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為什么不幸福
動物只要不生病、不挨餓就會快樂,我們認為人類也應當如此。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現實并非如此。如果你不幸福,你會發(fā)現自己并不是特例。如果你感到幸福,那么你的朋友中有幾人和你一樣呢?審視自己的朋友,學會察言觀色;即使只是泛泛之交,也不妨去感受他的情緒。
我看見每個過往的行人,
有一張衰弱、痛苦的臉。
——布萊克[1]
雖然不幸千差萬別,但你會發(fā)現它如影隨形。假設你在紐約——典型的現代化大都市,于工作時間佇立在繁忙的街頭,或者周末在大街上閑逛,又或者夜晚去參加舞會,完全放空自己,去感受周圍每一個陌生人的情緒,那么你會發(fā)現每一個群體都有各自的煩惱。上班族焦慮、過度緊張、消化不良,除了奮斗,其他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沒有心思娛樂,也不關心自己的同胞。周末,大街上的男男女女都過著舒適的生活,有些人非常富有,一心想尋歡作樂。所有人不得不統(tǒng)一步調,在緩慢的車流里魚貫而行。司機看不見遠方的路,也看不到周圍的風景,因為分心會引起事故。所有人都想趕超前面的車,但由于交通擁堵,這是不可能的。如果司機像乘客一樣把思緒移到其他地方,那么一種說不出的厭倦就會從心中騰起,微微懊惱的神情也會浮現在臉上。偶爾有一車黑人流露出發(fā)自內心的快樂,他們的怪異行為就會引起旁人的憤慨,最終車子會出點“意外”,被交給警察處理:假日禁止快樂。
再或者,你去觀察那些歡度夜晚的人。所有人都下定決心逍遙一晚,那份堅決跟看牙醫(yī)時忍著不叫出聲一樣。人們認為飲酒和愛撫能帶來歡愉,所以他們很快就灌醉了自己,并且竭力忽視同伴令人作嘔的醉態(tài)。酒喝夠了,人們就開始啜泣,責怪自己對不起母親的養(yǎng)育。這種負罪感在清醒時往往被理性壓抑,而酒精使它得以宣泄。
這種種不幸的根源,部分在于社會制度,部分在于個人心理——當然,個人心理很大程度上也是社會制度的產物。關于完善社會制度從而提升個人幸福感,我曾有過專門論述,因此在本書中,我不準備討論消滅戰(zhàn)爭、停止經濟剝削、廢除嚴格到令人恐懼的教育等問題。建立一種避免戰(zhàn)爭的制度,對我們的文明至關重要,但這樣的制度不可能實現。因為人們太痛苦了,以至他們覺得平淡度日比相互殘殺更加可怕。如果機械化生產的效益能夠惠及最需要它的人,那么必然可以消除貧困;可是,如果連富人都在煩惱,那么讓所有人都富起來就能消除煩惱了嗎?嚴格到令人恐懼的教育是不好的,但老師也是這種教育的奴隸,他們提供不了更好的教育。這些討論把我們引向個人心理的問題:此時此地,在這個普遍懷舊的社會里,我們該如何獲得自身的幸福?在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將只考慮一類人,他們沒有遭受過來自外界的巨大痛苦——我假定他們有足夠的收入來保證吃住,而且身體健康,日常活動不受影響;他們沒有經歷過重大的災禍,不曾兒女盡數夭折,也不曾當眾受辱。以上這些痛苦當然值得探討,也非常重要,但與本書無關。我的目的是找到一種根治日常不幸的藥方,這種不幸是文明國家里大多數人的通病,而且由于沒有明顯的外部原因,它往往是無法避免的,所以讓人更加難受。我認為這種不幸很大程度上源于錯誤的世界觀、錯誤的道德標準和錯誤的生活習慣,它讓人們喪失了對一般事物的天然熱情和欲望,而所有幸福,無論是人的幸福還是動物的幸福,都建立在這種基礎之上。這是人力可以扭轉的問題,因此我想提供一種改變的方法,讓即使運氣一般的人也能獲得幸福。
也許,關于我所主張的哲學,最好的引言是幾句自我介紹。我不是天生就快樂。孩提時代,我最喜歡的圣歌是:“塵世可厭,滿載罪孽。”[2]在5歲時,我曾想,假如我能活到70歲,那么我才熬過一生的十四分之一,余生漫長而痛苦,簡直難以忍受;青春時代,我厭惡生活,徘徊在自殺的邊緣,拯救我的是想學一點數學的念頭;現在,我非但沒有輕生,反而熱愛生活,甚至可以說,我對生活的熱愛在逐年增加。部分原因是我了解了自己真正渴望的東西,并如愿以償地得到了不少;另一部分原因是我成功地摒棄了一些根本不可能的欲望,比如獲得某些確鑿無疑的知識。但更重要的是,我對自己的憂慮越來越少。和其他受過清教徒教育的人一樣,我養(yǎng)成了反省自己過錯、愚行和缺點的習慣。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可憐人。漸漸地,我學會了不介懷自身的缺點,而是更多地關注外界:世界現狀、各種知識,以及我喜歡的每個人。的確,外在關切會帶來各種各樣的痛苦:世界會陷入戰(zhàn)爭,某些知識難以企及,朋友會死去。但這些痛苦與因自我厭惡而產生的痛苦不同,不會破壞生活的本質。每一種外在關切都會激發(fā)出一些活力,只要這種關切不消退,人就不會覺得倦怠。相反,對自身的關切不會使人進步——它可能促使你堅持寫日記,對自己做精神分析,或者成為一名僧侶。但僧侶只有在寺廟中忘記靈魂才會得到幸福。他把這種幸福歸因于宗教,但做清潔工也能獲得同樣的幸福——只要他沒有別的選擇,并能長期堅守。對于那些過度自我沉溺以至無可救藥的不幸者,外在戒律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道路。
自我沉溺有多種形式,其中自罪狂、自戀狂和自大狂是最典型的三種。
我所說的“自罪狂”,并不是指犯罪的人:眾生皆有罪,或人人都無辜,這取決于我們對罪的定義。我指的是沉溺于負罪感的人。這種人永遠會怪罪自己,如果他篤信宗教,就會認為是上帝怪罪他。他想象自己應該是某個樣子,這個形象與他對自己的認知始終相抵牾。如果在意識思維中,他早就拋棄了在母親膝上聽到的教誨,那么負罪感就可能深埋在潛意識里,只有喝醉或熟睡后才顯露出來。然而,這足以使一切索然無味。本質上,他仍然遵從童年時期的所有禁令:罵人是罪惡,飲酒是罪惡,在生意上精明是罪惡,性愛更是罪惡。他當然不會放棄這些歡愉,但他為這些歡愉感到羞愧,因此反而有害。他全心渴望一種歡愉,那就是母親由衷的愛撫——他在兒時有過這種經歷。他再也得不到這種快樂,所以自暴自棄:既然做什么都有罪,索性做得更徹底。戀愛時,他想要慈母般的柔情卻無法接受,因為母親的形象很特殊,而他無法對性對象產生敬意。失望之際,他變得冷酷,又懺悔自己的冷酷,并開始陷入想象的罪惡與實在的懺悔的惡性循環(huán)中。許多表面上鐵石心腸的惡棍就是這種心理。他們之所以迷失,是因為獻身于不可企及的目標(母親或母親的替代者),以及早年被灌輸的荒謬的道德觀。對于那些母性“美德”的受害者,從早期信仰和情感的專制中解脫出來是通往幸福的第一步。
從某種意義上說,自戀是習慣性自罪的反面,包括自我欣賞和希望被欣賞。當然,在一定程度上這是正常的,用不著批評。只有過度的自戀才會產生嚴重的惡果。許多女性,尤其是上流社會的女性,感受愛的能力完全枯竭,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強烈的欲望,認為所有男人都應該愛她。當這種女人確信男人愛她,她便不需要這個男人。同樣的事情也發(fā)生在男人身上,只是為數不多罷了;典型的例子是小說《危險的關系》[3]中的男主角。虛榮心達到這種程度,就不會對別人產生真正的興趣,因此也不會從愛情中獲得真正的滿足。其他方面的興趣則消退得更快。例如,偉大的畫家受人崇敬,自戀狂可能受此啟發(fā)去學藝術;但對他來說,繪畫僅僅是達成目的的一種手段,因此繪畫技巧本身永遠不會增加任何樂趣,他也看不到自身之外的其他東西。結果只能是失敗和失望。他追求奉承,卻只得到奚落。同樣的道理也適用于某些小說家,他把自己寫進小說,像美化女主角一樣美化自己。無論什么工作,最終的成功都只取決于對工作本身的真正興趣。成功的政治家一個接一個倒臺,原因是自戀逐漸取代了他的社會關懷和施政舉措。只關心自己的人不值得稱道,人們不會如他希望的那樣看待他。因此,一心想要世界贊美自己的人,永遠不會如愿。即使如愿,他也不會擁有真正的快樂,因為人的天性并不是完全以自我為中心的。自戀狂是在人為地給自己設限,就像自罪狂被負罪感統(tǒng)治一樣。原始人可能會夸耀自己的狩獵技巧,但他也享受打獵的樂趣。虛榮心一旦過度,就會扼殺所有活動的樂趣,從而不可避免地產生倦怠和厭煩。自戀的根源往往是自卑,而解藥是自尊。但自尊只能產生于由客觀興趣所激發(fā)的卓有成效的活動。
自大狂和自戀狂的區(qū)別在于,自大狂追求的是權力而不是魅力,希望令人畏懼而不是受人愛戴。許多瘋子和歷史上的大多數偉人,都屬于這一類。權力欲和虛榮心一樣,都是正常人性里一個重要的成分,因此是可以接受的,只有過度或脫離實際才會變得可悲。它要么使人難過,要么使人愚蠢,要么兩者兼而有之。一個自認為頭戴王冠的瘋子,在某種程度上也許是幸福的,但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羨慕這種幸福。亞歷山大大帝[4]的心理和瘋子是一樣的,只不過他的才能足以實現瘋子的愿望,卻無法實現自己的夢想,因為他的野心隨著他的成就不斷膨脹。他知道自己已經成為最偉大的征服者,便自封為上帝。那么他幸福嗎?他醉生夢死,喜怒無常,輕視女性,妄稱上帝,這些都表明他并不幸福。犧牲全部人性以培養(yǎng)其中的某一成分,或者把整個世界當成自我表現的舞臺,并不會讓人得到真正的滿足。自大狂往往是由過度羞辱導致的,無論他的精神是否正常。拿破侖上學時曾在富有的貴族同學面前抬不起頭,因為他是一個只靠獎學金生存的窮小子。后來他允許流亡者回國,看到昔日的同學對他頂禮膜拜,十分滿足。這真是極致的快樂!他甚至想通過消滅沙皇來獲得同樣的滿足,最終被流放到圣赫勒拿島。沒有人是萬能的,被權力欲支配的生活遲早會面臨無法克服的障礙。唯有某種形式的瘋狂才會使他意識到這一點;但如果權力足夠大,他就可以把向他指出這一點的任何人囚禁或處死。因此,政治意義上的壓力和精神層面上的壓力緊密相連。任何精神層面上的壓力只要顯露出來,就不會有真正的快樂。適當的權力可以大大增加幸福感,但如果把它當成人生的唯一目標,就會引發(fā)內心或外界的災難。
可見,不幸福有多種心理因素。但它們也有一些共同點。不幸福的人通常在年輕時被剝奪了一些滿足感,因此相比于其他滿足感,他更珍視失去的那種。因此,他的生活只剩下一個維度——過分強調成就感,而不是與成就感相連的活動本身。然而,這種情況在今天還有進一步發(fā)展,并且很普遍。一個人可能遭受沉重的打擊,以至不想追求任何形式的滿足,只想消遣和忘卻。然后,他變成“享樂狂”。也就是說,他通過麻醉自己讓生活看起來不那么糟糕。例如,酗酒就是暫時的自殺,它帶來的是消極的幸福,只是讓不幸暫時離開。自戀狂和自大狂也許是用錯誤的方式追求幸福,但他們相信幸福是可能的。可是,那些以各種形式尋求自我麻醉的人,只是想忘掉一切,再也沒有別的期盼。對于這樣的人,首先要讓他相信,幸福是可求的。不幸福的人就像睡眠不好的人,總為自己的不幸而驕傲。也許他的驕傲就像斷了尾巴的狐貍[5]的驕傲;如果是這樣,醫(yī)治的方法就是告訴他怎樣長出一條新尾巴。我相信如果知道幸福的方法,很少有人故意選擇不幸福。我不否認有這樣的人,但他們的數量無足輕重。所以我假定讀者追求的是幸福而非不幸。我不確定能否幫他得償所愿,但這種嘗試至少是無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