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拜倫式不幸
今天這個時代與歷史上許多時期一樣,人們普遍認為,我們中的有識之士已經(jīng)看透了過去時代的種種狂熱,認識到生活中沒有什么東西值得追求。持這種觀點的人并不幸福,但他為自己的痛苦而驕傲,他認為痛苦是世界的本質,是明達之士的唯一理性的態(tài)度。那些單純的人因此懷疑這種痛苦的真實性,覺得以苦為樂其實算不上痛苦。這種看法未免過于簡單。的確,那些痛苦的人會得到一些優(yōu)越感和洞察力,但不足以彌補他喪失的簡單的快樂。我不認為痛苦有什么優(yōu)越性。聰明人會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盡情取樂,當他發(fā)現(xiàn)思考宇宙的痛苦超過一定程度,他就會轉而考慮其他問題。這就是我想在本章證明的觀點。我想告訴讀者,無論如何,理性都不會妨礙幸福。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想說明,那些把痛苦歸咎于宇宙觀的人本末倒置了:事實上,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痛苦,反過來這種痛苦會促使他思考他生活的世界里有哪些不如意。
對現(xiàn)代美國人而言,我想討論的觀點已經(jīng)由約瑟夫·伍德·克魯奇[6]先生在《現(xiàn)代性情》一書中提出;對我們的祖輩而言,這一觀點出自拜倫;從整個歷史來看,《傳道書》[7]的作者寫下了這一觀點。克魯奇寫道:“人生注定要失敗,自然宇宙沒有我們的一席之地。但盡管如此,生而為人我們并不遺憾。與其像動物一樣活,不如像人一樣死。”拜倫說:
世間哪有一種歡樂能與它拿去的相比,
呵,那冥想的晨光已隨著感情的枯凋萎靡。[8]
《傳道書》中寫道:
因此,我贊嘆那早已死的死人,勝過那還活著的活人。(4:2)
并且我以為那未曾生的,就是未見過日光之下惡事的,比這兩等人更強。(4:3)
這三位悲觀主義者得出了令人沮喪的結論,盡管他們一生盡享歡愉。克魯奇生活在紐約知識界的最上層。拜倫曾泅渡赫勒斯滂[9],有過數(shù)不清的風流韻事。《傳道書》的作者追求各種各樣的快樂:他品嘗美酒,享受音樂,“凡此種種”;他修建池塘,蓄養(yǎng)仆婢及其后代。盡管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他仍然擁有智慧。不過,他把一切視為虛空,就連智慧也是虛空:
我又專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道這也是捕風。(1:17)
因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煩;加增知識的,就加增憂傷。(1:18)
他似乎不喜歡自己的智慧,想擺脫卻徒勞無功:
我心里說,來吧,我要試一試享樂,好享美福!誰知,這也是虛空。(2:1)
但他的智慧不離不棄:
我就心里說,愚昧人所遭遇的,我也必遭遇。既是這樣,我為何更有智慧呢?我心里說,這也是虛空。(2:15)
所以我恨惡生命,因為在日光之下所行的事,我都以為煩惱;都是虛空,都是捕風。(2:17)
現(xiàn)代人不讀古書,這是文人的運氣,否則人們會認為新出的書毫無價值。如果我們能證明《傳道書》的教義并不是智者的唯一選擇,那么我們也無須為后人反復表達同一情緒而煩惱。關于這種爭論,我們必須區(qū)分情緒和情緒的智性表達。爭論情緒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情緒可以被一些幸運事件改變,也可以隨身體狀況而變化,但不會因爭論而改變。我經(jīng)常感覺一切都是虛空,這種感覺并非源自某種哲學,而是由于行動的匱乏。如果你的孩子生病,你可能會難過,但不會覺得一切都是虛空——無論人生是否存在終極價值,你都會覺得讓孩子恢復健康才是當務之急。富人也許經(jīng)常覺得一切都是虛空,但如果他突然一文不值,絕不會認為下一頓飯是虛空。感覺虛空,是因為自然需求太容易滿足。和其他動物一樣,人類這種動物已經(jīng)適應了一定程度的生存斗爭,但智人憑借大量財富輕易地滿足了所有幻想,努力的缺失消除了獲得幸福的一個基本要素。一個人輕易地獲得了他只是有點想要的東西,就會認為,即使?jié)M足了欲望也不會快樂。如果他具有哲學家的氣質,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人生的本質是不幸,即使實現(xiàn)了所有欲望仍然不開心。但他忘記了,得不到某些想要的東西,正是獲得幸福的必要條件。
《傳道書》中充斥著情緒,但也有智性的觀點:
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1:7)
日光之下并無新事。(1:9)
已過的世代,無人記念。(1:11)
我恨惡一切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因為我所得的都必
留給我以后的人。(2:18)
如果有人嘗試以現(xiàn)代哲學家的風格提出這些觀點,他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人勞作不息,物質運動不止,萬物都在變化之中,盡管新事物永遠與舊事物相同。一個人死了,他的勞動成果由后嗣繼承;江河流入大海,但水不會永遠停留。人和萬物就這樣經(jīng)歷生死循環(huán),沒有止境、沒有目的、沒有發(fā)展、沒有永恒的成就,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如果江河有智慧,它一定會停在原地;如果所羅門王有智慧,他就不會栽種果樹讓兒子享受果實。
可是,如果用另一種情緒看,一切就完全不同。日光之下無新事嗎?那么怎樣解釋摩天大樓、飛機和政客的廣播演講呢?所羅門王[10]知道這些嗎?當示巴女王[11]從他的領地返回后,如果所羅門王從無線電聽到示巴女王對臣民的訓示,他是否能在無用的樹木和池塘之間獲得慰藉呢?如果他有一個剪報局,每天向他報告報紙如何評價他美麗的建筑、舒適的后宮以及狼狽的論敵,他還會說“日光之下并無新事”嗎?也許這些事情并不能完全治愈他的悲觀情緒,但一定能賦予他新的表達方式。其實,克魯奇先生對我們這個時代的抱怨是,日光之下新事太多。如果有無新事都會帶來同樣的煩惱,那這兩者似乎都不是絕望的真正原因。仍以《傳道書》的事實為例:“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卻不滿;江河往何處流,仍再流往何處。”如果悲觀主義以此為依據(jù),就會假定旅行是不愉快的。人們夏天去避暑勝地,然后又回到出發(fā)的地方,但這并不能證明夏天避暑是徒勞的。如果水有感情,它可能會像雪萊詩中的云一樣享受冒險的循環(huán)。至于把遺產(chǎn)留給后嗣的痛苦,也許可以從兩個角度看:從后嗣的角度來說,顯然沒有那么悲慘。萬事萬物都會消失,這一事實本身無法佐證悲觀主義。當下的事物如果被更糟糕的取代,這的確可以作為悲觀的依據(jù)。但如果被更美好的事物取代,那將是樂觀的理由。如果像所羅門王主張的那樣,當下的事物被同樣的事物取代,我們該怎樣想呢?這會使整個過程變得毫無意義嗎?絕對不會!除非循環(huán)的不同時期都令人痛苦。寄望于未來,認為當下的全部意義在于未來,這是一種有害的習慣。如果部分沒有價值,那么整體也沒有價值。不能用傳奇劇類比人生。在傳奇劇中,男、女主角經(jīng)歷了不可思議的災禍,但他們最終得到了幸福。我過我的日子;我兒子繼承了我,也過他的日子;他兒子也繼承了他。凡此種種,有何悲劇可言?相反,如果我永遠活著,生活就一定會變得乏味。因為生命是有限的,生活才永遠有趣。
我雙手烤著,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準備走了。[12]
這種對死亡的從容與對死亡的憤怒是一樣理性的。因此,如果情緒取決于理性,那么我們既有理由歡愉,也有理由絕望,兩者同樣充分。
《傳道書》是悲劇的,《現(xiàn)代性情》是感傷的。克魯奇先生之所以哀傷,是因為中世紀的確定性已經(jīng)消亡,而近代的某些確定性也已經(jīng)崩潰。他說:“今天這個不幸的時代,被來自陰間的孤魂野鬼纏繞,它的困境就像是一個青少年的困境:一旦離開了童年時期的神話故事,就沒有什么東西指引他邁向前方。”這種表述完全適用于某些知識分子:他受過文學教育,卻對現(xiàn)代世界一無所知;他從小被教育要把信仰建立在感情之上,但無法擺脫對安全和保護的幼稚欲望,這種欲望是科學無法滿足的。克魯奇先生和大多數(shù)文人一樣,堅持這樣一種觀點:科學沒能實現(xiàn)它的承諾。當然,他并沒有說這種承諾是什么,但他似乎認為60年前達爾文、赫胥黎[13]等人對科學的期待至今沒有兌現(xiàn)。我認為這完全是一種錯覺,是被某些作家和神職人員所誤導——他們擔心自己的專長被輕視。目前,世界上有許多悲觀主義者。當許多人收入減少時,悲觀主義者就會大量出現(xiàn)。克魯奇先生是美國人——美國人的收入在戰(zhàn)后總體有所增長,但整個歐洲大陸的知識分子飽受煎熬,因為戰(zhàn)爭給每個人帶來不穩(wěn)定感。這些社會因素對時代情緒的影響,遠大于有關世界本質的理論。13世紀是最令人絕望的時代,但除了皇帝和幾位顯赫的意大利貴族,當時幾乎所有人都篤信克魯奇先生為之惋惜的信仰。因此,羅吉爾·培根[14]說:“我們這個時代的罪孽遠遠超過以前任何時代。罪孽與智慧水火不容。讓我們審視世間的一切,我們將發(fā)現(xiàn)無以復加的墮落,尤其是上層……縱欲使整個宮廷蒙羞,暴食主宰了一切……上層況且如此,下層又該如何?看看那些主教,他們一心追逐金錢,忽視了對靈魂的療愈……想想那些宗教團體,他們全都墮落了,一個也沒有例外。新的(修道士)團體也已經(jīng)極大地喪失了初期的尊嚴。整個教會都變得傲慢、縱欲和貪婪,無論在巴黎還是牛津,神職人員相互斗爭、咒罵,如此種種,令世俗之人憤慨不已。只要能滿足淫欲,就沒有人顧忌自己的行為,也沒有人在乎自己的手段。”談到古代的異教圣人,培根說:“他們的生活比我們好得多,既過得體面,又可以蔑視世俗的愉悅、財富和榮耀。我們可以在亞里士多德、塞內卡、西塞羅、伊本·西那、法拉比、柏拉圖、蘇格拉底等人的著作中讀到這些圣人[15]。正因如此,他們發(fā)現(xiàn)了智慧的奧秘,弄清了一切知識。”[16]羅吉爾·培根的觀點代表了同時代所有作家的觀點,他們都不喜歡自己的時代。我不相信這些悲觀主義有任何形而上的原因,我認為悲觀主義起源于戰(zhàn)爭、貧窮和暴力。
克魯奇先生書中最感傷的一章的主題是愛情。維多利亞時代[17]的人們似乎很看重愛情,但我們這些復雜的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看透了它。“對維多利亞時代大多數(shù)懷疑主義者來說,愛情扮演了上帝的角色。他們已經(jīng)不信仰上帝。但面對愛情的時候,即使最冷靜的人也會暫時陷入神秘。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面對著某種東西,內心的崇敬被喚起,這是其他任何東西都不能比擬的;他們甚至在內心深處感受到某種無條件的忠誠。對他們來說,愛情就像上帝一樣要求犧牲,但也像上帝一樣回報信徒,賜予所有生命現(xiàn)象未知的意義。我們比他們更習慣沒有上帝的世界,但還未習慣沒有愛情的世界。除非習慣沒有愛情,否則我們無法理解無神論的真正含義。”奇怪的是,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和那個時代的過來人,對維多利亞時代的看法大相徑庭。我年輕時就很熟悉的兩位老婦人可以代表那個時期的某種典型特征。一位是清教徒,她悲嘆愛情詩太多,認為愛情是無趣的話題。另一位是伏爾泰的信徒,她評論說:“沒有人能反駁我。我總說違反第七戒的罪過比不上違反第六戒[18],因為奸淫至少要得到對方同意。”這兩種觀點都不像克魯奇先生描述的典型的維多利亞時代。他的思想顯然出自某些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作家。我認為最好的例子是羅伯特·勃朗寧[19]。但我堅信他的愛情觀有些迂腐。
感謝上帝,他的最卑微的人生
也有兩面的靈魂,一面對著世人,
一面給他所愛的女人看。[20]
這種說法想當然地認為,好斗是面對世界可采取的唯一態(tài)度。為什么呢?勃朗寧會說,世界是殘酷的。而我們會說,世界不會如你希望的那樣接納你。一對夫妻可能會相互欽慕,就像勃朗寧夫婦一樣。不管你的工作是否值得稱贊,身邊的人都肯定會稱贊它,這是令人愉悅的。當勃朗寧痛斥菲茨杰拉德膽敢不贊美《奧蘿拉·莉》時[21],一定會覺得自己是個了不起的大丈夫。夫妻之間沒有批評,我不認為這值得欽佩。那是出于害怕,也是希望逃避嚴厲公允的指責。許多垂老的單身漢在自家的火爐旁也能獲得同樣的滿足。按照克魯奇先生的標準,我在維多利亞時代生活了太久,以至無法做一個現(xiàn)代人。我決沒有不相信愛情,但我相信的不再是維多利亞時代所信奉的愛情。我相信愛情是冒險的、是公開的,它使人向善、使人忘惡,從不假裝圣潔。過去人們贊美圣潔的愛情,這是性禁忌的結果。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們深信大多數(shù)性行為充滿罪惡,所以不得不用一些夸張的形容詞描述他們認可的性行為。當時的性饑渴比現(xiàn)在更嚴重,這無疑會促使人們夸大性行為的重要性,禁欲主義者一直這樣做。現(xiàn)在這個時代有些混亂,舊標準已被拋棄,新標準尚未建立,這給人們造成各種各樣的麻煩。由于潛意識里他們仍然信奉舊標準,所以這些麻煩就演化成絕望、悔恨和犬儒。我不認為這樣的人很多,但他們掌握了這個時代的話語權。我相信,如果比較當今和維多利亞時代中等富裕的年輕人,我們會發(fā)現(xiàn),相比于六十年前,今天的人們從愛情中獲得了更多幸福,從愛情觀中獲得了更多真理。某些人之所以變得犬儒,是因為他們潛意識里被舊標準主宰,也缺乏現(xiàn)代人用來約束自己的理性道德。解決之道不是嗟嘆和懷舊,而是更勇敢地接受現(xiàn)代觀點,把表面上埋葬的迷信徹底根除。
很難用簡短的篇幅講清楚人們?yōu)槭裁凑湟晲矍椋胰匀幌朐囋嚒N覀冎哉湟晲矍椋紫纫驗樗强鞓返脑慈@雖然不是它最重要的價值,但對于其他一切有價值之事卻是必不可少的。
愛情啊!他們對你誤會至深
他們說你甜到苦,
可當你結滿碩果
沒有什么比你更香甜。
寫這幾句詩的無名作者并不是要尋找無神論的答案,也不是要揭示宇宙的奧秘。他不過是自得其樂。愛是快樂的源泉,缺愛是痛苦的源泉。我們珍視愛情,是因為它能增進所有最美妙的享受,比如陶醉于音樂中,在山頂上看日出,在圓月當空時觀海。如果一個男人從來沒有跟他愛的人享受過美好事物,他就不能充分領會這些事物的魔力。愛情能戳破自我的硬殼,因為這是一種生物協(xié)作,沒有雙方的感情,就不能實現(xiàn)對方的本能目標。在這世上,每個時期都有過提倡孤獨的哲學,有的高尚,有的庸俗。斯多葛學派和早期基督徒相信,一個人可以單憑自己的意志達到人類生活的至善,絕不需要其他人的幫助。另一些學說則把權力當成生活的目標,或者純粹追求個人享受。這些都是提倡孤獨的哲學,認為每一個個體都能實現(xiàn)至善,而不用寄希望于或大或小的群體。我認為這些觀點都是錯誤的,因為它們不但違背了道德倫理,還忽略了人性中更美好的部分。人類依賴協(xié)作,大自然為人類提供了一些本能器官,這些器官的確不太完美,但從中能孕育出人類協(xié)作所需要的友善。愛情是導致協(xié)作的最原始、最普遍的感情,一個人只要體驗過愛情,就不會認為自身的至善與所愛之人的至善無關,也不會滿足于這樣的哲學。在這一方面,父母之愛甚至更加強大,但最好的父母之愛是父母彼此相愛的結果。我不敢說終極的愛很常見,但我敢斷言終極的愛蘊含著獨一無二的價值,這種價值不受懷疑主義的影響,盡管得不到愛情的懷疑主義者會認為,是懷疑主義讓他得不到愛。
真愛是不熄的火焰,
永遠在心底燃燒,
不減、不滅、不涼,
永不回頭。[22]
接下來我要談談克魯奇先生對悲劇的見解。他認為,易卜生的《群鬼》比不上莎士比亞的《李爾王》,這一點我完全同意。“再強的表達能力,再好的語言天賦,也無法把易卜生變成莎士比亞。莎士比亞的作品包含著對人類尊嚴的理解,對人類激情的重視,對人類生活的豐富想象。這樣的素材,易卜生的作品中沒有也不可能有,易卜生那個時代的人同樣沒有,同樣不可能有。在莎士比亞和易卜生之間的幾個世紀,上帝、人類和自然都莫名其妙地衰落了,不僅是因為現(xiàn)代藝術的現(xiàn)實主義教條讓我們去尋找庸人,還因為這種平庸不知怎么地就找到了我們,強加到我們身上。這個過程導致現(xiàn)實主義理論的發(fā)展,而這一理論使我們的愿景合理化。”毫無疑問,過去那種關于王子及其感傷的悲劇不適合當今的時代。當我們以同樣的方式描寫普通人的感傷時,效果截然不同。原因并不是我們的人生觀變了,恰恰相反,是因為我們不再把某些人看成地球上最偉大的人。過去,只有他們有權擁有悲劇的激情,而其他人只配辛勤勞作,為少數(shù)人創(chuàng)造輝煌。莎士比亞說:
乞丐死了的時候,天上不會有彗星出現(xiàn);君王的凋殞才會上感天象。[23]
在莎士比亞的時代,即使不是人人持這樣的信念,這種情緒至少也是普遍存在的,莎士比亞本人也深信不疑。因此,詩人辛納之死是喜劇,而愷撒、布魯圖斯和卡西烏斯之死是悲劇[24]。個體死亡已經(jīng)喪失了宇宙意義,因為我們變得民主,不僅是外在形式的民主,也是深入內心的民主。因此,當今的高雅悲劇必須關注社會本身,而不是關注個人。以恩斯特·托勒爾[25]的《群眾與人》為例。我不認為這部作品比得上過去最好時代的最優(yōu)秀作品,但它高貴、深刻、真實,關心英雄行為,經(jīng)得起比較,就像亞里士多德說的那樣,“通過憐憫和恐懼洗滌讀者”。這樣的現(xiàn)代悲劇還很少,因為舊技術與舊傳統(tǒng)必須拋棄,僅有的司空見慣的東西又無法替代。要創(chuàng)作悲劇,就必須感受悲劇。要感受悲劇,就必須了解他生活的世界。要了解他生活的世界,就不僅要用心靈,還要用血液和肌肉。克魯奇先生在書中經(jīng)常談到絕望,他勇敢地接納了這個荒涼的世界,人們?yōu)橹袆硬灰选H欢@種荒涼,是因為克魯奇和大多數(shù)文人還沒有學會感受舊情緒,因此無法回應新刺激。刺激是有的,只是不在文人圈子里。文人圈子與社會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死氣沉沉,如果人們想要獲得悲劇和真正幸福所必需的嚴肅與深度,就必須與社會生活建立活躍的聯(lián)系。對于那些才華橫溢卻庸庸碌碌的年輕人,我要說:“放棄寫作,或者盡量別寫。去融入這個世界,去做海盜、婆羅洲的王或者蘇聯(lián)的勞動者,去尋找一種生活方式,讓你竭盡全力才能滿足基本需求。”我不建議所有人這樣做,我只建議那些患上克魯奇先生診斷之病的人這樣做。我相信,過上幾年這樣的生活,這位從前的知識分子會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無法克制寫作的沖動,也不再覺得自己的作品毫無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