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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木制海軍候補生遭遇不測

那種玄妙的冒險情趣與浪漫愛情的美味深深地融入小沃爾特·蓋伊的性格之中,即使他舅舅老所羅門·吉爾士用嚴峻的實際經驗來教導監護他,也沒有使它在涓涓細流中沖淡多少。因此他對弗洛倫斯跟好心眼的布朗太太的離奇遭遇便懷有一種不同尋常的喜出望外的興趣。在他的腦海中他對它百般地珍愛,特別是與他有關的那一段故事,更是寵愛有加,終于使它成為他的想象王國里慣壞了的寵兒,自由馳騁,為所欲為了。

每逢星期天老所爾和卡特爾船長都要相聚一起做著美夢。美夢中回憶著那些奇遇和他自己在其中的經歷也許更具魅力。每逢星期天,這兩位令人尊敬的密友總有一位會神秘地提起理查德·惠廷頓,這第二位先生甚至于還買了一首主要表示大海之情的頗為古老的民歌,這篇民歌和其他許多別的東西長久地掛在商業街上一堵灰暗的墻壁上,在風中飄動。民歌敘述著一位很有前途的年輕卸煤工和一位“可愛的佩格姑娘”之間的談情說愛與婚事,佩格乃是紐卡斯爾[52]一艘煤船船長兼船主之一的才藝出眾的女兒。在這個動人情懷的故事里,卡特爾船長看到沃爾特和弗洛倫斯之間的關系妙不可言地深寓其中,他不禁激動萬分。每當歡慶的日子,譬如說生日或幾個非禮拜天的假日,他都要在后面的起居室里從頭到尾放聲唱起這首民歌,并且把每節歌詞結尾的“佩——格”唱得震耳欲聾,以表示對歌曲中女主人公的贊美。

但是一個坦率豪爽、胸襟開闊的小伙子對于自己的情感是不太喜歡分析的,雖然這種情感是多么強烈,沃爾特也很難說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情感。他與弗洛倫斯邂逅之地的碼頭以及他們一起回家走過的那些雖然本身并不迷人的街道,對這些他是非常鐘情的。一路上那兩只時常從小姑娘腳上掉落下來的鞋子他還藏在他自己的房間里;常常在晚上他坐在后面的小起居室里畫了一系列好心眼的布朗太太荒誕古怪的肖像。自從那次難忘的經歷以后,他的衣著也許漂亮了一些,而且他喜歡在閑暇的時候走向城里董貝先生的家所在的地區,朦朦朧朧地希望有幸在街上遇見小弗洛倫斯,不過這只是一個孩子天真無邪的純情。弗洛倫斯很漂亮,愛慕一張漂亮的臉孔是一種樂趣。弗洛倫斯年幼體弱,無力自衛,他能夠保護她,幫助她,每想及此他感到自豪。弗洛倫斯是世界上最懂得感恩戴德的小朋友了,看到她臉上流光溢彩的感激之情,他無比欣喜。弗洛倫斯無人關心,受人冷落,對這位住在沉悶的高樓大廈里備遭冷遇的小姑娘,他年輕的胸中充滿著無比的關懷。

事情就這樣進展著,一年之中也許有六七次沃爾特在街上向弗洛倫斯脫帽致意,弗洛倫斯就會停下腳步和他握手。威肯姆太太(她總是給他換個特別的名字,叫他小格雷夫斯[53])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因為他們相識的過程她是了如指掌的,所以她根本不去注意。可是尼珀小姐就不一樣了,她很盼望著這樣的機會,因為她這顆敏感的年輕的心已經默默地被沃爾特好看的相貌打動了,她相信她的感情也引起了對方的共鳴。

通過這種方式,沃爾特不僅不會忘記或者想不起他和弗洛倫斯的相識,而是記得越來越清楚了。他們相識之初的奇遇以及以后使之具有不同尋常的特色與樂趣的種種小事,他并不只看成是與他有關的具體事件,而是一個在其想象中不可缺少的喜聞樂見的故事。在他的想象中,這些奇聞逸事使弗洛倫斯顯得更加光輝奪目,而他自己卻是無足輕重的。有時候他行步如飛、思潮起伏,他想如果在他與弗洛倫斯相逢后的次日就奔向大海,遠走他鄉,在那里待了好久,干了一番令人稱奇的事業,然后榮歸故里,那時候他已是一位像海豚那樣掛滿五彩繽紛的榮譽勛章的艦隊司令了,假使海軍上將做不到,起碼也是一名帶著光彩耀目的肩章的小軍艦艦長,那時候他就不顧董貝先生的反對,也不管他的領帶和表鏈,就把弗洛倫斯娶過來(那時她已是一位美麗的女郎了),然后勝券在握地把她帶到一處碧水如藍的海岸,他想如果是那樣,那是多么美妙呵??墒沁@些幻想并不能使董貝父子公司門上的銅牌增輝,把它變成金色希望的豐碑,也無法在他們骯臟灰暗的天窗上灑上一線亮光。當卡特爾船長和所爾舅舅談起理查德·惠廷頓爵士和主人們的女兒時,沃爾特覺得他對自己在董貝父子公司的真實地位要比他們清楚得多。

就這樣,他心情愉快,不辭煩勞地日復一日做著他分內的事情,同時細細品味著所爾舅舅和卡特爾船長紅光滿面的臉色,然而他腦海里卻涌現著成千上萬模糊不清、虛無縹緲的幻想,與之相比他們的言談與想法則是日常生活中可能出現的普通事情了。當弗洛倫斯住在皮普欽夫人家時他就是這樣子的,他看上去比過去要老相了一些,但并不明顯,他依舊是一個活潑、愉快、不假思索的小伙子,就像以前他領著所爾舅舅和想象中的攻占敵船的兵士沖進客廳,給他照路去把馬德拉島白葡萄酒拿出來時一樣。

“所爾舅舅,”沃爾特說,“我看你身體不太舒服。你早飯都沒有吃。如果你這樣下去,我就要請醫生來給你看看了。”

“我需要的他沒法給我,孩子,”所爾舅舅說,“如果他能夠給的話,他醫術就很好了——不過他不會給的?!?

“那是什么呢,舅舅?是顧客嗎?”

“對,”所羅門說著嘆了口氣,“我要的就是顧客?!?

“真見鬼,舅舅!”沃爾特一邊說一邊把早餐杯子啪的一下放在桌上,用手猛擊著桌面,“當我看見成群結隊的人整天在街上來來往往,幾十個幾十個地不停地在我們店門口走來走去,我恨不得馬上沖出去,把隨便哪個一把抓住,把他帶進來,一定讓他用現款購買價值五十英鎊的儀器。你在門口看來看去,想買什么?——”沃爾特對著門外一位頭發上敷了白粉的老先生大聲喊叫,他當然是沒有聽見,只是一個勁地在瞧著一架船用望遠鏡,“那是沒有用的。我弄給您看。進來買吧!”

可是這位老先生滿足了好奇心之后便悠然自得地走開了。

“你看他走了!”沃爾特說道,“這些人都是這樣的。不過,舅舅——喂,所爾舅舅”——老人正在沉思默想,第一次喊他沒有回應——“不要懊惱,不要難過,舅舅。要是有訂貨的話,那是會很多很多的,你可沒法應付呢?!?

“它們不管什么時候來,我早就不會再管事了,孩子,”所羅門·吉爾士說,“它們再也不會到這個店里來的,要是什么時候真的來了,我早就不在店里了?!?

“喂,舅舅,你知道你可不能這樣想??!”沃爾特懇求著,“不要這樣想?!?

老所爾鼓足了精神強作愉悅之色,向著坐在小桌子對面的外甥盡量愉快地笑著。

“沒有什么特別的事吧,舅舅?”沃爾特問道,他把手肘托在茶盤上,把身子靠過去,更加體貼、更加關懷地說,“舅舅,不要向我隱瞞,如果有什么事情,全都告訴我吧?!?

“沒有,沒有,沒有,”老所爾說,“特別的事?沒有,沒有。有什么特別的事呢?”

沃爾特搖搖頭,表示不相信,隨即說,“我問你的就是這個,可是你反而問我!我跟你說,舅舅,當我看到你這樣子,我和你住在一起心里是很難過的。”

老所爾不知不覺地張開了眼睛。

“是這樣的。我總是和你在一起,沒有人比我更幸福了,可是當我看到你有什么事情壓在心上,我和你住在一起心里是很難過的?!薄拔抑涝谶@種時候我是有點兒心情不好?!彼_門溫和地搓著雙手說道。

“舅舅,我想講的是,”沃爾特把身子再靠過去一些,拍拍他的肩膀繼續說下去,“我覺得你該有一個矮矮胖胖的好舅母坐在這里,給你倒茶,你知道這同我就不一樣了。你該有這樣一位體貼入微、親密無間、讓你高興的老太太做你的好伴侶,她懂得怎樣照料你,叫你心情愉快。我現在同過去一樣衷心地愛你,我覺得這是義不容辭的!可是我只是你的外甥,在你心里不舒服、身體欠佳的時候就不能像多年前有舅母照顧你那樣好,當然如果能使你高興起來,不管多少錢我肯定會給你的。所以我說,當我看到你有什么事情壓在心上,而你身邊除了我這么一個魯莽笨拙不懂事的男孩以外什么人都沒有,我的心里是很難受的。舅舅,我雖然多么想安慰你,可是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蔽譅柼匕堰@句話又說了一遍后便把身子再往前靠了一些,去和他舅舅握握手。

“沃利,我的好孩子,”所羅門說,“要是四十五年以前那個親切可愛的矮個子老太太就已經在這間起居室里做舅母了,我也還是更喜歡你的。”

“這我知道,所爾舅舅,”沃爾特接著說,“愿上帝保佑你,這我知道。不過如果有她和你在一起,你就不會有這么許多煩惱壓在心上了,因為她會懂得怎么寬慰你,可我就不會?!?

“會,會,你會的?!眱x器制造商說。

“那么,所爾舅舅,是什么事情呢?”沃爾特哄著他說,“快講吧!是什么事情?”

所羅門·吉爾士斬釘截鐵地說根本沒有什么事情,他的外甥想不出什么辦法,只好權作相信的樣子。

“所爾舅舅,我只是說,如果有——”

“可是并沒有嘛?!彼_門說。

“很好,”沃爾特說,“那么我就沒有什么好說了,現在正好時間已到,我要去上班了。等會兒我出來時會回來看看你怎么樣了,舅舅。舅舅,你可要記住,要是我發現你一直在瞞著我的話,我就不再相信你了,也不再把低級職員卡克爾先生的事情跟你說!”

所羅門·吉爾士大笑起來,叫他去找找看有沒有這類的事情。而沃爾特卻在腦海里盤算著各種各樣不切實際的生財之道以及怎樣使木制海軍候補生取得獨立的地位,他掛著比平時沉重的臉色向董貝父子公司的辦事處走去。

在那些日子里,在外比肖普士蓋特街的拐角處住著一位叫作布羅格利的專門買賣舊貨、估價舊貨的舊貨商與持有許可證的經紀人,他開了一個店鋪,里面的舊家具琳瑯滿目,但是擺得雜亂無章,不倫不類,不堪入目,與它們的用途完全格格不入。幾十把椅子用鉤子掛在臉盆架上,臉盆架勉強懸掛在碗櫥的兩邊,而碗櫥則豎立在倒置的餐桌上,餐桌的腿卻頂著其他餐桌的桌面,像體操運動員一樣向上抬起,這樣的安排方式可稱最合情合理的了。為了招待像六七把火鉗與一盞大廳里的燈這樣的親朋好友,處處可以看見宴會用的盤蓋、酒杯和圓酒瓶散放在有四個柱子的床架上。還可以看見一排窗簾優美地遮著一排塞滿藥店里的瓶瓶罐罐的五斗柜,而不是掛在窗邊。一塊無家可歸的地毯脫離了它朝夕相處的壁爐,在苦難中任憑嚴寒的東風吹擊,悲傷地瑟縮著,與一架豎式鋼琴凄厲的哀訴同病相憐;這架鋼琴日益衰落,一天損壞一根弦,它那錯亂的琴鍵發出不和諧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和街上的吵鬧聲遙相呼應。在布羅格利先生的店鋪里,總是擺著應有盡有的時鐘,它們從不移動一分一秒,似乎也無法上緊發條,正像它們舊主人的寒酸處境一樣。還有各色各樣的任意擺放著的鏡子,通過折射與反射,很有趣味地呈現著一種傾家蕩產、一蹶不振的景象。

布羅格利先生的眼睛是水汪汪的,臉色鮮紅,頭發卷曲,身材魁梧,脾氣隨和——像羅馬執政官凱烏斯·馬略這種階層的人逃到迦太基城,在別人的殘垣敗壁中坐待時機[54]——他的心情自然是會很愉快的。有時候布羅格利先生走到所羅門的店里來望望,問一些所羅門經營的貨物情況。沃爾特認識他,在街上與他相遇時都要向他問好。但是舊貨商和所羅門·吉爾士的交情充其量也不過如此,所以當沃爾特上午信守許諾回到家里,發現布羅格利先生兩手插在口袋里,帽子掛在門后面,坐在起居室里時,不禁大吃一驚。

“喂,所爾舅舅!”沃爾特說。老人憂傷地坐在桌子對面,奇怪的是,這次眼鏡沒有擱在額角上,而是架在眼睛上了?!澳悻F在怎么樣?”

所羅門搖搖頭,朝著舊貨商擺擺手,這就算是介紹了。

“出了什么事嗎?”沃爾特屏息斂氣地問。

“沒有,沒有,沒有出什么事,”布羅格利先生說,“不要擔心?!?

沃爾特滿腹狐疑,默默地看著舊貨商又望望舅舅。

“事情是這樣的,”布羅格利先生說,“有一筆小數目的債務,一共是三百七十多英鎊,已經過期還沒有償還,借據在我手里。”

“在你手里!”沃爾特喊道,把店里的東西看了個遍。

“是呵!”布羅格利以不足為外人道的口吻表示肯定,并且頻頻點頭,仿佛是敦促他們應該和衷共濟不必慌張?!斑@是執行。就是這么一回事。不要擔心。我這次親自過來,是想使這件事情不要聲張,順利地解決好。你是知道我的。這完全是你我之間私下的事情?!?

“所爾舅舅!”沃爾特聲音有些顫抖地說。

“沃利,我的孩子,”舅舅接著說,“這是第一回。這樣倒霉的事情我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再從頭開始,我年紀太老了?!边@時,因為眼鏡再也不能遮住心頭的悲傷,他重新把它推到額角上去,同時用手蓋住臉孔,大聲地啜泣起來,一顆顆淚滴紛紛落在咖啡色的背心上。

“所爾舅舅!求求你!呵不要哭!”沃爾特喊著,他看見老人哭起來確實感到一陣恐慌,“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哭吧。布羅格利先生,我該怎么辦呢?”

“我建議您去找一位朋友,和他商量商量。”布羅格利說。

“一定去找!”沃爾特大聲應道,只要有一點希望他就抓住不放了,“一定!謝謝您。舅舅,卡特爾船長就是最合適的人了。我趕緊跑去找他,你等著。布羅格利先生,我現在就去,請您照管一下我舅舅,盡量開導他,讓他寬心些,好嗎?所爾舅舅,不要悲觀失望,要看得開,那就好了!”

一口氣說完以后,也不管老人斷斷續續地講著要他不要去的話,沃爾特又很快地沖出店鋪,匆匆地趕到辦事處說他舅舅生了急病要請個假,然后他就風馳電掣般地奔向卡特爾船長的居所。

他沿著街道奔跑著的時候,樣樣東西仿佛都改頭換面了。擁擠不堪的手推車、貨車、馬車、公共汽車、行人鬧成一氣,這在往常乃是司空見慣的情景,而現在因為木制海軍候補生遭遇了不幸的事情變得新奇而陌生了。房屋與店鋪和平時的樣子不同了,它們的門前貼著大號字母寫的布羅格利的許可證。連教堂似乎也成為舊貨商的掌中物,因為它們的塔尖升上天空的姿態完全不同尋常了,即使天空也已經改觀,顯而易見天空也成為被執行的對象。

卡特爾船長住在東印度公司船塢附近的一條小運河旁邊,那里有一座旋橋,每隔一段時間旋橋敞開讓龐然大物的船只像登岸的海怪一般沿街游弋。走向卡特爾船長住所的路上,陸地逐漸被水鄉代替,這景致令人稱奇。起初是一排旗桿矗立在一間間酒店的前面,然后是一批廉價服裝店,店鋪的外面掛著黑色厚毛線衫、海員防水帽和帆布褲子,這些褲子有最緊身的,也有最寬松的。再過去就是鍛鑄鐵錨和錨鏈的鐵匠鋪,店鋪里整天響著大錘敲打鐵片的叮當聲。再往前走是成排的房屋,頂上裝著風向標的細桿子從緋紅的豆類中凌空而立。然后是溝渠,然后是削去了樹梢的楊柳,然后又是溝渠,然后是無法形容的污水洼,這些污水洼因為擠滿了船只所以難以看清楚。然后是木屑的味道彌漫空中,做桅桿,削櫓槳,制船臺,造船舶,各行各業都不遺余力。在這之后,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沼澤地。再過去,除了朗姆酒[55]和蔗糖的味道其他什么也聞不到了。最后呈現在你面前的就是卡特爾船長的住宅,住宅位于布里格街,他住在二層樓上,這也是最高的一層了。

船長是那種貌若木材一樣的人,他們的衣服和他們的心都像是橡木做的,有些部分雖然微不足道,但是要想把他們和他們衣服的任何一個部分截然分開,不管怎么樣想入非非也是不太可能做到的。沃爾特開始敲門了,船長立刻把頭從一扇前面的小窗戶伸出來,喊著他。那頂硬邦邦、油光光的帽子已經戴在頭上,像船帆似的襯衫領子,藍色的寬大的衣服,都像平時一樣穿戴得整整齊齊。沃爾特深信他總是這副打扮的,仿佛船長是一只鳥,他身上的衣帽宛如鳥的羽毛。

“沃爾,小伙子!”卡特爾船長說,“做好準備再敲。敲得重!今天是洗衣服的日子。”

沃爾特很不耐煩地拿起門環重重地敲了一記。

“這一記真重!”卡特爾剛講完就立刻把頭縮回窗內,仿佛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他沒有錯,因為一位寡婦氣勢洶洶地急忙跑過來開門。她的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她的手臂上全是肥皂泡沫,冒著熱水的霧氣。這位寡婦先看看門環,然后從頭到腳打量著來人,說他怎么還沒有把門環打落。

“我知道卡特爾船長在家。”沃爾特笑容可掬地說。

“是嗎?”寡婦搭腔道,“真——的!”

“他剛才還和我講話的?!蔽譅柼丶鼻械卣f。

“是嗎?”寡婦接著說,“那么恐怕要請您替麥克斯廷格太太向他問候了,并且告訴他如果下次他再伸出窗口談話,降低了他自己的身份、損害了他住房的名譽的話,她就要多謝他,請他自己下來開門?!丙溈怂雇⒏裉v得很響,一邊在聽著樓上會不會講些什么話。

“要是您好心好意地讓我進去,太太,”沃爾特說,“我會跟他說的?!?

因為門口設了一道木頭圍欄,他被擋在外面走不進去,為了防止麥克斯廷格太太的小孩們在游戲時從臺階上掉下去才搞了這道防線。

“我倒要看看一個男孩居然能夠把我家的門敲掉還會跨不進來!”麥克斯廷格太太不屑一顧地說。但是沃爾特以為她講這話是讓他進來,便一步跨過去了,于是麥克斯廷格太太立刻責問,一個英國女人的房子算不算是她的城堡[56],是不是可以讓“流氓”沖進來?她一再要求他回答這個問題,但沃爾特已經在洗衣水的霧氣中沿著沾滿水汽的欄桿走上狹小的樓梯。他跨進卡特爾船長的房間時發現這位先生躲在門后面。

“一分錢也沒有欠她,沃爾,”卡特爾船長低聲地說,他的臉上露出慌張的神色,“幫了她許多忙,還給她孩子做了許多好事,她有時候倒反而兇得很,像個潑婦。嗬??!”

“要是我就搬走,卡特爾船長?!蔽譅柼卣f。

“不,不敢搬走,沃爾,”船長說,“不管我走到哪里,她都會把我找到。坐下來。吉爾士好嗎?”

船長戴著帽子進餐了,他吃的是冷羊腰子、黑啤酒,還有自己親手燒的熱氣騰騰的馬鈴薯,這些馬鈴薯放在火爐前面的一個有柄的小平底鍋上,要吃的時候就從那里拿。用餐時他脫下鉤子,再把一柄刀旋進木孔里,他就是用這柄刀開始為沃爾特把一只馬鈴薯的皮削去的。他的房間很小,而且迷漫著煙草的濃煙,但是安排得井井有條,樣樣東西都收藏起來,仿佛每半個小時就會發生一場地震似的。

“吉爾士好嗎?”船長問。

這時候沃爾特已經喘過氣來,剛才急促的旅途所帶來的暫時的興奮也已經消失,他才看了一下問話的人說,“哦,卡特爾船長!”說著便放聲大哭。

船長看到這一情景流露出來的驚慌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連麥克斯廷格太太也黯然失色了。他把馬鈴薯和叉子放下,如果能夠的話連刀子也會丟下的,他坐在那里聚精會神地看著這個男孩,好像等著他接下去告訴他商業中心區已經裂開了一個大窟窿,把他的老朋友,咖啡色的衣服、紐扣、時計、眼鏡、一切的一切全都吞沒了。

但是當沃爾特告訴了他真情實況時,卡特爾船長考慮片刻之后便全力以赴地忙起來了。他從碗櫥最頂上的一層取下一只小洋鐵罐,把他全部現款(共十三英鎊半個克朗[57])倒了出來,把它們放進他那件寬闊的藍外套的一只口袋里,然后從餐具柜里拿出兩只破舊的小茶匙和一對陳年百代使用不便的方糖鉗子,他把這些也放進那只貯藏袋里,使它更加豐富多彩。一切就緒之后他把一只很大的雙層外殼銀表從其藏身之地的深處取出,看看這件珍藏是不是還安然無恙,然后把鉤子再套在右手腕上,拿起滿是節疤的手杖,叫沃爾特趕快一起出發。

然而在為朋友而盡心盡力的興奮之中,卡特爾船長忽然記起麥克斯廷格太太可能就在樓下埋伏著等候呢,于是踟躕不前,向窗戶看了一眼,似乎他打算從這個不尋常的通道溜出去,以免和那位可怕的敵人相遇??墒撬麤Q定還是想一個巧妙的辦法。

“沃爾,”船長膽怯地眨眨眼說,“小伙子,你先走。走到過道里你就大聲說‘再見,卡特爾船長’,然后把門關上。你在街道的拐角上等著我,一直等到看見我來?!?

這些指示是針對早已料到的敵人的詭計的,因為正當沃爾特走下樓梯時,麥克斯廷格太太就像一個復仇女怪從后面的小廚房里飛奔而出,但是事與愿違,她撲了個空,沒有碰上船長,她只是又說了一下便又飛奔而入。

約莫過了五分鐘卡特爾船長才鼓足勇氣準備溜出去,因為沃爾特在街角上等了很久了,他老是回過頭望望那座房子,好容易才看到那頂硬邦邦、亮光光的帽子影影綽綽地出現了。船長終于像炸藥突然爆炸一樣破門而出,迅疾地向他跑過去,一次也沒有回頭朝后望望。他們一離開街道,船長就假裝吹起口哨。

“沃爾,你舅舅很傷心嗎?”他們向前走著的時候船長問道。

“我看是很傷心。如果您今天早上看見他那樣子,您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快走,沃爾,小伙子,”船長一邊說一邊加快速度,“你一生不管哪一天都要像這樣走。關于這句忠言查一下《教義問答》,要牢牢記住它!”

因為記掛著所羅門·吉爾士,也許還因為想著剛才從麥克斯廷格太太的虎口里逃出來的情況,一路上船長沒有再旁征博引來開導沃爾特,他們也沒有再講什么話。最后他們來到老所爾的店門口時,只見那個不幸的木制海軍候補生正拿著望遠鏡放在眼前,似乎在瞭望遠處的地平線,想找一位朋友幫助他走出困境。

“吉爾士!”船長匆匆地走進后面的起居室,滿懷摯情地握著他的手說,“昂起頭迎著風暴,我們會乘風破浪的。你必須做的事就是,”船長很莊嚴地講著,就像在誦讀人類智慧所鑄成的最寶貴的金玉良言,“昂起頭迎著風暴,我們會乘風破浪的!”

老所爾也緊握住他的手,并致謝意。

卡特爾船長以符合于這種場合的沉重心情把兩把茶匙和方糖鉗子、一只銀表以及現款放在桌上,然后問舊貨商布羅格利先生要付多少錢。

“快!你說多少?”卡特爾船長說。

“呵,老天保佑!”舊貨商回答說,“您以為這些財產還有什么用嗎?”

“為什么沒有用?”船長問道。

“為什么?總共的數額是三百七十多英鎊?!迸f貨商答道。

“沒關系,”船長嘴里是這么講,心里顯然為這么大的數額犯愁,“我想跑到你網里來的總是魚吧?”

“當然,”布羅格利先生說,“不過您要知道西鯡魚可不是鯨魚?!?

這句話的哲理似乎使船長恍然大悟,他沉思片刻,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舊貨商,好像他是一個深不可測的惡魔,然后把儀器制造商喚到一邊。

“吉爾士”,卡特爾船長問道,“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怎樣的?誰是債主?”

“輕點!”老人說,“我們走過去一些。不要在沃利面前講。這是沃利父親的債務,是舊債。內德,我已經還了很多,可是現在我日子困難得很,我再也付不出了。我早就預料到的,但是想不出什么辦法。千萬不要在沃利面前講,一句話也不要講。”

“你是有一些錢的,是嗎?”船長悄悄地問。

“是的,是的——哦是的——我有點,”老所爾應道,隨即把兩只手塞在空空的口袋里,然后緊緊地捏著他的絨線帽,好像是想擠出一點金子出來,“不過我只有這么一點點,是換不出金子來的,內德,是拿不到手的。我一直在想用這么一點點給沃利做點事情,不過我已經陳舊不堪了,落在時代的后面了。這么一點點這里也是、那里也是——總之等于什么地方都沒有?!崩先苏f著,茫然地環顧四周。

他這副樣子真像一個呆子,他把錢到處都放,但記不起放在哪里了;船長跟著他的眼光四處飄移,懷著一線渺茫的希望,也許他會記起在煙囪里或在地窖中藏著幾百英鎊。但是所羅門·吉爾士自己心中有數。

“我是完全落在時代后面了,我親愛的內德,”所爾說,口氣里流露著無可奈何的失望,“老遠老遠啦。落在后面老遠還慢吞吞地往前走實在沒有什么用啦。還是把店里的存貨賣掉算了,它們的價值要比債務高——我最好到什么地方死掉了事,我已經是風燭殘年,沒有什么精力了。對于世間的事情我是一竅不通,讓它就這樣結束了吧。讓他們把店里的存貨賣掉,把‘他’拿下來,”老人說時有氣無力地指著那個木制海軍候補生,“讓我們同歸于盡吧?!?

“可是沃爾怎么辦呢?”船長問,“好了,不要傷心!你坐下,吉爾士,你坐下,讓我把這件事好好想想。要是我的年薪不是這么少的話(這個數目在過去還是算多的,可是今天就太少了),那就用不著費腦筋了。不過你只要昂起頭迎著風暴,”船長又說了一遍那句無濟于事的話來安慰他,“那你就會平安無事了!”

老所爾衷心感謝他,然后走到起居室的壁爐旁,不是昂起頭迎著風暴,而是把頭靠在壁爐上面。

卡特爾船長在店鋪里沉思默想地來回走了一會兒,他濃黑的眉毛重重地壓在鼻子上,宛如烏云壓在山頭。沃爾特見此情景不敢作聲,怕打斷了他的思緒。布羅格利先生不喜歡給他們任何壓力,他的腦子十分機靈,他輕輕地吹著口哨,在這些貨物中隨意地漫步著,動動晴雨計使它們咯咯作響,搖搖指南針如同搖著藥瓶,拿起磁石把鑰匙吸上來,拿起望遠鏡看看,試試怎么使用地球儀,把平行尺架在鼻子上,還做一些其他富于哲學趣味的樂事。

“沃爾!”船長終于開口了,“我有辦法了。”

“有了嗎,卡特爾船長?”沃爾特興致勃勃地大聲問。

“到這邊來,小伙子,”船長說,“這些貨物是一項抵押品,我也是一項,可以向你的上司先借一下把這筆債款付掉?!?

“董貝先生!”沃爾特吞吞吐吐地說。

船長嚴肅地點點頭?!澳憧纯此?,”他說,“你看看吉爾士。如果現在他們把這些東西都賣光,那他就活不了啦。你知道他就會活不了的。我們必須千方百計、想盡一切辦法——這就是一個辦法?!?

“一個辦法——董貝先生!”沃爾特吞吞吐吐地說。

“你先趕快跑到辦事處去,看看他在不在那里,”卡特爾船長說著,順手拍拍他的背,“快去!”

沃爾特覺得這道命令是不容推辭的,因為即使他不贊成,但是只要看了一眼他的舅舅,他就不能不下定決心去,于是他很快跑得無影無蹤,去執行命令。片刻之間他就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回來說董貝先生不在辦事處,因為是星期六,他到布賴頓去了。

“我告訴你怎么辦吧,沃爾!”船長說,看來沃爾特不在家的時候他為了以防萬一已經盤算好了,“我們到布賴頓去。我會幫你的,孩子。我會幫你的,沃爾。我們下午乘公共馬車到布賴頓去。”

沃爾特一想到向董貝先生請求的事就心慌意亂,他覺得如果一定要去的話,他寧愿獨自去,而不愿借助于卡特爾船長個人的影響,因為他想董貝先生不會太看重卡特爾船長的個人影響。但是因為船長的想法和他不一樣,而且固執己見,又因為他很重友誼,對于一個比他年輕得多的人他是不會聽從的,所以沃爾特就免開尊口,不表示絲毫的反對。于是卡特爾匆匆辭別了所羅門·吉爾士,把現款、茶匙、方糖鉗子和銀表重新放進口袋里;沃爾特感到惶惑不安,他想船長這樣做無非是想給董貝先生一個良好的印象。船長分秒不停地把他帶到馬車站,一路上反反復復地告訴他,他要全力幫助他,一直幫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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