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沒有材料的自傳(7)
- 不安之書
- (葡)費爾南多·佩索阿
- 5383字
- 2014-07-24 11:13:37
有些人是昨日剛在街頭打倒五個人的英雄。有些人是騙子,甚至不存在的女人都會向他們屈服。當他們向她們講述什么時他們自己也相信這些東西,又或者他們向她們講述是為了使自己去相信。還有些人……對他們來說,世界的征服者不管是誰,也不過是平凡的人。
有些人像養在木盆里的鱔魚。它們蜿蜒滑行,互相纏繞,卻從未離開過木盆。他們偶爾在報紙上露面。他們中的有些人出現得相當頻繁,卻從未成名。
這些人是快樂的,因為他們被賦予施了魔法的糊涂夢。但另一些人,譬如我,卻被賦予了沒有幻覺的夢……
悲傷的間奏(一)
如果你問我,我是否快樂,我會說,我不快樂。
夢的廢墟
羞怯是一種高貴,不付諸行動是一種卓越,生活的無能是一種崇高。唯有單調,這種退縮,和藝術,這種輕蔑,裹著自我滿足的外衣……
我們日漸腐化的生命里釋放出來的磷火至少是一盞黑暗中的明燈。
唯有憂愁催人奮進,并且,唯有源自憂愁的單調,像古代英雄后人傳承下來的紋章。
我擁有各種姿態,盡管它們在我心里不留一絲痕跡,我有滿腹話語,卻從未說出口,我有好多夢,最終卻忘記了實現。
我是一堆建筑物的廢墟,我永遠只是一片廢墟,而它們的建造者在施工進行到一半時,突然厭倦了思考自己的所建之物。
讓我們不忘去憎恨那些享受的人,因為他們會享受,不忘去鄙視那些快樂的人,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像他們一樣快樂。這種錯誤的鄙視和虛弱無力的憎恨僅僅是我們的單調唯我獨尊、傲慢自大的雕像——植根于粗糙而骯臟的土壤里的——一種根基,是一種郁郁寡歡的人物形象,它神秘莫測的微笑使它的臉籠罩著一層朦朦朧朧的神秘光環。
不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任何人的人才是幸福的。
人類的平庸
人類的迂腐平庸令我感到生理反胃,這是它的唯一特點。有時候我刻意去加重這種反胃,就像人們通過催吐來減輕嘔吐感。
我鐘情于一種漫步方式:清晨,由于我像懼怕監獄一樣懼怕即將到來的一天太過索然無味,如同懼怕監獄一樣,我緩緩走過還未開門的商家店鋪,聆聽成群結隊的青年男女、或婦女對男人說起的閑言碎語,他們的無意交談像某種諷刺的施舍——闖入我漫天冥想的無形意識流中。
這些語句的銜接總是采用一些陳詞濫調……“然后她說,”語氣中暗示著接下來要說的話。“如果不是他,那就是你……”然后回答的聲音里透著一股慍怒的抗議,已超出了我的聽覺范圍。“你說的,好的,先生,我聽到了……”女裁縫用尖利的嗓門宣布,“我媽媽說她不感興趣……”“我?”她同伴(那人將午餐裝入白紙包帶了過來)的驚訝并未說服我,大概也沒有說服那個說話輕佻的金發女郎。“事實上應該是,”那四個姑娘中的其中三個咯咯笑了起來,笑聲將污言穢語淹沒……“然后我直接走到那個家伙跟前,站到他面前,我是說,正好與他面對面,喬斯,你想想……”然后那個可憐的人在說謊,因為辦公室主管——我可以肯定地說,另一個競爭對手將被考慮升為辦公室主管——他才不會在那些辦公桌圍成的競技場上接受那個草包角斗士的挑戰。“然后我就離開了,去盥洗室里抽了根煙……”那個褲子上打了個深色補丁的小伙子笑了起來。
其他單獨或結伴而來的人沒有說話,或者他們說了什么而我沒有聽見,但我能聽出他們的聲音來,對我敏銳的直覺而言那些聲音是誰的都顯而易見。我不敢說出去——或者甚至不敢——把我從他們下意識流露的卑劣和污穢的狡詐里偶然看到的東西——寫下來,即便我可以馬上把寫下來的東西撕掉。我不敢說出去,因為催吐之后,吐一次就足夠了。
“那個家伙喝得醉醺醺,甚至樓梯都沒看到。”我抬起頭。至少這個年輕人是這么描述的。這些人描述時更能讓人接受,這時他們忘記了自我,他們在描述時忘記了自我。我的反胃得到緩解。我看見了那個家伙。我清楚地看見了他。甚至那些并無惡意的粗話都令我振奮。愉快的微風掠過我的前額——那個醉醺醺的家伙甚至看不清樓梯的臺階——或許樓梯是人類跌倒、摸索和推擠出的一條通往褶皺幻影的路,它只是一面墻,將建筑物后陡然下降的陡峭阻隔開來,
耍些小伎倆、說三道四、大聲吹噓不敢做的事情、每個可憐造物的心滿意足(他們的心靈帶著無意識的意識)、揮汗如雨和散發臭味的性事、像猴子互相抓撓一樣的開著玩笑、對自己徹頭徹尾的微不足道毫無所知……所有這一切留給我一個產生于混亂夢境的、荒謬而卑劣的、像動物一樣的印象,來自于欲望濕淋淋的外殼,來自于情感咀嚼過的殘渣。
我們活在陰影里
人類靈魂的一生不過是在陰影里的活動。我們生活在意識的朦朧狀態中,永遠無法與我們的身份或假設的身份相一致。每個人都懷著某種虛榮心,我們還存在一些無法界定程度的錯誤。我們是表演的幕間休息時繼續工作的人。有時,通過某些門,我們瞥見的或許不過是舞臺布景。世界是一場大混亂,像夜里的嘈雜聲。
我剛剛重讀了這些帶著清醒意識寫下的紙頁,這種清醒只能在紙上留存。我拷問自己:這是什么?這有什么用處?當我感覺時,我是誰?當我活著時,內心的什么死去了?
像某個人站在山上,試圖看清楚山谷里的人,我站在高處俯瞰自己,我與其他一切構成朦朧而混沌的風景。
此時,當我的靈魂裂開一道深淵,最微不足道的細節都像一封訣別書一樣令我悲痛。我感到,自己仿佛總在覺醒的邊緣。將我包裹的那個自我使我壓抑,結局使我窒息。如果我的聲音能傳出去,我想大聲呼喊。但在我的一些感覺和其他感覺之間,只有沉沉的睡眠在移動,像飄過的浮云,使無邊的原野上半明半暗的草地呈現出交織著光和綠的各種色彩。
我像一個胡亂尋找的搜尋者,既不知道在找什么,也不知道要找的東西藏在哪里。我們和自己玩捉迷藏。在所有的這一切里,有一種卓群的秘訣,有一種只能聽得到的流淌的神性。
是的,我重讀了這些紙頁,它們代表著毫無意義的時光,短暫的幻想或片刻的安寧,流入風景里的偉大希望,像關上門的悲傷,某些聲音,一種無限倦怠,不成文的福音書。
我們都有虛榮心,這種虛榮心是一種方式,使我們忘記別人也擁有像我們一樣的靈魂。我的虛榮包含幾頁文字、幾篇短文和一些疑惑……
我重讀了嗎?謊話!我不敢重讀。我也不能重讀。重讀有什么好處呢?文字里寫的是另一個人。我已經什么也無法理解了……
我為不完美的書頁哭泣
我為自己不完美的書頁哭泣,但如果后人讀到它們,我的哭泣一定比我可能達到的完美更令他們感動。因為完美不會讓我哭泣,所以也不會讓我去寫作。我們無法實現完美。圣徒是人,會哭。而上帝會沉默。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可以愛圣徒,但不能愛上帝的原因。
財寶和王權
高貴而神圣的怯懦守衛著靈魂的財寶和王權……
如果我哪怕將某種毒藥、擔憂或不安傳染給一個靈魂該會如何!這樣多少能撫慰一下我行動能力的慢性衰竭。我生活的目的就是敗壞世界。然而,我的話語對任何人的靈魂產生作用了嗎?除了我之外,有人聽見我的話了嗎?
聳聳肩
我們通常用已知的觀念來粉飾未知的概念。如果我們把死亡稱作安息,那是因為從外表上看,死亡與安息無異。如果我們把死亡稱作新生,那是因為死亡看上去與生活有所不同。我們帶著一些對現實的誤解去編織希望和信仰,我們靠被稱作蛋糕的面包皮生活,就像那些假裝快樂的窮孩子。
然而,這就是生活的全部,或者,至少是通常被稱作文明的獨特生活體系。文明在于賦予某種事物以不屬于它的名稱,然后以做夢結束。這個虛假的名字和真實的夢并未產生新的現實。這個客體變成別的東西,因為我們使它做出改變。我們制造現實。現實的原材料保持不變,但我們通過藝術賦予它形態,使它看起來有所不同。一張松木桌子既是松木也是桌子。我們坐在桌子旁邊,而不是松木旁邊。盡管愛是一種性本能,我們并不是出于這種性本能去戀愛,而是出于對其他情感的臆測。而這種臆測本身就是其他情感。
當我漫步街頭時,我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微妙影響,這種影響來自光線或模糊的聲音,或者記憶中的一縷芳香或一段旋律,通過不可思議的外部影響表現出來,使我產生這些離奇的想法。而此時,我坐在咖啡館里,悠閑而混亂地將它們記下來。我不知道我的思想將伴我走向何處,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今天的霧很淡,溫暖而潮濕,有些陰郁,但不嚇人,透著無緣無故的單調。我有種說不清的哀愁感覺。我缺乏合適的論據,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論據。我的神經缺乏意志力。在意識深處,我是悲傷的。我胡亂寫下這些文字,并非想要說這些,或者說點其他什么,而只是想讓自己在心煩意亂時做點什么。我握著用鈍了的鉛筆(我沒有心情去削它),用柔軟的筆畫在咖啡館給我的白色三明治包裝紙上寫著,這張紙再適合不過,它還是白紙時和其他紙一樣。我感到心滿意足,向后靠了靠。黃昏來臨,毫無變化,沒有下雨,光線中透著模糊而沮喪的色調。我因為停止寫作而停止寫作。
公園
我常常被表層和幻影捕獲,我是它們的獵物,我感到自己像個人。然后,我對自己在這個世界感到快樂,我的生活變得透明。我飄了起來。我樂于獲得支票并踏上回家之路。我不需要看就能感受到天氣。一些機體感受令我愉悅。我沉思,但我并未思考。這些天我格外欣悅于那些公園。
當我并未完全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時,只是真實感覺到公園里的一些獨特物質有些奇特和凄美。公園是文明的一個縮影——是對大自然的匿名修飾。那里有植物,還有道路——是的,道路。綠樹叢生,樹陰底下是一條條長凳。寬闊的道路四面被城市環繞,長凳又寬又大,上面總是坐滿人。
我并不介意花叢的整齊有序,但我憎惡它們成為公用物品。倘若那一排排花叢生長在封閉的公園里,倘若樹陰遮住那片封建隱居處,倘若長凳上空無一人,那么我在公園里毫無用處的沉思還能對我有所撫慰。但是城市里的公園,有用且有序,對我而言如同牢籠一般,那些五顏六色的花花木木,僅僅有足夠的空間生存,卻沒有空間逃離,它們只擁有美麗,卻不擁有屬于美麗的生命。
有些天,這樣的美景屬于我,我像一個悲喜劇里的演員走進這片風景。這些天我錯亂了,但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我變得更快樂。當我心煩意亂時,我開始想象我有房或有家可回。但我忘記這些時,我變回正常人,出于某些目的而緘默不語。我彈掉另一件套裝上的灰塵,開始將報紙從頭到尾讀了個遍。
然而,幻影永遠不會長久存在,部分原因是因為它無法持久,另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黑夜降臨。花兒的顏色、樹叢的庇蔭、道路的幾何結構和花壇——一切都黯淡下去,越縮越小。除了我錯誤地感受到像個人,星辰的布景突然出現在這片寬闊的舞臺上,仿佛白晝是一塊幕布將它遮住。然后,我的雙眼忘記了無形的觀眾,我像個看馬戲的小孩一樣,興致勃勃地等待著第一場演出。
我解脫了,迷失了。
我感受。我熱得發抖。我還是我。
幻覺過后的厭倦
一切幻覺及其后果造成了厭倦——我們失去幻覺,我們的擁有毫無價值,擁有幻覺是為了失去的厭倦,曾經擁有過幻覺的遺憾,即便知道終將成為一場空也擁有幻覺的理智懊惱。
生活的無意識里顯露的意識,是向智力征收的最古老的稅。智力的諸多無意識形式——靈光一閃、認識的起伏不定、推理與哲理——它們像身體的條件反射,像肝臟或腎臟自動產生分泌物一樣。
雨
雨下得很大,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仿佛外面的黑暗中,有什么要坍塌……
起伏不平、群山環繞的城市,今天看起來像一片平原,一片被雨水覆蓋的平原。舉目四望,周圍的一切都是雨水的淡黑色。
我滿腦子的古怪感覺,這些感覺全部都是冷冰冰的。對我而言,此時的風景似乎都蒙上一層霧,而那些建筑物就是遮住風景的霧。
一種源自我不再是我時會變成什么的精神病前兆揪住我的肉體和靈魂。一種對未來死亡的荒謬回憶使我的脊骨一陣戰栗。在直覺的迷霧中,我感到自己像是雨中墜落的死物,呼嘯的風在為我哀悼。未來再也感覺不到的寒意吞噬著我現在的心。
我的長處
如果我別無所長,至少我永遠保持著自由的、無拘無束的新奇感。
今天,我漫步在阿爾馬達新街上,偶然注意到前面那個男人的背影。這是一個普通人的普通背影,一個衣著普通、偶然走過的路人。他的左臂夾著一個舊公文包,右手握著一把收攏來的雨傘的彎鉤手柄,和著走路的節奏輕輕敲打著地面。
對于這個人,一種溫情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帶著這種溫情,我有感于凡人的庸碌,為了養家糊口而每天奔波勞累,為了他們卑微而快樂的家,為了他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與樂,為了不做分析的單純生活,也為了外套底下覆蓋著的動物本能。
我的目光再次回到那個人的背影,那個讓我產生這些想法的窗口。
當我看到某個人在睡覺時,會有同樣的感覺。我們睡著以后,都會變回孩子。這或許因為,在睡眠狀態下,我們不會犯錯,也無法感知生活。靠著自然魔法,最兇惡的罪犯和最自私的利己主義者,一旦睡著以后,就變得圣潔起來。在我看來,殺死一個孩子和殺死一個熟睡的人并無明顯不同。
那個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樣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個人都已沉睡。他無意識地走著,無意識地活著。他睡了,因為我們都睡了。生活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沒人知道自己的所為、所愿和所知。我們活在睡眠中,永遠是命運的孩子。這便是為什么當這種感覺占據我的思想時,我感到一種莫大的溫情,一種將整個人類的童稚、整個沉睡的社會以及每個人和每件事都納入其中的溫情。
這是一種瞬間滋生的博愛主義情懷,沒有目的,沒有結論,瞬間將我包圍。我感到一種溫情,仿佛借上帝之眼俯瞰蕓蕓眾生。我看著每個人,仿佛世界唯一有知覺者以其慈悲將我打動。可憐的人,可憐的人類!他們都在這里做什么呢?
生活的一切活動和目標,從單純的肺部呼吸到城市建設,再到帝國的劃定,在我看來都是一種困倦狀態,是一種現實和另一種現實之間,絕對性的一天和另一天之間的無意識夢境或短暫憩息。夜里,像一個抽象的母親,我照看著好孩子和壞孩子,他們睡著之后都是平等。