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我們的廚房里。我剛戴上那頂貂皮窄邊軟帽。我還穿上了拖鞋，戴上了手套。

我感到身上非常暖和，這樣的溫暖讓我舒適而昏昏欲睡。某個秋末的下午，你在長時間步行之后喝一兩杯熱酒，就會有那樣的感覺。我很舒服，我在沉思。想的當(dāng)然是“另外那個人”。我不是說穿戴了本屬于他的衣帽，他訂做的衣帽——還有他如何遇上了施特恩，正如我曾說過的，那極少光顧我們小鎮(zhèn)的施特恩？他又如何打聽到了施特恩善于縫制皮貨？——就讓我進(jìn)入了他的思想，進(jìn)入了他大腦里那個小世界，但無論如何我覺得我似乎因此而接近了他，而回到了他的身邊，他也許會用一個手勢或一個眼神告訴我更多的事情。

應(yīng)該承認(rèn)，我相當(dāng)驚慌失措。他們委托我做的事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我雙肩的承受能力，超過了我智慧的承受能力。我不是律師。我不是警察。我也不是說書的人。這個故事，假如有一天真的有人閱讀它，就足以證明這一點(diǎn)，在這個故事里，我不停地回溯到前面，再返回來，不停地跳過時間的連貫性，有如跳過籬笆，不停地迷失在次要的情節(jié)里，也許還忽略了主要的，盡管并非有意為之。

我再次閱讀這個故事前面的篇章時，我意識到我游走在字詞句子里，有如一只被圍獵的野獸，跑得飛快，東拐西拐，試圖巧妙地甩開追逐它的獵狗和獵人。在那一片喧鬧中，一切應(yīng)有盡有。我在其中竹筒倒豆子，講述了我的一生。寫作能減輕我的負(fù)擔(dān)，使我的心境得到寬慰。

至于別人命令我寫的“報告”，那卻有天淵之別。其中談不上什么文筆，我只逐字逐句抄寫別人的談話。我在吃素。此外，奧施威爾在幾天前已經(jīng)通知我，我必須在星期五傍晚去鎮(zhèn)政府一趟。

“星期五來看看我們，布羅岱克，你給我們念念……”

他親自來到我們家對我說這件事。費(fèi)多琳給他搬過去一把椅子，他既不向她致意，也不向她致謝，便把他那胖大的身軀放進(jìn)椅子里。他摘下他的水獺皮鴨舌帽，拒絕了我建議他飲用的一杯酒。

“沒時間，謝謝。大家都有工作。今兒早上還得殺三十頭豬。如果我待在這里，他們就能把那些豬給糟踐了……”

從我們頭頂上傳來腳步聲。是波樸切特在樓上像鼩鼱一般小步走來走去。還有另外的腳步聲，更緩慢，也更沉重，還傳來了顯得很遙遠(yuǎn)的人的嗓音，那是艾梅莉亞哼出的歌聲。奧施威爾抬頭聽了片刻，然后看看我，似乎想說點(diǎn)什么，但又改變了主意。他掏出裝煙草的小荷包，給自己卷了一支煙。于是，在我們倆之間出現(xiàn)了一大段像石頭那么堅硬那么難以打破的沉默。奧施威爾是無緣無故地滯留在這里，所以他適才甩出一句話，說有人在農(nóng)莊里等著他。他抽了兩三口煙，廚房的空氣里立即彌漫著蜂蜜和陳酒的味道。奧施威爾是不會抽隨便什么煙的，他抽的都是富人的煙草，純正的金黃色，切得十分精細(xì)，那是他在很遠(yuǎn)的地方訂購的。

他再看了一眼樓頂，然后把他那張丑陋可憎的臉重新朝我轉(zhuǎn)過來。已經(jīng)聽不見樓上的聲音，沒有了腳步聲，也沒有了艾梅莉亞的歌聲。費(fèi)多琳對我們不理不睬。她已經(jīng)把土豆搓成了碎末，現(xiàn)在正用手將土豆泥揉成小餅。接下去她會把小餅放到滾開的油鍋里炸，再撒上罌粟籽兒后她就可以端到我們飯桌上了。

奧施威爾清清嗓子。

“不太孤單吧？”

我搖頭表示不。

他好像在思忖，抽了一口煙，嗆得喘不過氣。他的臉變得通紅，紅得像六月成熟的野櫻桃，眼睛里也涌出了淚花。后來，咳嗽終于停止。

“需要什么東西嗎？”

“不需要。”

奧施威爾用一只大手摸著雙頰，仿佛在用手刮臉。我在心里琢磨他究竟想干什么。

“那好，我這就告辭了。”

他猶豫再三才說出這句話。我直視著他的眼睛，試圖看清楚在他的眼睛深處究竟藏著些什么，但他立即把眼睛垂下去了。

我聽見了一句非常奇怪的回話，一句仿佛并非從我口里說出的話，因為我感覺這句話充滿威脅的意味：

“您裝做好像她們倆根本不存在，這對你再合適不過，對吧？這樣做對你最合適，對不對？”

這句話的結(jié)果是讓奧施威爾徹底閉嘴了。我看見他試圖思考我適才說過的話，看見他翻來覆去從各個角度琢磨我那兩句話以便將它們結(jié)合起來理解，但他顯然沒有達(dá)到目的，因為他一下子跳了起來，抓起他的鴨舌帽，扣在自己腦袋上便走了。門被他帶上時發(fā)出了輕微而又干巴巴的喵喵聲。突然，就這一丁點(diǎn)喵喵聲，我又看見自己站在這道門另一邊的情景，那還是兩年前我回來那天發(fā)生的事。

我走進(jìn)小鎮(zhèn)后遇見的所有人都睜圓了眼睛看著我，他們張大了嘴卻說不出一句話。有的人逃到自己家里報告我回鄉(xiāng)的消息，而且人人都明白，必須讓我單獨(dú)走路，還不能對我提任何問題。我當(dāng)時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到達(dá)我家的門口，把手放在門把手上，推開門，聽到大門發(fā)出的那一聲輕微的喵喵聲，回到我的家，找到我熱愛的人，我時刻想念的人，把她抱在懷里，把她緊緊抱住，抱得她感到疼痛，最后把自己的嘴唇重新貼在她的嘴唇上。

啊，那些動作，那條路，那幾米的路程，我在夢里曾多少次在那里走過！就在那一天，當(dāng)我推開那道門，我的門，我家的門時，我渾身發(fā)抖，心跳得仿佛要震裂我的胸脯。我甚至以為自己快要窒息了，一旦我跨過門檻，我就會死在那里，會因過分幸福而死在那里。然而，那“吞噬生靈的女人”的面孔在這時竟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一下子僵在了我的幸福感里。就好像有人抓一大把積雪放在我的襯衫和裸著的皮膚之間。究竟為什么正好在那一刻，那女人的面孔會從煉獄里鉆出來在我的眼前晃動？

在戰(zhàn)爭的最后幾個星期，集中營變成了比它此前更為離奇的地方。從不停歇、互相矛盾的謠傳像火熱而又冰涼的風(fēng)暴襲來一般使它搖搖欲墜。一些新來的人悄悄傳話說，戰(zhàn)爭即將結(jié)束，我們這些卑躬屈膝像死尸一樣的人是在戰(zhàn)勝者的營地里。于是，在我們這些已經(jīng)變成活死人的人眼睛里出現(xiàn)了一抹早已消失的微光，那微光正在重新點(diǎn)燃還很脆弱的亮光。然而，看守們的兇暴立即消除了那些新來的人引起的短暫的不安和慌亂，好像為了證實他們?nèi)匀皇沁@里的主人，他們拿我們當(dāng)中第一個經(jīng)過他們面前的人當(dāng)出氣筒，用棍棒、靴子、槍托揍他，把他按到污泥里，仿佛試圖消滅什么痕跡或殘留物。但盡管如此，他們的煩躁易怒和成天惴惴不安的面孔仍然促使我們想到，的確有什么事情正在發(fā)生。

主宰我的那個看守現(xiàn)在也不大管我了。而前幾個星期他卻像鬧著玩兒似的在我脖子上套一個很大的皮圈，皮圈上拴一根編織的牽狗繩，就這樣牽著我在集中營里到處走，我得用四肢爬在地上跟著他，他則用兩條腿走前走后，大搖大擺。如今，只是在吃飯的時候我才能看見他。他悄悄朝代替我床鋪的狗窩走過來，倒兩大勺菜湯在我的碗里，但我明顯感到他對這個游戲已經(jīng)不再感到好玩。他的面孔已經(jīng)變得灰暗，他的額頭出現(xiàn)了我過去從未見過的兩道深深的皺紋。

我知道，戰(zhàn)前他曾當(dāng)過會計，他有一個妻子，三個孩子，兩男一女。他沒有養(yǎng)過狗，只有一只貓。他長相并不咄咄逼人，神情還顯得靦腆，眼神游移不定，一雙小手保養(yǎng)得格外精細(xì)，一天有規(guī)則地洗好幾次手，洗手時還老哼著軍歌。他與其他看守相反，從不喝酒，也從不光顧那沒有窗戶的臨時營房，有些女囚徒就在那里供看守們蹂躪，但我們從沒有看見過她們。他是個很平常的人，臉色蒼白，老成持重，說話口氣平穩(wěn)，從不抬高嗓門，但，就是他，在我面前，曾毫不猶豫地用牛筋鞭子兩鞭抽死了一個囚徒，原因是那個囚徒見到他時忘了向他摘帽敬禮。他的名字叫約斯·沙伊德格爾。我此后一直嘗試著把他的名字從我的記憶里抹掉，但記憶是不聽命令的。只能在有些時候讓它稍微遲鈍一些。

一天清晨，集中營里出現(xiàn)了翻箱倒柜、雞飛狗跳、吵嚷喧嘩的聲音，有人聲嘶力竭地下命令，有人鬧著問這問那。看守們往四面八方飛跑，起勁地打著背包，把大量的東西裝到大車上。空氣里彌漫著另一種味道，那味道壓過了我們可憐的身子發(fā)出的臭味，那味道刺鼻而又意味深長：原來恐懼已經(jīng)變換了陣營。

在紛亂躁動風(fēng)雨飄搖中，看守們已經(jīng)顧不上我們了。昔日，對他們來說，我們以奴隸的身份茍活著，而今日清晨，我們已經(jīng)完全不存在了。

我躺在狗窩里，為了取暖，我緊靠著窩里的幾條狗，我注視著眼前奇怪的潰退場面。我盯著他們的每個行動，聽著他們的每一聲呼喚、每一個命令，而那些命令已經(jīng)跟我們毫無關(guān)系了。在大多數(shù)看守都離開了營地后，我在某個時辰竟看見沙伊德格爾朝臨時營房走去，臨時營房離狗窩不遠(yuǎn)，清點(diǎn)財物和人數(shù)的機(jī)構(gòu)就設(shè)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從那里出來，還帶著一個大皮包，包里似乎裝著文件。一條狗看見他便汪汪叫起來。沙伊德格爾朝狗窩這邊看看，停下了腳步，好像在猶豫。他再看一看自己的周圍，證實沒有人注意他，便快步朝狗窩走過來。他跪到我的身邊，掏著自己的衣兜，從衣兜里取出一把我很熟悉的小鑰匙，然后哆哆嗦嗦打開我的頸圈，他不知道如何處理那把小鑰匙，便猛然扔到地上，仿佛那鑰匙正在燒灼他似的。

“誰知道該誰為這一切付賬……？”

沙伊德格爾喃喃說出了這句話，一句從會計口中說出來的并不高明而且可憐巴巴的話，一句沒有尊嚴(yán)的話，說話的同時，他第一次正面看看我，也許在等待我給他一個解答。他的額頭布滿汗珠，臉色比平時更加灰暗。他做出這樣的姿態(tài)希望得到什么？原諒？我的原諒？他就這樣凝視了我好一陣，像哀求，也像惶恐。于是，我開始像狗一樣狂吠一聲，很長，一聲極長的狗吠，憂郁的，凄慘的，旁邊那兩條狗連忙接應(yīng)，使這狗吠延續(xù)下去。沙伊德格爾猛然站起身來，他驚恐萬狀，跑著逃走了。

不到一小時，集中營里已經(jīng)見不到看守的蹤影。只有寂靜。聽不到聲音，也見不到人。后來，一些怯生生的人影漸漸從臨時營房里走出來，他們還不敢實實在在往自己周圍看一眼，也不敢說一句話。集中營各條通道上擠滿了搖搖晃晃、疑慮重重的人，他們臉色晦暗，瘦骨嶙峋，步履遲疑。脆弱的人群很快密集起來，但始終默默無語，他們一邊估量著自己面對的新情況，一邊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如此奇特的長隊伍在集中營踏步走著，似乎被誰也不敢明說的自由之光照花了眼。

當(dāng)這條由痛苦的骨肉匯成的長河繞過看守官兵居住的臨時營房時，難以置信的事發(fā)生了。一切都戛然停止。走在最前面的人舉起了手，一言不發(fā)，人人都僵在那里。是的，難以置信的事發(fā)生了：面對幾百個又逐漸變成人的創(chuàng)造物，單單出現(xiàn)了那“吞噬生靈的女人”。就她一個人。絕無僅有的一個人。

我并不相信命運(yùn)。而且我已經(jīng)不再相信上帝。我已經(jīng)不相信一切。然而，我非常愿意承認(rèn)，在這樣的一次不期而遇里，在受苦受難的人群和作為劊子手的代表人物的她之間的一次不期而遇里，一定存在著比偶然性的標(biāo)志更高一層的東西。

所有的看守都逃走了，為什么她還留在那里？她顯然也已經(jīng)逃走，然后又轉(zhuǎn)了回來，很匆忙，一定是為了尋找什么忘記帶走的東西。大家先聽見了她的聲音。就是那平常十分自信的、頤指氣使的聲音，那選定時刻下令吊死我們這些囚犯的封建老爺?shù)穆曇簦窃谟^看絞刑時給自己的孩子唱兒歌的聲音。

我不明白她的話，我離現(xiàn)場有點(diǎn)遠(yuǎn)，然而我覺察到她說話的口氣仿佛什么也沒有改變。她顯然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已是單獨(dú)停留在集中營。是被拋棄的人。她顯然以為那里還有看守隨時準(zhǔn)備執(zhí)行她的哪怕最無足輕重的命令，隨時準(zhǔn)備打死我們，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提出要求。然而，沒有人回應(yīng)她。沒有人來到她身邊為她服務(wù)或救援她。面對著她，沒有人做出什么表示。她繼續(xù)說著話，但她的聲音逐漸起了變化。她說話的速度加快，與此同時，語音的強(qiáng)度卻在減弱，后來又強(qiáng)到炸裂的程度，變成了嚎叫，然后重新弱了下來。

到今天，我還想得起來她那雙眼睛。當(dāng)那“吞噬生靈的女人”開始明白自己是最后一個留在集中營，而且是單槍匹馬，也許，是的，也許她再也出不了集中營，她也一樣，集中營馬上會變成她的墳?zāi)箷r，她在那一剎那的眼神，我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有人告訴我，她開始用拳頭打站在第一行的那些人。沒有人反擊。他們只在她面前閃開一條路。于是，她逐漸進(jìn)入那條行尸走肉的大河，卻不知道自己永遠(yuǎn)也出不去了，因為在她后邊，大河的波濤正在合攏。沒有呼喊，沒有嗚咽。她的話語與她本人一同消失。她是被淹沒的，她經(jīng)歷的死并沒有仇恨，幾乎是機(jī)械式地結(jié)束了生命，總之，她的死給人的印象是如此。我完全相信，哪怕我不能為此而發(fā)誓，沒有人出手揍她。她死了，卻沒有挨過打，也沒有聽過一句咒罵，甚至沒有見過任何的眼色，而她過去對囚犯的眼睛是那樣的不屑一顧。我想象她是在某一個時刻絆了一跤，摔倒在地上。我想象她一定伸出了手，試圖抓住在她身邊走過去的影子，那些影子從她身上跨過去，踩在她身上，踩在她腿上，踩在她嬌嫩雪白的胳膊上，踩在她肚子上，踩在她撲過脂粉的臉上。那些影子根本沒有注意她，沒有看她一眼，既沒有給她任何援助，也沒有朝她撲過去，他們只往前走著，走著，走著，把她踩在腳下，有如踩著塵土、泥土或灰燼。

翌日，我發(fā)現(xiàn)了她的殘骸。那是一塊可憐的腫脹物，全身發(fā)青。昔日的美麗已全部脫離了她，她看上去像一只牛羊大腸制成的薄膜氣球，或者一個“干草仙女”，在仲夏節(jié)，人們抬著“干草仙女”在小鎮(zhèn)的各條大街上游行，夜幕降臨時，便把她扔到大火里燒掉，同時唱歌跳舞，歌頌夏季的來臨。這類干草大娃娃一般由孩子們制作，他們將干草塞進(jìn)女人的舊衣服里便制成了。那女人的面部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她已沒有眼睛，沒有嘴巴，沒有鼻子。只剩下一個圓形的偌大傷口，鼓起來像一只球，圓球上粘著一長綹帶泥的金色頭發(fā)。而且我正是憑那綹頭發(fā)認(rèn)出了她。當(dāng)我像狗一樣匍匐在地上走路時，我覺得她的頭發(fā)就像一縷縷陽光，刺眼而又淫穢。

她在死亡之際仍不忘攥緊拳頭，兩個拳頭攥得之緊，活像兩塊石頭。從一個拳頭里滑出來一只制作精巧的金鏈子。在鏈子的一端顯然有一枚像章，這類精致的像章上一般都雕刻著男女圣人的畫像，新生嬰兒受洗時脖子上都要掛這樣的像章。也許正是為了取這枚像章她才只身回到集中營，她當(dāng)時一定是發(fā)現(xiàn)孩子柔軟的小胸脯前缺了這枚像章？她重新進(jìn)入集中營，以為能夠很快從那里出來。她顯然不知道，一旦離開了地獄，就永遠(yuǎn)不能再回去。然而，說到底，死于無知或死于幾千只重獲自由的人的腳下，其中并沒有什么根本的區(qū)別。閉上了眼睛，然后一切皆空。死神從來不挑剔。死神既不要求英雄，也不要求奴隸。給什么，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