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五)
-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4521字
- 2021-09-24 16:05:18
我曾說過,“另外那個人”到達的當兒,他同他的隨從們經過河邊的暗道時,夜幕正在降臨。正如已經發現小老鼠的貓,它完全有把握在片刻之后把老鼠抓到自己的爪子里。
那個時辰真是奇特的一刻。所有的街道都杳無人跡,黃昏的微光讓大街小巷沉入冰冷的灰色調當中,街道兩旁的房屋都變成了稀奇古怪的幢幢黑影,包藏著威脅和暗示。黑夜竟有能力改變最習以為常的事物,改變最單純的面孔,這的確令人稱奇。另外有時黑夜并不改變而是揭示那些事物和面孔,仿佛在用漆黑的夜幕把外部的狀況和人的內心遮蓋起來時,黑夜得以揭露出它們真實的本質。誰聽了我說的話都可能嗤之以鼻,認為我在描述另一個時代的恐懼,或以為我在編織一部小說。然而,在判斷和譴責之前,最好把當時的場景設想一番:這個來自虛無縹緲處的男人——因為,正如富爾滕豪所說,他的確來自虛無縹緲的地方,富爾滕豪盡管蠢話連篇,有時也會說出些許真相;那人穿的是另一個世紀的服裝,他的坐騎又那樣古怪,箱籠又那樣令人望而生畏——就這樣進入我們的小鎮,而這個小鎮已是多年無人光顧,他,就如此這般光臨了,不講客套,再自然不過。眼見這番情景,誰又能不感到幾分恐懼呢?
“我當時可沒害怕,我。”
那是調皮猴德費爾,他家的老大,回答我的話。“另外那個人”到達時,正是他第一個在場。
我們交談的場所是皮珀斯海姆咖啡店。是調皮猴的父親堅持說,談話在那里進行比在家里好。他一定在琢磨他可以因此去那里安安穩穩喝他幾盅。古斯塔夫·德費爾是個毫無生氣的小個子男人,常年穿一身邋遢的衣服,身上發出煮蘿卜的味道。他在一些農莊里打短工,有幾個子兒就喝酒花掉。他一旦醉醺醺回到家,必定先將住處和僅有的些許碗盞搗得落花流水,然后開始揍老婆,他的老婆比他重一倍,但那也擋不住他把她打得死去活來。他讓老婆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孩子身體瘦弱,成天悶悶不樂。老大名叫漢斯。
“他對你說了些什么?”小家伙看看他父親,仿佛想得到他回答問題的授權,而他的老子卻不理不睬。他眼睛里只有面前的酒杯,酒杯已經空了,他仍然出神地凝視著他用雙手捧著的那只酒杯,流露出深沉的痛苦和憂郁。我向在柜臺后邊窺伺著我們的皮珀斯海姆示意,讓他再給古斯塔夫斟一杯酒。皮珀斯海姆連忙從嘴里取出他一直在吸吮的使他牙齦出血、氣息難聞的牙簽,抓住一個酒瓶,來到古斯塔夫身邊,給他的酒杯斟上酒。古斯塔夫的臉色略微開朗了些。
“他問我去施羅斯客棧的路怎么走?!?
“他本來就知道客棧的名稱還是你告訴他的?”
“他本來就知道?!?
“那么,你對他說了些什么?”
“我對他說了怎么去那里。”
“他隨后做了些什么?”
“他把我跟他說的話記到他的小本子上。”
“后來呢?”
“后來他給了我四個漂亮的玻璃球,他從一個口袋里取出小球,對我說:‘有勞您了?!?
“有勞您?”
“是這么說的,我啥也不懂,咱這里不這么說。”
“玻璃球呢,一直在你這兒?”
“彼得·呂利贏了我,拿走了。他可厲害了,他有一口袋玻璃球?!?
古斯塔夫·德費爾根本沒有聽我們說話,他的眼睛一直盯在杯里燒酒的水平面上,平面下滑得很快。小瘦猴把腦袋縮進脖子里,他的額頭青一塊紫一塊,還有疤痕、痂蓋、腫塊,有的是老的,有的是新烙下的。他的眼神,只要你與這樣的眼神相遇,而且在其間停留片刻,它就會訴說如何挨打,如何痛苦,每天持續遭受的嚴酷打擊留下了多少傷痕。
我再一次想起我在“另外那個人”手里看見過的那個小本子,他在本子上記錄一切,比如,去離他當時所在的地方只有六十米的一家客棧的路怎么走。他在我們的家園停留的時間越長,那小本子的故事便越引起老鄉們廣泛的注意和思考。一開始還只是顯得像一個古怪的癖好——動不動就取出來——一個可笑的惡習,這惡習時而讓人哂笑,時而讓人議論,后來很快變成了尖酸刻薄的爭議話題。
我記得特別深切的是一次在集市上偶然聽見的談話,那是八月三日,集市已經結束,留在地上的只是些爛菜葉、臟干草、幾段繩子、小木條箱的碎片,所有那些散亂的東西仿佛是被一波波看不見的海潮拋棄在那里的。
波樸切特特別喜歡集市,所以每個星期我都要帶她去。圈在圍欄里的小動物:山羊羔、兔子、母雞、小鴨讓她又笑又拍掌。還有集市上的氣味,也讓她脆弱的鼻孔發癢,比如面餅、油炸面食、熱酒、栗子、烤肉的香味;聲音也一樣,男男女女的人聲仿佛混雜在一個巨大的盆子里,有叫聲、招呼聲、小販油嘴滑舌的叫賣聲、賣圣像者的祈禱聲,還有討價還價的人群中發出的虛假怒吼聲。但波樸切特最熱中的,是維克托·海德基爾希帶著他的手風琴來到集市,開始在露天奏出一些音符的那一刻,那些音符聽起來有時像悲吟,有時像快樂的呼喊。有人給他讓出位置,有人圍著他。這時,集市里雜亂的噪音猛然消散,仿佛人人都在等待音樂,音樂在那一刻已經變得比任何東西都重要。
維克托,那是所有節日所有婚禮都少不了的人。在我們這里,唯有他懂得音樂,也只有他擁有一個還能彈奏的樂器。我相信在施羅斯客棧的小客廳里,就是那所謂的“覺醒聯誼會”的成員聚會的小客廳里,一定有一架鋼琴,也許還有一些銅管樂器——迪奧代姆曾對我證實這一點,因為,據他說,有一天,小客廳的門沒有關嚴,他瞥見了那架鋼琴。我跟他開玩笑說,他消息挺靈通嘛,他好像對那間屋子很熟悉,也許實際上他就是那個團體的成員,他把臉一沉,要求我閉嘴。維克托的手風琴和他的嗓音,也可以說是我們難忘的記憶。就在那天,他吟誦了一首《約翰妮悲歌》,使婦女們落下了眼淚,連男人們的眼睛也紅了。那是一首愛情和死亡的悲歌,歌詞的起源已經年久失傳了,講的是一個年輕姑娘的悲慘遭遇。她愛著一個男人卻得不到那個男人的愛,她不愿看見那使她心跳的男人手挽著另一個姑娘,便在冬天的一個傍晚跳進施陶比河,永遠躺在了冰冷的流水里。
艾梅莉亞有時陪我們一起去。我便挽起她的手臂,也帶她去。她聽任我給她帶路,她的眼睛只看唯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東西。我即將敘述的談話發生的那天,她坐在我的左邊,一面哼著她那首歌,一面前后點著頭,和著輕柔的節拍。波樸切特坐在我的右邊,嚼著我剛給她買來的紅腸。我們緊靠著菜市場最粗的一根柱子坐在那里。在我們前面幾米遠的地方,老羅斯維爾達·克魯根格哈爾,一個半瘋癲半流浪的老婦人,正在垃圾堆里找爛菜和畜禽的下水。她找出一根歪歪扭扭的胡蘿卜,在眼前晃來晃去仔細觀看,然后開始對胡蘿卜說話,好像那是她的一個老熟人。就在那一刻,從柱子后面傳來了粗大的嗓音。我立即聽出來那是哪些人的聲音。
一共有四個男人:埃米爾·多爾夏,護林員;路德維希·普芬林,馬廄小廝;貝恩·福格爾,白鐵匠;卡斯帕爾·豪佐恩,鎮政府辦事員。那四個人從黎明開始豪飲,早已被所飲之物熱了身,集市和集市的節日氣氛又火上澆油,使他們更加興奮。他們扯著嗓門說話,話語間有時還磕磕絆絆,用的是不由分說的口吻,我很快就明白了他們談的是誰。
“你們看見他那包打聽的模樣和他那到處亂瞅的眼睛了嗎?”多爾夏喊道。
“那畜生,是地道的壞東西,這是我說的,一肚子壞水,邪得很!”福格爾補充說道。
“他可沒傷害過任何人,”普芬林提請大家注意,“他散散步,他看看,還老微笑?!?
“你忘了這句諺語:笑里藏刀。再怎么說,你那么笨,又是近視眼,你到撒旦家里都看不見他使壞!”
適才說話的人是豪佐恩,他甩出那些話就像他扔石頭子兒一樣。他接著用和緩些的口氣說:
“他到這里來肯定有什么事,而且是不太明朗的事,是對我們不大妙的事?!?
“你想是啥事?”福格爾問他。
“還沒想出來,我正絞盡腦汁呢,還不大清楚,反正像他那樣的漢子,一定有不可告人的想法?!?
“他把什么都記在他的本子上,”多爾夏提醒說,“你們剛才沒看見他站在武茨滕的羊羔面前吧?”
“瞧你說的,我們看見了,他停在那里好長時間,他寫著,一邊看羊羔,一邊寫著。”
“他沒寫,”普芬林糾正他說,“他畫,我親眼看見的,你再怎么說我看不見東西,他在干啥,我可看見了。再說了,他干得那么專心,你即便撓他的頭,他也感覺不到。我當時站在他肩膀后面,我看來著?!?
“畫羊羔,那能說明啥?”多爾夏看著豪佐恩問道。
“我哪兒知道,我!你以為我啥問題都能回答?”
到此,談話便停了下來。我還以為他們的閑聊真正停止,不會再繼續了。但我錯了。一個聲音又傳了過來,但我沒法辨別這個嗓音,因為它變得非常低沉而嚴肅。
“羊羔,我們這里不多,我的意思是說我們當中不多……也許他畫的一切,都像教堂的《圣經》里說的,是象征及諸如此類的東西,那是一種表達方式,說明大家現在如何,過去干過些什么,以便報告給他來的地方……”
我感到一股冷氣穿過我的背部,刺著我的脊骨。我不喜歡那嗓音,也不喜歡它適才說過的話,盡管那些話的意思還有點模糊。
“這么說,那小本子,如果那本子起著你剛才說的作用,那就絕不能讓它從我們這里出去!”
那是多爾夏作出的最后結論。他,我聽出了他的聲音。
“也許你有道理,”我始終沒能聽出來的前面那個聲音又說話了,“也許那本子永遠不應該去別的地方,或許是擁有小本子的那個人永遠別想出去……”
接下去,什么也沒有了。我在等待。我不敢動。過一會兒,我總算在柱子后面偏了偏頭。連人影兒都沒有了。那四個人已經離開,我卻什么也沒有聽見。他們在空氣中消失,有如在四月的清晨,我們大山的山脊上那一團團輕霧在南風吹拂下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甚至問自己是否在夢中聽到了那一切。這時,波樸切特扯了扯我的袖子。
“回家,我爸爸,回家?”
她的小嘴上沾滿紅腸的肥油,亮光光的,微笑使她的眼睛顯得格外美麗。我在她的額頭狠狠吻了一下,然后把她放到我的雙肩上。她雙手抓住我的頭發,又用雙腿拍打我的胸脯:“吁,爸爸!吁,爸爸!”我抓住艾梅莉亞的手,讓她站起身來。她聽任我拉她。我把她拉過來緊貼著我,我撫摩著她美麗的臉龐,吻吻她的臉頰,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回到家里,與此同時,我腦子里還一直回響著那些沒露臉的男人的嗓音,以及那些聲音傳達出的威脅,這樣的威脅猶如蓄勢待發的種子。
古斯塔夫·德費爾終于在咖啡店的桌上睡著了,當然,更多是因為疲勞而非醉酒,身體的疲勞,抑或生命的疲勞。我已經好一陣沒有同他的兒子談“另外那個人”了,我們早已改變了話題。那孩子是個小鳥迷,這一點我以前并不知道。他執意要我告訴他我了解的或記錄在我編寫的一覽表上的所有鳥類的品種。就這樣,我們談到了斑鶇,尤其是所謂的田鶇,以及別的鳥,如三月金翅鳥,正如它們的名字昭示的,這類鳥只在初春回到我們這里;然后是松林里比比皆是的交嘴雀、戴菊鶯、山雀、烏鶇、雷鳥、大松雞、山雉、藍兵,這滑稽的名字來自它們胸前羽毛的顏色以及它們善斗的天才;還有小嘴烏鴉、烏鴉、灰雀、鷹和貓頭鷹。
孩子今年十二歲,在他那被打得凹凸不平的腦殼下面隱藏著充滿知識的大腦,他一談到鳥類,眼神便活躍起來。相反,當他一轉身看見我們的談話使他暫時忘掉的父親,發現他也在場時,他的眼珠又變得暗淡、沉濁了。于是,他凝視著自己的父親:只見他大張著嘴打著呼嚕,靠在舊木頭桌上的臉顯得扁平,他歪戴著鴨舌帽,白色的吐沫從嘴里流出來。
“我看見一只小鳥死了,”漢斯·德費爾對我說,“我就把它放在手里,我眼里就涌出淚水。我那是情不自禁呢。一只鳥死了,沒有任何理由說明它該死。但如果我的父親在這兒,就在我身邊死掉了,就現在,一下子死了,我對您發誓,我一定會圍著桌子跳舞,我還要請您喝酒。我說話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