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6)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461字
- 2014-07-24 11:13:37
哪怕是我,盡管嘲笑這些誘惑思想的東西,發(fā)現(xiàn)自己常常在想,出名是多么美好,被人愛戴是多么令人愉快,成功又是多么有趣?。〉以诩傧胱约旱倪@些崇高角色時,另一個我總是站在附近的鬧市街頭忍俊不禁。我看見自己出名了?我看見的是一個出名的會計。我感到自己被提攜到聲望的寶座?它發(fā)生在道拉多雷斯大街的這間辦公室里,我的同事們毀掉了這種場景。我聽見人群在向我喝彩?喝彩聲在四樓的這間出租屋里響起,和這些破舊不堪的家具形成反差,我從廚房到夢里都被這種平庸羞辱。我甚至沒有做白日夢,像一切幻想中的西班牙貴族。我的城堡由骯臟的舊撲克牌建造而成,這些不完整的撲克牌從來都沒法玩:它們還沒掉下來就被老女傭不耐煩的手掃到了一邊,她要把堆在一旁的桌布鋪開來,因為就像中了命運的詛咒,又到了喝茶時間。但是,甚至這樣的幻想都有缺陷,因為在鄉(xiāng)下我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老姑母,我無法在她的桌旁和一家人悠閑地喝著下午茶。我的夢甚至缺少隱喻和敘述。我的帝國甚至不在這些舊撲克牌里。我的凱旋隊伍甚至沒有一只茶壺或一只老貓走得遠。我活著時就要死去,在這些郊外的垃圾堆中,在一堆廢品中被人按重量稱賣。
面對這蘊含在一切深淵中的無邊可能性,我至少可以舉起幻滅的榮耀,就像它是一個偉大的夢想,舉起沒有信仰的顯赫,就像它是一面戰(zhàn)敗者的旗幟:一面被孱弱的雙手舉起的旗幟,但它仍然不過是一面在泥濘和弱者的鮮血里拖曳前行的旗幟,我們被流沙吞沒,沒人知道它被高高舉起的原因——是反抗,還是挑戰(zhàn),或者僅僅是絕望。沒人知道原因,因為人們什么也不知道,流沙吞沒了那些旗幟,也吞沒了一切。流沙覆蓋了一切:我的生活,我的散文,我的永恒。
我?guī)е鞌〉囊庾R,就像舉起一面勝者的旗幟。
閱讀與解脫
無論我的心靈是如何的師從于浪漫主義,然而除閱讀古典派作家的作品外,我都無法找到內(nèi)心的寧靜。古典主義的思想清晰地表達出來,以其特有的精煉,用某種奇特的方式將我撫慰。通過閱讀,我獲得一種生命寬廣的愉悅感,我凝視著一片廣袤開闊的空間,雖然我實際上從未到過那些地方。甚至于異教的眾神也能在那未知之地稍作憩息我們對自己感覺所做的執(zhí)迷不悟的分析(有時候只是一些想象的感覺),我們的內(nèi)心對風景的辨識,我們勇氣一覽無余的暴露,用欲望替換決心,以渴望取代思想——我對所有這一切再熟悉不過,以致失去興趣,或者說當它們被其他人表達出來,亦無法帶給我平靜。當我感受到它們時,恰恰是因為我感受到它們時,我寧愿我感受到的是其他東西。當我閱讀一部古典著作時,我獲得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我大言不慚地坦言:沒有一篇夏多布里昂的文章或一首拉馬丁的詩歌——一些文章似乎常常是自己思想的聲音,一些詩歌似乎常常是為我了解自己而寫——能夠像維埃拉a的散文一樣令我欣喜若狂,令我精神振奮,或者像為數(shù)不多的古典派中的一名作家寫下的某本頌歌集那樣,真正追隨賀拉斯b的步伐。
我閱讀,我解脫。我獲得客觀性。我不再成為我自己,我變得如此凌亂。我所閱讀的東西,不再像是偶爾將我壓抑的幾乎無影無形的套裝,而是對外部世界驚人而又不同尋常的清晰寫照。太陽照射著每一個人,月亮向寂靜的地面投下暗影,廣袤無垠的蒼天消逝在海的盡頭,幽深而偉岸的參天大樹枝葉橫生,郁郁蔥蔥,農(nóng)莊的池塘永遠是那么寧安東尼奧·維埃拉(1608—1697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6歲到巴西,1635年成為耶穌會神父。他遺留27本著作,主要有《傳道集》、《書信集》、《未來的歷史》?!g者b賀拉斯(前65—前8年)古羅馬詩人、批評家。其美學思想見于寫給皮索父子的詩體長信《詩藝》。賀拉斯對西方美學發(fā)展影響最大的是確立了古典主義。——譯者集》、《書信集》、《未來的歷史》。
——譯者。
靜,斜坡上梯田齊齊整整,田間小徑上爬滿葡萄藤。
我像退位的君主一樣閱讀。當即將退位的君主將皇冠和黃袍放在地面上,它們看起來有著前所未有的高貴。我放下所有乏味的戰(zhàn)利品,在前廳的瓷磚地板上做起了美夢,然后帶著一覽天下的貴氣登上樓梯。
我像匆匆走過的行人一樣閱讀。這是一位古典主義作家,帶著一種心平氣和的精神,即便遭受苦難,也隱忍不語。我感到自己像一個虔誠的過客,一個被涂抹圣油的朝圣者,一個無理由、無目的的沉思者,被放逐的王子,臨行前憂傷地完成對乞丐的最后一次施舍。
一張合影
公司的一位大股東,常年受怪病困擾,在不犯病的間歇突然一時興起,想要一張公司全體員工的合影。于是,前天,開朗的攝影師讓我們站成一排,背對著骯臟的白色隔板,那塊隔板由薄木制成,將大辦公室和維斯奎茲先生的私人辦公室分隔開來。站在中間的是維斯奎茲先生,在他旁邊,其他人先是站定下來,后又換來換去,這些朝夕相處的人分門別類站好,成為一個主體,去完成這個小任務(wù),上帝才知道它的最終目標是什么。
今天,我稍稍有些遲的來到辦公室,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被攝影師兩度捕捉的靜態(tài)事件。我發(fā)現(xiàn),莫雷拉(他比平時來得早)和一個銷售代表在偷偷地彎著身子看一些黑白的東西,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那是兩張照片中的第一張。事實上,兩張照片是同時拍下的,其中一張拍得更好。
當然,我首先會去看自己的臉,我看到的那個我令我感到痛苦。我從不認為自己有一個討人喜歡的外表,但我也從來沒有想到,站在每天與之相處的那一排人中間,緊挨著同事們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我的臉會顯得如此渺小。我看起來像一個不倫不類的耶穌會信徒。我的臉很枯瘦,表情里既沒有顯出智慧,也沒有顯出強度或任何能夠使我從死氣沉沉的一張張面孔里脫穎而出的東西。也并非都死氣沉沉。照片里也有一些善于表現(xiàn)的面孔。維斯奎茲先生和他在生活中看起來的一樣——堅實而開朗的寬臉,目光堅定,臉上是堅硬的小胡須。這個人的精明能干——在全世界成千上萬人的身上可以找到,顯得過于平庸——但這一切被印在相片上,就像印在心理護照上。那兩個旅行推銷員看起來很精神,那個地方銷售代表看上去也不錯,盡管他的半邊臉被莫雷拉的肩膀擋住了。還有莫雷拉!我的頂頭上司莫雷拉,乏味單調(diào)和一成不變的化身,竟然比我顯得更有生氣!甚至那個小雜役(在這里我無法壓抑自己的感覺,盡管我告訴自己這種感覺不是嫉妒)也露出直率的表情,像是在對我的面無表情一笑置之,而我的表情令人聯(lián)想到文具店里的獅身人面像。
這意味著什么?膠卷從來不會出錯嗎?冷冰冰的鏡頭記錄下的是什么樣的事實?我是誰?為什么看起來會是這個樣子?不管怎么樣……這是一種侮辱嗎?
“你看起來好極了,”莫雷拉突然說,然后,他轉(zhuǎn)向那個銷售代表:“簡直拍得和他一模一樣,你不覺得嗎?”那個銷售代表快樂地隨聲附和著,一席話將我扔進了垃圾箱。
動物
今天,當想到我的生活是什么樣子時,我感到自己就像某種動物,被放進一個籃子,某個人的胳膊挎著這個籃子,往返于兩座市郊的火車站。這樣一幅畫面枯燥乏味,但它所展現(xiàn)的生活甚至乏味至極。這些籃子通常有兩個蓋子,呈半橢圓形,一端半開著,另一端底下放著扭動著的動物。但是,挎著籃子的胳膊將中間的鉸鏈壓了個嚴實,里面那個弱小的東西除了徒勞無益地將蓋子微微頂起,什么也做不了,像一只翅膀已飛累的蝴蝶。
我忘了我是在描述自己在籃子里的情形。我清楚地看到那只粗壯、曬得黝黑的胳膊,它屬于那個挎著籃子的婦人。除了她的胳膊和汗毛,關(guān)于那個婦人我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渾身不適,除非——一陣微微的涼風突然吹來,從籃子白色藤條的縫隙里吹進來,吹進我扭動的籃子。一種動物的直覺告訴我,這是在一個車站到另一個車站的路上。我似乎被擱在一個長椅子上。我聽見籃子外面的人在交談。一切歸于寧靜,于是我睡著了。醒來時,我被拎起來,再次帶到車站。
萬物無靈
環(huán)境是萬事萬物的靈魂。每一事物都有屬于它自己的表達方式,而這種表達來自于該事物之外。每一事物均是三條線的交集點,而這三條線均由一個事物而起:具有某種數(shù)量的物質(zhì),我們了解這一事物的方式以及它所處的環(huán)境。我伏案寫作的桌子是一塊木頭,那是一張桌子,是這個房間內(nèi)眾多家具中的一件。我對這張桌子的印象(如果我愿意將之謄寫下來的話)由一些概念組成,包括桌子是用木頭做成,包括我稱之為桌子,利用它來做一些事情,包括它接納一些事物,反映一些事物,它因為置于它之上的物體而有所變化,在各個并列的物體中,桌子便有了外在的靈魂。它的色彩,即將消逝的色彩,它的斑點和裂縫——所有這些均來自它之外的世界,而這(不僅僅是它是一個木質(zhì)的存在)則給予了它靈魂。那抹靈魂的核心,即它作為桌子這一存在,也都來自于外界,而這正是它的個性。
我覺得,既不是因為人,也不是因為文學誤差,才讓我們稱之為無生命的物體擁有靈魂。成為一件物體,就要成為承載的對象。或許說樹有感覺、河在奔騰、落日陷入悲傷抑或大海(那抹蔚藍色來自于它不曾擁有的天空)微微含笑(來自于它之外的太陽)并不正確。然而認為事物具有美同樣錯誤無比。而且說事物具有顏色、形狀,抑或說它們存在也同樣是個謬誤。那大海不過是一灘咸水。那落日不過是在特別的經(jīng)緯度上開始消失的陽光。這個在我身邊玩耍的小男孩也只是一大群擁有智慧的細胞而已——更確切地說,他是一個亞原子運動的發(fā)條裝置,一個奇怪的電子聚集物,小小的形體內(nèi)擁有百萬個太陽能系統(tǒng)。
萬事萬物都來源于外界,人類靈魂本身或許不過是陽光的光線,這光線從土壤中閃耀、分離,而這土壤只是由肉體構(gòu)成的一堆糞便而已。
對于某些有能力得出結(jié)論的人而言,在這些考慮之中,或許會產(chǎn)生完整的哲學思想。我絕不屬于這些人之列。明晰卻又模糊的想法,邏輯上的可能性,全都鉆進我的腦海,然而,在一縷陽光的幻象下,這想法和可能性全都模模糊糊,而那抹陽光給一堆大糞鍍上了金色,在石墻邊上幾乎為黑色的土地上,那攤糞便就如同潮濕且壓扁的暗黑稻草一般。
我就是如此。當我想要思考之際,我就會看。當我想要沉降至我的靈魂中之際,站在長長的螺旋樓梯頂端,我便會突然間變得僵硬,忘卻所有,在太陽下透過上層的窗戶看出去,只見那陽光籠罩著不規(guī)則的寬闊屋頂,正在進行一番黃褐色的告別。
憑窗懷想
當我那受夢想影響的雄心壯志凌于日常生活之上,以至于在那一刻自己似乎就要飛起來。我就像一個在蕩秋千的孩子,我總是——像那個孩子一樣——不得不回到公園里,面對我的挫敗,我沒有在戰(zhàn)爭中搖擺的旗幟,亦沒有足夠的力量拔劍出鞘。
我在想,街上大多數(shù)偶爾擦肩而過的路人也會感覺到這一點——我從他們默默嚅動的雙唇和朦朦朧朧不確定的眼中,抑或喃喃私語中偶爾提高的聲調(diào)中注意到了這一點——這就像一支沒有揚旗的軍隊在打一場希望渺茫的戰(zhàn)爭。并且,他們大概——我回過頭,看見他們的肩膀耷拉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和我有著同樣的、推銷員才會有的卑微感,不會比落荒而逃,躲在蘆葦?shù)睾湍嗟乩锏臄埍玫侥睦锶?,河岸邊沒有月光,沼澤地里也沒有詩情畫意。
他們和我一樣有著高尚而憂傷的心靈。我認識他們所有人。有些人是店員,有些人是辦公室職員,還有些人是小商人。此外,還有些人是酒吧和咖啡館的征服者,他們以自我為中心,忘我地侃侃而談,不經(jīng)意間透露著崇高,或滿足于自我為中心的沉默,亦沒有必要為自己的緘默不語做辯護。但是,他們都是詩人和可憐人,吸引著我的視線,就像我吸引著他們的視線,我們用同樣遺憾的目光看著彼此同樣的不協(xié)調(diào)。他們和我一樣,把未來遺留在了過去。
此時此刻,因為大家都去吃午飯了,我無所事事,獨自一人待在辦公室里。透過沾滿污垢的窗戶,我凝視著一位老人,他緩慢而步履蹣跚地穿過街道走到對面去。他沒有喝酒。他在做夢。他在全神貫注地思考并不存在的東西?;蛟S他仍在希望。如果諸神的不公正里還殘存著些許公正,那么他們應(yīng)當讓我們繼續(xù)做夢,即便這些夢不可能實現(xiàn);希望我們的夢可以是快樂的,即便這些夢微不足道。今天,由于仍然年輕,我可以夢見南太平洋諸島和無法企及的印度島。明天,或許諸神一如既往地讓我夢見自己擁有一家小的煙草店,或在郊區(qū)的一幢房子里安度余生。每一個夢并無區(qū)別,因為它們終究都是夢。但愿諸神能改變我的夢,而非改變我做夢的稟賦。
當我陷入這種凝思時,我忘記了那位老人。此刻我已看不到他。我打開窗戶,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但他已不在那里。他走了。對我而言,他有著作為象征符號的視覺性使命,他已完成他的使命,拐進街角。如果有人告訴我,他已完全拐進街角,從未來過這里,我會無動于衷地接受這個事實,關(guān)上窗戶,該做什么還做什么。
在那之后?
那些像推銷員一樣可憐的英雄人物用偉大而崇高的言辭和思想征服他們的帝國,但卻不得不為食物和房租籌錢!他們像一支解散的軍隊,他們的指揮官曾經(jīng)有過崇高的夢想,而他們——此時在沼澤地的浮渣里步履艱難地行走——只剩下關(guān)于崇高的模糊概念、從屬于一支軍隊的自我意識以及甚至不知道他們從未見過的指揮官做過什么的虛無感覺。
在那一刻,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想象自己是拋棄了后衛(wèi)部隊的指揮官,在泥濘的沼澤地里,每一個人都在為勝利歡呼,然而沒有人打贏,沾滿油漬的桌布上只剩下面包屑,沒有人能記得是誰抖落的。
他們充斥著日常事務(wù)的每一個隙縫,就像塵土充斥著積塵甚厚的家具的每一個隙縫。在普通而又平凡的白日里,他們像灰色蛀蟲噬咬著泛紅的紅木家具。只需薄薄的指甲便可輕而易舉將他們拭去,但人們不屑于做這樣的事情。
我的那些不幸的同類有著他們的崇高夢想——我是多么地嫉妒而又鄙視他們啊!我和他們一樣,我和那些甚至更不幸的人一樣,無人傾訴,唯有對自己傾訴自己的夢想,展示這些落筆即可成為詩歌的夢想。我和那些可憐的懶漢一樣,沒有書來展現(xiàn)自己,除了心靈,沒留下文學作品。我和那些窒息至死的人一樣,他們窒息是因為他們沒有接受神秘和先驗的測試而存在,而通過那些測試的人才有資格生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