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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夢的刺激與來源

有句俗話說“夢來自消化不良”,這有助于我們理解夢的刺激和來源。這句話隱含著一個觀點,按照這一觀點,夢是睡眠被干擾的結果。換言之,如果不是睡眠受到干擾,我們就不會做夢,夢其實就是對干擾的一種反應。

對夢的刺激源的討論,在夢學文獻中占很大一部分。顯然,這個問題是生物學介入夢學研究之后才出現的。古人認為夢是神靈所托,沒必要尋找刺激源:夢起源于神圣的意志或半人半神的力量,其內容當然也是這些神魔知識和意志的產物。科學隨即面臨這樣的問題:夢的刺激源只有一種還是多種?還會引發另一個問題,即對夢源的解釋究竟是屬于心理學還是屬于生理學范疇?大多數權威學者似乎都承認,睡眠被打擾的原因(即夢源)可能有多種,肉體上的刺激和精神上的興奮都可能導致夢的產生。至于在夢的產生過程中,哪一種夢源、哪類因素更重要,人們分歧很大。

如果將所有的刺激源都加以考慮,我們可以將它們分成四大類,這種分類也適用于夢的分類:(1)外部(客觀的)感覺刺激;(2)內部(主觀的)感覺興奮;(3)內部(器官的)軀體刺激;(4)興奮的精神來源。

(一)外部(客觀)感覺刺激

哲學家斯圖呂貝爾的夢學著作給過我們諸多啟發,他的兒子小斯圖呂貝爾(1)就他的一位病人發表過一份著名的觀察記錄,這位病人不僅深受體表麻木之苦,一些高級感官也陷于麻痹。如果這個人所剩無幾的感覺通道也對外部世界關閉,他就會沉睡。我們自己想要入睡時,也總會努力使自己處于類似這種狀態。我們會關閉大部分感覺通道,閉上眼睛,盡力阻絕其他器官接觸到刺激以及任何準刺激。這樣才能睡著,盡管有時我們并不能使所有感官免受一切刺激。我們無法使刺激完全遠離我們的感官,也不能不讓感官興奮。強刺激任何時候都能喚醒我們,這一事實證明:“靈魂即使在夢里也在和外部世界一直保持著聯系。”(2)這種酣眠時接觸到的感覺刺激,很可能會導致夢的產生。

這類刺激有很多種,從不可避免的、睡眠狀態必然涉及的刺激,到剛剛可以容忍的高強度刺激,再到會喚醒睡眠者的突然刺激。例如,強光免不了會刺激眼睛,噪聲不想聽也會聽到,有強烈刺激性氣味的物質可能會刺激我們的鼻黏膜,睡眠時無意的移動會使部分身體暴露于外受到寒冷刺激,姿勢改變可能會帶來觸碰和壓迫,還可能被蚊蟲叮咬,夜間遭逢的小災小難也可能會沖擊我們的感官。有些研究者專門搜集了整整一個系列的夢例,從這些夢例中可以觀察到,醒后發現的刺激物和夢境的部分內容高度一致,所以可以確認為是夢的刺激源。

我將引述耶森(1855,第527頁)收集的多個此類夢例,這些夢大都可以追溯到客體對感官的突發性刺激。

“每一個隱約聽到的聲響都會產生相應的夢:一聲響雷會將我們帶到激烈的戰場;公雞打鳴可能變成某個人恐懼的驚叫;門聲吱嘎會使人夢見盜賊;如果夜間睡衣脫落,我們可能會夢見或是落水或是裸體出行;睡覺時如果雙腿交叉、把腳伸到床沿,我們會夢到身處懸崖或從峭壁摔落;精液的累積會導致春夢;局部疼痛會夢到受虐待、受攻擊或受傷害……”

“邁耶(1758,第33頁)曾夢見有幾個人攤開他的四肢、把他背部朝下按在地上,然后把一根木樁從他大腳趾和二腳趾之間釘進土里。醒后他發現腳趾中間夾著一根稻草。另一件事為亨寧斯(1784,第358頁)所記載,說是有一次邁耶把襯衣扣得太緊,于是夢到自己在受絞刑。霍夫鮑爾(1796,第146頁)夢見年輕時從一堵高墻上摔下來,醒來時發現床塌了,身體摔落在地板上……格雷戈里說,某夜入睡時他在腳頭放了個熱水瓶取暖,結果夢到自己登上了埃特納火山山頂,地面燙得難以忍受。還有一個人睡覺時額頭上敷了一帖藥劑,結果夢見一幫紅皮膚印第安人剝他的頭皮。在第三個夢例中,夢者睡覺時穿著件有點潮濕的睡衣,于是就夢到被人在溪流中拖行。睡眠時突然發作痛風,可能會讓病人認為自己落入了宗教法庭之手,正在絞刑架上經受拷問(麥克尼什,1835,第40頁)。”

如果能對睡眠者施以感覺刺激,隨后睡眠者的夢境與刺激相符,那就會有力印證刺激源與夢境之間的相似性。從耶森(1855,第529頁)對麥克尼什的引述來看,吉羅·德·布薩雷(1848,第55頁)曾經做過這類實驗。“他沒有把膝蓋蓋嚴,于是夢見自己乘郵車在夜間旅行。就此他解釋說,旅行者都知道,夜里坐郵車時膝蓋都會變得冰涼。在另一個實驗中,他露出腦袋后半部,于是夢見在戶外參加一個宗教儀式。必須解釋一下,在他所在的小地方,只有在這種宗教儀式里才露出腦袋,其他場合都要把腦袋后部遮蓋起來。”

莫里(1878,第154—156頁)以自己為實驗對象引發了相應的夢(也有些實驗并不成功),他提供了一批觀察記錄:

(1)用羽毛撓嘴唇和鼻尖。——他夢到一種可怕的酷刑:他被戴上一個瀝青面罩,之后又被摘掉,結果把臉皮都揭掉了。

(2)把剪子和鉗子互相擊打。——他夢見了鈴聲,后來又聽到警鐘,夢里他又回到了1848年6月。

(3)把科隆香水放在鼻端。——他夢見自己在開羅的一家叫約翰·瑪麗亞·法里納的商店里,接下來又經歷了一些奇特冒險——具體如何他已經記不得了。

(4)輕捏他脖子上的皮膚。——他夢見有人給他抹芥末藥膏,想起小時候一位醫生給他治病的情景。

(5)一個熱熨斗靠近了他的臉。——他夢見劫匪(3)闖進一座房子,把人們雙腳摁進熱煤塊里,逼他們把錢全部交出來。這時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4)出現了,夢者以為自己是夫人的秘書。

(6)把一滴水滴在他前額上。——他夢見自己在意大利,汗流浹背,正痛飲著奧爾維耶托著名的白葡萄酒。

(7)燭光透過紅紙照在他身上。——他夢到閃電、熱浪撲面,一會兒又夢到那種他曾經在英吉利海峽遇到的暴風雨。

德理文侯爵(1867,第268頁和第376頁)、魏甘特和其他一些人也都報告過相關的造夢實驗。

很多作者都注意到“夢有一種神奇本領,能把突然出現的感官世界印象編織入夢,就好像發生的這場災難事先早已安排妥當一般”。(希爾德布蘭特,1875,第36頁)“年輕時,”希爾德布蘭特繼續說道,“我經常用鬧鐘按點準時起床。這樣的事發生過幾百次,鬧鐘響的那一刻正好嵌入連續不斷的夢中,前后相連、首尾自然銜接,就好像整個夢就是為鬧鐘聲設置的一樣,鐘響是夢境發展最合乎邏輯的高潮,夢就在此時戛然而止。”(同上,第37頁)

現在我要引述另外三個鬧鐘夢,這些夢并不相同。

福克爾特(1875,第108頁)寫道:“一位作曲家有一次夢到給學生上課,他向學生講解了一個重要問題。講完之后,他問一個男孩是否聽得懂,該男生就像個瘋子一樣大叫:‘是的,聽懂了!’他很生氣,批評其不該大叫。但是全班學生突然一起尖叫,第一聲、第二聲,最后是第三聲,第一聲、第二聲毫無意義,第三聲喊的是‘失火了’,就在這時他醒了,真的聽到街上有人在喊‘失火了’。”

加尼爾(1865,第1卷,第476頁)敘述了一個故事,說是拿破侖一世正在馬車上睡覺時,突然聽到一聲炮響,他立刻夢回橫渡塔利亞門托河遭奧軍炮轟的時候,一下子從夢中驚醒過來,跳起大叫:“我們中計了!”(5)莫里曾經做過一個著名的夢。當時他正臥病在床,身邊坐著自己的母親。他夢見自己穿越到了法國大革命的恐怖時期,親眼目睹了諸多駭人的殺人景象,最后自己被帶到了革命法庭。法庭上,他看見了羅伯斯庇爾、馬拉、富基埃-坦維爾等那個恐怖時代的冷酷英雄。他們審問他,問了幾個他早已不記得的問題,隨后判了他死刑。他被帶到了周圍圍滿暴徒的刑場。他爬上斷頭臺,劊子手把他綁到木板上。木板傾斜、鍘刀落下,他感到自己已經身首異處。這時他突然驚醒,驚魂未定地發現床頭倒了下來,正好砸中他的頸椎,也就是夢中劊子手的刀切落的地方。

這個夢引起了一場有趣的爭論,勒·洛蘭(1894)和埃格(1895)在《哲學評論》展開激烈爭辯,爭論的焦點是,夢者能否把這么豐富的材料壓縮進這么短暫的夢,是怎么做到的?(6)

這類例子讓我們相信,睡眠中發生的客觀感覺刺激,是夢最確鑿無疑的來源。這也是普通人想到的唯一來源。對于一位受過教育卻不熟悉相關文獻的人來說,如果有人問他夢是怎么產生的,他肯定會以自己的夢為例,這些夢都可以由醒后確認的外部感覺刺激來解釋。但科學探索不能止步于此,我們必須尋根究底,觀察并研究睡眠中影響感官的其他刺激。這些刺激在夢中并不以真實面目出現,而是改頭換面以相應的其他形式出現。但是外部刺激和夢之間的關系,用莫里的話來說(1854,第72頁)“是某種共鳴,但這種共鳴并不是獨一無二的”。如果讀完希爾德布蘭特那三個鬧鐘夢(1875,第37頁),我們不得不產生疑問,為什么同樣的刺激會產生三個如此不同的夢,為什么是這樣的結果而不是其他結果?

“我夢見我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出去散步。我在綠色的田野間走啊走啊,直到來到了一個附近的村莊,在那里看到村民們腋下夾著贊美詩、衣著考究地涌向教堂。可不是嘛,那天正是星期天,早晨禮拜馬上就要開始了。我決定參加,但我走得很熱,于是就先走進教堂院子讓自己涼快下來。正看墓碑時,聽到敲鐘人爬上教堂鐘樓,于是抬頭觀看鐘樓頂上那個鄉村小鐘,一會兒它就會響起來發出禮拜開始的信號。它一動不動地掛在那兒,過了一大會兒開始搖晃,突然發出清脆刺耳的鐘聲,響亮地結束了我的夢。醒來才發現原來是我的鬧鐘在響。”

“第二個例子。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街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我答應參加一個單人雪橇聚會,但我得在家里先等著,一會兒會有人把雪橇送到門前。我展開小毛毯、備好皮腳筒,為駕駛雪橇做了番準備工作,最后終于坐進了自己的位置。但雪橇遲遲不能出發,終于可以走了,我抖動韁繩示意馬兒起步。馬兒上了路,雪橇猛地搖晃了一下,熟悉的鈴聲叮當大作——事實上,鈴聲一響,瞬間扯裂了我的夢之網。原來又是鬧鐘在響。”

“現在是第三個例子。我看到一個廚娘,手里摞著好幾十個盤子,沿著過道往餐廳走。這摞瓷器看起來顫顫巍巍像是要失去平衡,我忙叫道:‘小心,會把盤子都摔碎的。’可是她根本不以為然,說了一通她干這種活都是這樣的,如此等等。可我還是擔心地盯著她,然后——正如我所料的那樣——她在門檻上絆了一下,一大摞瓷器跌落在地板上,稀里嘩啦碎成了千百片,散落了一地。響聲一直不停息,而且很快不再是瓷器碎裂聲,而變成了鈴聲——那鈴聲,驚醒的我清楚意識到只可能來自我那盡職盡責的鬧鐘。”

我們為什么會弄錯這種夢中接收到的客觀感覺刺激?斯圖呂貝爾(1877,第103頁)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幾乎和馮特(1874,第659頁)的答案如出一轍:在睡眠中,心靈傾向于在有利于形成幻覺的情況下接受刺激。只要某種感官刺激夠強烈、夠清晰、持續時間夠長,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對之思考加工,我們就能根據經驗將其歸入所屬的類別,也就能對這種感官印象進行正確的識別與解讀。如果上述條件得不到滿足,我們就會把形成印象的客體誤認為其他東西——幻覺就此形成。“你在空曠田野里散步時,如果看到遠處有什么東西,在看不清的情況下會首先相信那是一匹馬。”近一點看,你可能會傾向于認為那是一頭臥倒的牛;再近一點,也許最后你能確定那原來是一群人,正團團圍坐在地上。睡眠時接收的外部刺激本質模糊不清,它會喚醒記憶中的各種圖像,以此獲得心理意義,這樣就會形成錯覺。與外部刺激相關的許多記憶群中,哪一組會被喚起,會發生作用呢?用斯圖呂貝爾的話說,這些都不確定,那得看大腦的選擇了。

在這一點上,我們面臨著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是就此止步還是繼續探索。我們可以選擇認可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對造夢原理的探索無法繼續下去,走不動了,所以不用再追問,感官印象引起的錯誤解讀是否還受制于其他決定因素。我們也可以選擇認為,夢者接收到的感覺刺激在夢的形成方面作用有限,哪種記憶意象會被選擇入夢并非決定于感覺刺激,其實另有決定因素。事實上,細致研究莫里的實驗夢(我已詳細描述過),我們忍不住說那只說明了夢的一個源頭,其余大量具體細節也都可以用這一源頭來解釋:即都依賴于外部刺激。這種解釋顯然是不夠的。人們發現這些客觀印象有時因夢者主體而千差萬別、難以解釋,自然也會懷疑客觀印象是否能決定夢的形式,懷疑錯覺理論是否正確。西蒙(1888)給我們講述了一個夢,他夢見巨人們圍坐在桌旁,清楚地聽到他們的嘴巴一開一合嚼東西時的可怕動靜。醒來時聽到一匹馬從窗前跑過,原來那咀嚼聲是“嗒嗒”的馬蹄聲。如果夢者不介入解釋,我可以大膽地說,這很可能是馬蹄聲勾起了與《格列弗游記》相關的記憶群——如主人公在巨人國和慧骃國的游歷。之所以會選擇一個與外部刺激如此遙遠的記憶群,這顯然不能僅僅由外部客觀刺激來解釋,應該還有其他造夢動力存在,這難道不可能嗎(7)

(二)內部(主觀)感覺興奮

無論爭議怎樣激烈,我們必須承認外部客觀刺激無疑是造夢因素之一。如果這類刺激從性質和頻率上還不足以解釋每個夢中意象,我們有理由去尋找與它們作用相似的其他來源。所以我們除了外部刺激,還應該考慮內部(主觀)感覺刺激,我不確定這個想法究竟是什么時候產生的,但實際上我們在討論夢的起源時已經較為明確地這樣做了。馮特(1874,第657頁)寫道:“我相信,主觀視覺和聽覺在夢中幻覺形成中也起了重要作用。我們在醒時對這些感覺很熟悉,清醒狀態下不會形成幻覺,但是一旦進入昏暗模糊的夢境,這些感覺就會凸顯出來。鈴響聲、昆蟲嗡嗡聲之類的聽覺刺激,也同樣如此。視網膜的主觀興奮對夢境來說最為重要,夢可以像魔法師一樣召喚大量相似或相同事物,在我們眼前幻化出無數只鳥、蝴蝶、魚或者五顏六色的泡泡和鮮花等。這其實是因為,微光粉塵在黑暗中變換成了各種光怪陸離的形狀,無數組合的斑點聯合入夢成為數量眾多的形象,動起來就成為移動物。這顯然也是夢里老出現各種動物形象的原因,因為這些形象的多樣性,很容易被主觀感覺幻化為各種具體形狀。”

作為夢源,主觀感覺刺激有一個明顯優點,它不像客觀刺激離不開外部世界。它可以根據需要招之即來。當然,它也有不足。客觀刺激對造夢的作用可以通過觀察或實驗得到證實,而它的作用卻很難證實,或者說根本無法證實。所謂的“臨睡幻覺(hypnagogic)”大概是能夠證實其作用的最主要證據了,用繆勒(8)(1826)的話說,這種“臨睡幻覺”是“富有想象力的幻視”。這類圖像生動形象、變幻莫測,最易在入睡前出現(有些人習慣性做這種夢),甚至睜開眼后這些圖像還徘徊不散。莫里就經常做這種夢,并曾做過一個詳盡的實驗,證實了這種圖像和夢境類似。繆勒此前也曾做過這樣的事(同上,第49頁)。這種現象若要出現,莫里說(莫里,1878年,第59頁),大腦在一定程度上必須是消極的、注意力是放松的。其實,只要昏睡一兩秒(有人很容易這樣),就可能會產生這種臨睡幻覺。幻覺之后,人可能會突然醒來,這個過程會反復幾次,直至最終入睡。莫里發現,如果他間隔很短就醒來,他就會夢見臨睡幻覺中出現的形象(同上,第134頁)。夢里那些面目變形、發型怪異的怪人,正是臨睡時頑固糾纏他的那些意象,醒來之后他還覺得夢中形象猶在眼前。還有一次,他因為節食正饑腸轆轆時產生了臨睡幻象:他“看到”一個盤子和一只拿叉子的手,這只手不斷伸出叉子從盤中取食。隨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坐在一張打開的餐桌旁,聽到人們就餐時叉子碰觸的各種聲響。還有一次,他在入睡前眼睛不舒服,感到有些刺痛,臨睡幻象中就出現了很多非常迷你的符號,得使勁盯著看才能看清。醒后一小時,他還記得夢見了一本翻開的書,書上的印刷字號非常小,看得他痛苦不堪。

跟幻視一樣,臨睡時也會出現幻聽,各種單詞、名字之類會不斷重復,就像正劇開始之前由序曲先宣布主題似的。

繆勒、莫里之后,喬治·特朗布爾·萊德(1892)最近也開始研究臨睡幻覺。經過一段練習后,萊德能在逐漸入睡的兩到五分鐘后突然喚醒自己而不睜開眼睛。通過這種方式,他能夠記住視網膜上剛消失的感覺和隨后的夢境,從而進行對比。他斷言說,二者之間一定存在某種內在聯系,投射在視網膜上的亮點和光線,給夢提供了輪廓。比如視網膜上的亮點如果是平行排列,就會形成夢中書上的一行行鉛字。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在夢中看到的書頁由清晰逐漸變成了一個客體,就像清醒狀態下隔著一個小孔看遠遠的書頁,距離又遠、光線又暗,怎么看都看不清。”萊德認為(盡管他不想低估大腦中樞系統在此的作用),如果沒有視網膜內部興奮提供的主觀材料參與,純粹視覺性的夢幾乎不會產生。在某些情況下尤其如此,比如在黑屋子里入睡后第一時間做的夢,而不是早晨臨醒前被外界光線刺激眼睛導致的晨夢。這種情況下,視網膜產生視覺興奮,不斷變換、移動,完全對應于變化莫測的夢中形象。如果認可萊德的觀察很重要,我們就絕不能低估主觀興奮對夢形成的作用。我們知道,視覺形象是夢的主要形成要素。其他感覺(可能除了聽覺以外)對夢來說是次要的、轉瞬即逝的。

(三)內部軀體刺激

我們現在開始從體內而非體外尋找夢源,首先要記住,內部器官正常狀態下,幾乎從不會以特殊信號宣示自己的存在,但一旦處于所謂的刺激狀態或生病狀態,它們就會成為夢的來源。這些感覺應該說跟我們從外界接收到的感覺或者疼痛刺激是相同的。比如斯圖呂貝爾在這一問題上表達了一種經年累積的經驗(1877,第107頁):“睡眠時,大腦會比醒時更深廣地意識到軀體的感覺。它可以感受到來自身體各部分的刺激,感受到身體的變化并受其影響,而這些在清醒狀態時根本意識不到。”就連亞里士多德這樣的學者也認為,軀體開始病變時,很可能我們從夢中會知覺到,而醒時卻意識不到,這是由于夢對感覺體驗有一種放大作用(同上,第37頁)。有些醫學家不相信夢的預言能力,卻堅信夢對疾病具有預警作用(參看西蒙,1888,第31頁,以及其他許多早期學者的作品(9))。

現在似乎也不乏確鑿案例,證明夢具有診斷意義。提希(1898,第62頁)從阿蒂格斯(1884,第43頁)那里引用過一位四十三歲婦女的例子。這位表面上非常健康的女性,多年來一直深受焦慮夢的折磨。之后經由醫學檢查,發現她已經處于心臟病早期,不久她便死于此病。

從很多夢例中都可以看出,內部器官的不適會誘發夢的產生。人們一般認為,老做焦慮夢是心臟和肺部疾病的癥候。夢的這一特征確實被很多權威學者重點強調,在此我只提一下該主題方面的文獻:拉德斯托克(1879,第70頁)、施皮塔(1882,第241頁)、莫里(1878,第33頁)、西蒙(1888)、提希(1898,第60頁)。提希甚至認為,哪個器官受到感染對夢的性質有決定作用,也就是說感染疾病的器官不同,做的夢就不同。如那些罹患心臟疾病的人經常會做短夢,還老是被可怕的結尾驚醒,這些夢幾乎總是涉及可怕的死亡事件。肺病患者總是夢見窒息、擁擠和逃離,這類患者的噩夢都差不太多。順便提一下,伯納做過實驗,證明面朝下趴在地上或蒙住口鼻也能成功地引發這樣的夢。消化系統不適,大多做一些跟食物有關的夢,要么大吃大喝,要么厭食。至于性興奮對夢的影響,每個人都可以從自身經歷中找到證據,可以有力證明軀體刺激會激發夢的產生。

而且,凡是看過有關相關文獻資料的人都會注意到,很多諸如莫里(1878,第451頁)和魏甘特(1893)之類的學者之所以研究夢,正是因為他們身體的病理狀態影響了自己的夢。

然而,盡管這些事實毋庸置疑,但它們對夢源研究的意義卻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重要。畢竟,健康人也會經常做夢(也許每晚都做),器質性疾病顯然不是不可或缺的條件。而且,我們現在關注的也不是某一類特別的夢,而是正常人所做的普通夢的來源。

我們必須繼續尋找夢源,它比之前所述幾種能產生更多的夢,而且可以源源不盡地造夢。如果說體內不適可以刺激夢的產生,如果我們承認睡眠時已從外部世界收回注意力的大腦開始更多關注軀體內部,我們就有理由認為:內部器官無須病態就可以產生興奮,并將之傳遞到大腦,這種刺激進而會變成夢中形象。醒時我們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那是一種無處不在的總體感覺或者叫“存在感”,只是一種模糊的情緒,以醫療界的看法而言,對于這種感覺,身體的各個感官系統都有貢獻。到了夜晚,這種總體感覺就會產生有力影響,通過各種組成元素發揮作用,最終成為夢境最強大同時又最普通的刺激源。假如事實果真如此,接下來的任務就是研究機體刺激如何產生夢的規律了。

這里我們已經觸及為所有醫學權威青睞的夢源理論,但對有機體內部精髓,即提希(1898,第23頁)稱之為“我的內臟”的東西,我們現在仍然了解不多,夢源記錄也比較模糊,所以必然會將二者聯系在一起。醫生傾向于認為軀體感覺能夠造夢,它可以將做夢原因與心理異常的原因合二為一,兩者之間也確實有很多共性。而且內部器官引起的變化和刺激,會影響精神領域,導致精神疾病。因此,軀體刺激理論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多種不同的根源,這是不足為奇的。

哲學家叔本華1851年提出的看法,對一些學者有決定性的影響。他認為,理性從外部世界提取感覺印象,然后以時間、空間以及因果邏輯關系進行重塑,最終構成了我們對宇宙的認知。白天,我們幾乎意識不到來自內部機制(即交感神經系統)的刺激,但在夜間,我們不再被白日的紛擾喧囂遮蔽,身體內部產生的刺激就勾起了我們的注意力——這就如同夜間我們可以聽到小河潺潺而白天卻聽不到一樣。而理性會根據自己的能力,將這些刺激重塑為有時間、有空間、有因果邏輯的故事。不然還能怎樣呢?于是我們就有了夢(10)。因此,舍納(1861)及之后的福克爾特都致力研究軀體刺激和夢之間的緊密聯系,此處暫將這一問題留待夢論部分。

精神病醫生克勞斯(1859,第255頁)經過長期研究,追溯出夢、譫妄(也許是“幻覺”)以及錯覺有著同樣的根源,即機體感覺。幾乎沒有哪些機體部分不能引發夢或者幻覺。機體感覺“可以分為兩類:(1)構成一般心境的整體感覺(存在感);(2)植物性有機體各個大系統中的特定感覺;這種特定感覺又可細分為五種:a.肌肉感覺;b.呼吸感覺;c.胃感覺;d.性感覺;e.外周感覺”。克勞斯推想軀體刺激產生夢的過程如下:睡眠中的感覺不會完全喪失,它會依據關聯律喚起同類形象。二者結合后成為一個有機結構,但意識的反應跟醒時不同,它并不注意感覺,而只關注與這些感覺相伴的形象——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真實事實會被長久誤解了。克勞斯用了一個特殊術語來描述這一過程:從感覺到夢中形象的“變形”(trans-substantiation)。

現在,軀體刺激對夢的影響幾乎已被普遍認可,但對支配二者之間的規律,則有不同的回答,且答案通常含混不清。按照軀體刺激理論,解夢的任務就是找到引發夢的機體刺激源。如果人們不接受舍納(1861)提出的解夢規則,就會面臨這樣一個尷尬的事實:正是夢的內容本身,才揭示出了機體刺激的存在。

然而,對那些被描述為“典型”的夢,人們的解釋五花八門,因為大家大都會做夢,而且都會做一些內容相似的夢。比如高空墜落夢、掉牙夢、飛翔夢以及裸體或者穿得太少之類的尷尬夢。最后這類夢可以簡單歸結為睡著時蹬開了被子、身體裸露的緣故。夢見掉牙可以追溯為“牙刺激”,盡管這并不一定意味著某種牙病。根據斯圖呂貝爾(1877,第119頁)的理論,飛翔夢是心靈所產生的一種幻象,對應于肺葉開合所產生的刺激,肺葉開合引發的胸腔內部觸感不為意識所覺察,這種條件下就導致了一種漂浮之感。墜落夢據說是胳膊從身體掉落或者彎曲的膝蓋突然伸展開。在這些動作中,人意識到皮膚壓力,感覺到壓覺消失,這種轉變就形成了夢中的墜落(同上,第118頁)。盡管這些解釋貌似有理,但不夠有說服力,原因很明顯:它沒有更多證據,只是解釋說,那是因為某部分的身體感覺消失(沒有被知覺到)或恢復了。所以需要建立一套更為完整的解夢體系來支持此種解釋。回頭我們再來討論典型夢及其來源(參閱第277和385頁)。

西蒙(1888,第34頁)嘗試通過比較一系列相似的夢,歸納出某種軀體刺激必然會引起某種夢。他宣稱,如果睡眠時某個功能正常的器官被外界刺激激活,而這種激活狀態通常只能由某種情緒引發,那么夢就會產生,并會出現與那種特定情感相適應的意象。還有條規律,即睡眠時如果某器官仍然處于活動狀態、興奮狀態或者被打擾狀態,夢中就會出現與這種器官的功能相關的內容。

莫爾利·沃爾德(1896)曾對特定身體部位進行實驗,試圖證明軀體刺激可以造夢并影響夢。他在實驗中變換夢者四肢的位置,然后比較隨之產生的夢。他對實驗中的發現作了以下陳述:

1.夢中的四肢位置與現實中的位置大體相同,如果我們在現實中保持四肢靜止不動,我們就會夢到四肢處于靜止狀態。

2.如果我們夢到肢體活動,那么移動過程中,總有某部分肢體的位置與現實中相同。

3.夢者本人四肢位置的變換,可能在夢中變成其他人的。

4.可能會夢到無法完成某種動作。

5.處于特定位置的肢體,可能在夢中以動物或怪物形象出現,而二者之間的確有某種相似。

6.肢體的位置可能在夢中引起與該肢體相關的觀念,也就是說,如果涉及的肢體是手指,我們就會夢到數字。

這些發現讓我得出結論,軀體刺激理論也不能完全解釋為什么會夢到這些內容而不夢到那些內容,無法解釋夢境選擇為何如此隨意。(11)

(四)興奮的精神來源

在研究夢與醒的關系以及夢的材料時,我們發現,從古至今的學者們都相信,人們會夢見白天做的事,以及醒時感興趣的事(第40頁)。這種從白天延至睡眠中的興趣,不僅只是一種將夢和生活連在一起的精神紐帶,而且也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夢源,一種不能忽視的夢源。如果把在睡眠中激活并引發興奮的刺激源也考慮進來,可能足以解釋所有夢意象的來源。但是我們也聽到相反的斷言,即夢會把睡眠者拖拽出白天的興趣,而且,我們通常只能夢到那些白天深深打動過我們、后來在現實中又失去了興味的事物。我們在對夢進行解析時,每走一步都感覺到,如果不用諸如“經常”“一般”或“在大多數情況下”這類限定性短語,同時承認某些例外情況的存在,我們就無法做出任何概括。

假如醒時的興趣加上睡眠時接收到的內在和外在刺激,這三者結合足以說明夢產生的原因,我們就應該能對夢中所有片段給出滿意的解釋。徹底解決了夢源之謎,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就是區分身心刺激在夢中各自扮演的不同角色。但實際上,還從未有人能對夢進行如此完整的解讀,任何在這方面小試身手的人都會發現,他們始終無法獲知夢的某些部分(通常是非常大的部分)的來源。白日興趣顯然不能觸及得如此深遠、成為夢的心理來源,不可能如那種將夢分門別類的理論所期望的那樣,白天的事都會入夢。

夢的其他心理來源還不為人所知。一旦要為那些夢最顯著的概念和圖像內容尋找來源,以上所有文獻資料所作的解釋(舍納除外,關于他的論述我們會在113頁再談),都會露出巨大的漏洞。面對這種尷尬局面,研究這一主題的大部分作者都傾向于最大程度地降低精神因素在夢形成中的作用,這些因素實在難以追索。他們把夢分成兩大類型——一類“由神經刺激引起”,另一類“由聯想引起”。斷言聯想夢完全來自經驗(參看馮特,1874,第657頁),但他們無法避開這種疑慮:“聯想夢是否都能在沒有軀體刺激的激勵的情況下產生”(福克爾特,1875,第127頁)。我們甚至很難描述一個純粹由聯想構成的夢。“在聯想夢中,不存在任何穩定的中心(來自軀體刺激的),夢的最中心也是松散堆砌起來的。不受理性或常識支配的精神過程,甚至擺脫了更重要的身心刺激的影響,只能不受控制地陷入千變萬化和亂七八糟的混亂之中。”(同上,第118頁)馮特(1874,第656—657頁)也致力最小化精神因素在造夢中的作用,他認為,說夢都是幻覺,似乎并不恰當。可能大部分夢中形象都是錯覺,因為它們都來自最模糊的感覺,睡眠中也沒有磨滅的微弱感覺。魏甘特(1893,第17頁)也持有同一種觀點,并且作了廣泛應用。他斷言,所有夢意象“的主要來源就是感覺刺激,只是后來才產生了相關的再現聯想”。提希(1898,第183頁)在為刺激的精神源劃界時走得更遠:“純粹源于精神的夢根本就不存在”,“夢中的想法只能來自外界”。(同上,第6頁)

而著名哲學家馮特等學者則采取了折中立場,他們認為大多數夢是由身心刺激協同工作而產生的。但這些刺激要么未知,要么等同于白日興趣。

我們隨后會發現,通過揭示一個意料之外的精神刺激源,夢的形成之謎得以豁然而解。與此同時,過高估計非精神刺激源對造夢的作用,我們也覺得不足為奇。這不僅是因為非精神刺激源易于發現甚至易于通過實驗證實,而且夢源于軀體刺激的觀點與當前精神病學中的盛行思潮完全一致。當然,大腦對有機體的支配也毋庸置疑。但一旦聽到什么新鮮理論,說精神生活在許多方面獨立于可觸摸得到的機體變化,或精神生活有獨立自主權,很多當代精神病學家們都會恐慌不已,好像承認這些就回到古代蒙昧的自然哲學(第40頁)或者形而上學去了。精神病學家的這種質疑,其實是對心智的懷疑,他們總是堅持任何精神沖動都不可能有任何自主自發性。這種做法其實只能表明,他們不知道身心之間確實存在因果聯系。即便有些觀察表明某一現象的刺激主要源自精神,但繼續深入下去就會發現這一精神事件其實源自軀體刺激。哪怕我們現在沒有發現精神之外的因素,也沒有理由否認這種因素的存在。(12)


(1) 1883—1884;1912年英譯本,第2卷,第160頁。

(2) 參看布爾達赫在第82頁的評述。

(3) “chauffeurs”即熨斗,在法國大革命時期意為“暴徒”,這些暴徒折磨人的法子如文中所說。

(4) 結合上下文中提到法國大革命,可能《阿布朗泰斯公爵夫人》(The Duchess of Abrantès)中的Abrantès指的是這位阿布朗泰斯(1771—1813),法國將軍。——譯者

(5) 下文270頁和526頁下會進一步關注。

(6) 下文94頁和524頁以下會有更深入討論。

(7) 1911年增注:“夢中巨人的出現為夢中情境會蘊含夢者童年時代的設想提供了根據。”1925年增:“順便說一句,書中關于《格列弗游記》記憶的解析,對于解析不應該怎么做這個問題提供了一個好例子。夢的解析者不該隨意獨出心裁而忽略夢者的聯想。”

(8) 繆勒(Johannes Peter Müller,1801—1858),德國自然哲學家、生理學家、解剖學家。實驗心理學和感官生理學的奠基人之一,在西方生理學史上被譽為生理學之父。提出感覺神經特殊能力學說,首先提出了主觀映像依賴于生理機構的問題。主要著作有《視覺感官的比較生理》《人類生理學手冊》等。——譯者

(9) 1914年增注:“夢除了具有診斷價值(如希波克拉底的作品)之外,其治療意義古時也得到了認可。在古希臘有神廟,病人們為了病體康復,需要周期性朝覲這些神廟。病人可以去阿波羅神廟,也可以去醫神愛斯庫拉皮厄斯神廟,在那兒舉行各種儀式,如潔凈儀式、按摩、熏香等,之后在提升狀態下攤開四肢躺在祭祀的公羊皮上。很快他就會酣然入夢,會夢到治病方法。這種方法要么是自然形式,要么是象征性的符號和圖畫并隨后由祭司解讀。希臘時代更多有關治療夢的資料可參看萊曼(1908,第1、74頁)、布謝-勒克萊爾(1879—1882)、赫爾曼(1858,§41,第262頁和1882,§38,第356頁)、貝廷格(1795,第163頁)、勞埃德(1877)、多林格(1857,第130頁)。”(一段對夢的診斷價值的論述可在弗洛伊德文集開端附近找到,1917d。)

(10) 參見叔本華,1862,第1卷,249頁。

(11) 1914年增注:“這位作者就這一實驗已經完成一個兩卷本報告(1910年和1912年),這些內容下面將會談到。”

(12) 這部分話題留待第5章第3節繼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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