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劍橋中國清代前中期史:1644-1800年(上卷)
- (美)裴德生
- 4432字
- 2021-10-30 01:54:51
征服華北和長江下游(1644—1645)
隨著大清政權的建立,對中原的征服就開始了。正如洪承疇和吳三桂所預言的,農民軍迅速退到了西北山區。在清朝可以宣告海宇平定前,它必須完成洪承疇、吳三桂等人在1642年奔赴北邊之前對農民軍的征剿。不僅李自成及其分散的各部仍有戰斗力,而且北方各地還有許多清軍未能控制的城鎮,這些城鎮掌握在已經武裝起來的、分散的地方士紳手中。在山西大同、河南開封這樣的重鎮,明朝舊將搖擺不定,十年戰亂使他們的軍隊不斷擴大。遠在西北甘肅,清軍還要面對被蒙古草原隔離的邊陲,他們發現,突厥穆斯林和回民在反叛的十年躁動不安,而且都被一種好戰的宗教意識形態武裝起來。在四川,犯上作亂的張獻忠通過恐怖手段控制了該地區。他與南京新建立的南明政權之間還有左良玉的軍隊,左良玉雖忠于明朝,但基本處于自治狀態。在長江三角洲及東南沿海地區,還有一些有地位的文人、地方保護主義幫派、出于自保而武裝起來的鄉村,他們時而團結,時而對立。搶米風潮演變成政治仇殺,鄉勇演變成暴徒,走私者演變成海盜。
效忠南京福王政權的“四鎮”手下大約有50萬的兵力,他們切斷了北方與南方的聯系,在開封到揚州一線部署,以保衛南明。6月末,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也到此坐鎮,統領各軍,并將京旅移往揚州,以防兵變,同時宣布南明政權收復北方的承諾。清廷在面對這些強勁對手之前,還必須先掃清起義軍余部,并贏得北方精英的效忠。
自進入北京起,清朝就宣布對前明的官員和士紳普遍進行大赦,所有降官都可原職留用。這年夏天,被多爾袞任命為大學士的有:明朝最后一任順天巡撫宋權,前明大學士、北京官僚精英中的資深成員馮銓,以及提議“招撫”而極受尊敬的洪承疇。起初,多爾袞下令,要求官員士紳剃發,以示臣服,但當剃法令遭到抵抗時,他收回了成命。他任命了一批文官而非旗人做招撫使,例如直隸、山東兩省的巡撫,并且從各地以薦舉的方式選拔了很多官員。他嚴明軍紀,杜絕奸淫和掠奴行為;廢除明末引起抗稅的軍事加派,他還在清軍作戰地區減免50%的稅收,在和平交出冊籍的地區減免三分之一的稅收[16]。
直隸和山東的大部分迅速為清所控制,證明了招撫策略的成功,重鎮大同的守將姜瓖殺掉義軍官員,于7月7日降清。到秋天,清廷向山東和陜西派設了巡撫,多爾袞躊躇滿志,致書督師揚州的南明兵部尚書史可法,勸他如放棄南明政權,則可以封王。史可法回信說,他唯有一死。翌年春,多鐸率軍南下,史可法就印證了自己的話。南下清軍勢如破竹,然而直到江南和東南沿海地區明遺民自殺式的反抗被鎮壓下去之后,清廷才認識到統一大業不僅僅要招降明官、消除藩王、攻城略地,而且正如新的統治者在北方所碰到的洪承疇的問題一樣,他們在南方也要碰到史可法的問題,這兩個問題的難點都在于如何平定地方性的和區域性的集團,后者高度軍事化,而且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互相攻擊。
值得注意的是,清朝征服者并未陷入此類紛爭的泥沼。在這點上他們從三個主要的有利方面獲益:首先是軍事力量在大批忠誠的八旗將領們中相對均衡的分布;其次是旗地提供了穩定的收入和旗軍有限的開支,第三就是戰爭勢頭本身。如依慣例,身體合格的八旗兵中有三分之一參戰,那么1644年的八旗軍,可參戰的兵源約有8萬人。普遍認為大約有4萬兵力參加了攻打北京的戰役。[17]當時,吳三桂擁兵約4萬人,李自成的軍隊估計有6萬人。[18]在征服的年代里,八旗軍嚴禁劫掠,他們的軍餉由滿洲和京畿附近的旗地收入來保障,作戰時,軍需則由參戰旗兵所在牛錄的給養部門來管理。由于各支隊伍都是從500個以上牛錄中等量抽調出來的,因此任何一支萬人的軍隊中不會有20人或以上的旗兵及隨從來自同一牛錄。24位固山額真,有時也有護軍營的統領,通常是作為陣前的指揮官。當需要兩位或更多指揮官時,則任命大將軍來統籌調度。班師回京后,軍隊就解散了。在戰場上形成的忠誠并未服務于諸王和各派系領袖在京城中的權力紛爭。
因此,清軍在數量上的劣勢,便由其精誠團結和嚴明的軍紀來彌補。多爾袞在占領北京后不久,隨即派阿濟格窮追西逃的李自成部。他派何洛會去盛京,準備扈從皇帝,并負責清政府在那里的行政事務。何洛會是固山額真,曾揭發過豪格的陰謀。豪格本人于1644年秋被重新封為親王,并被安排暫時負責山東的戰事,但很快就被譚泰以及前鋒營的其他將領取而代之。兩年之內豪格都不曾被委以重任。兩白旗和兩黃旗中效忠于多爾袞的其他將領則加入到西征的阿濟格和多鐸的部隊中。
1645年春天,清軍兵分兩路圍攻李自成在西安的根據地。阿濟格部從蒙古直入延安地區,自北南下西安;多鐸部則招降了河南的南明守將許定國,在陜西的門戶潼關以東嚴陣以待。統領圖賴率領一支精銳的八旗軍尾隨李自成的軍隊至潼關關口。當阿濟格和多鐸率軍進入西安城時,李自成已經由漢水向南撤退了。
攻克西安后,多爾袞任命孟喬芳為陜西三邊總督。孟喬芳是位漢軍旗人,自1630年起就與滿洲人在一起。他加入到固山額真巴彥和李國翰的旗中,后者在十年戰亂中堪稱清軍在西北和西部的主力軍。多鐸被封為征討南京的南明政權的大將軍,阿濟格則受命沿漢水流域追剿李自成。
多鐸不費吹灰之力來到了揚州城下。早在2月,由于大將高杰為試探總兵許定國是否忠誠而冒險去了開封,南京政權便失去了對這些將領的控制。許定國為掩蓋降清的事實,設宴款待高杰,然而在席間,許定國殺了高杰。史可法原本仰仗高杰來控制長江以北的軍隊,這些軍隊自高杰隨李自成起兵時就一直跟著他,而后又一道為明朝招撫。此時,高杰的部將們為爭奪軍權而開始了內訌,威脅著保衛揚州所依賴的各派勢力間的平衡。
4月,當多鐸準備開戰時,南京政權意識到,必須把忠心耿耿的北方將領轉移到南都以西,來抵御左良玉叛軍。左良玉十分清楚清軍在西北戰無不勝,而左右朝綱的北方將領對此卻無能為力,他顯然希望保持住復明的力量。這種內訌加速了南方防御的失敗。左良玉死在了去南京的途中,他的軍隊隨之倒戈。在南京政權顛覆后不久,左良玉之子及部下便投降了阿濟格。
在一個月間,多鐸收編了13.8萬名投降的明軍,而后,這些降兵隨他攻打揚州。史可法至死抵抗,清軍則對揚州進行了屠城。多鐸留下漢人的軍隊在揚州奸淫擄掠,他的部隊則用計騙過守軍,渡過長江直奔南京。6月8日,在多爾袞的部隊占領北京一年之后,南都的宗室貴族以及一小撮官員就在列隊迎接他的弟弟多鐸了,而且沒有絲毫抵抗就拱手交出了城池;又有十萬軍隊被勝利者收到麾下,在其將領率領下,與貝勒尼堪一道,沿長江挺進蕪湖,并俘獲了出逃的福王。[19]
揚州屠城無疑是對江南百姓的一個警告,對那些在南京投降多鐸的官員們來說,也是警鐘長鳴。投降的官員中有著名的翰林和文壇領袖、蘇州府常熟人錢謙益。錢謙益很清楚江南文人那種固化的理想主義情操——誠如兩個月后在嘉定率先以此明志的那個人(此人曾做過錢謙益之子的先生),也很清楚他們對史可法的贊美和景仰,所以他的降清是非常引人注目的。在清朝招撫使安撫江南各地的一篇聲明中,錢謙益贊揚了多鐸的軍紀,呼吁文人要想到“萬千生靈”。清朝作為正義之師替明帝復仇的理由此時要比在北京時更加充分。多爾袞高度重視以帝禮為崇禎皇帝發喪,亦堅持北京明陵的神圣性。八旗軍隊已經消滅了李自成的起義軍,福王及其將領或死或降,揚州的抵抗已招致了極度恐怖的大屠殺,只有接受清朝在南京的統治才能換取繁華之地的和平。錢謙益認為,這是再明智不過的選擇了。[20]
大多數江南文人聽從了錢謙益的建議。但被派到蘇州府城去的招撫使在那里遭遇了一支正在撤退的明朝部隊,其將領名叫楊文聰,這位效忠明朝的將領先前沒能保住長江的渡口。他殺掉這位招撫使,然后逃跑了。多鐸派了一支千人的八旗軍去占領蘇州,還派貝勒博洛去杭州,水師提督鄭鴻逵與另一個明藩王在那里建立了政權。還沒等到這支剛剛投降、軍紀渙散的漢人軍隊進攻,這位明藩王就向博洛投降,鄭鴻逵率艦隊南遁。1645年8月14日,多鐸報告說,南京地區各個府縣叛亂均已被撫平。
這份報告恐怕缺乏足夠的真實性。當清招撫使將印信、地圖和冊籍運回南京時,忠明士紳卻準備奪取蘇州。在城市和鄉村,不同的武裝群體——街匪、團練、士紳的家丁、勒索保護費的黑社會分子、私人武裝,以及地位岌岌可危的豪家奴仆——都加入了戰斗。7月中旬,多爾袞頒布了他一生中最不合時宜的法令,他重申了這樣的命令:在被撫平的地區,漢人必須依滿俗剃發,以示對清朝正統的認同。
在江陰港,為反對剃發令,府縣衙役亦發動叛亂。清廷任命的新知縣被殺,整個江陰都做好了抗清的準備。在整個長江三角洲,士紳們或抵抗或自殺。蘇州人民自殺的消息激怒了腹地的友人們,有的加入義軍,準備奪回蘇州,有的捐錢,有的自殺殉國,有的奪回了對縣衙的控制,還有些人干脆剃光了頭發,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任何剃了頭的人成為叛亂者區分敵友的標準。太倉是復社文人和17世紀30年代政治運動的中心,這里的文人一同剃發,利用本地團防保衛城市,以對付敵對的鄉民。多鐸調來降將劉良佐和李成棟的軍隊進行平叛。
劉良佐的部隊前往江陰圍城,此時此刻,對于這些清朝的效力者來說,再沒有其他地方的抵抗如此激烈了;李成棟的任務是去占領吳淞守軍的大本營,那里是上海以北長江口上的防衛要塞,在7月底,他兵不血刃地完成了這項任務。但在途經某鎮時,他的部隊侵犯了一些婦女,這些婦女因反抗強奸而被殺,此事激怒了當地百姓,那些決心驅逐北兵、否則毋寧死的武裝團體集結起來。這一突發的武力抵抗進一步激發了明遺民的斗志,他們與攻打蘇州的義軍相呼應,一支小部隊還一度占領了位于吳淞與太倉之間的嘉定城,其他部隊則在別處攻城略地,一些人奪取了太倉的據點,在那里他們遭遇了剃發士紳的抵抗。在動蕩不定的一周內,剃發令的頒布、強奸事件、抵抗高潮,以及義軍奪取蘇州,先后發生。
接下來便是20多天的血腥屠城。八旗軍佯裝大意,讓半數遺民進城,落入陷阱,使他們奪取蘇州的斗爭徹底失敗。由于沒能判斷出清軍的位置,義軍在一次城市伏擊中遇難。這時,李成棟重整軍隊,組織圍攻嘉定。他此前失去了一個兄弟,還損失了很多士兵,于是對嘉定進行了報復性的大屠殺,大約有兩萬多人罹難。擁明勢力在各地都遭到追擊,血雨腥風中,江南百姓再次陷入自相殘殺之中。李成棟部與博洛的部隊在松江會師,然后北向,與攻打江陰的劉良佐會師。10月9日,江陰陷落,前所未有的流血開始了。此時江南被最終“撫平”,但付出的代價卻是超乎想象的。10月24日,大將軍多鐸回師復命[21]。
揚州十日與嘉定三屠的故事被世代相傳,在250年后仍激勵著民眾的反滿情緒。對于1645年的清來說,這些事件意味著明遺民會把新政府作為正義之師加以接受的希望打破了。由于清廷使用的是軍紀渙散的北方漢人軍隊,使得吳三桂、洪承疇、錢謙益呼吁百姓做大清順民的熱情成為笑柄。不僅市鎮里的和平是通過大規模奸淫屠殺取得的,而且這些作惡者如李成棟、劉良佐之流,本身也是以反賊起家的。他們先是背叛李自成,繼而出賣史可法,借此贏得血淋淋的戰功。他們的戰功象征著一種報復:北方飽經戰亂、極度貧困的幸存者對江南地區富庶的士紳實施的報復。江南的富庶給征服南方造成了很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