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寂靜的春天》初版于1962年[1],它催生了世界環保運動和環境政策的發展,被普遍譽為喚醒公眾環境意識的啟蒙之作。作為一部經典的環保著作,作者除了大量引用科學研究文獻體現其科學性,也用了激情震撼如詩歌一般的文學修辭手法,旨在喚醒公眾關注,警惕濫用殺蟲劑、除草劑等化學品對野生動植物、生態系統和人體健康帶來的危害,呼吁人們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半個多世紀過去了,越來越多的科學家、決策者和公眾接受并肯定了此書的價值,連出于擔心自身行業利益受損而竭力反對甚至詆毀此書的美國化學界也最終轉變態度,于2012年將其列為“國家化學史上的里程碑”。即便如此,圍繞此書的爭議始終未曾消散,這與作者融科學的理性和文學的感性為一體的獨特寫作方式有很大關系,這樣的科普寫作在20世紀60年代是不多見的,其經久不衰的影響力佐證了這種寫作方式在傳播理念和喚醒公眾意識方面的巨大成功。
作者蕾切爾·卡森兼備科學素養和寫作技能,在寫作《寂靜的春天》之前出版過兩部有關海洋生物的暢銷科普書籍,這在當時的科學家和作家里面都是極為罕見的。卡森從小受母親激勵,很早就展露出極高的寫作天賦,自十一歲起就開始斬獲各種寫作獎項。1925年進入大學,主修寫作專業,在求學過程中對生物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轉而攻讀,獲得榮譽學士學位,隨后被霍普金斯大學錄取,于1932年獲得動物學碩士。畢業幾年后,就職于美國魚類及野生動植物管理局,擔任野外科學家和科學編輯,是該局聘用的第二個職業女科學家,這份職業讓卡森對科技發展如何影響生態系統、政府相關政策等方面有了深入的了解,促使她更為關注人與自然的關系。1951年出版發行的《環繞我們的海洋》獲得了巨大成功,第一年就銷售二十五萬冊,隨后獲得了國家圖書獎,由此卡森以一個科普作家的身份而廣為人知。
卡森的主要論點是以科學為依據的。圍繞農藥、殺蟲劑和其他有害現代化學品,卡森花了整整四年時間,收集和查閱了大量數據和文獻資料。該書結尾有一份長達幾十頁的“主要資料清單”,包括幾十份科學報告、作者對各領域領先專家的采訪記錄以及相關的各種學術論文。從一個學者角度來看,這份清單不僅顯示出卡森寫作所采納的資料幾乎窮盡了當時能夠搜索到的有關化學藥品危害的科學研究成果,也說明其時已經有不少科學家意識到化學藥品的危害并為此展開了一些初步研究。對卡森的合理批評主要是針對她利用文獻呈現研究結果的方式,有人指責她引用信息有偏頗,只選擇支持她論點的數據和信息。
此書一出版便引起了科學界的強烈關注。其中最有影響力的當屬威斯康星大學農業細菌學家鮑德溫教授,他當時還兼任美國國家科學院下屬害蟲控制和野生動物關系委員會的主席。鮑德溫教授第一時間在《科學》雜志上發表了題為《化學品和害蟲》的書評,肯定了本書價值,同時指出卡森過分強調殺蟲劑(DDT為主)對人體和野生生物的危害而沒有提及殺蟲劑帶給人類社會的多種福利。例如DDT最早是用于防治傷寒、瘧疾和其他由昆蟲傳播的疾病,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挽救了無數生命,隨后一直被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用于防治傷寒。在書評的末尾,鮑德溫教授建議《寂靜的春天》的讀者同時閱讀美國國家科學院出版的一個系列叢書,專門分析害蟲控制、食品生產和野生生物相關性的科學研究報告,以期讀者能夠獲得比較全面的認識。這份業內知名專家的建議從側面顯示科學界非常重視本書的科普性,幾乎是按照科學著作的標準,要求卡森全面展現書中涉及的化學品的優缺點。
最激烈的批評來自與殺蟲劑等化學品相關的科研和企業界,這些正是卡森勇于挑戰的利益集團。美國化學會的旗艦期刊在1962年10月組織發表了一個題為“沉默,卡森小姐”的書評專輯,結論是此書不值一提。事實上,此書不僅持續廣受關注,而且慢慢引發了化學領域的自省與變革,化學學科近年來出現了“綠色化學”的理念,致力于在化學產品和生產工藝的設計、開發和實施中,減少或消除對人體健康和環境有害的物質的使用和產生。基于這樣的觀念轉變,2012年,在《寂靜的春天》出版五十周年之際,美國化學會將其選入學會的國家歷史性化學里程碑項目,表彰卡森在促進化學行業綠色化和可持續發展方面的開創性意義和歷史性貢獻。
20世紀60年代,是人與自然分割、公眾普遍相信人類使命就是征服自然的時代,卡森通過展示自然界是一個相互關聯與互相依靠的體系、人類是這個關聯網的一部分、破壞關聯網的內在完整性最終將給人類自身帶來危害等系統理念,成功地喚起了公眾的關注。這不僅僅因為她是一位訓練有素的科學家,更因為她是一位非常優秀的作家。全書以一個寓言開頭,初看有些突兀,不像科學論文或科學教科書慣有的模式,但這是一個有效的文學載體,抒情式的描述,情緒強烈的韻律,詩一般的語言,給人很強的畫面感,即刻抓牢注意力,吸引讀者繼續讀下去。
這種手法貫穿全書幾乎所有章節,從“死神的藥劑”“土壤的王國”“地球的綠衣”“鳥兒不再歌唱”“大自然的報復”等章節標題可窺一斑。每一章的開頭,卡森都給讀者勾畫了一幅生動形象的畫面,然后再進入復雜略顯枯燥的科學事實和分析。比如《土壤的王國》,卡森是這樣開始的:
某種程度上,土壤是生命體創造的,是億萬年前生命體和非生命體相互作用的神奇產物。當火山噴發出炙熱的熔巖,當河水流經陸地表面沖刷著最堅固的花崗巖,當冰霜刻蝕粉碎巖石,土壤母質得以聚集在一起。然后生物開始施展創造性魔法,逐漸將這些毫無生機的物質變成土壤。(第五章)
這樣的描述幾乎讓人忘記這一章討論的就是土,卡森筆下的土壤充滿生機,當讀者讀到后面農藥如何破壞土壤時,自然容易產生共情共鳴。
卡森毫不掩飾自己對殺蟲劑危害的強烈情緒,采用了許多充滿情緒感染力的修辭,如“邪惡”“險惡”“痛苦”“死亡”“致命”“垂死”“毒藥”等。對一本原著不足二百五十頁的作品來說,卡森警醒世人的意圖不可謂不強烈,后來有學者將這種寫作方式稱為“環境災難式”風格,通過略顯夸張的手法激發公眾關注,旨在推動公共政策改變。但很多抨擊本書的人認為,這樣充滿文學性的用詞缺乏科學著作應有的理性、客觀、中立。
在這樣一種生靈涂炭的行動中保持沉默,我們之中還有誰不枉為一個人?(第七章)
這樣的問題,有人會認為太感性化,有人會覺得這種哲學性的問題不容回避,也有人認為只有這樣措辭才能引起人們的關注,但在卡森眼里,任何一種生命都是平等的,都有它們存在的內在意義,“是否有一種文明,它能夠對其他生命發動殘酷戰爭,既不毀滅自己,也不會喪失被稱為‘文明’的權利?”(第七章)是對人類文明內涵和外延的一個終極拷問。
總而言之,《寂靜的春天》不是一部全面評估殺蟲劑等化學品造福和危害自然和人類的著作,貫穿全書的基調更像一個訴訟案子里原告律師充滿激情地控訴化學品的危害以期喚醒公眾。從這個角度來看,卡森沒有詳細描述化學品如何造福于人類,有選擇地使用支持她論點的數據和信息,是合理的,其結果也是非常有效的。卡森不是第一個發現濫用殺蟲劑危害的人,但她是第一個將各種相關信息匯總并以科學手法和富有感染力的文學修辭手段呈現出來的科普作家。
21世紀人類生產生活所帶來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已經影響到遠離人類、無人居住的南極大陸,卡森所擔憂的人類中心時代正在變成殘酷的事實。在這樣的歷史和現實背景下,期待重溫《寂靜的春天》能加深和拓展我們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思考,而我們的思考和行動將決定人類和人類文明進程的最終走向。
張雪華
2019年10月11日
[1] 本書據霍頓·米夫林出版公司2002年版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