突,統帥在其他具體場合也是這樣要求的,而且這樣的要求是十分必要的。當然,無論這樣的要求在某種情況下能對政治意圖產生多大的影響,我們只能把它看作是對政治意圖的修改或補充而已,因為政治意圖是目的,戰爭只是手段,沒有目的的手段是難以想象的。
25.戰爭的多樣性
戰爭的動機越大、目標越高,戰爭與整個國家存亡的關系就越大,戰前的局勢就越緊張,戰爭就越接近它的抽象形態,這一切都是為了打敗對手,政治目的和戰爭目標就越趨于一致,二者完全相同的時候戰爭就越是純軍事的,政治目的便被掩蓋了。反之,戰爭的動機越弱,局勢越不緊張,政治制定的方向與戰爭要素(即暴力)的自然趨向就越遠,戰爭離開它的自然趨向就越遠,政治目的同抽象戰爭的目標之間的差異就越大,戰爭看來就越從屬于政治。
這里,為了避免讀者誤解,我們必須說明,戰爭的自然趨向僅指哲學的、純粹邏輯的趨向,而不是指實際發生沖突的各方面力量(例如作戰雙方的各種情緒和激情等)的趨向。當然,情緒和激情在有些情況下也會被激發得很高,甚至難以把它維持在政治所規定的范圍內。但是在大部分情況下是不會發生這樣的沖突的,因為,有了這樣強烈的情緒和高昂的激情,就必然會有一個相應的龐大計劃。假如計劃追求的目標不大,那么人們的情緒也就會相應較低,甚至需要加以激發,而不是加以限制。
26.所有戰爭都可看作是政治行為
現在我們再回來談一談主要問題。倘若政治真的在某種戰爭中似乎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在另一種戰爭中卻表現得很突出,我們仍然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前一種戰爭和后一種戰爭同樣都是政治的。假如一個國家的政治可以比作一個人的大腦,那么,發生前一種戰爭的各種條件肯定包括在政治要考慮的范疇之內。只有不把政治理解為全面的智慧,而是按照習慣的概念將其理解為一種避免使用暴力的、審慎的、狡猾的,甚至陰險的計謀,才能夠說后一種戰爭較前一種戰爭更為政治化。
27.怎樣理解戰史和建立理論基礎
第一,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能把戰爭看作是孤立的軍事行為,而應該把它看作是一種政治工具,只有持這種觀點,才有可能不至于和全部戰史發生矛盾,才有可能對它有更進一步的理解;第二,正是這種觀點告訴我們,因為戰爭的動機,戰爭的目的和戰爭的產生條件各不相同,戰爭的過程與結果必然也是不相同的。
所以,政治家和軍事統帥首先應該作出的最重大和最有決定意義的判斷,應該是根據這種觀點正確、全面地了解他所發動的戰爭,而不應該把不符合當時情況的戰爭看作是他應該發動的戰爭,也不應該想使沒有爆發的戰爭,成為真正的戰爭。這是所有戰略問題中最重要、涉及范圍最廣的問題,我們在后面論述戰爭計劃時將進一步加以研究。
有關什么是戰爭這一問題,我們就研究到此;這樣,我們就明確了研究戰爭以及戰爭理論所必須依據的主要論點。
28.理論上的結論
戰爭的過程是瞬息萬變的,其性質在不同的具體情況下或多或少都會有所變化,透過戰爭的現象就其大致趨向來看,戰爭還可以說是一個奇怪的三位一體,它包括三個方面的內容:第一,戰爭要素故有的慘烈性,即仇恨感和敵愾心,這些可以看作是盲目的自然沖動;第二,戰爭是一種蓋然性和偶然性的活動,這兩種特性又使戰爭成為一種自由的精神活動;第三,戰爭作為政治工具的從屬性,戰爭又可以當作純粹的理智行為。
上述三個方面中,第一個方面主要同廣大的人民群眾有關;第二個方面主要同軍事統帥與其所領導的軍隊士兵有關;第三個方面主要同政府及政府官員有關。人民群眾心中潛在的激情,在戰爭中得到充分的宣泄;在蓋然性和偶然性的王國里,勇氣和才智發揮作用的大小往往取決于統帥和軍隊的特點;而政治目的則純粹是政府的事情。
這三種趨向像有著不同的規律,隱藏于戰爭性質之中,同時又起著不同的作用。任何一種理論,只要無視其中的一種,或者隨意確定三者之間的關系,就會立即與現實發生矛盾,直至失去任何意義。
所以,我們的責任就是使理論在這三種傾向之間保持平衡,猶如在三個引力點之間找到一個平衡的支點。
至于用什么方法才能更好地完成這項艱巨的任務,我們準備在《戰爭理論》一章里研究。但無論怎樣,這里所確立的關于戰爭的概念,畢竟是投射到我們的戰爭理論基礎上的第一道曙光,它首先幫助我們區分大量的表面現象,使我們能夠辨別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