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布羅岱克的報告(一四)
- 世界反法西斯戰爭文學經典精選集(套裝共8冊)
- (澳大利亞)托馬斯·基尼利等
- 3867字
- 2021-09-24 16:05:18
我幾乎花了兩個小時才到達施特恩窩棚似的住房,而平時去他那里一個鐘頭就足夠了。因為還沒有人踩出通道,我剛跨過闊葉林的邊緣進入大片的冷杉林,積雪之厚,竟沒過了我的膝蓋。森林十分靜謐。野獸禽鳥蹤跡全無。除了施陶比河水的汩汩聲,周圍一片杳然。施陶比河在山下兩百米處往下流淌,流到一個十分突出的拐角,便拍打著巨大的懸崖峭壁,洶涌澎湃,白浪滔天。
我經過“林根”時,把眼睛轉到一邊去,而且沒有停下腳步。我甚至加快了步伐,冰冷的空氣一直沁入我的肺腑最深處,仿佛想使我的內心變得冷酷。我萬分懼怕看見“另外那個人”的幽靈,仍然是原來那個姿勢,仍然坐在他那把椅子上,面對著下邊的風景,或者向我伸出雙手懇求著什么。但他能向我懇求什么呢?
即使那天夜里我也在客棧,既然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瘋子,我一個人又能怎樣呢?我的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動作都會決定我的命運,我一定會得到跟他一樣的下場。還有這一點讓我感到恐懼:我知道,假如我當時在客棧,我可能毫無作為,以阻止那件發生過的事;我可能會盡量縮成一團,甚至在無可奈何之下參與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這樣的卑怯,盡管沒有發生,仍然讓我感到憎惡。事實上,我與其他人相去無幾,我和所有那些包圍著我,委托我寫“報告”,期望以此證明自己無罪的人也相去無幾。
施特恩住在世外,我的意思是說他住在我們的世界之外。而且他們家所有的人世世代代都如此生活:永遠住在深山老林之中,與我們小鎮只維持一種疏遠的關系。不過他是施特恩家最后的一員。他獨自生活著。沒有娶媳婦,沒有子孫。他之后,一切將歸于泯滅。
他靠制革維持生活。他每個冬天下山去小鎮兩次,在氣候宜人的季節下山的次數稍多一些。他出售毛皮,出售用冷杉樹枝和樹干制成的日用品。他用賺來的錢購買面粉、土豆、干豌豆、煙草、糖和鹽。如果還剩下些錢,他便用來喝燒酒,然后醉醺醺地上山回家。他從不迷路,他的雙腳對山路了如指掌。
我到達他那簡陋的小屋時,發現他正在門口忙著用干樹枝編掃帚。我向他敬禮問候,他只點點頭,沒有說一句話。施特恩對別人來訪永遠持懷疑態度。他隨即進入房間,讓房門大開著。
幾根房梁上都掛著許多需要晾干的東西,有動物和植物,強烈的嗆人氣味混合在一起,讓人難以擺脫。爐子里火苗很小,卻煙霧彌漫。施特恩用一個長柄大湯勺從小鍋里舀出很稠的粥,盛滿兩個大碗,這燕麥栗子粥顯然是從早上熬到現在的。他隨即切了兩塊硬面包,在兩個酒杯里斟滿暗紅色的葡萄酒。于是,在動物尸體的奇臭包圍中,我們倆面對面坐下,開始用餐,但仍然一言不發。那臭味足可以嚇跑不止一個來訪的客人,然而我,我對臭味并不感到陌生。臭味不會干擾我,我聞過更臭的氣味。
在集中營,我從“罐子”里出來,還沒有變成“狗布羅岱克”那段時間,我當了好幾個月的“大糞人”。我干的活就是掏茅坑,茅坑上方,一千多囚犯的肚子每天好幾次在那里減輕負擔。茅坑的坑又大又深,長四米左右,寬兩米,深一米。一共五個茅坑,我都必須仔細掏光挖凈。干那些活,我手頭只有一個木柄平底大鍋和兩個白鐵大桶。我用平底大鍋把兩個大桶裝滿之后,便挑著桶在看守的押送下來來回回,走到河邊,把大糞倒進河里。
平底鍋與木柄之間就靠幾根舊繩子捆綁,干活時平底鍋經常脫落,掉進糞坑。于是,我必須跳到糞坑里,將雙手插進大糞里到處尋找。頭幾次,我記得我曾翻腸倒胃地嘔吐,把肚子里那一丁點東西吐得干干凈凈。后來我竟習慣了。人可以習慣一切。還有比臭大糞味更壞的東西呢。有許多東西聞起來沒有臭味,但它們比所有的大糞更腐蝕感官,腐蝕心和靈魂。
押送我的兩個看守都用浸了燒酒的手巾蒙住鼻子。他們站在離我幾米的地方,互相講一些女人的故事,故事里充滿淫穢的細節,讓他們笑逐顏開,滿臉通紅。我則走進大河,將桶里的大糞倒光。我每次都為成百上千的魚苗那狂熱勁感到吃驚,它們游到那黑褐色的旋渦里打滾,朝四面八方擺動著它們瘦小的銀色身軀,好像為臭烘烘的食物歡喜得發狂。然而,湍急的流水很快沖淡了大糞,河里只剩下了清亮的水和游動的藻類植物,以及太陽的反光,陽光輕拍著水面,仿佛想在那里播撒一個個鏡子的碎片。
有時,兩個看守沉醉在他們的淫穢故事里,竟任隨我在流水里洗澡。我揀一塊圓石頭當肥皂,用來搓我的皮膚,洗掉大糞和積垢。還有些時候,我竟能捉住幾條小魚,它們滯留在我的腿邊,也許是希望還能得到些吃食吧。我用兩個指頭擠出它們的內臟,乘看守還來不及看見的當兒,把它們急急忙忙放到我嘴里。除了每晚發給我們兩升散發惡臭的稀飯以及早晨一塊立方狀的又硬又酸的面包,他們禁止我們吃任何別的東西,違者處死。我長時間細細咀嚼著捉到的魚兒,就像咀嚼美味的糖果。
在那段時間,大糞的臭味一直沒有離開過我。臭味成了我唯一真實的衣裳。每天夜里,在我們的臨時棚屋里,我獲得了更大的空間睡覺,因為沒有人愿意挨近我。人生來就是這樣:他們寧愿相信自己純粹由頭腦構成,相信他們是思想、夢想、夢幻和奇跡的制造者。他們不喜歡有人提醒他們說,他們也是物質的人,從他們大腿間流出的東西,跟他們腦子里攪動和萌發的東西一樣都是構成他們本人的一部分。
施特恩用一塊面包擦凈他的碗,然后吹了一聲短短的口哨,便把一只瘦小的動物不知從什么地方招了出來:原來是一只白鼬,一只他馴養來陪伴自己的白鼬。小家伙跑過來吃他手里的東西,享受美味之余,還時不時用好奇的眼光看看我,它那對又圓又亮的小眼睛酷似黑珍珠或者黑莓樹的漿果。我剛向施特恩談了我所知道的有關狐貍的故事,我同時還報告了我訪問利馬特和皮茨大媽的情況。
他慢慢站起來,消失在房間深處的陰影里,然后走回來,把好多張用麻繩捆在一起的漂亮的紅褐色毛皮放在大桌子上。
“你還可以把這些也算在你那些狐貍的總數里,這里一共十三只。我根本用不著殺死它們。我發現時它們已經死了,死的姿勢全都跟你說的一樣。”
施特恩取出一只煙斗,填滿干栗樹葉切碎的煙草,這時,我把手伸進毛皮里,狐貍毛又濃密又閃亮。我隨后問他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么。他聳聳肩,猛吸一口煙,煙槍發出劈啪的樂音,然后沖我噴出濃煙,讓我咳嗽不止。
“我啥也不知道,布羅岱克。我啥也不了解。狐貍嘛,我又沒待在它們腦袋里。”
他不做聲了,只用手撫摩著他的小伙伴,白鼬開始在他的手臂上繞來繞去,還發出輕柔的叫聲。
“我對狐貍一無所知,”他打開了話匣子,“但我記得施特恩爺爺談到過狼的事。在他那個年代還有狼,可今天,我要是看見一只狼,那一定是一只從遠處來到這里而且迷了路的狼,要不就是狼的幽靈。老施特恩有一次說到一個狼群的故事,據他說,那是一群非常漂亮的狼,有二十多只。他為了找樂子,便偷偷監視它們,稍稍追捕它們一下,就為了刺激它們的神經。后來,有一天,全沒了狼的蹤跡。他再也聽不見狼群的叫聲,再也看不見狼群的影子。他心想,那些狼準是對他的小把戲感到厭倦,所以跑到大山的另一邊去了。冬天過去了。那個冬天大雪封山,十分寒冷。后來,春天又到了。他去森林轉了一圈,就像去視察似的。就在毛倫塔爾山的大片懸崖峭壁腳下,他發現了啥?那整群狼的遺骸!已經腐爛了。那些狼一只不缺,全在那里,老的、少的、雌的,不是腰斷了,就是頭蓋骨碎了。狼是不會從巖石上摔下來的,即便有一只,有時可能懸空時受到驚嚇,有時滑了一跤,或者不慎蹬掉了峭壁上的一塊巖石。但絕不可能是整個狼群。”
施特恩停止說話,直視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說它們可能是自己找死?”
“我說的只是我從老施特恩嘴里聽來的。如此而已。”
“但狐貍是怎么回事呢?”
施特恩撓撓頭發。
“狼、狐貍,算得上是表兄弟之類吧。也許不只是人過分用腦想事。”
施特恩將剛才熄滅的煙斗再次點燃,抓過正想鉆進他外衣里的白鼬,然后斟滿我們的酒杯。
我們之間再次出現一大段沉默的時刻。我不知道施特恩在想些什么,但我自己卻在嘗試把他適才講過的故事與老利馬特對我講過的話銜接起來,可惜我沒有做到,我沒有得出清晰的概念,沒有找到我可以寫在一份報告里的東西,這份報告應該讓S城的某個官員能夠接受,不皺眉頭,也不將它扔進火爐里。
爐膛里的火正在熄滅,施特恩喂給它幾束干染料木。我們還聊了一陣,也許有一個鐘頭,談季節,談冬天、野味,談砍伐樹木,但再沒有談狐貍。后來,因為天開始暗下來,我又想在入夜以前回到家里,我便向施特恩告辭,他把我送到外面。起風了,巨大的冷杉樹頂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大塊大塊的雪從冷杉樹頂上落下來,但風暴將雪塊刮碎成了細粉,冰冷的白粉最后覆蓋了我們的肩膀。我們倆握握手,就在那一刻,施特恩問我:
“那位學者呢,他一直待在小鎮里嗎?”
我險些詢問施特恩他說的是誰,后來我一下子記起來,鎮里有幾個人就這樣叫“另外那個人”:學者,也許是因為他的儀表令人肅然起敬吧。我沒有立即回答他,我突然感到渾身發冷。我想,既然施特恩向我提這個問題,那就是說他對那件事一無所知,“發生過的事”那眾所周知的夜晚,他并沒有去客棧。因此,起碼我們兩人的手沒有沾血。我真不知道對他從何說起。
“他走了……”
“那你等等,”他說,隨即回到他的小破屋里。不一會兒他從屋里再走出來時,手上拿著一個包袱,他把包袱遞給我說:
“這是他訂做的。已經付過錢了。如果他再也不回來,你可以留著自己用。”
原來是一頂窄邊軟帽、一雙連指手套,還有一雙軟底便鞋。這一切都是用美麗的貂皮制作的,做工非常精細,縫制得天衣無縫。我猶豫片刻,最后還是接過了包袱,夾在腋窩下面。就在這一刻,施特恩凝視著我的眼睛說:
“知道嗎,布羅岱克,我琢磨,再也不會有狐貍了。它們全都死了。永遠不會見到狐貍了。”
見我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能說什么——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再沒有說一句話。猶豫片刻之后,我快步向原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