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保羅的成長 發展與性格
- 董貝父子(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15477字
- 2021-10-26 23:13:13
時間老人像另一位少校那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保羅的睡眠逐漸起了變化。更多更多的亮光騷擾著他的睡眠,日益清晰的夢幻擾亂著他的睡眠,日益增加的物象紛紛而至,使他不得安寧。就這樣他從嬰兒步入了童年,而成為一位能走會說,滿腹好奇心的小董貝了。
理查茲被辭退之后,撫養小保羅的重任暫由專人代管,就像政府部門里有時候找不到一個能頂起重擔的阿特拉斯[41],就暫由委員會主持工作一樣。負此重任的專人當然就是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了。她們對自己的職責兢兢業業的程度令人吃驚,這使貝格斯托克少校每天都會發現某種新的情況,想到自己是給拋棄了。而奇克先生由于少了家庭的管束便盡情地尋歡作樂,常去夜總會或咖啡館用餐,每日抽煙三次,渾身煙味,還獨自到劇院看戲,總之如奇克夫人責備過他的那樣,社會的約束和道義的責任他全都拋在腦后了。
小保羅雖然得天獨厚,受到這許多無微不至的關懷,但發育得并不好。也許是天生脆弱,在他的保姆被辭退之后,他一天天地因為憂傷而衰弱下去,好長一段時間他似乎在等待機會從他們的手中溜走,去尋找他失去的母親。通往成人的險象環生、障礙重重的道路走過之后,他發現前面的路程依舊崎嶇不平、多災多難。每一顆牙齒猶如岌岌可危的柵欄,每一顆丘疹就像是一道石墻,百日咳每發作一次他就病倒了,一連串的小毛病接踵而至,壓著他,使他再也起不來。他的喉嚨里生了鵝口瘡,好像是猛禽而不是畫眉鳥鉆進了他的喉嚨[42]。就連小雞也變得兇狠起來——嬰兒的疾病水痘的名稱源于小雞[43]——就像豹貓一樣折磨著他。
保羅洗禮儀式上寒冷的氣氛也許傷害了他天性中某一敏感的部分,在他父親冰冷的陰影中這是難以恢復原狀的;從這一天開始,他就成為一個不幸的孩子了。威肯姆太太時常說她從沒見過一個可愛的小寶寶吃這樣的苦頭的。
威肯姆太太是一個侍應生的老婆,看起來這和其做其他任何人的寡婦沒有兩樣。她想到董貝先生家里謀職的申請經過考慮,覺得很好,這是因為她顯然不可能有家累,也不可能會去跟人家,在保羅突然斷奶一兩天之后就做了他的保姆。威肯姆太太是一位溫和的女人,皮膚白皙,眉毛老是向上揚起,頭老是向下低垂,動輒自憐自惜,也想叫別人憐憫她,或憐憫別人。她具有一種用悲天憫人的眼光看待萬物的天賦,并且旁征博引,用曾經發生過的可怕的事情來證實她的觀點,她以此來獲取最大的安慰。
幾乎無須說關于她的這種天賦董貝先生高貴的腦袋是一點也不知道的,如果有一點漏出那倒是不可思議的了,因為在這座屋子里誰也不敢悄悄地告訴他任何會引起對小保羅感到憂慮不安的事情,即使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也是不敢的。他內心卻認為孩子必須經歷一段生些小毛病的階段,而且這一階段結束得越早越好。假使能夠出錢使小孩免于病痛或者找一個替身,就像不幸抽中去服兵役的士兵一樣,那他花多少錢都是樂意的。但是因為這是無法實現的,他不禁時常傲慢地責問上天,這樣做居心何在?他也時常自我安慰:這是人生的又一個里程碑,這個里程碑走過之后,人生旅程的偉大目標也就為期不遠了。他心中念念不忘這件事,保羅一天天長大,他的這種情緒也隨著一天天增強,變得迫不及待,他迫切地盼望著有朝一日終于會勝利地實現他們父子共同創建偉業的夢想。
有些哲學家告訴我們說自私乃是我們的至愛與至情之源。董貝先生的小男孩對于他來說從初生之際就已經是舉足輕重的,是偉大的董貝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偉大的董貝父子公司的一部分,這兩種說法其實是一樣的。如同許多聲名卓著的上層建筑,董貝先生的愛子之情不難追根溯源,它的蹤跡可見于最下層,這是沒有疑問的。不過他確是把全部的愛都用來愛他的兒子的。如果他冰冷的心里有一處溫暖的部分,那部分是屬于他兒子的;如果他堅硬的表面能夠印上某種形象,那形象就是他兒子;雖然他心目中的兒子不僅僅是一個嬰兒或一個小孩而是一位大人——那就是公司之“子”。因此他急于跨過一生中的中間階段步入未來。因此他雖然愛子心切,對于這些中間階段的麻煩也就很少放在心上或者根本置之腦后了;他覺得他兒子似乎有神靈保佑,而且一定會成為他內心深處時刻與之交談,每日為之出謀劃策的大人,仿佛這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現實。
就這樣保羅快要五歲了,他長得很漂亮,只是面容蒼白,略有憂思之色,這使威肯姆太太時常意味深長地搖搖頭,長嘆不已。從他的脾氣可以預見他將來一定是盛氣凌人的,而且對自己會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滿懷自信的,他可以隨心所欲、理所當然地叫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聽命于他。有時候他很好動、好玩,蹦蹦跳跳,高高興興,可是有時候他又是那么古怪、老氣橫秋,喜歡坐在小扶手椅子上沉思默想,這時候他的表情和言談就像童話故事里可怕的小精靈,這些小精靈活到一百五十歲或兩百歲的時候,裝著怪相扮演著他們所替換的兒童。在樓上幼兒室里他常常會表現出這種過早成熟的心理狀態,有時候他會突然發作,喊著感到疲倦,即使和弗洛倫斯一起玩著的時候,或把托克史小姐當作馬驅趕時他也會這樣。特別是晚飯后他的小椅子搬到樓下他父親的房間,在爐火旁他和他父親坐在一起時,他肯定更是這樣一副神態。火光照著父子倆,這時候可以一目了然看出他們真是十分奇怪的一對。董貝先生莊嚴肅穆、正襟危坐,凝視著火焰,他的小形象,面容蒼老,像哲人一樣聚精會神地對著紅色的景色望眼欲穿。董貝先生思考著有關紛繁復雜的世事的謀劃和打算,他的小形象則馳騁于誰也摸不著頭腦的若有若無的漫無邊際的想象中。董貝先生古板倨傲,他的小形象出于遺傳的因素,不知不覺地仿效著。父子倆多么相似,又何其截然不同。
在這樣的時候,有一次父子倆許久都沒有作聲,董貝先生偶然看了一下小孩子被熊熊火光照得燦若明珠的眼睛,知道他還是醒著的。忽然小保羅打破了沉寂問道:
“爸爸!錢是什么東西?”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正好擊中董貝先生的心中所思,使他感到十分困惑。
“錢是什么,保羅?”他接著問,“錢嗎?”
“對,”孩子把手放在小椅子的扶手上,朝著董貝先生仰起蒼老的臉孔問,“錢是什么?”
董貝先生感到有些為難。他本想給他解釋一下有關的用語,譬如什么叫通用貨幣、貨幣、貨幣貶值、紙幣、金塊、兌換率、貴重金屬市場價格等,但是低頭朝小椅子看了一眼,只見它離他十分遙遠,便簡明地回答了一下,“錢就是金、銀、銅。就是基尼[44]、先令、半便士。這些東西你知道嗎?”
“哦,是的,我知道它們是什么,”保羅說,“我不是說這個,爸爸。我是問錢究竟是什么東西?”
呵天老爺地老爺,當孩子又朝著他的爸爸抬起他的臉孔時,它看起來是多么蒼老!
“錢究竟是什么東西!”董貝先生說著把椅子往后移了一點,這樣他可以讓驚奇的目光更好地端詳著竟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的抱負不凡的小家伙。
“爸爸,我是說錢能夠做什么事。”保羅抱住手臂問,但因手臂太短,不太抱得住,然后他看看爐火,再抬頭望望爸爸,然后又看看爐火,再望望爸爸。
董貝先生把椅子拉到原先的地方,拍拍他的頭說:“你慢慢會懂得的,我的孩子。錢是隨便什么事情都能做的,保羅。”說著,他拿起小手,放在他自己的手上輕輕拍打著。
但是保羅很快地把手抽開了,把它擱在椅子的扶手上輕輕地擦來擦去,仿佛他的智慧就在手掌中,而他這樣做是在磨礪他的智慧,然后他又望著爐火,好像爐火是他的顧問,可以向他提示。過了一會兒他又問:
“爸爸,隨便什么事情嗎?”
“對,差不多隨便什么事情。”董貝說。
“隨便什么事情是不是就是每一樣事情,爸爸?”他的兒子說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意識到,或者也許根本不懂這兩者有什么不同。
“是的,隨便什么事情就是每一樣事情。”董貝先生說。
“那么錢為什么不救救我媽媽?”孩子追問道,“這不是太殘忍了嗎?”
“殘忍!”董貝先生把領飾擺擺正,他似乎對這種看法感到不樂,“不,好東西是不會殘忍的。”
“如果錢是好東西,而且隨便什么事情都能做,”小家伙若有所思地回過頭望著爐火說,“我不懂它為什么不救救我媽媽。”
這次他沒有向父親提出這個問題,因為他以孩子的敏感也許已經看出這已使他父親感到不快,但是他把這個想法又自言自語說了一遍,好像是老相識而且給他帶來許多苦惱。他坐著,把下巴擱在手上,望著爐火沉思默想,想從那里找到答案。
董貝先生聽到兒子提到他媽媽的事情自然感到驚異但還不是惶恐,因為這是第一次他說起他媽媽的死,而他每天晚上都是這樣坐在他旁邊的。董貝先生從驚異中恢復過來后便向兒子解釋,他說錢是很了不起的神,是不能說它不好的,不過如果人的死期已到錢是救不活他們的,而且我們雖然住在倫敦商業中心區,雖然現在很有錢,也都要死的,這是很遺憾的,但是因為有了錢人家就尊敬我們,害怕我們,敬仰我們,懇求我們,羨慕我們,錢使我們在所有人的眼睛里面變得很有力量、很光榮,錢還常常叫死神好長好長時間離得遠遠的,有了錢就可以請皮爾金斯先生給孩子的媽媽看病,保羅也因此常常沾光,而且還請了很高明的帕克·佩皮斯大夫(這位醫生保羅以前還不認識),凡是能夠做的事情錢是無所不能的。董貝先生還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把錢的作用深深地輸入兒子的腦海里,兒子聽了似乎也大多能心領神會。
“錢也沒法讓我健康強壯,是不是,爸爸?”保羅等了一會兒搓搓手問道。
“怎么,你是蠻健康強壯的,”董貝先生說,“難道不是嗎?”
呵!那蒼老的面孔又抬了起來,上面流露著一種半是憂傷半是狡猾的表情!
“你同這些小朋友是一樣健康強壯的吧?不是嗎?”董貝先生說。
“弗洛倫斯比我大,但是我知道我沒有她健康強壯,”孩子回答說,“我可以肯定弗洛倫斯像我這么大的時候,她玩的時間要比我長得多也不會累,而我有時候很累,”小保羅說著就把一雙手放到火邊烘烘暖,同時從壁爐格柵望進去,仿佛里面在上演一場幽靈木偶戲,“而且我的骨頭很痛,威肯姆說我的骨頭有毛病,我不知道怎么辦。”
“唉!不過這是在夜里,”董貝先生一邊說一邊把椅子拉到兒子的旁邊,然后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背上,“小朋友夜里是會累的,因為累了他們睡得甜。”
“嗅,爸爸,不是在夜里,”孩子說,“是在白天,我躺在弗洛倫斯的膝蓋上,聽她唱歌給我聽,到夜里我就夢見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他一邊繼續說下去,一邊再把小手放在爐邊取暖,同時想著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那模樣真像一位老人或一個小精靈。
董貝先生非常驚異,非常不安,簡直不知道怎樣把談話進行下去,他只好坐在那里望著火光中的兒子。他的一只手放在背后,仿佛被什么磁力吸引在那里。有一回他伸出另外一只手,把那張沉思默想的面孔轉過來朝向他自己,但他手一松開,那張臉又轉向爐火,凝神地望著跳動的火光,直到保姆來叫他去上床睡覺。
“我要弗洛倫斯過來帶我去。”保羅說。
“你和可憐的威肯姆阿姨過來好嗎,保羅少爺?”保姆同情地問道。
“不,我不過來。”保羅回答說,便在扶手椅子上重新坐正,活像這家主人的樣子。
威肯姆太太為他的天真無邪的心靈祝福過之后即走出去了,不久弗洛倫斯就出現了。保羅馬上活躍起來,抬起小臉向爸爸說了聲晚安,這時他的面容亮麗得多了,年輕得多了,更加像一個小孩子了。董貝先生看到這個變化感到非常驚奇,同時也大大地寬心了。
姐弟倆一起離開房間以后,他似乎聽見一個輕柔的聲音在歌唱,這時他想起保羅說過他姐姐曾經唱歌給他聽的,于是他懷著好奇心打開門傾聽著,同時望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她抱著弟弟艱難地爬著又大又寬的空蕩蕩的樓梯,弟弟的頭伏在她的肩膀上,他的手臂漫不經心地抱著她的頸子。他們就這樣艱難地爬上樓梯,一路上姐姐唱著歌,弟弟時而陪著低吟幾聲。董貝先生望著他們停停走走、走走停停,直到他們走上樓梯頂上,直到他們看不見了,他依舊仰首凝望,等到暗淡的月光從幽暗的天窗暗然傷懷地照射進來,他才走回自己的房間。
次日晚飯時,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應召前來議事。桌布一拿走,董貝先生就開始講話,要求她們毫不掩飾、不折不扣地告訴他保羅有沒有什么病,爾皮金斯醫生是怎么說的。
“因為孩子,”董貝先生說,“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健壯。”
“親愛的保羅,你以平時那種明察秋毫的辨識力馬上擊中要害了,”奇克夫人應聲說,“我們的小寶貝完全不像我們所希望的那么健壯。事實是他的腦子太聰明了,他的心智比他的軀體要大了許多。我可以肯定這個寶貝孩子講的話誰也不會相信是小孩子講的!”說著,她搖了搖頭,“盧克麗霞,聽聽昨天他講起殯葬時的那些話呵!——”
“我看恐怕,”董貝先生急忙打斷了她的話,“樓上的那些人里面有誰把不倫不類的事情同孩子講了。昨天夜里他跟我講起他的——他的骨頭,”董貝先生講到骨頭顯得很惱火,他把這個字說得很重,“誰管得了我兒子的那個——那個——骨頭?我看他不是拿到市場上給展覽的活骷髏[45]吧。”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露出一臉難以捉摸的表情說。
“但愿如此,”她的哥哥說,“又是殯葬的話!誰跟孩子講了殯葬的事情?我看我們不是殯儀員,不是掘墓人,也不是雇用的送葬人吧。”
“完全不是。”奇克夫人插嘴說,她的表情同剛才一樣深不可測。
“那么是誰把這些東西灌到他腦子里去的?”董貝先生說,“昨天夜里我實在非常難過,非常驚愕。是誰把這些東西灌到他腦子里去的,路易莎?”
“我親愛的保羅,”停了一會兒之后,奇克夫人說,“這是用不著去問的。我給你講句真話,我看威肯姆這個人不是很活潑開朗的,她也稱不上人們所說的一位——”
“莫墨斯的女兒。[46]”托克史小姐低聲地提示著。
“一點也不錯,”奇克夫人說,“可是她卻很認真,很有用處,而且一點也不傲慢無禮。說真的,我還沒有見過比她更溫順的女人呢。如果說親愛的小寶貝,”奇克夫人繼續說下去,那口氣像是把已經達成的一致意見作一個總結,而不是表達新的見解,“因為最近生了那場病,變得有些虛弱,不像我們所希望的那么健康活潑,如果他的體質里暫時出現了某種弱點,因此他好像偶然有一會兒不能使用他的——”
奇克夫人怕提起四肢,因為剛才董貝先生對骨頭就表示過反感,于是她等著托克史小姐的提示。托克史小姐很忠于職守,大膽地說了聲“身體的一些部分”。
“身體的一些部分!”董貝先生重復著說了一遍。
“我想今天上午醫生說起了腿,我親愛的路易莎,是不是?”托克史小姐說。
“哦,他當然是說過的,我親愛的,”奇克夫人婉轉地責備著,“您怎么還問我,您自己聽他說的嘛。我看,如果我們親愛的小保羅暫時不能使用雙腿,這也不過是他這個年齡的孩子們常有的疾病,不管怎么當心也是沒法防止的。保羅,這個事實你越早懂得,越早承認,就越好。”
“你當然很明白,路易莎,”董貝先生說,“我并不懷疑你對我的公司未來的首領是出自內心的關懷和愛護的。今天上午皮爾金斯先生來看過小保羅了吧?”
“是的,他來看過,”他的妹妹回答說,“托克史小姐和我都在場。這種時候我們總是在場的,我們絕不疏忽大意。這幾天皮爾金斯先生都來看他的,我看皮爾金斯先生非常聰明,他說保羅的情況沒有什么關系,我可以肯定,這句話的確是一種安慰。不過今天他建議去呼吸一下海邊的空氣。保羅,我深信這個建議是很明智有益的。”
“海邊的空氣。”董貝先生一邊重復著這句話,一邊看看他的妹妹。
“對這個建議是沒有什么可以感到不安的,”奇克夫人說,“我的孩子喬治和弗雷德里克像他這么大,醫生都叫他們到海邊去呼吸那里的空氣的,醫生好多次也叫我去的。保羅,我覺得你講得對,樓上那些人也許在他面前隨隨便便講一些不倫不類的話,像他這么小的腦袋最好少聽這些話。不過對于這樣靈氣的孩子我真想不出有什么好的辦法可以防止。如果他只是一個平常的孩子,那倒是沒有什么關系的。我可有一句話要說,我和托克史小姐有一個想法,就是讓小保羅暫時離開這里一段時間,到海濱城市布賴頓[47]去呼吸一下那里的空氣,請一位聰明能干的人指導體力和腦力的訓練,譬如說請皮普欽夫人——”
“皮普欽夫人是誰,路易莎?”董貝先生頗感驚訝地問,因為他從來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而他妹妹提起她如同熟人。
“我親愛的保羅,”他妹妹回答說,“皮普欽夫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她一生的經歷托克史小姐是知道的,多年來她花了全部的心血精力來研究和教養嬰兒,取得了極大的成功,而且她的親戚朋友是很有地位的。她的丈夫心碎了——我親愛的,您說說她的丈夫是怎么會心碎的?確切的情況我忘記了。”
“是在秘魯的礦井用泵抽水的時候心碎的。”托克史小姐接著說。
“當然他自己不是水泵工人,”奇克夫人看了一下她的哥哥說,這樣解釋一下看來的確是有必要的,因為聽托克史小姐剛才那么講,好像他是握著水泵死的,“他的死是因為他投資失敗了。我相信皮普欽夫人管教孩子的本領是出奇地了不起。我曾聽到人家私下贊揚她,那還是當我是——我的天!——多么高!”奇克夫人的目光此時轉移到書櫥上皮特先生半身像的附近,那里離地面相距約有十英尺。
“我親愛的先生,”托克史小姐羞紅著臉說,“既然特別提到皮普欽夫人,也許我該說幾句話,剛才令妹夸獎她的話說得完全對。許多紳士淑女都是在她的教育之下成長起來的,現在已成為社會上令人羨慕的棟梁之材。此時和您講話的微賤之身也曾受過她的教養。我相信名門閨秀、大家少年對她所辦的學校是不會陌生的。”
“托克史小姐,您是說這位可尊敬的夫人辦了一所學校嗎?”董貝先生謙和地問。
“哦,我還不能肯定,”這位小姐回答說,“說它是一所學校對不對。不過它絕對不是一所預備學校。如果說它是,”托克史小姐講到這里聲音特別動聽,“一座優等的幼兒寄宿所,恐怕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思吧?”
“它的規模很有限,它的對象是一些特殊的兒童。”奇克夫人提示著,看了一下她哥哥。
“對!是一座特殊的幼兒寄宿所!”托克史小姐說。
這里面大有道理。皮普欽夫人的丈夫為了秘魯的礦井而心碎,這是件好事情,聽起來意味深長。這時距醫師建議讓小保羅離家一段時間已經過去一個小時了,而他仍舊原地未動,這不免使董貝先生心緒煩亂,誠惶誠恐。這樣下去,孩子必須跋涉的旅程就要受阻和耽擱,至少他走向目的地的步伐就會緩慢。董貝先生覺得她們推薦皮普欽夫人是很重要的舉措,因為他知道她們是不愿別人干涉她們的職責的,而且他也從未想到過她們急于要把責任分給人家,對這種責任董貝先生是成竹在胸的,這一點剛才已經述及。為了秘魯的礦井而心碎,董貝先生沉思著。哦,這樣做是很值得尊敬的。
“明天了解一下情況,如果我們決定把保羅送到布賴頓的這位夫人那里去,誰和他一起去?”董貝先生想了一會兒問道。
“我想,如果沒有弗洛倫斯陪同,不管到哪里,你現在是不會把孩子送去的,我親愛的保羅,”他妹妹吞吞吐吐地回答著,“小孩很喜歡弗洛倫斯,離不開她。你知道,他年紀很小,而且有自己的想法愛好。”
董貝先生把頭轉過去,緩步走向書櫥,啟開櫥門,拿出一本書來看。
“還有哪個,路易莎?”他沒有抬頭,只是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問著。
“當然是威肯姆了。我認為再加一個威肯姆足夠了,”他妹妹回答說,“保羅既然由皮普欽夫人這樣的人管教了,你就用不著再送其他人去管她了。當然,你自己每星期至少要去一次。”
“那當然。”董貝先生說著就坐在那里望著書上的一頁看了一小時,但是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
這位很有名氣的皮普欽夫人是一位面貌丑陋、心眼很壞的老太婆,她的背是駝的,臉上布滿了斑斑點點,猶如一塊不像樣的大理石,鼻子呈鉤狀,灰色的眼睛冷酷無情,仿佛在鐵砧上經過千錘百煉之后依舊絲毫未損,無動于衷。自從皮普欽先生因為秘魯礦井的事情去世之后,至少四十年過去了,但是他的遺孀依舊穿著黑色細斜紋衣服,這件衣服暗淡無光、死氣沉沉,天黑之后即使點上煤氣燈也不能把它照亮,只要她在場,不管多少支蠟燭也會黯然失色,頃刻無光。人們眾口同聲地稱她是孩子們的“出類拔萃的管教員”,她管教的秘方是,她給孩子們的東西都是他們不喜歡的,而他們喜歡的東西她是一件也不給的,她發現用這種方法非常有利于培養孩子們可愛的性格。這位老太婆心地這樣兇狠,人們不禁會認為,秘魯的水泵使用失誤,礦井的水沒有抽干,抽干了的是她心中快樂的泉水和人類仁慈的乳汁[48]。
這位摧殘孩子的惡鬼的城堡坐落在布賴頓的一條崎嶇的小巷里,那里的土質特別堅硬、貧瘠,多為白堊之地,那里的房屋特別脆弱易壞;屋子前面的小園里無論種上什么東西,令人不解的是,長出來的總是金盞草;隨時都可以看見蝸牛像吸杯一樣毫不放松地爬在臨街的門上和其他不應該讓它們光顧的公共場所。老太婆的城堡在冬天空氣不能流出,在夏天不能流進,風聲像巨大的貝殼發出的聲音在屋子里川流不息,不絕于耳,屋子里的住戶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日日夜夜地洗耳恭聽。這里的空氣自然是不新鮮的,在前面客廳里從未打開過的窗戶上,皮普欽夫人放了幾盆花草,使屋子里有了一點泥土的芬芳。這些花草本身雖然都是上好的品種,卻已經與皮普欽夫人的屋子不謀而合,成為特殊的一類。這些花草中有五六種仙人掌,像毛茸茸的蛇纏繞在板條上面;另外一種仙人掌則似綠色龍蝦伸開寬闊的螯子;有幾株有黏性葉子的蔓生植物;還有一個局促不安的花盆,是吊在天花板上的,盆中的花似乎激動不已,用綠色的末梢,撩逗著下面的人們,這使他們想起了蜘蛛——皮普欽的屋子里的蜘蛛不可勝數,不過在這個季節里更值得驕傲的挑戰,也許還得讓給蠼螋呢。
然而,皮普欽夫人的收費標準是很高的,只要能夠付得起的均不例外,她那尖刻的稟性很少對任何人有所寬容,在眾人的眼中她是一個不屈不撓的老太太,她有一套很科學的方法來掌握孩子的性格。自從她丈夫去世之后,她借助于這個聲譽,又因為她丈夫心碎而死的緣故,年復一年地想方設法維持一種還算不錯的生活。奇克夫人說起她之后的三天里,這位不同凡響的老太太滿懷喜悅地盼望著收進弗洛倫斯和她的小弟弟保羅作為她這座城堡的居民,等待從董貝先生的錢袋中得到的一筆可觀的數目來充實她已有的收入。
奇克夫人和托克史小姐是昨天晚上把他們帶來的,她們在一家旅館度過了一夜,今天她們在門口坐上馬車,啟程回府。皮普欽夫人背朝火爐,像老兵一樣站在那里審視著新來的人。皮普欽夫人的中年侄女正在把比瑟斯通少爺向來賓炫耀時穿著的干凈衣領脫了下來。這位侄女性情溫順,是皮普欽夫人忠心耿耿的奴仆。她長得瘦骨嶙峋、面無喜色,鼻子上長著癤子,痛苦不堪。潘凱小姐是目前唯一的另一名寄宿生,她因為在來客面前三次擤鼻子,此刻已被帶到地牢里去。地牢是屋后的一個空房間,專作懲罰之用的。
“喂,少爺,”皮普欽夫人對保羅說,“您覺得您會喜歡我嗎?”
“我想我一點也不會喜歡你的,”保羅回答說,“我要走,這不是我的家。”
“對,這是我的家。”皮普欽夫人回了一句。
“這個地方真不舒服。”保羅說。
“可是比這更差的地方還有呢,”皮普欽夫人說,“那是我們關懷孩子的地方。”
“他有沒有給關到那里去過?”保羅指著比瑟斯通問道。
皮普欽夫人點點頭,表示關進去過。這天保羅忙個不停,他整天從頭到腳地觀察著比瑟斯通少爺,注視著他面部呈現著的千變萬幻的表情,就像對一個具有神秘和可怕經歷的孩子那么感到好奇。下午一時吃午飯,主要是淀粉和蔬菜之類。這時潘凱小姐由那位女妖怪親自從囚牢里帶了進來,這個女妖怪還告誡她凡是在來客面前擤鼻子的都不能進入天堂。潘凱小姐是一位很文靜的小姑娘,她有一雙藍眼睛,每天早晨都要洗頭,因為拼命擦洗,似乎整個人有給擦掉的危險。潘凱小姐徹底懂得了擤鼻子不能進入天堂的偉大真理之后,皮普欽夫人才讓她吃飯,飯后她照例朗誦著這里規定的感恩禱告,禱告詞里有一句特別的話,就是為此盛宴向皮普欽夫人表示感恩。皮普欽夫人的侄女貝林西婭吃的是冷豬肉。皮普欽夫人因為其體質需要暖和的營養,專門給她燒了羊肉排骨,羊肉排骨是在兩道菜之間端上來的,熱氣騰騰,味道鮮美。
因為飯后下雨,不能去海灘散步,而且皮普欽夫人在吃了羊排后,由于體質的關系需要休息,所以他們就跟貝麗,也就是貝林西婭,到地下室去。那是一個空房間,外面是一堵石灰石墻壁和一個盛水的大桶,室內的壁爐破爛不堪,里面沒有生火,顯得陰森可怖。可是人來了給這里增添了生氣,這間空房間就是最好的地方了,因為貝麗和他們一起在那里玩耍,同他們一起蹦蹦跳跳,似乎同他們一樣地高興,一直到皮普欽夫人拼命地敲打墻壁,仿佛當年公雞巷里鬼敲門的聲音又重新響起[49],他們才停止游戲,于是貝麗低聲地講故事給他們聽,一直講到夜色冥茫。
茶點上有大量的摻水牛奶,面包加黃油,一個黑色的小茶壺是給皮普欽夫人和貝麗喝茶的,還有不限量的涂上黃油的烤面包,那是專門給皮普欽吃的,像羊排一樣,端上來的時候也是熱氣騰騰的。皮普欽夫人盡管吃了以后滿嘴油膩,滿面潤滑,可她的內心卻一點也不受用,她依舊像平時一樣的兇狠,她那灰色的眼睛依舊冷酷無情。
茶點過后,貝麗拿出一個蓋子上繪有皇宮的小針線盒,忙著做起活計來,而皮普欽夫人則戴上眼鏡,打開一本綠色縮絨封面的很大的書,開始打盹,每當她發覺差點跌進火爐里即刻醒來之后,她總要用手指敲敲也在打著盹的比瑟斯通少爺的鼻子。
孩子們就寢的時間一到,先祈禱然后上床睡覺。因為潘凱小姐害怕獨自在黑暗的房間里睡覺,皮普欽夫人總是親自把她當作一頭綿羊似的趕到樓上去;過了好久從樓上一個最不適宜居住的房間里傳來潘凱小姐呻吟的聲音,還不時聽到皮普欽夫人走進房間搖撼她的聲音,這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聽起來倒是蠻悅耳的。九點半左右聞到一股暖洋洋的小胰臟的香味,這是給皮普欽夫人吃的夜宵,因為根據她的體質不吃小胰臟她就無法入睡。由于小胰臟的香味,屋子里原來迷漫著的氣味(威肯姆太太說這是“房子的味道”)就變得多樣了,不久整座城堡便沉沉入睡。
次日的早餐和昨天的午茶大體相似,不同的是,皮普欽夫人把烤面包換成面包卷,早飯后她似乎有些不高興。根據皮普欽夫人精心的選擇,比瑟斯通高聲朗誦著《創世記》[50]里的一段歷史,像囚犯一步一步踩著踏車一樣不徐不急、清清楚楚地念著一個個名字。朗誦完了,潘凱小姐被帶走去洗頭,比瑟斯通少爺給用鹽水洗了一通,結果每次洗好出來都是情緒低落,精神不振。此時,保羅和弗洛倫斯跟著威肯姆到海灘散步去了,而威肯姆卻經常是淚水盈眶。大約在中午的時候皮普欽夫人上幼兒讀物課。這些故事往往非常驚心動魄,故事里的英雄是一個調皮的男孩,即使碰到最輕微的險情,也不免給獅子或熊吃掉。故事的寓意是不要讓兒童的智力像鮮花一樣自行開放,而是要像牡蠣一樣用力把它掀開。這是皮普欽夫人教育計劃的一個構成部分。
這就是皮普欽夫人幼兒寄宿所的日常生活。星期六董貝先生過來了,弗洛倫斯和保羅就到他下榻的旅舍去吃茶點,整個星期天他們和他一起度過,通常在晚飯前驅車外出,在這種時候,董貝先生猶如福斯塔夫的襲擊者一樣從一個穿硬麻布的人變成十二個穿硬麻布的人[51]。星期天晚上是一周之中最陰沉的夜晚,因為這時候皮普欽夫人的脾氣總是特別不好。這時候潘凱小姐通常都是從羅廷丁的姨媽家里被送回來了,回來的時候總很傷心。比瑟斯通少爺的親人都在印度,所以沒有回家,皮普欽夫人就要他在禮拜儀式間歇的時候把頭靠在客廳的墻上筆直地坐著,手和腳都不能移動;幼小的心靈痛苦萬分,一個星期天的晚間他問弗洛倫斯,是否能夠告訴他回到孟加拉去的路怎么走。
人們異口同聲地說皮普欽夫人是一位對兒童教育很有一套辦法的女人,這句話她是當之無愧的。那些調皮搗蛋的孩子在她好客的屋檐下待了幾個月之后回到家里時肯定變得相當聽話了。人們也異口同聲地說,皮普欽夫人一心一意地過著這種生活,完全不顧及自己的感情,而且當皮普欽先生為了秘魯的礦井而心碎去世之后,在困苦煩惱之際她依舊巍然屹立,這實在是太可欽可佩了。
保羅常常坐在壁爐旁的小扶手椅子上久久地凝神望著這位堪稱楷模的老太太。當他這樣盯著她的時候,他似乎根本不知道疲倦這個字眼。他不喜歡她,也不怕她,但是在他蒼老而又蒼老的心情中,她似乎有一種荒誕古怪的吸引力。他常常坐在那里端詳著她,然后烘烘手,然后再望望她,雖然她是個女妖怪,有時候也會給看得不知所措。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問他在想些什么。
“你。”保羅毫不含糊地說。
“那么你想些我的什么事情?”皮普欽夫人問道。
“我在想你一定是很老了。”保羅說。
“你不可以講這種話,小少爺,”老太太說,“這是不行的。”
“為什么不行?”保羅問道。
“因為這不禮貌。”皮普欽夫人聲色俱厲地說。
“不禮貌?”保羅說。
“對。”
“威肯姆說,”保羅天真地接著說,“把羊排和烤面包全都吃光,是不禮貌的。”
“威肯姆,”皮普欽夫人臉孔紅了起來,氣憤地說,“是一個惡毒、無恥的臭娘們。”
“什么臭娘們?”保羅追問著。
“你不要去管,少爺,”皮普欽夫人很不高興地說,“你要好好記住那個小男孩的故事,他就是因為問這問那才給發瘋的公牛的角刺死的。”
“如果那匹公牛是瘋的,”保羅說,“它怎么會曉得那個男孩問了什么問題呢?誰也不能把秘密悄悄地跟瘋牛講的。我不相信那則故事。”
“你不相信嗎,少爺?”皮普欽夫人頗覺吃驚,又問了一遍。
“不相信。”保羅說。
“要是那只公牛偏偏沒有發瘋,你也不相信嗎,你這個不信神的小鬼?”皮普欽夫人說。
保羅因為沒有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問題,他的結論是以設想的瘋牛為前提的,此刻他只好緘默不言,不過他仍舊坐著思考這個問題,顯然,他是想馬上找出答案,把她擊敗。這位老太太雖然強硬,覺得偃旗息鼓乃是上策,讓他慢慢地忘卻這件事情。
自此以后,就像保羅覺得皮普欽夫人有一種奇怪的吸引力一樣,皮普欽夫人似乎也發現保羅有一種相同的奇怪的吸引力。她時常讓他把他的椅子從火爐的那一邊移到她這邊來,坐在皮普欽夫人和火爐圍欄之間的一個角落里,他的小臉孔上的光亮全部給吸進那件細斜紋黑衣。他審視著她面部的條條皺紋,凝視著那冷酷無情的灰色眼睛,有時候看得她真想閉起眼睛假裝打瞌睡。皮普欽夫人有一只老黑貓,它經常蜷伏在火爐圍欄中間的一只腳上,自管自地嗚嗚叫著,對著爐火眨著眼睛,直到它眼里的瞳孔收縮得像兩個贊嘆符號。他們一起圍爐而坐的時候,這位善良的老太太就像一個巫婆——這樣說并不是對她不恭敬——而保羅和貓乃是她的兩個門徒。倘若哪一天夜間大風起時他們全都跳上煙囪一去不復返,從此再也沒有聽說他們的下落,那么今天夜里的情景正是這樣。
然而這件事并未發生。天黑之后總是可以看見那只貓、保羅和皮普欽夫人各就各位,而保羅因為不想和比瑟斯通少爺在一道,每到夜里就繼續不停地端詳著皮普欽夫人、那只貓以及爐火,仿佛在念著三冊巫術課本。
威肯姆太太對保羅的古怪脾氣有自己的看法。她時常坐在她的房間里望著亂糟糟的煙囪,聽著外面的風聲,想著她目前沉悶的生活(用她自己強烈的話來說那是不堪忍受的生活),她的情緒更加低落了,她于是產生了無比陰郁的浮想聯翩。皮普欽夫人家政的一個組成部分是防止她自己的“小賤娘們”——這是皮普欽夫人對女用人的統一稱號——和威肯姆太太打交道;為此目的她長時間地躲在門后面,一旦有哪個忠心耿耿的姑娘朝威肯姆太太的房間走過去,她便從門后一躍而出沖向那個姑娘。不過貝麗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和她交談,只要不妨礙干活就行,因為她從早到晚都要不停地忙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威肯姆太太就把她心里的話一股腦兒向貝麗講出來了。
“這個小家伙睡著的時候多漂亮!”一天晚上貝麗端著威肯姆太太的晚餐,站在保羅床邊看著他說。
“呵!”威肯姆嘆口氣說,“他確實是漂亮的。”
“哦,他醒著的時候也不難看。”貝麗接著說。
“不難看,小姐。一點也不難看。我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也是這樣的。”威肯姆太太說。
貝麗仿佛是想在保羅·董貝和威肯姆太太舅舅的女兒貝特西·簡之間探尋相似之處。
“我的舅媽,”威肯姆太太接著說,“像他媽媽一樣死了,我舅舅的孩子也像保羅少爺一樣。有時候,人家看到我舅舅的孩子會非常寒心,她就是這樣的!”
“怎么的呢?”貝麗問。
“我真不想整個晚上一個人陪著貝特西·簡!”威肯姆太太說,“即使第二天早晨叫威肯姆自己管管事情我也不想干,這件事我是不能夠做的,貝麗小姐。”
貝麗小姐理所當然地要問她為什么不能。可是威肯姆太太對她的話不聞不問,照樣自顧自地講下去,她這種地位的婦女有一些就是這樣的習慣。
“貝特西·簡,”威肯姆太太說,“是很可愛的孩子,我心目中不會有比她更可愛的孩子了。凡是孩子會有的疾病,貝特西·簡全都生過。抽筋對于她是很普通的事,就像你自己時常發躁一樣,貝麗小姐。”貝麗小姐情不自禁地皺皺鼻子。
“不過貝特西·簡,”威肯姆太太環顧四周,看看睡眠中的保羅,壓低著聲音說,“在搖籃里是由她過世的媽媽照管過的。我說不上是怎么管的,什么時候管過的,我也說不上這個親愛的孩子自己知不知道,不過貝特西·簡是由她媽媽照管的!您也許會說我胡講!小姐,我是不會生氣的。您心里盡管認為這是胡講,不過在這個墳場一樣的地方,恕我冒昧,您會發現這些話會使您好過一些的,在這個地方我給弄得煩透了。保羅少爺有點在動。請您拍拍他的背。”
“當然您認為,”貝麗說著,輕輕拍著小孩的背,“他也由他媽媽照管過的嗎?”
“貝特西·簡,”威肯姆以極其莊嚴的聲調回答說,“像這個孩子一樣吃了很多苦頭,也像這個孩子一樣變了。我眼睜睜地看著她也像這個孩子一樣時常時常地坐著在想,不停地在想;我眼睜睜地看著她像他一樣時常時常地顯得很老、很老的。我常常聽見她就像他那樣講話。我想這個孩子和貝特西·簡是一模一樣的。”
“您舅舅的孩子還活著嗎?”貝麗問。
“是的,小姐,她還活著,”威肯姆太太回答的口氣非常得意,因為她看得出來貝麗小姐等待的回答卻是相反的,“而且嫁給一個銀匠。真的呢,小姐,她還活著。”威肯姆太太把重音放在“她”這個主語上。
顯然,是有人已經死了,于是皮普欽夫人的侄女便問是誰死了。
“我不想讓您不舒服,”威肯姆太太答道,一邊繼續吃她的晚飯,“請別問我。”
這實際上是最可靠的激將之法。貝麗小姐因此一再追問。猶豫再三,威肯姆太太終于放下刀子,環顧四周再看看睡眠中的保羅之后便回答說:
“她對好多人都很喜歡,有的只是心血來潮、憑一時的高興,有的是內心的感情,這是大家都可能會碰上的,只是比一般的情感深厚一些。可他們都死了。”
這是出乎皮普欽夫人侄女意料的,使她感到觸目驚心,她筆直地坐在堅硬的床邊上,呼吸急促,毫不掩飾地面露驚異的表情凝視著這位向她透露個中秘密的人。
威肯姆太太對著弗洛倫斯躺著的床上偷偷地搖晃著左手的食指,然后把它倒轉過來對著地板狠狠地指了幾次,皮普欽夫人經常在樓下的客廳里吃烤面包。
“記住我的話,貝麗小姐,”威肯姆太太說,“您要感謝保羅少爺,因為他不太喜歡您。我同您講,我也要感謝他,因為他也不太喜歡我,但是在這個監牢似的屋子里住著是沒有什么味道的!請您原諒我講話這樣隨便。”
貝麗小姐因為心血來潮可能狠狠地拍打保羅的背,也可能停止了這種單調乏味的催眠術,此時保羅翻了個身,立刻醒來坐在床上,剛才他做了個孩子的夢,驚醒之時他的頭發熱汗淋漓,于是他喚著弗洛倫斯。
一聽到他的聲音,弗洛倫斯即刻從她的床上起身,跑了起來,彎著身子,朝著他的枕頭,唱著歌哄他重新入睡。威肯姆太太搖搖頭,落下了幾滴眼淚,向貝麗指著那兩個小孩,然后抬起眼睛望著天花板。
“晚安,小姐!”威肯姆低聲地說,“晚安!您的姑媽是一位老太太了,貝麗小姐,您一定是您常常盼望著的吧。”
伴著這聲安慰的送別話,威肯姆太太臉上流露著一絲肺腑之痛。現在又只剩下她和兩個孩子孤零零在一起了,她開始感覺到外面的風聲多么凄楚,她于是盡情地與悲哀做伴、以悲哀為樂——這是最便宜、最易獲得的享受了——直到她沉沉入睡。
走下樓梯時,皮普欽夫人的侄女并沒有想到會看見那條奇特的蒼龍俯臥在爐前地毯上,可是下得樓來,卻發現她出奇地嚴厲、暴躁,處處都表現出一種想長命百歲的打算,以告慰所有認識她的人;見此情狀,她的侄女放下了心。在隨后的一周中,為皮普欽夫人的體質的需要所提供的食物雖然不斷消耗,她絲毫沒有露出任何衰老的跡象,而保羅依舊一如既往,毫不動搖地坐在黑裙子與火爐圍欄之間他原來的座位上,聚精會神地觀察著她。
住了一段時間之后,保羅的臉色雖然看起來健康得多,其實并不比初來的時候強壯,所以給他備了一輛車子,讓他舒舒服服地躺在里面給送到海濱去,他還帶著一本字母表和其他一些識字課本。孩子古怪的脾氣依舊未改,原先準備叫一個紅臉蛋的少年當車夫的,他卻不要,偏偏選了這位少年的爺爺拉車,這位老大爺面如酸蘋果,臉上皺紋縱橫形容枯槁,穿著一套破舊的油布衣服,他因為在鹽水里泡久了,長得一身結實多筋的肌肉,他身上散發出一股如同潮水退去之后遍布海藻的海灘的氣味。
有這樣一位引人注目的老大爺給他拉車,保羅每天都到海濱去。一路上弗洛倫斯總是走在他的旁邊,心情憂郁的威肯姆總是殿后。一連幾個小時他悠閑地坐在車子上或者躺著,要是有其他孩子在一起他就不會這樣安閑自得了,唯有弗洛倫斯是例外,那總是這樣的。
“請走開,”不管哪個孩子來陪他,他就會這樣說,“謝謝你,不過我不需要你。”
也許會有什么細小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地問他可好。
他就會回答說:“我很好,謝謝你,不過請你最好去玩吧。”
隨后他就會回過頭去望著那個孩子走開,然后對弗洛倫斯說,“我們不需要其他人,對嗎?親親我,弗洛依。”
在這樣的時候,他甚至連威肯姆在旁邊也不喜歡,而當她走開去拾貝殼、和別人搭訕,他就非常高興,威肯姆也往往是這樣做的。保羅最愛去的地方是一個遠離游人的僻靜之處,在那里弗洛倫斯坐在他身旁做針線活,或給他念書,或同他談話,輕風吹拂著他的臉龐,海水在他臥床的輪下滾動,其他的一切他再無所需求了。
一天他問道:“弗洛依,印度在哪兒,就是那個男孩的親友們住的地方?”
“哦,那個地方離這兒很遠很遠哪。”弗洛倫斯說著從針線活上抬起眼睛。
“要走好幾個星期嗎?”保羅問。
“對,親愛的。要走好幾個星期的路,白天黑夜都要走。”
“要是你到印度去,弗洛倫斯,”保羅停了一會兒說,“我就——媽媽是怎么的?我忘記了。”
“愛我!”弗洛倫斯回答說。
“不是,不是的。難道現在我不愛你?是什么呢?——死了。要是你到印度去了,我就要死了,弗洛依。”
她馬上放下針線活,把頭伏在他的枕頭上,撫慰著他,并且告訴他,如果他到印度去的話,她也會死去的。又說他會很快好起來的。
“哦!現在我好多了!”他回答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要是太傷心、太孤單,我是會死去的,弗洛依!”
有一次,也在這個地方,他睡著了,靜靜地睡著,睡了很久。睡夢中他突然驚醒,坐了起來,側耳傾聽。
弗洛倫斯問他聽見了什么。
“我想知道它講些什么,”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的臉孔答道,“弗洛依,大海一直在說些什么?”
她告訴他這只是海浪滾動的聲音。
“對,對,”他接著說,“可是我知道海浪總是在說些什么,總是同樣的話。那邊是什么地方?”他站了起來,渴望地望著遠處的地平線。
她告訴他對面還有另外一個國度,但是他說他不是指的那個國度,他是說更遠、更遠的地方!
自此以后,在他們談話當中他常常戛然不語,他想弄清楚這些海浪一直在講著的是些什么,他常常會從臥床上站起來,向著看不見的遠處引頸遙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